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地球氣候工程作為減緩和適應氣候變化的政策選項,是全球范圍內一系列科學技術設想的總稱。關于人為設計改變自然氣候的“地球工程”概念和構想已經流傳了幾十年,但這種在全球范圍內嘗試改造自然氣候環境的科技前景也引發了一系列關于法律、倫理、政治和社會問題的國際討論。作為一種應對氣變的技術修復路徑,地球氣候工程具有巨大的科學不確定性和倫理爭議性,同時還蘊含多重政治風險性:它意味著一種宏大的壓制或者忽視普通民眾關切的社會工程或社會系統規劃;很容易導向新形式的環境威權主義或“氣候利維坦”;強迫民眾接受“一種實驗(性質)政治”;未能給出切實可行的民眾參與和立法建議;等等。氣候工程一旦部署實施,地緣政治難題將可能是人類社會面臨的前所未有的政治挑戰,因而只是西方學術界在自由民主制難以應對當代全球生態環境危機的無奈狀況下作出的乏善可陳的對策建議。只有多層次、多中心、跨尺度的政策協調、整合和趨同,才是未來全球和各區域氣候變化治理的常態和正道。
[關鍵詞]地球氣候工程;生態民主;氣候變化全球治理;可持續發展
一、引言
當前,應對氣候變化已成為全球政治領域的優先事項,各國政府已經或正在制定旨在減少溫室氣體人為排放的戰略、法規和政策。①如《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UNFCCC)的既定目標是將大氣中的溫室氣體濃度穩定在不危及人類生存的氣候系統水平上。而UNFCCC27次締約方大會(COP)系列國際氣候談判的爭論焦點,也已經從人類是否應該應對氣候變化逐漸轉變為如何有效應對。可以說,積極應對氣候變化已經成為一種跨越國界的政治正確性。②在最近幾次COP上形成的國際共識已深入人心,即防止全球氣溫上升超過工業革命前水平2℃以上,相當于大氣中CO2含量控制在約450ppm以內。因為,如果超過這個水平,氣候系統發生災難性變化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大。以至于在中美關系波折起伏的當前,兩國元首會晤時依舊“強調在當下關鍵十年中美加快努力應對氣候危機的重要性”。①
然而,對減緩氣候變化的強烈關注并未阻止全球范圍內人為溫室氣體排放量的持續上升。雖然全球氣溫是否會超過2℃的理想閥門還有待觀察,但是全球和各區域自然氣候的確已經發生了一定程度的可感變化,全球氣溫在過去 100 年間上升了約 0.74 ℃,且由于氣候系統的慣性,進一步升溫約 0.6 ℃似乎是不可避免的。②2024年1月8日,中國氣象局國家氣候中心發布的最新數據顯示,2023年為全球有氣象記錄以來最熱的年份,較上一個高溫紀錄年(2016年)高0.14℃,且當年6月—12月全球平均溫度已連續突破同期歷史極值。因此,有效減緩全球升溫2℃的機會窗口已經非常狹窄。氣候科學和地球系統科學領域許多知名專家開始質疑,繼續堅持現有的減緩氣變路徑是否可以達到這一目標?現有的減緩和適應政策是否足以防止氣候發生災變?正是在這一現實背景下,“地球工程”(Geoengineering)或者說“氣候工程”(Climate Engineering)已被西方國家相關人士視為減緩和適應危險氣變趨勢的重要選項。③
西方的地球氣候工程是對迄今一系列宏大環境、氣候科技設想的總稱,其涵蓋的技術路徑大致可以分為兩類④:第一類是二氧化碳去除(CDR),即從大氣中吸收碳以及其他溫室氣體,以長期儲存或用于后續有益利用;第二類為太陽輻射管理(SRM),或反照率修正,即在地球大氣層變暖之前將一定量的入射太陽輻射反射回太空,這樣就可能抑制全球或區域的氣溫上升趨勢。
10多年前有學者戲稱這些設想為裹挾在其他嚴肅的氣候科學和政策討論中的一場表演。盡管如此,近年來西方國家的科技界、學術界、決策咨詢圈從未停止圍繞這一議題進行科學、技術、倫理、道德、法律、政治和政策等方面的對話。⑤最近3年,特別是拜登執政美國以來,地球氣候工程的宏大話題又開始升溫。最明顯的例子是,2021年3月美國國家科學院、工程院和醫學院(NASEM或NAS)聯合發布名為《反射陽光:對太陽能地球工程研究和研究治理的建議》(Reflecting Sunlight: Recommendations for Solar Geoengineering Research and Research Governance)的報告(以下簡稱“NAS報告”),建議美國政府開發和資助一項新的太陽能地球氣候工程研究計劃,引發美國主流社會再次熱議(側重SRM路徑的)氣變減緩對策。⑥
最近10年,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界也陸續從哲學、倫理學、經濟學等角度參與相關話題的討論,①但鮮有從政治學視角對該議題進行較全面的評述。本文基于對最新相關外文文獻的梳理,并結合國內已有研究,回顧了西方國家圍繞地球氣候工程進行的科技探索,以及由此引發的巨大環境倫理爭議和系列政策回應,進而概括其多重政治意涵。
二、西方地球氣候工程議題的起源、發展歷程和政策回應
事實上,關于人為設計改變自然氣候的“地球工程”概念和構想已經流傳了幾十年。早在冷戰初期,美蘇兩個超級大國就投入大量人力和物力研究如何控制天氣狀況,②如在直布羅陀海峽和白令海峽筑壩以使北極變暖,從而使西伯利亞更適合人居。1965年,美國總統科學顧問委員會的環境污染小組在年度報告中討論了氣候變化的潛在影響,以及通過在大部分區域散布反射粒子來增加全球海洋的反照率,以實現抵消氣變的可能性。1977 年,NAS發布了一份題為《能源和氣候》的報告,其中就有如何抵消或者減輕氣變負效應的相關內容,包括用磷進行海洋施肥、人工增加地球的反照率和大規模植樹造林。③雖然該報告的結論認為通過可再生能源轉型來緩解氣變很可能是一種更可行的戰略,但它同時指出,如果氣變預測得到進一步證實,可能還需要研究控制或補償CO2的候選項。盡管此后基本上長期并未開展重大研究計劃,但地球氣候工程還是逐漸受到越來越多以美英為代表的西方國家相關專業人士的重視。過去20年,對地球氣候工程相關研究的最著名支持者可能是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他于2006 年就進行了使用平流層硫注入來給地球降溫的可行性研究。④2009年,在對該議題科學進展最全面的學術回顧中,英國皇家學會概括出前述兩種不同路徑,即CDR和SRM。⑤這份報告強調,目前關于氣候工程的任何提議都不是應對氣變的可行政策,但現在這兩種路徑分類已為主流學術界普遍接受并引用。
這種在全球范圍嘗試改造自然氣候環境的科技前景引發了一系列關于法律、倫理、政治和社會問題的討論。2010年,美國環境保護基金會(EDF)、英國皇家學會與發展中國家科學院聯合發起《太陽輻射管理的治理倡議》(SRMGI),目的是鼓勵廣泛的、特別是來自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的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對話,以促進對SRM研究和管制進行更強有效的全球討論。①事實上,直至21世紀10年代后期以來,科學家和政策制定者才逐漸正視地球氣候工程倡議,究其原因,首先是人們看到UNFCCC及《京都議定書》的實施效果十分有限。②UNFCCC通過的30年以來,溫室氣體排放量仍增長了三分之一。其次是主要排放國基本上仍致力于維持以化石燃料為基礎的工業經濟結構。再次是世界各地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和一些主流科學機構正式啟動了具有一定規模的地球氣候工程可行性研究,③如美、加、歐、日、印等國家和區域的國家實驗室和大學實驗室已經建立了相關的研究計劃。除了與地球氣候工程所涉科學和技術相關的大氣建模工作外,美歐著名大學還建立了以氣候工程政策、倫理和治理為重點的綜合性項目,而聯合國機構10年前發布的《IPCC第五次評估報告》就對氣候工程路徑進行了相當廣泛的分析。
與西方國家相比,中國此類的綜合性研究還較為薄弱,在國際討論中的聲音相對微弱。但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中國主流科技界和決策咨詢界也開始深入探討這一政策選項。例如,2015年中國政府正式啟動了第一個針對該議題設立的國家級研究項目,即國家重大科學研究計劃項目“地球工程基礎理論和影響評估研究”。④
對地球氣候工程研究興趣的不斷提高促使該話題在政策領域得到回應。⑤氣候工程特設委員會是由在指導美國國家重大技術議程方面具有高度影響力的NAS國家研究委員會設立,其任務是對氣候工程方案進行技術評估并確定未來的研究需求。2015 年初,該委員會發布了兩份相關報告,并緊隨其后,由數十個國際專業科學學會在華盛頓特區召開會議,以制定一套氣候工程研究原則。在對前述氣候工程技術,特別是SRM路徑持謹慎態度的同時,這兩份報告呼吁開啟該工程選項的聯邦研究計劃。歐洲也有相應的研究計劃。①如果 UNFCCC締約方政府未能在未來幾年內制定出具有變革意義的長期協議來解決溫室氣體排放問題,那么歐美國家為氣候工程研究計劃提供大額資助的可能性會越來越高。
三、西方地球氣候工程的科學不確定性和倫理爭議性
在大規模實施任何地球氣候工程方案之前,需要充分探索和評估氣候工程的相關機制、影響和風險。②科技界對于部署實施CDR和SRM將會帶來的生物地球化學風險和后果還難以精確預測,也就是說,作為一種應對氣變的技術修復路徑,地球氣候工程還有巨大的科學不確定性以及倫理爭議性。
首先,地球氣候工程在科學技術方面的不確定性集中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對不同區域氣候的各種負面影響。③支持者通常認為火山噴發造成的地球大氣環境改變和實施SRM的原理是一樣的,都是是向平流層注入硫酸鹽氣溶膠的一種天然無害物。然而,2007年的一項研究表明,1991年菲律賓皮納圖博火山噴發造成了巨大的水文效應,包括許多地區降水量、土壤濕度和河流流量的減少。科學家們還發現,熱帶地區的火山噴發導致大氣環流發生變化,以及北半球大陸冬季變暖;而高緯度地區的火山噴發削弱了亞非的季風,并導致降水減少。二是改變了構成當前全球生態環境支撐性要素的物理化學特征,④包括海洋酸化、臭氧消耗、酸沉積增多、對卷云的影響、太陽光照減少以及任何可以將氣溶膠注入平流層的系統(包括部署遮陽板的系統),這些很可能都會造成巨大的環境破壞。三是對地球上主要可見生命形式的明顯負面影響,⑤具體包括:(1)對植物的影響。陽光穿過平流層氣溶膠時會發生散射,減少直接的太陽輻射并增加漫射輻射,從而產生重要的生物學后果。(2)對動物的影響。持續的海洋酸化威脅著從珊瑚礁到人類的整個海洋生物鏈。(3)對人的直接影響。在2007 年美國地球物理聯盟會議上,研究人員展示了模擬地球工程計劃的幾種不同氣候模型的后果,它們會減少大范圍地區的降水,導致數億人遭受干旱。此外,對流層中更多的酸性粒子還會影響公眾健康。目前可以明確的是,相關的生態/生命科學、物理/物質科學、地球系統科學甚或一般意義上的環境科學都還暫時無法對上述未發生的風險效應程度進行精確的量化評估。⑥
其次,一直以來都有倫理學家指出地球氣候工程涉及許多環境倫理問題,比如對CDR和SRM研究的管治、可能的部署實施、風險的不平等分擔、負面后果和利益的分配、單邊部署的可能性和對自然環境的不可知影響等等。導致這些爭議的原因在于其公共性、技術原理的集成性、人為介入的設計性、實驗與部署的同步性、后果極大的不確定性,并被視為一種特殊的科技想象。①從哲學上而言,地球氣候工程的支持性論證背后帶有濃厚的主客二分認識論和機械論意涵,畢竟該類技術路徑是征服性的科技,它需要實現向具有人文關懷的生態學的價值轉向。②正是因為擔心越來越多嚴肅的地球氣候工程研究工作可能會促使一些國家在任政治領導人將其作為應對氣變的廉價方案,2010 年《聯合國生物多樣性框架公約》(CBD)呼吁暫停此類研究。
四、地球氣候工程中可能存在生態民主的缺失
地球氣候工程認識框架及其政策建議試圖量化地球(生物-物理)系統無法繼續在穩定的全新世狀態下運行的安全限制,它的確切中了全球生態環境治理表面上的要害,但卻只適應標準化的、甚至有些刻板的研究議程和技術應用模板,且間接否定了其他生態環境研究對已經進入或者即將進入的人類世進行的多種解釋、詮釋。③批判性社會科學理論認為,人類世敘事的核心是認為人類已具有從根本上重塑地球的能力,在人類影響無處不在的當下,地球自然生態正在“高速人類化”(Being Anthroposized at High Speed)。主流話語體系基于自然科學量化的實證研究范式,繼續將自然環境視為可以從外部了解、監控和管理的對象,進而將人類設定成地球生物-物理系統中的地質力量之一。④從民主政治的視角來看,這種主流敘事體系總是以有益民主辯論和爭論為代價,單純寄希望于技術管理規劃和專家管理。如果持續審思人類世面臨的那些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假設,那么就應該盡可能發揮批判性社會科學視角在繼續研究自然-社會復雜糾纏過程中的適切作用。⑤下文將從政治理論的三個基本維度來展開這一反思性過程,從而歸納出地球氣候工程的多重政治涵義。
首先,從生態民主的角度來看,⑥地球氣候工程意味著一種宏大的壓制或者忽視普通民眾關切的社會工程(Socioengineering)或社會系統規劃。⑦也就是說,支配地球自然生態環境模式的任何新轉變都必然意味著通過重組社會、重置文化或重建統治來建立管治民眾的新路徑。從社會權力的不平等性觀察,少數人確實傾向于通過加強對自然的支配來取得或鞏固支配大多數其他人和非人類物種的優勢地位。氣候工程構想認為需要有洞察力和代理能力的技術專家,他們將設計、實施和管理氣候工程項目,如大型科學試驗、大型工程技術和大型社會政治規劃或公共管理事業來緩解氣變,在此過程中將會不可避免地指揮和控制大多數非專業的社會成員。
其次,這種社會工程很容易導向新形式的環境威權主義或“氣候利維坦”,①主導專家將利用“行星緊急狀態”的借口鞏固已有的等級制統治。隨著人類世治理的呼聲高漲,特殊規則的環境威權主義對策可能得以合法化,民眾只有依賴于技術創新和氣候工程路徑的專家管治發揮作用。這些舉措如若實施,人類社會將會朝著建立所謂“行星主權”的方向前進,屆時將需要一個在科學意義上具有約束力的高技術權威的世界政府,它具有類似望遠鏡的能力來監測和干預地球的生物地球理化循環,并擁有從事氣候工程實驗的權力。此外,氣候工程方案無疑可為發達國家提供便利,因為它將表明這些國家可通過嶄新復雜的高科技系統控制地球的“恒溫器”。更令人不安的是,實施其中一些高科技規劃所需的基本資源并不多,因此有良好環保意識的億萬富翁也有可能在無需任何主權國家或跨國公司幫助的情況下,個人啟動其中某項計劃。
再次,氣候工程的觀念和倡議強迫民眾接受“一種實驗(性質)政治”(a Politics of Experiment)②。有科技社會研究注意到特定社會-技術組合(Socio-technical Assemblages)的復雜意涵,例如美國陸軍工程兵團、密西西比河流域各州和新奧爾良市就曾試圖設計錯綜復雜的防洪架構,并將其應用到廣大城市、農場和河流景觀中控制洪水。但這些計劃基本上全都失敗了,有時甚至可能會使洪災惡化,且后果愈發嚴峻。西方國家還有人試圖通過正式的地球氣候工程解決方案,把以往大型河流管理計劃層面的思維和立場推廣到全球范圍。
最后,地球氣候工程研究者未能給出切實可行的民眾參與和立法建議。如前述NAS報告強調了廣大公眾和利益相關者參與推進SRM技術路徑研究和設計整體工程計劃的重要性,但隨后又為特定研究主題提出非常詳細的建議,這就暗含無需讓公眾參與對未來研究計劃的內容、時間和方向的審議。按照環境民主原則,公眾參與是制訂協調研究計劃的目標、目的和實踐的重要環節,必須先于具體預算和研究議程。該報告明確將公眾參與和關于研究計劃的其他具體建議分開,這就延續了一種狹隘的技術專家統治論調,即公眾參與僅為一種陪襯性的工具,從而使獨家科學機構的預定計劃合法化。③NAS報告由私人基金會和政府機構(美國國家航天局、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和能源部)聯合資助,在拜登剛執政美國就立即發布,可見其在支持氣候行動的聯邦決策咨詢圈子內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而專家報告又很可能會塑造當前公眾輿論和后續政策制定。SRM技術路徑的支持者應該知曉的是,在開發和規劃氣候工程中,公眾參與是賦予氣候工程研究合法性的必經之路,將本來形式多樣的公眾參與降格為工具性策略是違背生態民主或環境民主原則的。
五、地球氣候工程可能破壞跨國安全和擾動地緣政治
要達到成熟的部署實施地球氣候工程的社會政治條件,需要在跨國界層面形成協調一致的多主體參與、多層次、多中心的治理架構,其中,政府、政府間和非國家行為體都可發揮作用。但是,從現有的全球治理機制來看,涉及氣候工程的國際公共治理并未成型。到目前為止,《倫敦公約》(London Protocol)/《倫敦防止海洋污染議定書》(Convention on the Prevention of Marine Pollution by Dumping of Wastes and Other Matters)和CBD均可被視為關于氣候工程的第一批決議和決定,而UNFCCC則有助于規范氣候工程的各個單項技術。①《倫敦公約》及其議定書中對海洋鐵施肥和海底二氧化碳儲存有嚴格規定,這一機制與氣候工程議題存在較大契合度。相比之下,UNFCCC在開發和使用陸基 CDR的合理性方面似乎發揮了關鍵作用,但僅隱約涉及氣候工程;而《巴黎協定》也僅將碳清除作為一種減緩策略。這些條約的治理機制一定程度上共同為 CDR技術路徑的落地生根提供了渠道。
此外,也有越來越多的跨國私營企業介入CDR技術開發、融資和實施,②其中,有開發直接空氣捕獲(DAC)技術的風險投資公司,如與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相關的氣候工程(Carbon Engineering)和歐洲航天局的衍生公司Skytree,以及支持它們的幾個慈善基金會。相對而言,在SRM技術路徑中則不存在這種情況。在缺乏公共治理的情況下,與學術界有聯系的非政府組織,如太陽輻射管理治理倡議和氣候工程評估論壇,力求提高 SRM 討論的透明度、包容性和公眾參與度。同時,一些研究氣候工程的專業機構也提出自我監管框架,但進展不盡如人意。
NAS報告雖然強調了包容性全球合作與協調的重要性,指出一個國家單方面推進SRM路徑研究的危險,但它卻在缺乏相關跨國研究監管體系的情況下,仍然堂而皇之地建議立即投資高達 2 億美元來建立研究計劃。鑒于NAS作為一個著名機構的影響力,加上及其建議的詳細程度,NAS報告本身就是對SRM全球治理不適切的單方面粗暴干預;鑒于單邊SRM工程開發的巨大爭議性,該報告的建議對拜登政府在氣變方面企圖建立全球領導地位的努力并無多大助益。③美國作為世界歷史上最大的污染國,卻曾有過破壞國際氣候治理實施的行為,因而美國政府應該做的是擴大直接投資可再生能源力度以淘汰化石燃料,并致力于多邊協調機制以繼續加強全球氣候行動。
從全球安全的角度來看,這兩種氣候工程路徑極有可能引發跨國和全球沖突,所以決策者應該慎之又慎。①如前所述,冷戰時期美蘇為爭奪全球霸權,都對研究軍用的人工影響天氣表示了極大興趣,但1977年《〈日內瓦公約〉關于保護非國際性武裝沖突受難者的附加議定書》(Protocol Additional to the Geneva Conventions of 12 August 1949)禁止將此類技術用于軍事或其他敵對用途。而氣候工程可能違反該條約的條款。顯然,如果外界認為某一國家在推行氣候改變計劃時將其自身利益置于其他國家之上,則可能會引發國際沖突,即便能夠達成多邊協議,沖突的可能性仍然存在。可以設想,某國在改善本國氣候的過程中,很可能會無意中影響另一國家的氣候,而后者也會將其氣候變化歸因于前者氣候工程計劃的實施。因為,要將可歸因于敵對國家的負面影響與自然發生的影響區分開來是極其困難的。即使在沒有故意挑釁的情況下,這類跨國沖突也在所難免。即便在啟動氣候工程提案時可以避免沖突,但世界各國也不太可能長期維持管理此類宏大項目所需的全球政治穩定局面。
因而,氣候工程一旦部署實施,地緣政治難題可能將會是人類社會面臨的所有政治挑戰中最棘手的一個。②可以預見的是,地球氣候工程技術一旦開發成功,其使用和復制成本相對較低,只需少量投入材料和勞動力就可造成巨大產出。而正如前述,某一富豪或私人公司就可能完成此類技術開發,如此一來,開發這些技術的政府或公司都將很難控制其傳播。而氣候工程一旦部署實施,其進程就需要強有力的集中控制,這將不可避免地破壞權力平衡。目前關于氣候工程政治的許多言論都假設它將增強全球北方國家對南方國家的力量,這種可能性當然是存在的,且相反的情況似乎也同樣存在。
結 語
眾所周知,在當代環境運動興起以來的50年中,西方國家普遍擴大了公眾可獲得的環境信息的數量和范圍,暴露了環境不公和歧視,增加和豐富了民主辯論和政策選項,還加強了保護公民健康與福祉的環境法律。但是,環境不公正和生態退化的系統性也同樣困擾著它們。這些國家選舉周期短,非專業人員又無法辨別許多依賴于專業知識的跨界生態問題,加之經濟全球化加劇使催生生態危害和風險的決策者(如中央和地方政府、生產者、投資者、消費者)、具有專業科技知識的科技工作者、暴露于(明顯和潛在)危害中的邊緣弱勢人群和必須承擔正式政治責任的代議制機構民意代表之間日益分離,③所有這些都導致所謂“自由民主制”越來越不適應經濟、社會和生態三者之間日益緊密的相互依存關系。這就促使生態民主理念的世界性治理理想——所有可能受到生態環境風險影響的人都應有機會參與導致這些風險的各類政策決定過程中①——應運而生。生態民主理念顯然是對自由民主理論及其實踐在生態環境領域的重大超越,而順應危機時代發展的生態民主訴求與作為技術修復路徑的地球氣候工程要求的環境威權主義之間則有著不可調和的沖突。
就當前和今后一段時期,國際氣候談判的積極成果和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依舊是國際社會應對氣候變化的基本遵循。然而,前者并未找到積極應對氣變的有效治理機制。《巴黎協定》要求締約方定期為解決全球氣候變化難題制定上報“國家自主貢獻”,其高度關注氣候治理中國內治理的決定因素。隨著這一自下而上治理路徑的全球性展開,關注國內氣候治理與理解國家之間的互動一樣重要。因而,國際氣候治理要取得實效,必須深入各排放大國的國內治理活動中尋找問題根源和解決之道。②而后者則因不具備可持續性而缺乏可行性。1987 年《我們共同的未來》(Our Common Future)定義了“可持續發展”,即滿足當代人的需求而不損害后代滿足他們自身需求的能力。因而,保障人類基本需求的經濟發展至關重要,包括民主權利和進程在內的社會賦權被認為既是促進經濟發展的一種手段,也是人類的基本需求本身。以可持續發展為導向的學術和實踐的廣泛多樣性,以及大量有爭議的辯論依舊不能掩蓋“可持續性”概念具有兩個主要的相互關聯特征:擴展的時間和空間視野,以及關注復雜相互依存關系的系統思維。③跨越時間和空間范圍的復雜相互依賴關系要通過系統思維來解釋,而系統思維評估人為干預地球行星范圍的生物-物理系統的意外或負面后果及其在跨尺度層面的相互作用,必須擺脫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人類利益狹隘范圍,從而形成一種與認知復雜相互依存關系相協調的廣泛意識。例如,中國共產黨提出的新發展理念引領著真正朝向可持續發展的中國式氣候治理道路,④有助于推動全球氣候治理的現實轉型。新發展理念指導下的“雙碳”政策行動為克服全球生態環境危機提供了切實可行的方案,也開拓了人類社會從危機重重的工業文明走向嶄新生態文明的新旅程。⑤在新發展理念指導下,中國和世界各國都可以創新生態環境保護方式,共謀全球生態文明,在各自開放發展中共享有益的經驗做法,共建地球生命共同體。
一直以來,地球氣候工程的對策建議因其巨大的科學不確定性、強烈的倫理爭議性和不可控的政治風險性引發國際社會的熱議。生態中心主義者認為,這個基于科學設想和宏大工程設計的對策倡議如不能從根本上著眼于變革人類生產生活實踐,將是于事無補的。在生態馬克思主義看來,這個對策倡議忽略了造成當代全球氣候危機的新自由主義政治經濟結構及其體現的不平等權力關系,進而無法提供一個堅實的治理替代方案;它將對生態環境系統性危機的復雜政治經濟維度的認識簡化為基于已有大氣科學共識的對策,從而對已有的替代性結構方案及其美好戰略或政治愿景視而不見。①
地球氣候工程設想和歐美社科學術界基于地球系統科學的重大成果之一,即行星邊界認識框架,②而提出的地球系統治理(Earth System Governance,ESG)對策建議③如出一轍。后者建議將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升級為能夠起草具有法律約束力條約的世界環境組織,并創建一個能夠將環境政策目標整合到全球貿易和金融體系中的高級別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委員會。2012年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大會“里約+20”峰會以后,ESG項目研究團隊更是主張制訂一項全球性協議,它可解決當前經濟、社會和環境機構之間的規范沖突,并有助于將社會和環境標準納入主流經濟制度,從而減少經濟全球化和全球治理碎片化的不利影響。他們還主張地球系統治理架構需要一個多中心、多形式的全球問責制系統,該系統將通過代表世界的各國議會、民間社會組織和公民大會來補充當前的聯合國大會。④可以看出,這兩個倡議都粗暴地將自然視為可以從外部了解、監控和管理的對象,并以民主辯論和有益爭論為代價,簡單地寄希望于技術專家管理和統治。
諾貝爾獎獲得者、著名公共政策學者埃莉諾·奧斯特羅姆(Elinor Ostrom)曾說過,基于一項國際條約而對氣變采取集體行動的傳統路徑可能有誤,全球范圍的管理模式也可以多層次累積的方式建立,由此產生的治理體系將允許更多政策實驗、學習、創新、擴散的多中心治理體系。⑤因而我們認為,多層次、多中心、跨尺度的政策協調、整合和趨同才是未來全球和各區域氣候變化治理的常態和正道。⑥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