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存量文明到增量文明

［摘 要］基于能源的歷史變遷可以有效地組織起作為整體史的環境史書寫。文章以主導型能源的利用方式及其總量特征的變化為標準，嘗試將人類文明的演替理解為從存量文明到增量文明的自覺。在此基礎上，不同于麥克尼爾父子將歷史發展解釋為包含人與環境互動網絡在內的人類網絡體系的不斷編織和擴張，文章進一步將這種關聯展開與深化的過程細分為存量意義的交通和增量意義的創造，從而有效地綜合能源發展主線和人類網絡主線，結構化地勾描出“社會與環境相互內嵌”的環境史核心過程，并據此對人類文明的當前危機和未來圖景進行新的歷史定位與前瞻。

［關鍵詞］存量文明；增量文明；能源基礎；環境史

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內外史學界圍繞環境史研究開展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兩個方向上，一是偏重某一自然領域的專門史，二是人類與某一或某些環境維度的互動史，而對整體史研究較少。在為數不多的整體史或類整體史著作中，學者們又在互動史的基礎上分別選擇了不同的敘事主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主線，包括伊利夫（John Iliffe）①和伊懋可（Mark Elvin）②的農業擴張主線、麥克尼爾父子（Willam H. McNeil ＆ John R. McNeil）的人類網絡主線③以及克勞士比（Affred W. Crosby）④和西蒙斯（I. G. Simmons）⑤的能源發展主線等。作為對前現代社會“世界環境史的最重要主題”⑥的透視，伊利夫和伊懋可的問題在于無力解釋工業文明和未來社會的環境問題。麥克尼爾父子由于偏重于歷史上人類交往和網絡的形成與發展，而規避了可能的敘事斷裂，但問題是其在主線中并未突出環境的規范性。克勞士比通過使用廣義能源概念，將包括動植物和微生物在內的生物質能和化石能源以及新能源置于統一的框架中，同樣解決了從前現代社會到未來社會的連續性敘事問題，卻將重心放在能源本身的歷史變遷上，未能融合更多的社會或文化維度。西蒙斯在更早前就選擇了與克勞士比相類似的敘述路徑，但也未能重視“人類社會內部的復雜聯系”。①不過，他們將主導能源的發展變化作為敘事主線的努力并沒有問題，因為能源問題雖然并非環境問題的全部，但在有人類以來的歷史里都是環境問題中最主要的部分。而且，除去自然災變引發的第一環境問題，人為造成的生態破壞和環境污染也都由能源問題引起。傳染病的發生和擴散②以及最近數十年來氣候危機的日益凸顯，同樣也是能源問題深度卷入后的結果。這是就人與環境互動的消極維度而言。在積極的維度上，所有資源向財富的轉化，即一切有用性的生產和創造，也都要以能源作為動力供給的前提，而且在生存的意義上，能源本身就是最重要的物質財富。因此，能源在人與環境的互動過程中一貫地處在具有決定意義的中軸位置。自然地，基于能源的歷史變遷，可以有效地組織起作為整體史的環境史書寫。

需要明辨的是，“環境史研究不是單純考察自然，還要重新認識社會。人與自然關系和人際社會關系始終相互制約、彼此中介”。③所以，將克勞士比和西蒙斯與麥克尼爾父子的研究結合起來，似乎是推動環境史書寫邁向整體史目標的更優路徑。當然，由于環境史研究畢竟是從環境出發，同時面向環境的人類行為都是對環境規范或主動或被動的回應，因此其新嘗試仍將以能源利用狀況的歷史變遷為主線，兼及人口、經濟和政治等結構性因素，技術包含在經濟里，文化則彌散在所有的結構中。不同于克勞士比和西蒙斯基于主導型能源類型進行的歷史分期，或者對技術社會形態的直接采用，筆者基于主導型能源的利用方式及其總量特征的變化，將人類文明的演替理解為從存量文明到增量文明的兩次自覺。在此基礎上，不同于麥克尼爾父子將歷史發展解釋為包含人與環境互動網絡在內的人類網絡體系的不斷編織和擴張，筆者進一步將這種關聯展開與深化的過程細分為交通和創造。也就是說，由于發現了文明的存量或增量屬性，進而得以區別隱藏在關聯擴張背后本質不同的兩種生存機制，即存量意義的交通和增量意義的創造，從而有效地綜合能源發展主線和人類網絡主線，結構化地勾描出“社會與環境相互內嵌”的環境史核心過程。與他們相同的是，筆者的研究也將以“人猿相揖別”作為敘事的起點，因為自從那時候起環境才開始成為問題。或者說，只有當人成其為人，因其能力及因此膨脹的族群規模和生存需要，才開始對從前和諧共生的“自然”關系構成挑戰。而人超離環境規范、擴張宜生空間的本領，源自覺醒的理性力量所推動的世界既有秩序在大腦中的重建。

一、秩序重建的肇始

應當說，盡管地球何時起源的古老話題至今未有定論，但可以確定的是，地球在人類誕生以前就已經存在了數十億年。同樣地，盡管主宰地球的根本力量到底為何仍然充滿爭議，但可以確定的是，地球自存在以來便是秩序的且秩序是自在的，并處在不斷的變動之中。然而，在人類誕生以前，秩序雖然存在，卻只有物質一維，或者精神只作為物質運動的一部分。直至火的使用及因此改善的飲食，才促成人猿揖別，精神才逐漸作為地球的另一個維度在混沌與蒙昧中覺醒，并開始主動參與世界的形塑。具體來說，這一過程包含兩個向度的革命：其一，火從空間上阻隔了原始人與環境的直接互動，因而既使人類更大程度地閃避了外界的侵擾，又使人類在進攻和漁獵時更好地保全了自身；其二，火從時間上加速了原始人與環境的能量交換，因而既使人類更加方便地獲取物料，又使人類借由烹煮的發明從漫長的咀嚼和狹隘的食譜中更大程度地抽離。①人類因此有了更大的空閑和更安全的空間，沿著覓食、防御、繁衍及其他維度與外界建立更加深刻而廣泛的關聯，這便造成了生活面向的復雜化及應對復雜化的各種措施的出現。而措施的生發首先出于個體人，然后借由傳播成為普遍經驗。但是，原始人的個體性質是本能的，因而是欲望、情志和自在理性的混雜。②因為混雜而且自在，此時理性為欲望和情志所蒙蔽，所以是蒙昧無知的。作為后果，憑依個體的選擇往往是隨機或然的，從而是震蕩且不由自主的。這種出于本能的選擇在過往歷史中并不存在問題。脫胎于舊秩序的原始人因為并不具備超離環境規范的能力和規模，而總體地與自然和諧共振。但是，當火的革命空前地改變了人的能力和規模，并使人類從舊有的狹隘關聯向新的關聯拓展時，趨利避害的本能就不再完全奏效了。曾經被掩蓋的無知，隨著破壞和碰壁的增多日甚一日地凸顯。與此同時，從前被欲望和情志裹挾，由環境捆縛的理性，在不適及其引發的不安的持久擠壓中，憑依日漸強壯的大腦逐漸抽離、豁然覺醒。

心智初開的人類，開始隱約地意識到自然世界所彰顯的既有秩序。這種強勁的規范因此日漸生根，并以記憶或者想象等形式在大腦中實現了重建。然而，火所開拓的時空畢竟有限，且其使用與普及在時空上并不均衡。覺醒自然是有限的，并很有可能是參差不齊的，且會因為代際的更替而重歸沉寂。因而，除了最顯而易見的事實，復雜而難辨識的自然秩序常常被巫化。這種趨于神秘化的重建，因為模糊甚至偏離了自然演進的規律，所以除了確切的心靈寄托和或然的性命保全之外，不可能根本地改變原始人的生業模式。因此，漁獵采集繼續作為適宜的生存選擇，并憑依豐饒的原始環境、極低的人口總量和頻繁的空間流動得以長久維持。歧出的理性力量則從最顯而易見的事實出發，因循新開拓的關聯潛滋暗長。最初在工具層面，隨后擴展到生活和組織層面，甚至神秘的巫神信仰，也要假借理性力量成就巫醫巫術和圖騰儀式。值得注意的是，在此過程中，人們因無知而產生分離的世界，全面地呈現聚合傾向。漁獵、攻防、交通工具，較從前更加集中地指向共同的材料和制作程式。人們在飲食、繁衍、居住形式方面，開始普遍地選擇熟食、族外婚和人造空間。組織形態則超越彼此獨立的原始群，在原始群和氏族部落之外形成部落聯盟。精神信仰也從過往駁雜的巫神，跟隨人的聚合而趨于簡單。與這些變革同時發生的是語言和利益的日漸統一。總括而言，從前碎片化的經驗、力量和能源，經由理性擴張亦即不斷清晰和統一了的自由意志，緩慢而粗放地集約。這意味著，歷經數百萬年的演化，文明內部及其與環境的交互成本日趨降低，效率因此大增。同時，借由集約而包容了更大體量和多元性的文明模式，因為在災變來襲時可以提供更多緩沖和替代選擇而更加富有彈性。換言之，人類相較從前更有能力在災變面前保全種群延續。因此，盡管在文明早期由于外部侵害的頻仍或者災變的突襲，人口的增長會陷于停滯或某種程度的坍塌，但漁獵采集模式可供養和保全的人口總量卻在不斷增多，世界人口接近百萬。

最初的這段文明，總體上可以稱作存量文明。顧名思義，它包含三層意思：第一層，文明所憑依的能源基礎是天賦的、既存的；第二層，雖然是天賦的、既存的，卻是有限的；第三層，不僅有限，而且分散，因此文明的重心在交通。展開來講，人類與其他生命體一樣，維持內穩態的能量都來自物質世界。在原始人那里，這種能量主要集中在以動植物為核心的生物質。那時的生物質并非由人創造，而是宇宙自然進化的結果。地球作為宇宙中已知存在生命的唯一天體，由于其地理空間的局限，在具體時段可以供給的生物質無疑是有限的。而生物質的環境依附性、生長周期性以及可能遭遇的災變，又決定其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分散的。因此，維持生命首先要將分散的生物質整合起來。具體來講，這種整合可以分成兩個維度：一是時空交通，方法除了前面所提到的高頻流動之外，還包括原始的倉儲。其中，高頻流動的最大意義在于，保證體力所及的范圍內有足量的獵物或者野果可供充饑，否則就意味著饑荒和死亡。而高頻的流動并不總能將人類帶至宜生空間。如果恰好進到其他種群劫掠不久或者新近發生災變的地域，就是從一處絕境步入另一處絕境。或者，由于天氣、地理及其他環境障礙而無法流動，饑荒和死亡同樣不可避免。因此，原始的倉儲技術得以催生，其核心功能便是部分地對抗災變和饑荒的固有地圖，從而在宜生條件喪失以后尋求生存的可能。二則是人際交互，方法包括自然分工、內部互助及種群斗爭等。其中，以性別、年齡及其他生物學特征為基礎的自然分工，因為發揮了原始人的身體和心智特長，而增加了食物剩余的可能。內部互助則使人們更經常地在食物匱乏時，通過分食、舍身或者節育的方法來實現代際整合，從而提高種群存續的概率。在種群以外，結盟是重要的方法。同樣普遍的情況是，通過種群斗爭的形式，實現食物在更大范圍內的流動。

二、農耕時代的轉進

然而，無論是前述哪一維度的哪一種生存方法，其本質都是一種存量意義的交通而非增量意義的創造。因此，借由交通而實現的增長必然要進至越來越糟糕的境地，這突出表現為可供流動的宜生空間日漸萎縮。據測算，漁獵采集時期，每人需要約25.9平方公里的土地才可以維持生存。①但是，陸地總面積不過1.49億平方公里，人口又主要集中在北半球，而且并非全部陸地都適合漁獵采集，人類對于宜生空間的利用又絕不可能沒有絲毫浪費。這意味著，世界人口一旦超過百萬，經由空間流動來避免饑荒或者死亡的方法就日漸失靈。而全球變暖不僅終結了晚新生代大冰期，從而終結了從前的跨洲遷徙，還與人類捕獵能力的提高共同造成了巨型野生動物的大量減少和滅絕。①原始倉儲、自然分工和內部互助的功能因此被迫進一步發掘。事實上，這種向內的交通或者克制，因為食物來源的不確定性日增，其落地也日益變得困難。尤其是引頸自刎式的互助，激勵著原始人改變生存策略，由向內的克制轉向向外的劫掠。這加速了原始的地緣整合，但不過是使食物從此流向彼，失去依托的種群就此崩潰。如果人類無法進一步擺脫環境的規范，人口的持續膨脹就很難有樂觀的空間。重復地依靠戰爭或者天降的災變削平人口從而騰出宜生空間，將成為一種永恒的循環。雖然這種宜生空間萎縮所帶來的壓力并不可能對人類構成滅頂之災，但卻持續地倒逼人類將目光從日益稀缺的野生動物、果實和根莖轉投向植物籽粒和動物幼崽，并最終使得植物栽培與動物馴化技術的發明成為可能。而正是這些發明，極大地拓展了單位時空的食物供給，將人均土地需要減少到0.5—2.5平方公里，②從而根本地扭轉了被動的局面，使人口增長重新成為時代的主題。到公元前3000年前后，農業已經成為一些古代文明的主要生產方式，世界人口也增加至2500萬左右，③人類社會由過往的存量文明逐漸進入到全新的增量文明。

所謂的過往與全新，其核心差異在于：存量意義的交通，雖然是對種群天賦、技術有限性和分散狀況的某種克服，但卻是一種向內的克服，即通過調節人類的行動和需要來適應環境的規范；而增量文明則是一種向外的克服，即在認知動植物生長規律的基礎上，通過控制其生長環境和過程來更好地滿足人類的需要。應當說，自從我們進入農業文明以后，除了動植物本身的規定性以外，從前完全依賴環境賦予的各個方面，如動植物的數量和質量、種類和結構、周期和分布，都開始變得可控。這當然不是說，人類立即掌控了其生長過程的全部，因為即使在農業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這依然是不可能實現的遙遠理想；而是說，人類終于通過粗簡但卻革命性的方法，使過去完全聽天由命的生長逐漸變成了由人控制的生產。數量當然還是有限，但卻因為人的參與有了增長的空間。質量仍舊主要地依賴環境與遺傳基因，但是人的能動性卻在不斷地增加其得到改善的可能。在遵循既有規律的基礎上，種植或者馴化在地點和種類上的選擇也開始變得主動，從而可以逐步地根據人的需要而非徹底的環境規范，來安排勞動和飲食的清單。盡管這種由擷取到生產、由常量到變量、由不可控到可控的轉變，最初因為生產知識的匱乏和生產工具的簡陋而極其有限，但畢竟是結構性的從而是革命性的。其后果穩定了固定時空的食物供給，并歷史地增加了單位時空所能獲得的能量密度，從而拓展了不變地球的宜生空間，重新激活了增長的基因。不僅如此，農耕和馴化技術的普及，還因為同時解決了能量的人工、可增和集中供應問題而產生剩余產品，使人口持續增長成為可能。這種深刻的轉變背后則是人類理性力量的積漸和展開。或者說，農耕和馴化技術的發生，就是由收獲環節向培植與飼養環節進而向選種和育種環節的理性追進，是通過對動植物生長機制的普遍控制和模擬，結構地取消其生長過程中不確定性的自覺努力。因此，也可以說，增量文明是存量文明的自覺。

與這種自覺努力相伴相生的是，日益放緩的流動在宜耕地帶逐漸凝固成原始的定居生活。這是因為提供能源的固定耕地無法隨人遷徙，成群的牲畜雖然可能流動，但是流動起來大多不便，而人類又無需流動便可以獲得能量，定居自然成為適宜的選擇。同時，由于原始的刀耕火種經常破壞宜耕條件，土地復墾率很低。當宜耕條件喪失，棄耕與流動就會再次發生。①而且，糧食的生產并非一開始就足夠食用。所以，原始的定居并非徹底的凝固，而是介于流動和凝固之間。但是，凝固的進程一旦展開，流動就日漸變得不易。當農耕文明走向成熟，避免流動的安土置業便成為普遍的傳統。顯然，這種凝固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而且心理的凝固會強化物理的凝固，這導致大量適宜長久居住的土木工程對原始穴居、巢居或者棚居的替代，以及圍繞農耕和馴化的土地整理。而人類愈是意識到農耕和馴化對于種群生存與發展的重要意義，就愈是主動地增加替代的范圍和整理的力度。不過，由于氣候、土壤或者治水能力的局限，那時的農耕部族在農地的選擇與聚落的安置上還沒能走出“山地或高地的邊緣”。②但是，不管怎樣，固定聚落的普及與土地整理的推廣都進一步限制了可能的流動。難以流動，自然地就更少通過流動的方法來閃避洪水猛獸。借助技術的發展、與動物的合作以及人力的團結來直面并解決這些困境，便成為人們更經常的選擇。然而，在以新石器為主、尚未普遍進入河谷和低地的農耕社會早期，這種人力的團結畢竟很有限。因此，強化了的部族體制繼續作為社會的頂層結構。所有這些新變化經年累月地傳承和完善，不斷地規范著無序的全新生產和生活，將農耕社會導入有序的軌道，從而發展人類的力量。整體地看，盡管這一階段人造工程的興建與維護增加了能量的消耗，但其所消耗的主要是畜力和與食物關聯不大的林木，因此基本不會增加食物的需求。而林木的砍伐與農田的擴張，雖然改造了局部的環境，但是效率有限，整體的生態并未遭到結構性破壞。

在那時乃至此后很長的歷史時期內，這種存量文明向增量文明的變動都未對人類的生活品質和生命安全造成大的負面影響。相反，剩余產品的增加極大地改善了人類的處境。然而，如果將其放在更長的歷史時段中來審視，就會發現那時不引人注目的問題如何被逐漸放大并終于變得不可收拾。其實，問題的這種生長、凸顯和惡化，與農耕文明的發展和擴張是同一過程。前文已經談到，農耕技術被發明后，尤其它的能力被彰顯后，農耕技術的擴散就成為普遍選擇。此后，由于全球氣溫的下降、人類治水能力的提高及人口日益增加，高地農業就要向河谷和低地擴張或者轉移。而當河谷地帶日漸擁擠，人類就要以水源為中心向四周擴散，同時推動周圍土地的墾伐，以及人工聚落和引水工程的跟進。然而，當農田距離水源日遠，原來依靠部族力量所修建的小型水利工程日益無法滿足需要，圍繞水源展開合作或引發戰爭就成為一種必然。這喚醒了因為流動的放緩而暫停的地緣整合，覆蓋更大地域且權力更加集中，因而可以協調更大利益，并以河谷強勢部族為核心的酋邦國家開始出現。這種地理的、政治的進而人財物的全面聚合，既是血緣和利益的，也是文化、工具和信仰的。其中，借由日益普遍的族外婚而不斷加速的血緣整合，使更廣泛的人群天然地扭結在一起。不斷增加的利益一致性進一步夯實了不同族群間合作的現實基礎。同時，由分配所造成的利益分層及其板結，強化了個體對于組織的依附性，領袖的主張因此獲得其本身能力以外的結構性支持。而文化和生產工具的發達，尤其是文字的發明或成熟，以及金石并用或青銅器時代的到來，使得超大型工程的設計和實施成為可能。信仰和民俗的日漸統一則消弭著族群間的情感和觀念隔閡，為共同事業的實現提供精神認同。這種聚合自然支持了耗費更多能量的水利和城防工程的出現，以及為了維護此一格局而增加的武備力量。作為共同體的人類，因此在克服天災和人禍上得以進步。

三、增量文明的危機

但是，各地的發展并不同步，一些地方的農業已獲很大的發展，另一些地方卻仍處在漁獵文明。勢力地圖既非均衡，如果無法經由談判的形式重新劃分，就難免激起戰爭。或者，落后族群迫于物資的短缺，就要入侵農耕地區。尤其當氣候變冷，對立就會進一步加劇。對立雙方的勝負雖然常常與生產力相關，但是更直接地由武備力量的強弱或者機動性所決定。這使得農耕文明的一方并不總能在戰事中獲勝，卻因為經濟和文化上的優越而往往同化了落后族群，從而實現更大范圍的地理整合。當然，也會出現相反方向的運動，但總體上農耕的擴張是主流。不過，這種擴張嚴格地受到水熱條件的限制，于是在不宜耕作的草原地區便形成了與農耕文明長期對峙的游牧族群。①可以說，這三種力量即漁獵、農耕和游牧文明相斗相爭，先后主演了最近一萬年的人類歷史。而在這些爭斗以外則是交換的普遍發生。由于同一地區生產的高度同質，跨區域的交換就成為需要。這促進了陸路和水路交通的發展，畜力、輪子和舟船被更經常地使用。交通所及的方圓之地，自然地成為一個市場。市場環環相送、愈送愈遠，間接地將廣大的土地串聯起來。誠然，那時的交通依然以腳力為主，而且人的分布遠不如今日密集，跨區域的經濟關聯畢竟很弱。一些地方雖然出現了長途貿易，卻幾乎完全被權勢階層壟斷。②但無論如何，貿易的發展仍然方便了農耕文明的傳播，并因經濟的關聯而整合了更大規模、更多樣的生態。共享著這種關聯并日趨一體的地理、經濟和文化的族群先后在世界各主要地區凝聚成早期的民族共同體。以此共同體為基礎，試圖協調全流域的王朝國家取代或者覆蓋了過渡性的酋邦國家。為了維持并增強此體制，農耕的擴張與配套工程的興建就要因循政治的集中而不斷強化。這成就了古代文明的偉大和輝煌，但是當強烈的干旱天氣持續蔓延，③激起普遍的內亂外禍，并因國家的擴張對人口和能源的高度需求，推動農耕的無休止開發，①終于導致古代諸文明的衰朽和沒落。

可是，增量意義的農耕文明，既然同時解決了能量的人工、可增和集中供應問題，又緣何會因能源盛極而衰？應當說，農耕文明一旦發展到高峰期或者平臺期，就會轉變為一種類存量文明。除非借由技術突破或其他進步開出巨量的新增量，否則就要加速交通的回歸。尤其當遭遇重大災變，就更要增加回歸的迫切。當這種回歸作用到農牧對立或其他軍政力量間，就會帶來更大范圍的地理整合，或在彼此的對抗和向內的沖突中導致文明的衰朽。而假使一國有意識地控制農耕擴張，并減少砍伐、拓墾和圍湖，就可遲滯生態的惡化，并因此減緩交通的迫切。同時，倘使其能夠不過度地依賴河湖（比如兼而依靠井水），或者先前就整合了比較廣袤的土地，并由發達的交通普遍地關聯，就更能在水熱條件惡化的情況下，保障相對充足的糧食供給。或者，一地的人口流向另一地，雖然暫時損失了地方的繁榮，但是作為文明的整體卻得以存續。顯然，位于東亞的古老中國所以綿延不斷，正是靠著這一最具代表性但并不獨特的經驗。②事實上，在殷商時期“迫切需要永無止境的農田，終于導致華北平原大部分地區成為無林之地”，但在“周朝872年之久的統治時期（公元前1127—公元前225年），被部分地制止了”。③可惜這一傳統在秦漢以后因為土地制度的變更，不斷被弱化、虛化和隱性化了。④相較于這種向內的克制，在中國歷史上發揮更大功效的是，“橫跨三十個緯度和自然帶至北極圈附近的生態區”所攜帶的“國家的彈性”。⑤具體來說，中國地區不僅擁有可供應對戰爭、災變和病疫所需的幾乎一切物資，而且經由發達的陸路和水路網絡及一體化的政治經濟結構緊密地編織在一起，因而增加了古老中國的抗風險能力和自我修復能力。除此之外，精耕細作的傳統也發揮了重要作用。⑥這種精益求精的技術，因為增加了單位時空的能量密度而放緩了農田向草原、高地和湖泊的漫溢，進而緩解了可能的砍伐、拓墾和圍湖，以及因此導致的水土流失、泥沙淤積和水利工程的廢弛。

所有這些條件，支持中國人口長久保持在1500萬到1億之間。兩個數據當中，前者代表了傳統中國大亂的底線，后者則代表了宜生空間的上限。但是，當哥倫布地理大發現導致了東西半球的生態大交換，并將高產、營養且環境適應性極強的土豆和玉米傳入中國時，宜生空間的擴張便不可避免了。根據葛劍雄的研究，17世紀初葉全國人口總量已突破2億，隨后由于天災人禍而短暫降至1.2億，但很快就恢復至1.5億，到1850年已經膨脹到4.3億的空前規模。⑦背后的邏輯則是，大量從前無法耕作或嚴禁墾殖的土地現在變得可能，因此導致新一輪的農田擴張。“不僅開辟梯田到高峰”，而且“北方與西北一帶干旱的邊區”也被開墾耕種。①而曾經被清政府禁止農墾100多年的蒙古和東北，至1740年也開始準許有限耕種，1880年則執行“移入不受限制”政策，到1898年甚至對移民實邊給予官方的鼓勵。②到民國時期，中國宜耕土地幾乎已經被開墾殆盡，恐怕將再次墜入停滯的永恒陷阱。然而，在此后的歷史中，中國人口雖曾因為戰亂而在1936—1946年間有小幅下降，③其他時期都同世界各地人口一樣，保持了高速增長并不斷加速膨脹。據歷次人口普查公告，中國人口在1964年達到7.230億，1982年、1990年、2010年和2021年分別達到10.381億、11.600億、13.705億、14.126億。世界人口則在1927年、1960年、1974年、1987年、1999年、2011年和2022年，分別突破20億、30億、40億、50億、60億、70億和80億。這樣的人口規模在傳統的農耕社會顯然是無法實現的，因為想要滿足劇增的能量需求，就要有大規模的農田擴張，或者要增加單位時空的能量密度。經過數千年的發展，傳統的農耕技術已然接近極限，自然不可能輸出結構性變革。通過調整作物結構繼續挖掘生態大交換的潛力，無疑是重要的路徑。更加重要的是，托馬斯·紐科門（Thomas Newcomen）發明的蒸汽機及以此為標志的工業革命，使世界社會逐漸進入到工業時代。

與農耕社會因為人的力量有限，而更多強調個體對共同體乃至神的依附不同，工業文明以工具理性和自我解放作為核心訴求。這種對農耕文化的反動，源自西方社會對古希臘、阿拉伯和古代中國文化的大規模地吸收與融合。④工業文明成就的一處最明顯進步在于，出現了一種以化石能源為燃料的機械動力。在此之前，一切生產實踐中的做功都還主要地依靠以動植物為燃料的肌力或者畜力。機械動力的發明根本地改變了這一局面，并遠較那些古老的動力更加高效有力。作為一種通用目的技術，先是在采礦業中使用，隨后被運用到紡織業及包括農業在內的幾乎一切領域。從播種、灌溉、收獲到運輸，農業生產所有環節的效率都得以極大地提高。同時，從前因為力量不足而難以修建，或者因為水土流失而日益廢弛的宏大水利工程，其修建與維護也開始變得可能。改善了水土條件的農田，能量密度因此提高，規模亦大幅地增加，甚至從前完全不適宜耕作的邊緣地帶也開始轉變為宜耕土地。化學農藥和肥料也同強大的機械動力替代或者節省了人力一樣，逐漸進入農田并日益得到普及。生命科學上的進步則通過改良動植物品種，悄無聲息地促成了能量密度上的革命。自然地，基于農業的加工業及其他制造業，實現了從手工作坊到大工業生產的演進。而機器的轟鳴不僅釋放出空前規模的農業財富，而且創造了海量的聞所未聞的工業產品與服務類型，同時催生出超大數量的人口增長和農村剩余勞動力。為了盤活這些要素，以組織更大規模的生產，以工業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為核心過程的要素集聚和高頻交通，在解放了的資本、機械動力和日益膨脹的武備力量支持下，被不可阻擋地建立起來。世界社會不僅在地理上，而且在經濟和文化上實現了進一步關聯。當然，關聯的強化首先在國家內部發生，然后跨越地理、經濟和文化的障礙迅猛地向外開拓，而與這些變動互為因果的則是民族國家對于王朝國家的普遍取代。

四、工業社會的前途

不過，令人擔憂的是，在兩三百年后的今天，工業社會的永續發展卻遭遇到根本性挑戰，這是因為工業社會根本地依賴機械動力，而機械動力又高度地依賴化石能源。可是，與永續循環的動植物生長周期很短不同，化石能源的再生周期動輒上億年，對于須臾即逝的人類而言實在是遠水不解近渴。由于它的這種來日不可期性，我們通常認為化石能源是不可再生的，從而數量上極為有限，并且在時空上高度分散。因此，可以說工業文明同漁獵文明一樣，也是一種存量文明，而且形勢上更加緊迫。如果工業社會無法像漁獵社會那樣實現自我覺醒，從而順利地過渡到更加平坦的增量文明，能量的供給危機將使人類社會的生存與發展難以為繼。實際上，即便是化石能源可以永久地開發下去，也無法徹底地扭轉工業文明的頹勢。如果說化石能源的有限性僅僅否定了其無限使用的可能性，它的嚴重破壞性則根本地否定了其可用性本身。也就是說，即使不考慮化石能源的有限性，單是日趨嚴重的環境污染、生態破壞與全球氣候變化對宜生空間的恐怖擠壓，就同樣要宣判工業文明的死刑。這些危機的凸顯，日益激起全球各地和社會各方的反思與行動。一場轟轟烈烈的世界環境運動，已經從20世紀60年代燃燒到了今天。作為結果，自1972年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召開以降，不但聯合國在系統內先后成立了環境規劃署、人類住區規劃署、糧食和農業遺傳資源委員會、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可持續發展委員會和森林問題論壇等政府間組織，而且在聯合國系統外僅是被認可參與全球環境或氣候會議的非政府組織數量就從1972年的250多個增加到1992年的1500多個，并在2002年擴展到了3200多個。①最近20年則繼續保持著這樣的勢頭。在這些國際機構的接續努力下，主權國家的環境意志被極大地喚醒，圍繞環境問題的解決組織起空前的力量，不同程度地遏制了各國生態環境的惡化。但與此同時，各主要國家圍繞化石能源及全球變暖等衍生問題爭奪控制權和發展權，不僅消解著已經實現的國際合作，而且持續放大著惡性的政治對抗。

其實，自然環境本身是無所謂危機與否的。其之所以成為危機，實在是因為威脅到了人類的生存或者發展。而所謂的威脅在漫長的歷史中，并非只有今天才存在。相反，其貫穿于人類文明的全過程。在面對這些威脅時，有些文明成功閃避了危機，有些卻不幸湮滅其間。能否從環境危機中生存下來，不僅由環境決定，人事也參與其中，而且越到后面人事的作用就越發重要。比如，古代諸文明的衰落，其原因不只是天災，也有人禍。同樣地，中華文明所以綿延不斷，雖然與地理和生態關聯，但人事的影響也極為重要。這里需要分清的是人事中主觀的意愿和客觀的作用。秦漢立國時也許并未想到國家彈性的問題，但其造就的大一統制度及奠定的國土疆域卻客觀地增加了古老中國的抗災變能力。而華夏社會演化到農耕文明以降，無論政治社會如何被組織，都主動地興修水利、溝通水系，并通過職官設置、農書傳播和工具改良來貫徹精耕細作的傳統，其主觀的自覺再清楚不過。更早前農耕和馴化技術的發明，或許是緣于某種偶然，但當其普遍地傳播并終于導致漁獵文明向農耕社會的過渡，就不是偶然所致而是人事的主動作為了。如果說上古時的農耕轉型尚是一種朦朧的自覺，晚近以來的工業轉型則是完全的自覺了。歷史上這些人事參與，使人類社會日益超離環境的規約，圍繞自由意志型構出一個人工的世界。這種型構的背后則是人類與更廣闊世界或主動或被動地建立關聯，并在憑依關聯支持種群生存的同時，走向更加深遠的未知。只是人類并非全知全能，相反在面向未來時往往蒙昧無知。因此，在開拓關聯或者被迫卷入新的關聯時，難以遵循自在的規律，造成破壞并危及自身。而在面對危機時，人類社會又往往不能提供充分的政治整合，容易激起不可調和的沖突與對抗，終于導致文明的衰朽和沒落。倘使相對廣大的地理空間被整合到同一個政治共同體內，或者至少在政治上進至一種相對可控的有序狀態，遇到問題便可以避免激起不必要的斗爭，而是經由積極的交通團結互助減少很多流血犧牲。

可以說，每一次進入新的文明，既意味著關聯擴張帶來了空前的宜生空間，也意味著新的災變開始悄然醞釀。而每一次轉危為安，則意味著向內的克制再一次覺醒，同時尋求新的關聯成為一種自覺。但是，這種從蒙昧到自覺的循環能夠一直進行下去嗎？如果宇宙世界果真如某些學者所宣揚的江河日下，作為其間一部分的人類社會，一再的努力又意義何在？根據沈驪天的研究，“熱寂說”的要害在于，無視有序創生的演化，只看到了無序增長的機制。因此只能得出完全悲觀的結論。但事實上，無論是遙遠的宇宙，還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都并非“呆板、被動、毫無生氣”，而是自其創生就“充滿了進化活力與潛在的生命力”。①進一步，自從1850年代克勞修斯（Rudolf Julius Clausius）提出此一悲觀論調以降，以麥克斯韋妖（Maxwell’s demon）為中心而展開的理論救援就從未停止過。②盡管這些努力至今尚不能在科學上徹底地證偽熱寂說，③但至少說明其并非絕對可信。這當然令人欣喜，可是我們不能忘記，人類文明確實像歷史上那樣，再次來到了生死攸關的重要節點。與漁獵文明的農耕轉型一樣，工業文明的前途也在于克制、交通與新增量的馴化，而不是簡單地繼續人猿揖別以降的增長傳統，更不是轉向一種徹底的生態中心，自然也不是呼喚既往政策那樣的消極調和，而是要在克制與新關聯的開拓中尋求人與環境在新層次上的共生共榮。顯然，我們必須正視已經暴露出來的問題，而不是一碰到問題就想到向后轉。同時，也不能被眼前的困難嚇倒，失去對文明未來的希望，從而過度抑制人本關懷。或者，在確定了光明的前景后，還能對問題給予足夠的重視，在人事上盡最大的努力，而不是因為盲目自信而置文明前途于或然性的技術突破。這樣，即使無法平穩過渡到新增量文明，也能將可能的破壞控制在更小的范圍內。讓人振奮的是，有關發現新增量的努力并非從現在才開始，更非是在遙遠的未來才能展開的劇目。事實上，從很久以前人類世界就已經朝著這一方向奮進了。

應當說，工業文明的新增量只能存在于可再生能源中，且要同時滿足“人工-可增”的前提。而在現有的能源結構中，風能、水能、海洋能與地熱能雖然具有再生屬性，但是其再生機制卻無法為人工所模擬，因此只能永恒地停留在采集階段。同時，與化石能源不同，這些能源的利用通常要轉換為電能，而電能的大宗儲存幾乎無法實現，品質高度不均的時空分布又決定了其供給的間歇性或地域性。所以，盡管歷時地看，這些能源在總量上無窮無盡，但是在共時的維度上人類可及的部分卻具有明顯的存量屬性。作為前述能源之根本或者重要來源的太陽能，同樣難逃存量的本質。不過，太陽能的再生機制可以由核聚變反應來模擬。而且，一旦模擬實現可控，就能逐漸支持人工、可增和集中清潔能源的海量供給。對其商業化前景，有人認為100年內比較可能實現，但也有人表示40到50年內可能性很大。①而相較于這一潛在的新增量，同樣“人工-可增”的現代生物質能與前述新存量早已被開發和利用。據統計，2004年新能源發電在全球能源消費總量中占比6.9%，2020年升至17%。②其中，2014年現代生物質能占比4%，2020年則增加至5.3%。③這與占比80%以上的化石能源相比，自然是微乎其微的。卻表明新的能源時代已然逐步開啟。而且，考慮到新能源的潛力遠大于當前需要，假使我們方法科學且行動有力，新的結構完全可以“滿足所有的能源需求”。④然而，由于現代生物質能與糧爭地的缺陷，新存量會更早地成為主導型能源，不過只是暫時的。因為即使能夠通過智能電網的普遍關聯和分布式存儲，或者在環地軌道與月球上布設太陽能電站，克服電力生產與存儲的間歇性和地域性限制，其彈性可能也很有限，且難免要進至越來越窘迫的境地。因此，更加持久穩定的繁榮還是要靠開拓新增量。無論如何，氣候、生態和環境污染諸問題都將因為能源的從而生產的清潔、低碳與可循環而得到極大解決，并因此逐步支持宜生空間的結構性擴張。

責任編輯：徐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