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努斯鮑姆多元能力理論的得與失

摘要：瑪莎·努斯鮑姆是當代西方著名的女性哲學家。作為平等主義理論中可行能力分析路徑的代表人物，努斯鮑姆認為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適用對象有限，忽視了現實中的人際差異性。在批判羅爾斯正義理論的基礎上，努斯鮑姆提出了她的多元能力理論，以囊括十項核心能力的能力清單為主要內容。在開列能力清單之外，努斯鮑姆劃分出基本能力、內在能力、混合能力三種能力類型，將殘疾人士、動物、貧困國家納入到正義理論的關照之中。相較于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努斯鮑姆的多元能力理論在貫徹博愛原則、尊重個體獨特性等方面享有一定的優勢，但是其理論仍有不足之處，例如：羅爾斯并沒有如努斯鮑姆所批判的那樣將殘障人士完全棄之于正義理論之外；在價值多元的現代社會，人們可能無法就能力清單達成“重疊共識”，像這些問題仍有待多元能力理論去解決。

關鍵詞：努斯鮑姆；多元能力理論；正義

中圖分類號：B712.59;D08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07-0051-04

On the Gains and Losses of Nussbaum’s Theory of Capabilities

Wang Kaiyang

（School of Politics and Administration，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Abstract： Martha Nussbaum is a famous contemporary Western female philosopher. As a representative of the viable capability analysis path in egalitarian theory， Nussbaum believes that Rawls’s theory of justice has a limited object of application and ignores interpersonal differences in reality. On the basis of criticizing Rawls’s theory of justice， Nussbaum puts forward her theory of capacities， which is based on a list of competencies that encompasses ten core capacities. In addition to the list of capacities， Nussbaum delineates three types of capacities： basic， intrinsic， and mixed competencies， which brings people with disabilities， animals， and impoverished countries into the care of her theory of justice. Compared with Rawls’s theory of justice， Nussbaum’s theory of capacities enjoys certain advantages in implementing the principle of fraternity and respecting the uniqueness of individuals， etc. However， there are still some shortcomings in her theory， such as： Rawls does not completely exclude the disabled from the theory of justice as Nussbaum criticized; in the modern society of pluralistic values， it may not be possible to reach an “overlapping consensus” on the list of abilities， and problems like these remain to be solved by the theory of capabilities.

Keywords： Nussbaum; theory of capabilities; justice

“平等”是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核心議題。對“誰之平等？”（平等的主體）、“平等什么？”（平等的對象）、“怎樣平等”？（平等的原則）的不同回答構成了當代西方多樣化的平等主義理論譜系。不同的平等主義理論在對平等問題上的分析路徑主要可以歸納為以下三種：福利主義分析路徑、資源主義分析路徑和可行能力分析路徑[1]?？尚心芰β窂绞橇D批判、超越福利主義與資源主義的分析路徑?？尚心芰β窂降拇砣宋镏饕杏《葘W者阿瑪蒂亞·森和美國學者瑪莎·努斯鮑姆。瑪莎·努斯鮑姆（1947—）是當代西方著名的女性哲學家。她筆耕不輟、著述眾多，目前已出版有《善的脆弱性：古希臘悲劇和哲學中的運氣與倫理》《正義的前沿》《女性與人類發展——能力進路的研究》《詩性正義：文學想象與公眾生活》等著作。努斯鮑姆的研究主題較為寬泛，涉及倫理學、政治哲學、文學等多個專業領域。在政治哲學方面，努斯鮑姆在批判羅爾斯正義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了森的能力理論，提出了多元能力理論。本文就以“誰之平等？”“平等什么？”“怎樣平等？”作為分析框架對努斯鮑姆的多元能力理論進行簡要闡述并對其進行評價。

一、“誰之平等？”與“平等什么？”：努斯鮑姆對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批判

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羅爾斯發表《正義論》以來，誠如諾奇克所言，政治哲學家們要么在羅爾斯的理論框架內工作，要么解釋不這樣做的理由。努斯鮑姆是在批判羅爾斯正義理論的基礎上構建起她的多元能力理論的，她認為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在回答“誰之平等？”與“平等什么？”這兩大問題上存有缺陷。

首先，在“誰之平等？”，也就是平等的主體是誰的問題上，努斯鮑姆認為羅爾斯沒有將殘障人士、動物和貧困國家納入正義理論的關照范圍之內，這使他的理論在實踐中不能真正貫徹博愛原則。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之所以遺棄殘障人士、動物和貧困國家，在努斯鮑姆看來是由于羅爾斯運用社會契約方法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在《正義的前沿》一書中，努斯鮑姆對社會契約方法做了有系統的反思。羅爾斯在原初狀態中所預設的平等主體是相互冷淡的理性人，“各方既不想贈送利益也不想損害他人，他們不受熱愛或宿怨的推動。他們也不尋求相互親密，既不妒忌也不虛榮”[2]111。羅爾斯認為人們結成社會，需要正義原則調節的原因只是為了滿足自身利益，只有在滿足互利的條件之下社會合作才有可能開展。當社會合作的成本過高，需要一方付出巨大的資源來彌補另一方時，達成正義原則既無可能也無必要。顯然，無論是殘障人士還是動物，他（它）們要么理性殘缺，要么根本不具備理性，具備正?；顒幽芰Φ娜巳绻c他們合作就必然會犧牲正常人的利益，因此在羅爾斯的理論構想中，殘疾人和動物無法參與到契約過程，被排除于社會合作之外?！八麄儧]有被當作和其他公民一樣平等的人來對待；當選擇基本原則時，他們的聲音也不能聽見?！盵3]11除殘障人士、動物不能被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所覆蓋，努斯鮑姆認為羅爾斯的社會契約方法在國際正義問題上的運用忽視了經濟的再分配，是非常薄的正義，這使現實中富國與窮國之間差距不斷被拉大的問題無法得到有效解決，“今天，這一已在富裕國家實踐中和我們國際法系統中牢固確立的薄的進路，已經日益證明它對我們所居住的世界是不充分的”[3]14。

其次，在“平等什么？”，也就是平等的對象是什么的問題上，努斯鮑姆認為羅爾斯以“社會基本善”作為分配的對象，其內容是匱乏的?！吧鐣旧啤币允杖牒拓敻粸橹饕獌热?，“然而，能力進路能對聚焦于收入和財富的做法提出更激進的批評。”[3]115一方面，努斯鮑姆從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那里汲取思想資源，認為人區別于動物，不僅需要生活，而且還要生活得好，生活得幸福，生活得有尊嚴。金錢只是達至幸福生活的手段，而不是生活的目的本身。除了金錢，還有友誼、親情、愛情等更多無價的事物值得人們去擁有。另一方面，“社會基本善”被平等地分配不代表人際間的不平等可以得到有效緩解。雖然羅爾斯完成了對古典契約論抽象化的理論加工，使契約理論更加能體現人際平等性，特別是道德平等，但是這種理想狀態中的人際平等忽視了現實中的人際差異性。努斯鮑姆認為對適用于正義第二原則的處境最差者的界定以收入作為衡量標準，這樣的標準是模糊的。若一個身體殘疾的人與一個能正?；顒拥娜颂幵谕坏褪杖胨缴希@然身體殘疾的人理應得到更多關照，那么能正常活動的人與之相比就不能稱之為處境最差者。進一步講，即使身體殘疾者與能正?；顒拥娜吮环峙湟韵嗤氖杖肱c財富，但運用這些收入與財富的能力上的差異決定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依舊難以改善。擁有資源與使用資源并不是一回事。顯然，正?；顒拥娜丝梢宰杂扇プ非笞约旱纳?，而身體殘疾者則需要支出更多的收入與財富來彌補其自身能力的不足?！傲_爾斯模型忽視了一個顯著的生活事實：在對資源的需求和將資源轉化成有價值的功能發揮的能力方面，個體之間的差異非常大?！盵4]56正是基于對羅爾斯正義理論的上述批判，努斯鮑姆構建起了她的多元能力理論。

二、“怎樣平等？”：多元能力理論的主要內容

與關注人們擁有資源多少的資源主義分析路徑不同，可行能力分析路徑關注的是人們使用資源的能力。這里，努斯鮑姆所理解的“能力”是作為復數的能力（capabilities），是由各種能力聚合而成的能力集。故而，努斯鮑姆把她的能力理論稱之為“多元能力”理論。多元能力理論追問的是“每一個人可以做些什么，又能夠成為什么？”

首先，努斯鮑姆羅列出人們應具備的十種核心能力，這十種核心能力分別是：“1.生命；2.身體健康；3.身體健全；4.感覺、想象和思考；5.情感；6.實踐理性；7.依存；8.其他物種；9.娛樂玩耍；10.對外在環境的控制”[3]54。這十項核心能力是努斯鮑姆對羅爾斯基本善清單的補充與拓展，“能力清單與羅爾斯的基本善清單的主要區別體現在它的長度和確定性上，它拒絕將收入和財富這些物質性項目當作目標本身”[4]70。這十項能力不僅有物質項目，而且還有精神項目。每一個項目都是獨特的、異質的，不能以發展一種能力為理由犧牲另一種能力。其中最重要的能力是實踐理性能力和歸屬能力，它們是整個能力清單的核心。努斯鮑姆認為能力清單的列出，其意義不僅在于確立了衡量社會是否正義的尺度，更在于劃定了正義的底線。如果一個社會不能使人民具備上述能力，那么這個社會就是一個不正義的社會?！芭嘤w公民的這十種能力，是社會正義的一項必要條件?！盵5]29

其次，努斯鮑姆劃分了三種能力類型，即基本能力、內在能力和混合能力?；灸芰κ莻€體生來就有的能力，是人們發展更高級能力的基礎，例如視聽能力。內在能力是隨著時間推移和身體成長而具備的能力，例如人的品格，往往與人所處的周圍環境相關?；旌夏芰κ莾仍谀芰εc外部環境的綜合，是將內在能力發揮、實現出來的能力。例如在非民主制度下人們雖然擁有思想自由的內在能力，但人們不會具備思想自由的綜合能力。努斯鮑姆之所以對能力做出上述劃分，特別是將內在能力與綜合能力區別開來，目的在于突顯特定的社會、政治、經濟環境對人能力的發揮所產生的重要影響。一個正義的社會，理應是一個促進而不是阻礙個人內在能力發揮、實現的社會?！叭绻粋€社會只是賦予民眾以充分的能力，但民眾卻從未將能力轉化為運作，我們尚不能說這是一個好的社會?！盵5]18

最后，努斯鮑姆的多元能力理論不會像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那樣忽視殘障人士、動物和貧困國家。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以資源“中等程度的匱乏”作為人們選擇出正義二原則的背景環境。努斯鮑姆認為羅爾斯對背景環境做出這種既不是高度富裕，也不是極端貧困的限定是無必要的。因為不管處境怎樣，人們想過美好生活的愿望發自人的本性，哪怕在極端貧困的狀態，向往正義生活，得到正義女神的關照依然是每一個人不可剝奪的權利，“人類想生活在一起，并且他們想更好地生活在一起，這一點他們理解為包括按照正義生活。他們不必相應地置身于由這樣的問題所產生的秩序之中，他們也不必面對適度匱乏的條件”[3]60。基于中等程度匱乏的背景環境，羅爾斯以互利的動機作為人們展開社會合作的心理條件，與羅爾斯對人們結成社會的動機基于互利不同，“能力進路否認正義原則必須要尋求互利”“能力進路從開始就能包含仁慈情感。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能力進路的政治個人觀包括一種基本社會性的理念和作為包括可分享目的的人之目的的理念。同情被有道德感的人放置在顯著的位置”[3]63。在努斯鮑姆看來，人們之所以展開社會合作是出于關心社會中的弱勢群體這一更高尚的情感，這樣一種關愛弱者的仁愛之心同樣適用于非人類的動物。作為同人類一樣的生命，動物一樣有權利得到被關照、被尊重?！霸诹_爾斯的說明中所缺失的，正如在康德那里所缺失的，就是沒有將動物本身看作一個主體和對象、一個擁有某種權利的且自身就是目的的生物。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能力進路的確將動物看作力圖興盛地存在著的主體，我認為這一基本觀念是該進路最大的優勢之一。”[3]237

除了殘障人士和動物，努斯鮑姆還將正義理論的適用對象延伸至全球層面。在全球化時代，一國的發展離不開世界。努斯鮑姆認為一個人出生在某個國家具有極大的偶然性，當人們跳脫出國家、種族、膚色的限制，以一種世界性的眼光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時，“能力進路版本有助于我們很好地思考國際政治應該以什么為目標”[3]65。努斯鮑姆認為國際正義不應僅僅謀求和平，還要追求各國的共同發展與進步。發展與進步最終以個人能力的提高為旨向，這需要跨國公司、國際組織同主權國家一道共同努力，幫助貧困國家擺脫貧窮的重負，為實現全球正義做出貢獻。

三、多元能力理論的優勢與不足

總之，努斯鮑姆的多元能力理論是對羅爾斯正義理論的完善和提升。在“誰之平等？”的問題上，多元能力理論將平等的主體從能力大致相當的理性主體拓寬至殘疾人士、動物和貧困國家；對“平等什么？”，多元能力理論將平等的對象從資源分配轉移至使用資源的能力；對“怎樣平等？”，多元能力理論將平等的原則從差別原則轉變為十項核心能力清單。相較于羅爾斯以資源主義作為分析路徑構建起他的正義理論，努斯鮑姆以可行能力作為分析路徑建構起的多元能力理論可能享有如下優勢。一是通過將殘疾人士、動物、貧困國家納入理論的關懷范圍，多元能力理論將現代博愛理想付諸于現實?！安巯鄳诓顒e原則”[2]81，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在識別處境最差者上具有模糊性，努斯鮑姆以她的理論視角實際上推進了對處境最差者的辨認，使博愛不至流于空談。二是對現實人際差異性的重視，多元能力理論表達了對每個個體獨特性的理解和尊重、包容和體貼。正義不能只是遙遠抽象的理想，推行正義不是要以一種強制統一的方式將理想強加于現實。實現正義必須理解現實的復雜性，以更符合人性、更尊重個體差異性的方式落實正義理想。努斯鮑姆的多元能力理論著眼于實現正義理想的具體環境，從現實主義的視角回答了怎樣將正義真實地實現到現實生活之中。三是多元能力理論所開列的十項核心能力清單作為底線能力，能夠督促政府在保障人們能夠擁有這些能力上發揮作用，進而實質性地提升人們的生活質量和生活品質?！罢畱谀男┕彩聞丈习l揮作用？”是西方政治理論長久以來爭論的議題。努斯鮑姆在堅持政府不應干預人們具體生活這一原則的基礎上，強調政府應為人們獲得相應的核心能力提供相應的物質基礎。這無疑是在直面現代社會利益與價值日趨多元這一基本事實的情勢下，劃定了政府權力與個人權利之間的合理界限。

當然，多元能力理論存在著一些不足之處。比如在對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批判方面，努斯鮑姆可能忽略了羅爾斯理論的自洽。努斯鮑姆認為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排斥殘障人士，其實羅爾斯雖然在選擇正義原則的“無知之幕”中將殘障人士排除于外，但是當“無知之幕”揭開后，殘障人士將在立法階段得到相關法律的關照。因此，殘障人士并未真正被羅爾斯遺忘，“在開始的時候，我將把這些具有嚴重殘疾的人作為極端情況加以拋開，而具有嚴重殘疾的人是指他們從來無法成為正式的、有貢獻的社會合作成員”[6]。在自身理論的建構方面，努斯鮑姆對其理論的定位隸屬于政治自由主義，但她提出的十項核心能力清單并沒有堅守政治自由主義在價值選擇上的中立性立場，這使十項核心能力清單可能無法成為“重疊共識”的對象。現代社會是一個充斥著不同價值觀念的多元社會，維系現代社會的長治久安需要有符合所有人利益的“重疊共識”作為底線依托。一個喜歡投入工作，過一種嚴肅刻板生活的人可能不希望核心能力清單中出現“玩耍”，一個持守禁欲主義的佛教徒可能不會同意核心能力清單中的“身體完整能力”（因為在努斯鮑姆看來，身體完整能力包括了要求性滿足的能力），因此如何面對現代社會價值多元這一事實，去處理秉持不同完備性學說、不同宗教、不同信仰的人們之間的關系，在回答“一個由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他們因各種合乎理性的宗教學說、哲學學說和道德學說而產生了深刻的分化——所組成的穩定而公正的社會之長治久安如何可能？”[7]在這一牽涉現代社會存在之合法性的根本問題上，努斯鮑姆的多元能力理論可能還需要再做出進一步的思考。努斯鮑姆也意識到了這樣的問題，她對核心能力清單做出的需要不斷完善、不斷開放和不斷思考的規定無疑為自己的理論留下了進一步探討和增進的空間?？傊?，對于努斯鮑姆提出的多元能力理論，我們要以辯證的眼光具體分析其利弊得失，從中汲取有益于社會朝向公平正義發展的理論教益。

參考文獻：

[1]高景柱.當代政治哲學視域中的平等理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8-11.

[2]約翰·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3]瑪莎·納斯鮑姆.正義的前沿[M].陳文娟，謝惠媛，朱慧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

[4]瑪莎·努斯鮑姆.女性與人類發展：能力進路的研究[M].左稀，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

[5]瑪莎·納斯鮑姆.尋求有尊嚴的生活：正義的能力理論[M].田雷，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

[6]約翰·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M].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205.

[7]約翰·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M].萬俊人，譯.上海：譯林出版社，2011：12.

作者簡介：王凱陽（2000—），男，漢族，陜西西安人，單位為天津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研究方向為當代西方政治哲學。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