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干之對近代中國思想史研究范式的開創

摘要：《近代中國啟蒙運動史》是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何干之代表性著作之一，為后世近代思想史研究開辟了先河。在研究視域上，何干之關注研究對象的政治思想，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厘清中國近代政治思想的變化；在研究方式上，注重運用唯物史觀，以經濟為切入點，對思想問題進行深度剖析，以精英人物為核心，延展至整個時代思潮；在研究目的上，期望通過學術研究，指導革命實踐，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添加助力。何干之自覺運用唯物史觀對近代中國啟蒙思想進行研究，初步構建了中國近代思想運動的體系，為后世學者從事相關研究提供了可供參閱繼承的研究成果。

關鍵詞：何干之；新啟蒙運動；史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K0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07-0059-04

He Ganzhi’s Pioneering Research on the Paradigm of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

Lu Yue

（Xi’an Eurasia University， Xi’an 710065）

Abstract： Modern Chinese Enlightenment Movement History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the renowned Marxist historian， He Ganzhi， which has pioneered the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modern thought for future generations. In terms of research perspective， He Ganzhi focuses on the political ideas of the research subjects and utilizes Marxist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to clarify the changes in modern Chinese political thought; in terms of research methodology， he emphasizes the use of a materialistic historical perspective， using the economy as a starting point to conduct a thorough analysis of ideological problems， focusing on elite figures and extending to the entire era’s intellectual trends; in terms of research objectives， he aims to guide revolutionary practice through academic research and contribute to the Chinese united front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He Ganzhi consciously applies a materialistic historical perspective to study modern Chinese enlightenment thought， preliminarily constructing a system for the intellectual movement of modern China， which provides future generations of scholars engaged in related research with research results to be referred to and inherited.

Keywords： He Ganzhi; The New Enlightenment Movement; historical studies

何干之（1906年4月—1969年11月16日），廣東臺山人，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和教育家，中共歷史學科領域的開拓者，主編《中國現代革命史》，著作有《毛澤東論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幾個問題》《中國民主革命時期的資產階級》等。何干之的《近代中國啟蒙運動史》是我國最早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著作之一，其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研究基礎，以救亡中國為研究主線，分析了自洋務運動直至作者所處時代的各類政治思想，尤其對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新啟蒙運動進行了全面總結。關于該書的學術研究成果不在少數，尤其以吳志軍的《1930年代何干之的新啟蒙思想述論》[1]最為全面，不僅從四個方面闡述了何干之對近代啟蒙思想的研究，還展現了啟蒙思想的歷史背景。耿化敏的《何干之傳》是一本既展示何干之生平又兼論其學術的專著，對何干之關于啟蒙思想的研究進行了較為系統的論述，但是從史學角度尤其是從方法論角度專門闡述該書的著述還不多，對該著作在近代思想史研究范式的創新之處上還有進一步挖掘的空間。

一、以經濟視角為切入點研究政治思想

何干之研究近代思想史，重點關注研究對象的政治思想，并常以該時代的經濟發展狀況為切入點，在他看來，“思想上的變革，只不過是社會經濟轉變的反映”[2]85。他的這一研究特點前人已有總結，如成仿吾在回憶中便談到何干之著述多是“從研究中國社會經濟入手，研究中國革命理論問題和中國現代革命史的，因此有比較扎實的理論根底”[2]2。在這種研究范式影響下，何干之剖析研究對象的政治思想時顯得格外深刻。將何干之對康有為的研究與同時代學者郭湛波對康有為的研究進行對比就能窺得何干之研究方法的獨到之處。

何干之在分析康有為思想時，通過剖析經濟發展對社會及個人的作用，展現出康氏思維的進步性與局限性，而郭湛波在論述康有為思想時，更多的是利用文獻進行推演，因此所得結論學理性弱于何干之。比如針對康有為的大同思想，何干之從認識論上指出，康有為的大同思想“是一個大烏托邦，沒有經濟基礎的烏托邦”[2]33，從方法論上指出“康先生說了許多空疏幼稚的話”[2]33。何干之認為康有為把人道之苦分為九界，即國界、級界、種界、形界、家界、產界、亂界、類界、苦界，但“所謂九界，其實并不是同等重要，有些是主要的，有些是次要的。但康有為卻把它們一律看待。這一切表示大同思想是空想，實行大同的方法也是空想”[2]34。在何干之看來，九界當中當格外關注與經濟相關之界，忽視經濟，無差別平等看待各界，則缺乏可實踐性。

郭湛波也認為康有為的大同思想存在不足，但并非從經濟角度觀察。郭湛波在論述康有為的思想時，是從其思想來源進行追溯的，指出“康氏學說之中心，在‘大同’，而這‘大同’之說即來自孔子即《禮運》”[3]7，康有為思想的局限性不在于其所處階級或研究的方法上，而在于其所處的時代，“康氏時代正是中國宗法封建農業社會與西洋工業資本社會初次沖突、矛盾時代。所以康氏思想一方反映著宗法封建社會思想之歿落，一方卻種下資本社會的種子”[3]7。此處郭湛波雖然也提及經濟對于社會的影響，但更多是將康有為的思想發展放置于時代洪流中去觀察，重點想體現出時代鼎革情況下康有為思想自身的矛盾，“其思想是反映中國農業社會與西洋工業社會的矛盾時代”[3]9，并未將康有為思想的特點歸結于經濟發展之上，而將之歸結于整個社會的變動，觀點頗為機械。何干之指出康有為思想的空想性與其所生活的時代相關，但造成這種落后的本質原因在于當時中國的經濟問題，“大產業只出現于南方各通商口岸，只有一些輕工業，北方的市民，仍舊與封建勢力同流合污”[2]33。因此康有為思想不成熟的本質原因不是他個人思想矛盾的問題，而是“資本主義既沒有穩固的基礎，又一下子就想跑上大同世界，踏入共同生產共同享受的無等級社會，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2]33。

當然，如果就此認為何干之分析思想問題僅用經濟觀點就有失偏頗了，他是以經濟作為切入點，將經濟發展同文化、政治等思想有機地聯系起來，在談到戊戌維新思想產生的背景之時，何干之就指出“用經濟的觀點來解釋中日戰爭的結局，是對的。但我覺得，除掉這點以外，還有政治上的因素，應該特別要提出的”[2]29。

一個時代思想產生變化是多元的，對于時代的正確剖析不能代替對思想本身復雜性的探究，思想發展動因既與社會經濟相關，也關聯思想自身，何況思想背后所蘊含的社會變革是深層次的、抽象的。何干之能夠在幾乎前無古人的基礎上，主動運用唯物史觀對啟蒙思想進行梳理，不僅彰顯了其學術魄力，更豐富了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學術理論與研究方法，不應對其有過分苛求。

二、以個體人物為中心探究社會思潮

何干之在研究啟蒙思想時“格外注重精英人物思想的評析”[4]64，他在著述中不止一次出現過類似表述，“一百年來中國思想史上，我們有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章太炎、孫中山、陳仲甫、胡適之、吳虞、王國維、丁文江、顧頡剛、郭沫若等人物……這是創造中國新文化，同時又創造世界新文化的模范”[2]140。在文章中還曾有過“我們的思想家躲在什么地方”[2]142之類的感慨。不過何干之的研究并未止步于精英人物，而是嘗試通過聯系人物，對近代啟蒙運動的發展做整體的總結。

何干之雖然關注精英人物，但并不認為精英人物可以解決當時的思想問題，“我并不是說，有一個先知先覺的文章家，發表幾篇文章，從頭至尾，把這問題解釋一番，人們就奉它為金科玉律”[2]114。在何干之看來，關注先進思想家，是因為他們的認知能夠改變或者喚醒他人，從而在較大范圍內形成有力影響，“只是有一個感覺最敏銳的人先提出來，不論是一些直覺，或是一點感想，于是加強了人們的注意力，引起了廣大影響”[2]114。此外，這些見解還會伴隨著人們的爭論，變得愈發接近于真理，影響范圍愈來愈大，最終能夠對社會發展有所助益。“由于大家的研究、批評、論爭，于是問題的內容，更加充實起來，人們的認識，也漸漸與客觀的存在相接近了。”[2]114因此，何干之的研究雖起源于精英人物，但研究的本質在于梳理學術思潮，解決社會現實問題。

何干之在研究思潮過程中之所以看重精英人物，還在于他認為研究思潮當從代表性的個人入手，比如當時學者對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情況產生了不同見解時，何干之便提出“一派以為資本主義的先決條件在鴉片戰爭前已完全成熟了。這十年的歷史，是民族資本建國的歷史，今日的中國，是一個資本主義國家。這一派我不妨以李季先生作代表。第二派又以為中國資本主義的興起和西方各國采著完全不同的路線，缺了工廠手工業時期。大機器工業由外國輸入，和中國社會的歷史沒有任何必然的連續關系。這一派也不妨以鄧云特先生作代表”[2]49。將一派的思想特點歸結到一人之上，通過研究個人學術觀點呈現出一派的學術主張，看似圍繞精英的個人，實則是以點帶面，利用矛盾的特殊性看到矛盾的普遍性。

在何干之看來，脫離群體而研究個體顯然是不現實的，唯物史觀決定了他看待問題不會是孤立的，而是始終運用聯系的觀點分析事物，畢竟“人類不是超時間超空間的怪物。最高天才的學者，也不能站在社會之外，必屬于集團的一員，那集團的利害決定了他的立場”[2]64。唯物史觀的影響，使得他在研究時旨在透過一個精英看待一個群體。比如他研究新史學時便以郭沫若為代表去展開論述，因為在他看來“在新史學界，以最卓越的內容形式肯定奴隸制度的是郭沫若先生”[2]104。在研究“五四”啟蒙運動時，他首推李大釗，認為“只有李守常的哲學思想，在‘五四’啟蒙運動者中，才算杰出”[2]66。盡管研究的切入點是個人，但在梳理總結時還是會對整個思潮進行分析。何干之在研究“五四”運動對封建禮教的沖擊時便是從精英人物入手，最終歸納出當時啟蒙者整體存在的思想問題，“他們不了解儒學在二三千年中，能稱孤道寡的歷史根源。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孔氏，必定儒教學說，與專制主義封建制，有‘膠固而不分析’的關系。這點應作經濟的分析，但‘五四’啟蒙運動者幾乎把這一點忘記了”[2]74。

也正是何干之這種研究特點，使得他的啟蒙思想史研究開風氣之先，既有對思想家個人特點的挖掘，又能以小見大剖析時代思潮的歷史價值與現實意義，他“初步構建出一個較為系統的中國近代思想運動史的學說體系”[4]66，尤其是他通過個人延伸到整體的思潮研究方式，對后世學者影響很大，像陳旭麓的《五四以來政派及其思潮》、李澤厚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都能從中看到何干之研究框架的影子。

總之，通過對思潮的梳理，何干之架構出了中國近代思想發展脈絡，對于研究近代中國社會思潮發展以及近代的思想啟蒙運動有重要價值。

三、以史學研究為手段探尋革命道路

革命史學真正的奠基者是李大釗先生，新文化運動時期他闡述馬克思主義史學，將學術和政治兩者的緊密關系呈現于人們面前，開辟了革命史學的先河。革命史學本質上是基于唯物史觀，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將歷史學中的學理問題同時下政治相結合，并通過革命行動展開社會實踐，是一種認識反作用于實踐的過程。

何干之的史學研究便是典型的革命史學，他始終期望通過總結中國歷史經驗，解決國家現實問題。這一點在其早期著述中就有體現，他研究中國歷史時尤其關注農民運動與中國革命之關系，比如“忽視農民的革命活動，忽視封建的生產關系，革命究竟能不能成功？我們的敵人究竟是誰？”[5]這種研究的視角使得他在研究思想史問題時多從革命角度去剖析人物思想的內在邏輯，并且在思想史眾多研究維度中更關注政治思想，“社會運動知識，新思想入門，政治戰線，等等，也很要緊，而且可說是思想運動第一位”[2]87。因此其思想史研究，首先是從政治思想入手，進而延伸至文化思想、經濟思想等領域。

1937年前后，何干之總結辛亥革命的教訓時認為，辛亥革命的失敗原因是“辛亥革命沒有堅實的民主要素，所以在實踐中失了主導的作用”[2]6，以及“思想運動不能夠與民眾運動聯系起來，不能利用思想運動作為政治運動的前驅及其后衛”[2]6。他從政治思想上的不足來分析辛亥革命思想，認為辛亥革命群眾基礎不足且缺乏民主要素。

在論述維新派變法思想時，針對于康有為和譚嗣同兩人，這點體現得尤為明顯，他關注康有為的大同思想不是從哲學角度，而是從其革命性切入，嘗試梳理其中蘊含的政治邏輯。因此，在何干之看來康有為的思想根本沒有辦法談及革命，因為生產力決定了生產關系，康有為的思想源于農業社會的中國，生產力水平不高，因此他的思想不可能促進生產關系的改變，“康有為自己不愿把《大同書》公開問世，以為目下剛在亂世，只能講小康，不能講大同，這正是維新派的寫照。只能講小康，不能講大同，就是說只好談改良不好行革命”[2]35。對于在維新運動中犧牲的譚嗣同，何干之并未直接從《仁學》中的哲學思想進行評價，而是首先關注到譚嗣同思想中的斗爭性因素，因為“有這樣的素質的人，同時又是新興階級的代表，他的思想，一定也充滿了勇敢、果斷、猛進、不妥協的因素”[2]36。何干之從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角度去剖析譚嗣同的哲學思想，在他看來“譚嗣同在下面只是一個機械論者，在上部又是一個觀念論者”[2]43。但我們不能因為何干之的關注點和研究方式就片面認為其研究結論存在偏頗，因為何干之對近代的思想家懷有足夠的包容，“在戊戌時代，我們要希望譚嗣同做一個現代哲人，那是超時間空間的妄想”[2]43。

何干之對革命史學的運用并未止步于此，隨著日軍侵華程度加深，中共中央在瓦窯堡會議上正式確立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策略方針，何干之在這一時期革命史學的研究重點也從階級斗爭逐步轉移到了對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解讀上。

在何干之看來中國當時面對的主要問題是日本的侵略，“敵人要并吞整個中國，不論什么階級人等，都是他們的征服對象。從前守中立的資本勢力，與敵人同流合污的封建殘余，也不能逃出這一場劫難”[2]126。也正因如此，何干之期望通過當時思想的研究，讓民眾認識到民族的危亡，呼吁各方能夠團結一致，進行抗日。“全民族今日所普遍受到的是生與死的威脅。在生與死的最后交界線中，我們要考慮民族的自覺。我們倘不萬眾一心，團結御侮，抵抗強權，唯有全體滅亡。我們只有走上愛國主義的一途，此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2]126

當然，何干之同樣從政治思想的角度，剖析了當時社會上的思想狀況，從學術角度論證了構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必要性。“在這樣的社會里，除了極少數保守分子，與沒落的世界，結了不解緣之外，其他千千萬萬的被壓迫民眾、民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農民、勞動分子，都要起來與束縛中國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的當前障礙物奮斗的。”[2]3何干之進一步指出，束縛中國生產力發展的障礙物就是帝國主義與封建主義，因此“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運動，就是目前中國社會運動的主流”[2]4。那這里需要各階級聯合對抗的帝國主義是誰，顯然是對中國垂涎已久的日本帝國主義勢力。

何干之在這一時期所開展的新啟蒙運動研究，是史學研究在革命實踐中的典型運用，是對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思想理論的進一步豐富，“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在思想文化領域的集中體現”[6]。

四、結語

《近代中國啟蒙運動史》是“中國最早的一部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系統論述中國近代思想運動史的專著”[4]66，何干之在著作中不僅創造性地將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運用到思想史研究當中，捋清了近代啟蒙思想的脈絡，還讓自己的著作具備了更加寬廣的學術視野和更加開放的革命胸懷，在創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抵抗日本侵略的斗爭中貢獻出文化力量。當然，正是何干之對近代中國思想文化運動的梳理與反思，使近代啟蒙思想的研究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值得后世學人不斷效法、學習。

參考文獻：

[1]吳志軍.1930年代何干之的新啟蒙思想述論[J].黨史研究與教學，2010（3）：43-50.

[2]何干之.何干之文集：第2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

[3]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耿化敏.何干之傳[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2.

[5]何干之.何干之文集：第1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57.

[6]宋學勤，孔梓菲.何干之與中共黨史學書寫范式的開創[J].黨史研究與教學，2022（6）：4-12.

作者簡介：魯越（1989—），男，漢族，陜西西安人，西安歐亞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中國史學史、思想政治教育。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