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災難電影的生態審美意識論析

［摘 要］新海誠以動漫之美挑戰日本災難電影，他導演的最新動畫電影《鈴芽之旅》實現了人與災難從對立到交融的審美轉型：始自“廢墟”的鈴芽關門之旅，是一場生態審美的成長史；奔跑的“三腳椅”與富士山之美，展現的是人與環境的共融；而原風景與傳統貓的喻體，則是探求人與自己的共情。在一系列生態美學的滋養中，新海誠構建了日本動漫的“世界系”范式，標志著日本災難電影的生態審美轉型，具有世界性的意義。

［關鍵詞］日本災難電影；新海誠；《鈴芽之旅》；生態審美；世界系范式

當前，人類面臨著生存環境惡化和精神世界貧匱的雙重危機，“生態”成為人們自覺反思的重大課題。接踵而至的一個問題是：“美學與生態學何以合理地聯結？”①中國學者刻不容緩地作出回應，其研究連接世界生態美學?！吧鷳B美學是從審美角度來確立人與自然的關系，從而達到保護生態的目的。為什么要從審美角度來確立人與自然的關系呢？因為只有審美關系才是自由的關系?！雹谶@種自由度可以跨國界、跨時空、跨生死地直面災難。

與中國學者不同的是，日本導演新海誠以動漫為載體，回應了這場生態美學的探討。雖然作為電影導演，似乎可以不必理會什么西方或東方的理論，但他憑借生態美學的自由度，直面日本災難，見人之所不能見，試圖為人類作出更深層次的美學回應。他以“災難三部曲”尤其是《鈴芽之旅》③的動漫之美，刷新人們記憶中《日本沉沒》等災難片的恐怖印象，將小清新之愛轉向對大災難的探索，表現出日本人獨特的憂患意識。這種獨特性繼承宮崎駿“千與千尋”①的精神，因尋找災難的“廢墟”而開啟鈴芽的“關門”之旅，可視為一場生態審美的成長史。新海誠奔跑在廢墟、門、貓、三腳椅與富士山等一系列富有象征性的喻體之間，于日本傳統與現代文明的滋養中“擁抱自己”，實現災難電影的轉型。其審美體驗的意義在于：不僅建構起日本動畫的“世界系”范式，而且撞響了人類命運共同危機的警鐘。正是人類命運共同的危機，激活著生態美學。

一、 災難電影的轉型：從對立到交融

據學者程相占的分析，生態審美有四個要點，其中之一便是徹底摒棄“那種基于人與世界對立、主客二分的傳統審美模式，代之以人與世界融合為一的‘審美交融’模式”。②新海誠提出的問題是：從對立到交融，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尚且可能，人與災難的審美交融何以可能？如何實現人與災難從對立到交融的轉型？

動漫電影《鈴芽之旅》之所以驚世駭俗，就因為觀眾被電影提出的一個問題震驚：災難防不勝防，災難來了怎么辦？

日本的災難電影源于日本人沉重的憂患意識。我們看到，20 世紀70年代初日本于戰后崛起，但在第一次超過所有西歐列強、躍居世界第二大經濟強國之時并無頌揚“舉國崛起”之言論。不僅如此，由小松左京花8年時間創作的《日本沉沒》在1973年問世，令“日本沉沒”成為當時日本最熱門的話題。這種現象令世界震驚?！叭毡救说膽n患意識雖然源于他們所處的地理環境，但日本知識分子在危機發生前所表現出來的審時度勢的能力，無疑是中國知識分子所欠缺的。這就是為什么后來在日本能夠爆發明治維新，而在中國改革卻步履維艱的原因所在。”③

日本是一個多災的國家，作為藝術家如果無視這個問題，他就不配當藝術家，更何謂優劣。新海誠具有日本人獨特的憂患意識，他以“災難三部曲”表明藝術家的敏銳與深刻，將自己清新小愛的“行活”轉向“重大主題”，并加大了對“災難”的刻畫深度。

如果有一種辦法可以將地震的不確定性鎖回一道門里，可以把死亡與失去的痛苦化為平靜與安寧，那么你愿意付出多少代價？這是純愛故事之外《鈴芽之旅》強化的沉重主題，也是“3·11”東日本大地震給日本社會帶來的持續創傷。新海誠的三部作品《你的名字》（2016年）、《天氣之子》（2019年）與《鈴芽之旅》，構成后“3·11”時代日本災難電影序列。尤其是在《鈴芽之旅》中，美女從宮崎到愛媛、從神戶到東京，抱著神奇的“三腳椅”，搭乘不同的交通工具，去往每一個城市，連接“廢墟”，關上“往門”，拯救世界。這些城市的選取，對應著日本歷史上數次真實的災難，即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和2016年的熊本地震等。通過電影，觀眾隨著主角的步履，踏上冒險之旅，重返廢墟，重構生態美學。在觀眾的“期待視野”中，新海誠如其所名，果然是嶄新的、如?？瞻惚瘔讯嬲\的。他不但承襲了日本經典動畫《千與千尋》的魅力，而且把觀眾揪往“廢墟”這一具有現代性意義的現場，人與環境、生態甚至災難的關系從恐怖到親和、從敵對到共融，生態美學被生態意識激活并產生新的范式。

為什么要提出生態美學，有沒有必要提倡生態美學？這是人們共同關心的問題。從世界范圍來看，1972年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的召開即標志著國際上開始承認生態文明時代的到來。與之相應，國際美學界和文藝理論界開始探討與生態文明相關的美學和文藝理論觀念的變革。1984年，日本美學家今道友信在東京約請法國美學家杜夫海納（Mikel Dufrenne）和澳大利亞哲學家帕斯默（John Passmore）共同探討生態倫理學和美學問題。新海誠對生態美學的回應是從“小愛”到“大愛”的轉身，是從對立到身入災難的轉型，是從日本獨特的災難美學走向“世界系”范式，這種范式是被地震逼出來的近乎于烏托邦的不無偏執的追求?！按笮l·雷·格里芬提出自然是有生命的、與人息息相關的 因此必須重新建立人與自然的親和關系，這就是‘世界的返魅’。在經歷了啟蒙時代的主體性的‘祛魅’之后，‘返魅’是在更高水平上對人與自然同一的回歸。這種回歸是建立在主體間性的基礎上的?！雹傥覀兛吹剑@是一種新型的生態美學，它在研究人類與其生存環境相互關系的生態學跟研究人與現實審美關系的美學之間，找到了特殊的結合點。由此可見，新海誠深知安身立命的根基故土，也是生靈萬物相依共存的家園。因此，他的動漫手法勾連著古代神話傳說，讓幻想世界更加亦真亦幻。這種對“神話思維”的嫻熟運用，也為現代生態運動中“復魅”的呼喊添加了回響。然而，“驅魅”工程方興未艾，神魔交鋒，“真正” 的信仰何在？新海誠的探索是：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救贖人心不只是信仰問題，更是管理和清算問題？盤踞在東京上空的巨大蚓厄，象征著令人恐慌的沉重危機，能不能管理它清算它？地震這種無法預測的災難，成為全體日本人共同的痛苦經驗，何以消弭與慰藉？

總之，面對災難怎么辦？從《日本沉沒》等災難片的恐怖，到“災難三部曲”的動漫之美，新海誠改變了人與災難的審美關系，即從對立到交融。我們看到，“災難”是巨大無比的，它無所不在、無處可逃、無時不刻，但“鈴芽”（新海誠創造的女主人公小愛形象）不是作為對立面勇敢地對著干，而是身入其中，甚至與之交融。她的愛居然從尋找“廢墟”開始，因為她所一見鐘情的男子是廢墟里的“閉門師”。這種愛充滿青春的氣息，美輪美奐，喚醒的是美感而不是恐怖，是審美的自由關系，就好像找到“杠杠”只需輕輕一撬，就能代之以人與世界融合為一的“審美交融”模式。在審美交融中，邊界消失了，我們可以直接親密地體驗這種美。②在審美交融中，人與自然休戚相關、生生與共。

二、生態審美的旅行：從廢墟到往門

旅行的故事像是一個隱喻，《鈴芽之旅》以其嶄新的“生態”召喚我們一起作世界之旅。世界就在那一次次的旅行中迎面而來，變得觸手可及。而廢墟上的往門像是它的鑰匙，鑰匙可以把災難關在門外嗎？

災難無時不有，廢墟也無所不在。且讓我們跟著17歲的鈴芽“逃課”，去尋找“廢墟”吧。因為她在上學路上遭遇了一名神秘男子，他不問路卻問哪里有人類遺棄的“廢墟”。與其說她是對帥哥一見鐘情，因為那個長發飄飄的帥哥就像《哈爾的移動城堡》里走出來的王子，使她臉紅；不如說她是對他打聽“廢墟”感興趣，這種災難意識構成了我們對《鈴芽之旅》最初的關心。我們繼而驚訝地發現，在這座因地震而廢棄的學校里，有一扇白色的木門古怪地立在積水中央。好奇心促使鈴芽去開門，一不留神闖下大禍。鈴芽打開“往門”，但見藍天飄白云，黑夜滿天星——那種只有在畢加索藝術世界才能看到的美，也激活了日本動漫。把夢凝結成為令人窒息的風景，恰是新海誠最擅長的。流星墜落，豪雨如注，花瓣飛灑，少女捕捉遙遠的星之聲，融合少年新海誠那出神的目光，化作“召喚與應答”的當代美學。

美女站在廢墟之門，星空撲面而來，美輪美奐，不禁令人聯想到康德的名言：“有兩樣東西，我們愈經常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愈使心靈充滿日新月異、有加無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則?！雹傩强罩誀N爛，因為超越一時一地的羈絆，體現無垠的真理，我們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人們將眼光投向廣袤天際、時空的縱深，雖然腳踏土地、默默無聞，卻從來沒有失去“仰望星空”的能量與想象力。

正如海德格爾所言：“一切本質的和偉大的東西，都源于這一事實：人有一個家并且扎根于一個傳統。”②只是，這個家被災難毀壞了，更長時期的知識歷史將揭示出它的離散性質，顯示出跨文化的借用和移植是任何時期的任何文化所固有的。其“理論穿越不同文化區的旅行更加迅速”，③“有如光明。沒有重量，沒有形態，它可以不費力氣地周游世界，照亮各個地方人們的生活”。④所以，地方性知識通過旅行呈現了知識變異性、聯系性和互通性的世界性特征。

鈴芽之旅的意義就在于此。她聯通各個地域的“廢墟”，關閉生死的“往門”，從小愛走向大愛，在奔跑中成長。似乎是動漫形式，可以不費力氣地周游世界，但“好比從飛沙、麥浪、波紋里看出了風的姿態”。⑤鈴芽之旅承載著新海誠的真誠性情和文化精神，與觀眾與世界共融。

畢竟在現實世界里，沒有一種超力量能夠阻擋自然災害的發生，尤其是對那些親身經歷過災難的人來說，跟同學一起上課、忙著趕地鐵、帶小孩出門等平和的狀態，比災后的破敗更讓有情人觸目驚心。而鈴芽的每一次“出發”，都帶著美好生活的愿景和創傷的自愈；每一次“關門”，都是為承受災難的大地舉行“葬禮”。門是鈴芽親手打開的，所以要由她親手去關。日本人平時在出門時喊“我出發了”，日語原意包含著歸來的意思；吃飯前說“我要開動了”，其實是天天不忘的“謝恩”之意，其中包含著對大自然恩賜食材的感謝。這些日常生活中的語言細節，被新海誠隨手拈來，表現了人與自然的共融共生?！鞍讶伺c自然的審美關系看作是主體間性關系，是‘我與你’的關系，是一種有生命的關系，是本真的存在的實現。這樣就從根本上消除了人與自然的對立?！雹?/p>

影片中的“廢墟”是非常獨特的視角，展現的不僅僅是斷壁殘垣，而且存有媽媽的愛，存有人類曾經相處的溫暖，而日常生活正是在一聲聲“我出發了”和“我回來了”的聲音中活著，“無?！钡臑碾y使這些平常的語言變得彌足珍貴。值得一提的是，筆者主張按照日文原名《すずめの戸締まり》直譯片名為《鈴芽關門之旅》，因為“關門”應該是“鈴芽之旅”的關鍵詞，也是“旅”的意義。新海誠用“鈴芽關門之旅”命名，寓意深刻。鈴芽從北到南貫穿全日本的“關門”之旅，向人們展示出新海誠如何以生態旅行為方法，構建其新型的“世界系”。

新海誠說過“對世界”這個概念，直到上中學，他都模糊地認為世界即是手機信號能到達的地方，②因而他力求企及手機信號不能到達的“星之聲”，而這種聲音在兒童的世界是聽得到的。因此，鈴芽之旅不僅是日本的空間之旅，更是人生的時間之旅。

新海誠的少年時代是在長野小海町度過的，他講述的鈴芽關門之旅的第一扇門，就出現在宮崎縣港口小鎮。在海港，人與自然的通感、光線和夕陽的綺麗召喚，都對新海誠的創作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新海誠曾如此描述：“有一次放學，我騎著單車看到了夕陽，雖然那是平淡無奇的日子，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哭了。我突然有一種和世界融為一體的感覺?！边@種感覺真能感天動地。新海誠把在港口小鎮山坡上騎自行車的邂逅作為鈴芽之旅的起點，這何止讓鈴芽臉紅，也讓我們心跳：愛，真美！如同《鈴芽之旅》中的經典臺詞：人生就像一場旅行，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沿途的風景。清新唯美的畫面與溫暖治愈的歌聲何其治愈。新海誠的美學實踐證明：“生態審美必須借助自然科學知識、特別是生態學知識來引起好奇心和聯想，進而激發想象和情感；沒有基本的生態知識就無法進行生態審美?！雹?/p>

三、人與環境的共融：三腳椅與富士山

鈴芽奔跑時抱著的“三腳椅”，是一張集母性、人性、神性于一身的愛之椅：是被愛吻醒的會說話的神奇椅，是媽媽捶打出來的一生有痛點的疼痛椅，是兒童近乎于偏執的追求、笨拙而“卡哇伊”的天真椅，又是只剩三條腿還會跑的創傷椅……當這樣一張神奇的椅子被置于美麗日本的象征——富士山山頂時，你想想那是一種什么高度？一種幻景的美，有吞吐宇宙之氣象。新海誠讓觀眾看到了人與環境的共融何其美妙。

正如楊春時所言：“在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中，自然不再是被征服、索取的對象，而成為欣賞與熱愛的對象，自然有生命、情感，我們只能愛護它、尊重它，而不能敵視它、破壞它。我們不能僅僅從一般生態學出發來確立人與自然的關系，因為生態學還是站在人的立場上來對待自然，它是以向自然索取為前提的，因而對自然的保護是有限度的。只有在生態美學和生態哲學的高度來確立人與自然的關系，才能從根本上解決生態問題?！雹賹W者闡明了人與環境共融的必要性、重要性及其審美高度。新海誠通過“三腳椅”與富士山的奇妙融合，表現出對生態審美“高度”的追求。

以往存在的問題是：在以生態命題為敘事背景的英雄主義敘事中，主人公的主要目的就是征服自然，其背后顯然是西方社會自工業革命以來所盛行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隨著現代社會生態意識的不斷提升，英雄主義逐漸由征服自然轉向敬畏自然。這張“英雄椅”，正以三只腳的血肉之軀，向世界彰顯日本的“殘缺美”。英雄并不完美，但與富士山交融、生生與共，不由讓我們想起川端康成在諾貝爾授獎臺向世界宣講“美麗日本”，大江健三郎向世界宣講“曖昧日本”，他們都是站在世界的高度，展現日本獨特的美。顯然，新海誠浸染了這種獨特的美的傳統，他創造的美景每每富有寓言向度，這并不是偶然的。他敢于在富士山的冰與火之頂，立一張有溫度的人椅，有傷殘和缺陷的人椅，喻示富士山之美本身就包含著災難，由此向世人展現一種與災難共生之美。新海誠用動畫語言構建出富士山頂的“三腳椅”意象，這張有眼睛會說話的愛之椅告訴我們：在精神之眼中，自然不再是供人休閑的風景，而是一個生命共同體或生態系統；精神之眼使人們能夠透過事物的表面去欣賞自然進程，并將感受、反思和判斷等因素融為一體，進而去探討生態審美的特性與奧秘。②

原來邂逅鈴芽的帥哥叫草太，是祖傳的“閉門師”。在人們漸漸遺忘的“廢墟”中，常常會誕生“往門”，閉門師的工作就是關好這些“往門”，不給蚓厄逃逸的機會，這種神圣的關門使命使之成為日本英雄。而新海誠居然把這位民族英雄變成“兒童椅”，而且是“三條腿的殘疾款”。兒童椅是媽媽打造出來的，可以坐可以抱可以親甚至可以踩。當她穿著那雙雪白的女生襪腳踩椅子，他拼著殘缺之軀托護著她，可謂意味深長。“三腳椅”體現出日本的侘寂美學，是一種不完美主義的美，卻是日本民族英雄的精神所在。新海誠試圖告訴我們，這種美學不僅在日本可以美美與共，還可以與世界交融。

網上有評論說：新海誠在長野小海町度過了年少時代的“世界系”，劇情設定他試圖解決危機的方式不是靠社會行動，而是做少男少女“過家家”般的努力。這并不奇怪，所謂“披著世界危機之皮，行青春純愛之實”，“皮”與“實”倒是很巧妙地結合在這個民族英雄身上：以青春純愛之實去解世界危機，何樂而不為。新海誠樂于透過一些隱晦的細節折射更多意義，一張椅子的涵義可以作多重解讀，如“疾病隱喻”。這種隱喻式的批評方式在新海誠這里表現得極為嫻熟。從“你的名字”到“你的椅子”，新海誠建構了日本動畫的“世界系”范式，其獨特的美學風格給當代電影帶來了完全陌生化的藝術體驗，不僅繼承侘寂的物哀傳統，更以其現代沖擊力抓住觀眾，警惕人類面臨的共同危機，并不僅僅是地震。

在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作品里，曾經有可以吃掉任何東西并將其轉化為金錢的怪物無臉男。那沒有臉的黑色形象，猶如鏡子一般折射著每個人內心深處的貪欲。它是一種超越時代的寓言，可以在任何時候引起觀眾的共鳴與思考。在《鈴芽之旅》中，鈴芽喜愛的“三腳椅”則體現了日本的侘寂美學：從老舊的物體（人）的外表下，顯露出一種充滿歲月感的滄桑美，一種即便外表斑駁或褪色暗淡，也無法阻擋（甚至會加強）的震撼的美。當它被擱置于富士山頂的瞬間，便贏得超越時空的美。因此，“三腳椅”也會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寓言，以其美學的“召喚結構”進入全球觀眾的“期待視野”，因為活在這個危機四伏的時代，地球人有著共同的命運。

四、人與自己的共情：原風景與傳統貓

就像“三腳椅”的眼睛一樣，侘寂美是“物哀”的眼睛。在新海誠的動漫領域，日本民族的核心審美理念“物哀”得到了極大的發揚，不僅哀“言葉之庭”（對白場景的碎片化），也哀“你的名字”（亦真亦幻的溫抒情），繼而哀“你的椅子”（人與災難的生態美學）。從人與人的關系到人與物的關系，從日本文學傳統的“貓·門”意象到現代的“廢墟”象征，新海誠所“千與千尋”的是人與自己的共情：原風景與傳統貓 。

20世紀初夏目漱石筆下那只貓，象征著近代日本睜眼看世界。后來在《源氏物語》里喵喵的“唐貓”沉默了，貓成了現代傳統、成了尊師，甚至在《夏目友人帳》里站在后來者的肩上。顯然，貓與日本文學的糾葛至今不斷。而今貓也跑到新海誠的“世界系”里成為“要石貓”，守望著廢墟上的“往門”。與日本近代文學路口那只“睜眼看世界”的“貓”不同，新海誠的故事中有兩只貓黑白互變。黑貓白眼圈，白貓黑眼圈，暗示著兩種力量如陰陽般互相包容與轉化?！柏垺背闪恕伴T”的守護者或毀壞者或其他？看來，新海誠的生態審美不僅在人與環境之間，而且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構建著自己“和魂洋才”的藝術世界，在他的“和魂”里無疑積淀著“天人合一”的中國智慧。

恰恰在這一點上，中日美學可能發生感應：都不把自然看作死寂的客體，而是看作有生命的主體，可以與之交往、與自我息息相關的情感對象。由此，楊春時分析道：“主體間性美學必然是真正生態的美學，也必然是最徹底的生態主義。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生態問題說到底是一個生存本身的問題?！雹偕媸且粋€最基本也最深刻的問題。我們理應把自然當作有生命、有靈性的主體來對待，把人對自然的審美當作最高生存境界。也許這僅僅是一個審美的烏托邦，但可能給人類的未來帶來一線希望。

鈴芽之旅是希望之旅，是一種與災難共舞的青春旅行。故事中人與物在災難中抉擇、成長。與描繪災難相比，影片更多地是在展示人，展示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和情感，不僅包括愛情、友情、親情等，還有人與自然不可分割的牽絆，反映出新海誠對人與自然（包括災害）應當如何相處的思考，對災難電影與生態美學關系的切身思考。

新海誠自陳，自己作為“團塊次代”，①又出生于建筑業世家，童年時的記憶總是與房子的建成有關。那正是日本最有活力的年月，父親每日工作，在地表上蓋起一座座新的建筑，落成之時聚在一起慶祝。這些場景在今日已不可復現，因為人們紛紛離開，往日的熱鬧不再。從有人到無人，從建筑到廢墟，空間變化的背后是時間的變遷，是一段穿越時空的療愈。人終將在三腳椅“一生懸命”（日語直譯）的奔跑中感受到治愈，在“世界系”里找到共鳴，這大概就是《鈴芽之旅》最大的魅力和意義吧。

所有旅程的終點都是自我的重返。開門關門之間，鈴芽遇見了小時候哭著尋找母親的自己，抱著“母親親手制作的黃色椅子”，這是一個過去、現在、未來時間均匯集在一起的世界。最后“關門師”草太吟唱咒文，貓變成“要石”鎮住了災害。原來，鈴芽千尋之旅回歸故鄉，與另一個世界中童年的自己達成和解——擁抱自己的“原風景”②。日本人說“原風景”將影響人的一生。鈴芽是廢墟之間的幸存者。“廢墟”是鈴芽的“原風景”，也是新海誠的“原風景”，還是人類共有的“原風景”。

結語：與時間共生

新海誠在日本災難電影的轉型中，在生態美學的滋養中“擁抱自己”，建構起日本動漫的“世界系”范式，給我們以嶄新的啟示。

“廢墟”上有“往門”。“門的另一端，存在著所有的時間?！边@是《鈴芽之旅》中的經典臺詞。新海誠試圖與時間共生，也推開了當下中國與日本和世界文化交流的大門。

近年來，現實中頻發的危機與災難將世界各地的人們置于相似的困境并引發深度共情，進而形成一種共同的生命體驗和情緒價值，而解決危機的“諾亞方舟”和“愚公移山”，如同兩則文化寓言，關聯著中西方文化的深層意蘊。③但愿“三腳椅”也是“移山”的一則寓言，奔跑在中日之間，與全球的生態美學共生。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