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李白 《月下獨酌》 孤獨 自得其樂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李白《月下獨酌》(其一)
李白的《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作為名篇,歷來受到各種詩歌選本的青睞,相應地對其評點和鑒賞的文章也頗多。對于本詩所透露的情感,學界主導意見認為詩人流露出深深的孤獨感,現擇要列舉如下:
孫洙評道:“月下獨酌,詩偏幻出三人,月、影伴說,反復推勘,愈形其獨。”(《唐詩三百首》卷一)安旗等注此詩系天寶三載(744)李白離開長安前夕所作,評其情調:“四首俱寫飲酒行樂,然孤獨之感,窮愁之緒,情溢乎辭。”沈熙乾評說:“詩人上場時,背景是花間,道具是一壺酒,登場腳色只是他自己一個人,動作是獨酌,加上‘無相親’三個字,場面單調得很。……冷冷清清的場面。……題目是‘月下獨酌’,詩人運用豐富的想象,表現出一種獨而不獨,由不獨而獨,再由獨而不獨的復雜情感。表面看來,詩人真能自得其樂,可是背面卻有無限的凄涼。……孤獨到了邀月與影那還不算,甚至于以后的歲月,也休想找到共飲之人,所以只能與月光身影永遠結游,并且相約在那邈遠的上天仙境再見。結尾兩句,點盡了詩人踽踽涼涼之感。”
持“孤獨說”者主要依據為以下兩方面:一是從寫作背景來看,本詩作于李白被排擠出長安前夕,詩人的宏大抱負難以實現,自然會感到孤獨憂愁;二是本詩使用多個帶有負面情緒的詞語,如“獨酌”“無相親”“無情游”,再加之與月、影這些無情物為伴,豈不孤獨?
但是,細究起來恐非如此,本詩近似白話的語言,被嚴重誤讀了。李白長安三年受排擠,理想抱負落空,對其情緒的負面影響,毋庸贅言,只是此事件對于如此外向性格的詩人來說,不可能整日愁眉苦臉,他自有排遣方式,亦有自得其樂的時光。更關鍵的是,本詩使用的一些詞語看似明白卻含有極深的道家哲學意蘊,需做返本歸源的解讀。本文重在通過對這些詞語深層含義的剖析,探究本詩的主要感情傾向,以就教于方家。
古代有學者指出李白詩與莊子思想的淵源關系,劉熙載說“太白詩以《莊》《騷》為大源”(《藝概》卷二),方東樹如此評價李白詩:“大約太白詩與莊子文同妙:意接詞不接,發想無端,如天上白云,舒卷滅現,無有定形。”對其詩“如列子御風而行”的表達方式,在接受上“不可以尋常胸臆摸測”(《昭昧詹言》卷十二)。《月下獨酌》所用的一些詞語及所流露的思想感情與莊子思想密切相關,在其“意接詞不接”處,如果按尋常語作臆測,則難以切中肯綮。
花間飲酒的情境
“花間一壺酒”,花朵代表著春天的芬芳,在花間月下端起一杯酒,多么春意融融,酒未入口即已置身令人陶醉的氛圍之中,“詩人置身花間,手持美酒,正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共醉花間的大好時節,起得瀟灑從容,顧盼自如”。李白一些觸及飲酒的詩,善于通過起句營造誘人的氛圍,從而表達愉快的感情,如:“兩人對酒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山中與幽人對酌》)“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金陵酒肆留別》)與上述兩首比較而言,“花間一壺酒”既沒有“一杯一杯復一杯”那樣快的節奏與盡興,也不同于“風吹柳花滿店香”的熱烈與飽滿,環境更顯清幽,內心也更為寧靜,但在起始即創造美好氛圍方面是一致的。
李白詩多寫飲酒,當然與其個性喜好相關,也有借酒澆愁排遣苦悶的現實需要,表現在諸如《將進酒》等抒情名篇中,更為明顯。同時,我們絕不能忽視李白還有一類詩借酒進入獨立的精神境界、自由的藝術王國。對于“花間一壺酒”,即需要從精神、心理的層面加以理解。莊子《達生》篇以醉酒墜車為喻,佐證以此能使人擺脫現實束縛,而保持神全: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迕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傷也。
人生有種種憂患,如何擺脫其糾纏與束縛,使人忘卻煩惱,保持內心的純潔,莊子為此提供了兩種辦法,一種是初級的、物質的,如人因醉酒墜車而不感到害怕,當然限于古代的馬車或牛車,墜下可能受傷而不至于喪命,這種無所畏懼源于醉者大腦中沒有過多的得失利害觀念,仿佛置身事外,于是得以“神全”;另一種則是高級的,不同于醉酒的短暫性,墜車等行為客觀上對身體也容易造成程度不同的傷害,莊子所說的“得全于天”,即精神與大道同在,徹底忘懷功名利祿與生死得失。但是醉酒易而得道難,無怪乎飲酒對于后代士大夫藝術靈感的激發成為普遍現象,尤其是對浪漫的文士來說更為默契,蘇軾即說:“墜車終無傷,莊叟不吾欺。”(《和陶飲酒二十首》其十二)
如果說李白的飲酒詩都是借酒擺脫煩惱與苦悶而忘懷現實,未免絕對,但是《月下獨酌》屬組詩,共四首,通過互讀,可見受莊子思想的影響較深,其二云:“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大道”“自然”“趣”的內涵是什么?其三表述得較為充分:
三月咸陽城,千花晝如錦。
誰能春獨愁,對此徑須飲。
窮通與修短,造化夙所稟。
一樽齊死生,萬事固難審。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
三月的咸陽城正是繁花似錦的時節,面對此景,詩人覺得與其獨自愁悶,還不如盡情飲酒,這樣可以忘卻人間的窮通得失,忘卻生死,這顯然受到莊子齊物論思想的影響;至于“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四句,上可追溯到老子的“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以及莊子《達生》篇醉者得以“神全”思想的影響。詩中流露的醉后“失天地”,忘掉“吾身”,從而達到至樂的境界,正得莊子心齋、坐忘的精髓。
“獨酌無相親”是表達孤獨感嗎
如果按字面義來理解“獨酌無相親”,一個人飲酒,沒有別人陪伴,孤孤單單,確實有孤獨感。到目前為止,學界都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解讀“獨”與“無相親”,相應地也帶來本詩語義上的變化以及詩人情感波動的問題,首句寫美景樂事,次句卻流露孤寂惆悵,如此即構成感情上的巨大轉折。誠然,李白的一些排憂解悶的抒情詩,如《將進酒》《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等,感情波動的幅度確實巨大,但是,其表現愉悅情感的詩歌,如前舉表達生活感受的《山中與幽人對酌》《金陵酒肆留別》,以及借景抒懷的《早發白帝城》《望廬山瀑布水》(“日照香爐生紫煙”)等,起句定下美好基調,以下情感則順此推進,自始至終貫穿一種愉悅感情,并沒有感情陡轉的現象。
結合《月下獨酌》全篇乃至整組詩來看,本詩是借老莊思想表達詩人擺脫現實束縛,進入超塵脫俗境界的美妙感受。“獨酌無相親”中的“獨”與“無相親”兩個關鍵詞,對理解本詩的情感基調至關重要,如果僅按現代字典來釋義,恐違詩人本義。其深層含義皆與老、莊的哲學思想相關,《老子》第二十、二十五章皆提到“獨”字: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老子》二十五章)
本章談道的屬性,“獨立不改”是其重要特性,即道不會受外在因素的影響而更改、動搖。按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來推斷,人具備這種“獨立不改”的品格當然也值得推崇。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老子》二十章)
老子立足于現實,將自己與世俗之人做對比,用近似自嘲的口吻揭示人生百態,眾人個個精明,紛紛追逐感官享樂,滿載而歸,自己則顯得與眾不同:淡泊愚拙,無動于衷,無家可歸。這是一種正言若反的表達方式,表面上自嘲,實際是自負的表現,老子認為俗人的種種舉動只是小聰明,不符合大道,所以他堅守自認為正確的東西,“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母”在老子筆下等同于“道”。上述文字透露出老子之“道”不被理解的苦惱,但是自己不輕易放棄,連用六個“獨”字,正是他特立獨行精神的一再宣誓。
莊子繼承并發展老子的思想,徐復觀說:“《莊子》一書,最重視‘獨’的觀念,本亦自《老子》而來。老子對道的形容是‘獨立而不改’,‘獨立’即是在一般因果系列之上,不與他物相對待,不受其他因素的影響。不過老子所說的是客觀的道,而莊子則指的是人見道以后的精神境界。……莊子之所謂‘獨’,是無對待的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這種境界,有時也稱為‘天’。”現將《莊子》中“獨”字擇要列舉如下:
1. 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于獨也。(《田子方》)
2. 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游于大莫之國。(《山木》)
3.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天下》)
4. 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在宥》)
5.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在宥》)
6.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天下》)
7. 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天地》)
8.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大宗師》)
綜上可見,《莊子》的“獨”所傳達的是一種精神境界,它有以下幾方面特征:首先,這種境界需要通過心齋、坐忘等途徑去主動獲得,如上述例1 的“形體掘若槁木”“遺物離人”,例2 的“去君之累,除君之憂”,例3 對“本”“物”“有積”的認識,都是因排除了各種主客觀干擾繼而走向“獨”的境界。其次,莊子筆下的這種境界是一種同天地并存、與日月同光的高度自由的境界,或稱為至高無上的天地境界,例4—6所提到的日月、天地、六合、九州等意象,顯得恢弘博大。最后,人一旦進入這種境界,會獲得美妙的視聽感受,例7 的“獨見曉”“獨聞和”即是一種獨特的體驗,例8 以“朝徹”即初升的朝陽來形容心境的清明洞徹,亦即對“見獨”的形象化描述。
老、莊筆下“獨”的獲得是一個求道的過程,這一過程大體朝著由外向內、由繁到簡的途徑,與老子的“為道日損”思想相一致,它從根本上排斥外在的繁華與喧囂,追求一種特立獨行的美妙體驗。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李白的“獨酌”,就不是表達孤獨寂寞的情緒,而是一種特立獨行、自得其樂的美妙感受。
老、莊雖然沒有直接用“無相親”一詞,但是有極為相似的表達。如《老子》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故為天下貴。”意指達到“玄同”境界的人已超越一般世俗之人的親疏關系,別人難以與其親近或疏遠。李白的“無相親”等同于老子的“不可得而親”,不是說一個人沒有親近者及由此而帶來的孤獨感,而是說得道者的高蹈之舉進入了一種別人難以親近只能仰視的忘我境界。莊子進一步發揮此義:“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田子方》)莊子用夸張的語言描繪出得道者(真人)的高妙境界,并列舉出現實中各種人皆難以企及。“是以神人惡眾至……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養和以順天下。”(《徐無鬼》)此指得道者(神人)厭惡招引眾人的到來,他不用與誰有過分的親近和疏遠,只注重精神修養以順應天下。”
李白在《白毫子歌》中稱贊高人白毫子“可得見,未得親”,即與老、莊文中的相關詞語是同一含義,“獨酌無相親”亦理應作此理解。如果說李白的《將進酒》借洶涌澎湃的黃河水表達激蕩的感情,借酒澆愁,通篇都在傾訴如何擺脫束縛,結尾依然呼喊“與爾同銷萬古愁”,而《月下獨酌》一開始即通過一杯酒,迅速擺脫煩惱,進入一種忘我的、自由的藝術境界,達到莊子所說的至樂境界。
“舉杯邀明月”以下10句是在美妙氛圍下的暢游,圍繞“行樂須及春”這一中心,具體描繪進入天地境界的美妙感受,“我”與天空的明月、地上的影子三者相親相愛,和諧互動,對月可以舉杯相邀,身影在月光下隨“我”徘徊舞動,以“三人”相稱,人、月、影是平等的,不分彼此。對于形影的親密關系,《莊子》中也有表現:“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聲之于響。”(《在宥》)形影不離,自然默契。莊子《寓言》篇有“景”回答“罔兩”(影外影)的數句話:“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文字的蟬聯回環,與李白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皆有神似。以“同交歡”表達人、月、影共同獲得最大的愉快,可見,詩人完全沉浸在由春花、明月與美酒醞釀而成的神妙境界之中。在表達上它超越了一般的擬人化手法,此時詩人天真得近似孩童,所流露的思想感情,可看作莊子《逍遙游》《齊物論》等思想精髓的詩意呈現。
“無情游”的情感指向
對于結尾二句“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中的“無情”,一般解釋為月與影皆為無情之物,故此二句被解讀成詩人因沒有共飲之人,只好誓約將來與無情的月光在邈遠的仙境結伴,聊以慰藉寂寞的心靈。這是對“無情”一詞的誤讀。
明代鐘惺在“無情”下注“二字近道”(《唐詩歸》卷十五),惜其未加點醒。“無情”之義來自莊子《德充符》,莊子通過與惠子的一番對話來闡明自己的“無情”思想。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莊子所說的“無情”是去除人世間的是非之心,從而與天道相統一。作為莊子辯手的惠子所說的“情”是世俗之情,莊子所說的“情”是符合大道的、人的自然本性,“無情”是指去掉世俗好惡等對人內心造成傷害的那部分感情,在莊子看來,世俗好惡等念頭是在人本性之外添加上去的,是累贅,要去除。這正是莊子反復強調要通過心齋、坐忘等方式清理心靈上的垃圾,它是“游”的前提和條件,體態輕盈才能展翅高飛,包袱太重只會步履蹣跚。“無情游”應與莊子的“游心于淡”同義,徐復觀說:“‘游心’的‘游’是形容心的自由自在的活動。不是把心禁錮起來,而是讓心不挾帶欲望、知解等的自由自在地活動,此即謂游心于淡。”“永結無情游”與開頭的“獨酌無相親”傳達的情緒正相一致,皆為莊子得道境界的詩意表達,前后呼應,渾然一體。為何要“相期邈云漢”而非在人間?不僅是因為明月在天空,詩人所追求的正是莊子在《逍遙游》中所描繪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與天地精神同在的自由境界。
李白離開長安這一政治中心,襟抱難展,對其一生來說是重大事件,產生的挫折感可想而知。在人生如此特殊時期,如果說老、莊哲學思想為其化解內心苦悶,乃至超塵脫俗進入藝術的自由境界提供了精神力量,那么,大唐盛世成長起來的詩人所特具的才情、個性則為其吸收道家精神源泉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第一,李白慷慨自負,不拘常調,理想抱負定得特別遠大,卻沒有像一般士人那樣循規蹈矩通過參加科考來實現,而是追求一鳴驚人、一飛沖天式的效果,并且得到短暫的實現,他曾受到唐玄宗的隆遇,“降步輦迎,如見綺、皓。草和蕃書,思若懸河”(樂史:《李翰林別集序》),“置于金鑾殿,出入翰林中,問以國政,潛草詔誥”(李陽冰:《草堂集序》)。詩人很自豪地說:“子云叨侍從,獻賦有光輝。激賞搖天筆,承恩賜御衣。”(《溫泉侍從歸逢故人》)這種高層政治生活體驗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第二,至于他被迫離開長安的原因,主要是受到權貴們的讒毀排擠,李陽冰說:“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草堂集序》)這也符合李白的想法,在他愜意之時即對朝中趨炎附勢之徒頗為不屑:“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天馬駒。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璋紫綬來相趨。當時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惟有君。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駕去溫泉后贈楊山人》)盡管王公大臣對詩人假以顏色、爭相奔趨,從“當時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惟有君”二句可見出,李白清楚這些佩金璋戴紫綬者絕非志同道合之輩,他肯定明白前賢的告誡:“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莊子·山木》)所以他誓言功成身退,遠離紛嚷之地,臥于白云,悠然忘世。第三,李白不肯為一官半職而委曲求全,當他看清唐玄宗僅把他當作御用文人對待,看清權貴們的蠅營狗茍,于是以詩酒自適,并主動請求離開朝廷,“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賜金歸之”(李陽冰:《草堂集序》)。盡管離開長安時的心情并不好受,“臨當欲去時,慷慨淚沾纓”(《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但李白畢竟心高氣傲,決不做蚊蟲悲吟。
綜上分析,對于一篇之骨“無相親”三字,所指的對象應是“王公大人”“金璋紫綬”之輩,并非君王,亦非平民親友;從行為性質來看,李白帶著鄙夷的態度主動遠離權貴,不屑與庸碌鄙吝者為伍,他要“脫屣軒冕,釋羈韁鎖”,其中透射出獨立特行的精神品格與強大氣場。在此背景下詩人作《月下獨酌》,借酒而進入與現實形成強烈對照的清凈自由的藝術境界,盡享自得其樂的精神暢快。
李白詩格高旨遠,在當世即有“謫仙人”雅稱,李陽冰謂其詩“多似天仙之辭”(《草堂集序》),范傳正說李白詩:“飲酒非嗜其酣樂,取其昏以自富;作詩非事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適。好神仙非慕其輕舉,將不可求之事求之。”(《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序》)這些評價提示我們對李白一些詩的鑒賞不能完全按“尋常胸臆”來闡釋,否則,將會使“天仙”降落人間,難見其飄逸之狀。
作者: 郭自虎,亳州學院特聘教授,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老莊道家文化。
編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