啟蒙

澤溪畈村子不大，當時只有三十幾戶人家倚水而居。最近聽說，剛到不惑之年的邱長斌加入中國美術協會。而我，一個文學愛好者、語文老師，竟然是他的啟蒙老師。

我是喝李宅水長大的，家在上游。因為不順道，平時只是在不遠的公路上望一眼澤溪畈這個普通的小村，真正走進這個小村，是因為家訪。當時我任長虹的班主任，教他語文。他成績優秀，愛好寫作。家訪時，家長告訴我，哥哥長斌在德興一中上高中，他酷愛美術，報了美術培訓班，準備報考美術學院。

“是那個斯文俊秀的男孩？我有印象。你們家三個男孩長得比較像。”長虹還有一個弟弟，只低一屆。兄弟倆聽說老師來了，出來打了個招呼，便羞怯地縮回房間做作業去了。那個七八歲的妹妹不像兩位哥哥那樣怯生，繞著媽媽跑來跑去。

記得我八歲那年，喜歡在校園里找粉筆頭，到處涂鴉。要是拾到幾截彩色的粉筆頭，便如獲至寶。有一次放學后，我一個人躲在房中，地上、墻上竟在頃刻之間春色滿園。欣賞完自己的“杰作”，我又異想天開，讓媽媽的寶貝嫁妝——兩只紫紅木箱也增添一點生氣。很快，一只大公雞就宣告完成。畫完一只，媽媽干活還沒回來，我在另一只箱上又畫了一只。剛畫完，媽媽便回來了。我突然害怕起來，堵在門口不敢作聲，其實我的大花臉早已說明了一切。媽媽也自然像多數媽媽一樣啰唆了一大通，而我竟在一旁暗笑。不過有一句話確實讓我心驚：“別擦了，讓你爸爸回來收拾你！”爸爸的嚴厲我可是領教過的。

天黑之后，爸爸才回來，沒等他歇下，媽媽就“參了我一本”。爸爸和我都被她揪進房間。我心口的一塊石頭提得很高，媽媽在一旁依舊嘮叨個沒完，什么不講衛生了，什么成天不學好成績才這么差了，等等。我偷眼看爸爸，發現他的嘴角竟有些向上翹起，我心中的石頭也開始往下落。“嗯，不錯嘛！我看畫得蠻好，要是成績能上去，將來考個美術學院什么的就更有出息。不過考不上大學，也可以跟他四叔學油漆。”就這句話，讓我那天的晚飯吃得特別香。

父親的這句話是那不經意間點燃我內心干柴的火星。之后，我的學習成績真的提高了。我雖然沒去跟四叔學油漆，做一個“古老”的漆畫之匠，也沒去考美術學院，不過對美術卻一往情深，很喜歡欣賞各種藝術品，甚至包括周圍的一草一木。而這些，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必備的條件。

1988年，我從學校畢業，回家鄉李宅中學任教。因為讀書期間愛好寫作和美術，雖然沒有受過專門的培訓，但回到母校任教時，也拿得出幾張還算順眼的素描和水彩，于是學校就將初三的美術課給我湊課時。到1996年，學校為了提升中專上線率（當時教育主管部門以此為主要考核依據），想要開設藝術培訓班，看能否增加一兩個藝術類的中專生。山高路遠的鄉村，怎么也找不出一個像樣的藝術老師，校長就將目光投向我這個曾經上過一年比較正規美術課的語文老師。藝術班不向家長收任何費用，學校也不給我任何津貼，等于我又兼教了一年的美術課。這一年，我使出了渾身解數，色彩的濃淡、物體的遠近層次都將關系到學校的榮耀和孩子的命運，握筆和構圖，以及線條的輕重、明暗處理，我都盡可能做到一絲不茍。一年后，姚水清成功考取了美術類中專，而邱長斌離中專分數線差兩分，就上了高中。

既然上了高中，長斌本應專心去攻讀六大主科，但他內心那顆藝術的火苗被點燃之后，就一直在燃燒，且越燒越旺。學藝術很“燒”錢，這對一個靠刨土供四個孩子讀書的家庭來說，確實有些“壓力山大”。家訪時，他的母親臉色不好看。

好在長斌沒有辜負父母的汗水，2000年，他考取贛南師范學院美術系。畢業后任教于廣東省中山市黃圃鎮中學。

悠悠的李宅水不甘于大山的局限，也不貪戀于兩岸的秀美，它要匯入樂安河，投身鄱陽湖，隨同長江洪流奔向東海。

長斌骨子里涌動著李宅水的靈秀與高遠的志向，他不滿足于中學美術教學。長斌大學期間就有6幅水彩作品入選江西省展覽，并有獲獎。2015年，他自費參加中國水彩名家西安高級研修班并順利結業。此后又有十余幅作品入選廣東省、中山市畫展，并獲獎。但怎樣才能實現進一步的提升，進入國家級畫展？這成了長斌多年來心里的一個結。

長斌師從蘇星、吳永強老師，領悟到了漆畫的獨特魅力：“它以天時、地氣、材美、工巧四要素作為創作的綜合條件，運用著人工和天工巧妙結合的人畫一半、天畫一半的技法。”漆畫雖然是當代畫壇上的一個新生畫種，但在我國已有7000年的歷史。漆畫是美的，它見證了我國歷史長河的藝術源頭，又根植于民間。它要求作畫者不能遠離現實生活，也不能與現代人的思想感情脫節。

要熟練掌握漆畫技巧，就要把握大漆的特性。正如水墨畫要建構在水墨、宣紙的基礎上，油畫要建構在油彩、畫布的基礎上一樣，漆畫要建構在以大漆為主要媒材的基礎之上。所以，他開始潛心學習理解漆的語言……

但漆似乎要考驗一下這個年輕人的意志，給他來了個下馬威：學習漆畫不久，長斌全身過敏，雙手浮腫。但對于一個血液里流淌著勤勞吃苦精神的山里孩子，這不算什么！為了盡快適應漆，他把所有的節假日和課余時間都交給了漆，跟漆泡在了一起。只有先把自己交給漆，漆才會鐘情于你。他成功地俘獲了漆的芳心。

長斌的繪畫天賦，注定了他心靈手巧的才華，畫起畫來出手不凡。在繪畫的道路上，他堅持古為今用、推陳出新的藝術道路，不斷探索，不斷求新，并將漆畫與國畫結合，潛心研究，找準了自己的創作方向。一棵大樹只有植于厚土，才能更加枝繁葉茂。他不僅在漆畫方面收獲滿滿，連水彩也有了新的突破：

2021年9月漆畫作品《萬物互聯》獲中國美術家協會舉辦的第三屆中國（寧波北侖）青年漆畫大展入會資格，作品被收藏；水彩作品《萬物互聯-7》入選中國美術家協會舉辦的首屆中國水彩靜物畫展；2022年3月漆畫作品《萬物互聯-8》獲中國美術家協會舉辦的中國（廈門）漆畫展入會資格；2022年8月漆畫《萬物互聯》《萬物互聯-6》等作品參加“大美灣區，漆彩珠江”首屆灣區漆畫邀請展……

我問他：“‘萬物互聯’，這個名稱取得好，有著傳統的天人合一理念，你是如何理解的？”

“一行法師曾說，如果你是個詩人，你會清楚地看到在這一張紙上飄著一朵云。沒有云，就沒有雨；沒有雨，樹就無法成長；沒有樹，我們就無法造紙。如果看得更深入，還可以看到太陽、砍樹的工人、做面包的麥子。沒有這一切，這一張紙無法存在。紙和云互為彼此，我們和萬物互為彼此。”他說：“我的‘萬物互聯’系列作品通過描繪山石、意象的樹木、正負造型的竹子等，形成了各種畫面，構造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意境；運用了寫實和寫意的表現方法，表達對世界萬物的認識：世界必定是萬物互聯的，萬物是一個同呼吸共命運的共同體。”

我問他除了畫畫，還有什么愛好。他說：“我平時喜歡寫生、種花木、玩陶泥等，這些成為我創作的素材來源。通過對生活的感悟與思考，結合這些創作素材，創作出了‘萬物互聯’一系列的作品。”

一切還是歸于畫畫，還是歸于他的“漆”彩人生之夢！

每個人從原點出發都是漫無目的的，今后走怎樣的人生之路，要看沿途能遇到怎樣的風景。或許是一枝花，或許是一只蝶，或許是一陣風。

我的文學之夢緣于我初中一位語文老師。一節自習課，他拿了一篇自己寫的散文到班上來與大家分享，我可能是他唯一的粉絲。半年后，他調走了，送了我一本《宋詞》，而且還題了一首他自己寫的《清平樂》。我想，詞人居然離我這么近，于是我也動手寫。1986年，我的一首小詩在縣報上發表了，還得了4元錢的稿費。

再往前追溯，不識字的爺爺也是路旁叮咚作響的泉流。他會講《岳飛傳》，竟能講得繪聲繪色。我頭天聽了，第二天便到同學面前去炫耀。在沒有電視的年代，他的故事為我在同伴們那兒贏得了不少掌聲，那時的爺爺是我最大的驕傲。他說我有一天會寫家里的故事，這些對我有用，我當時似懂非懂。其實，他的火星已經丟進了我內心的干柴。

也許，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堆干柴。長斌的干柴恰巧碰到了我的火星，盡管這火星很弱，或許是不經意的相遇。但它們相遇了，干柴就會忘我地燃燒。

回顧我這三十多年從初中到高中的教學生涯，除了上好語文課，還長期負責校園文學社工作。雖然這些都是自找的額外工作，讓我的肉體受累，也沒帶來半點收益，但若干年之后，一批批的學生當中只要有人說“我現在的工作（或者人生價值）是得益于當年曹老師的‘文學’啟蒙”，那我內心的火焰就會按捺不住地更旺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