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副會長,無錫市作家協會原副主席。著有作品《青城詩抄》《夕陽風笛》《無題》《笨拙境界》《閑思雜集》《四俊散記》《弟弟最后的日子》等。先后獲第二屆中國地域詩歌獎大獎、江蘇省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太湖文學獎等28個文學獎項。
經常有年輕朋友跟我討論閱讀與寫作的技巧,我認為,讀書為文的最高目的和境界,是做一個真正的好人;而寫作是一門學問。一些寫手談起這一話題,時有高論,令人感佩。有人問我對此如何看,我卻木訥而窘迫,無言以對,莫名想起契訶夫所云:“寫作的技巧,就是刪掉一切多余之字的技巧。”以下即我對寫作的一些看法。
真實,創作的生命力
散文與小說,是兩種不同的語言系統。散文貴在“真”,但事實上很難做到絕對真實。想象、記憶誤差、選擇性記憶等等,都會導致非真實成分的產生。這很正常,散文允許少量、微量的非真實成分存在,關鍵要節制,最大限度減少非真實成分的摻入。摻“水”較多即失真,就不僅是矯揉造作,而是造假了。
雖說文無定法,表現手法各異,難斷孰優孰劣。然而,散文或隨筆的書寫,要么是文學性與思想性高度融合,以深廣度輻射見長;要么是率性隨意,幽默機智,以富有趣味性耐人咀嚼出彩。與小說家較多考慮“讀者意識”、編織精彩故事情節吸引讀者不同,散文作家宜淡化“讀者意識”,順應心靈的指引,以創作出情感充盈、簡約雋永的文本為重。
簡淡素樸,語言美的高級形態
語言始終以簡淡素樸為宜為高。文字只要“夠”表達即可。能將深邃思想蘊藏于細節中,引人反復品味、領悟其隱含之意,乃大家高手。
行文進入宜快忌繞;過程宜明暗交替,適當跳躍,氣脈貫通;思維宜多維度拓展;收尾則宜干脆,戛然而止卻又回味無窮。
有人說:“散文是語言的散步,詩歌是語言的舞蹈。”這個比喻比較形象,也有道理。常用的漢字也就幾千個,任由作者搭配、組裝、串聯,組合的好壞,決定了文章水準的高低。
有一類作家,在語言上下足功夫,竭力追求異于他人的語言風格,專致打造辨識度,但過度追求,往往會有刻意雕琢的痕跡,甚至滑入做作的泥淖,仿佛精心掘一口深井,用力過猛,一不小心,落入井底難以自拔。語言風格自然而然為宜。
你愛文字,文字也會愛你;你愛文字愈深,文字就會加倍愛你。任何付出,都有回報。
文字功底之外,生活的積累和沉淀,閱歷的豐富,識見的提煉,知識的儲備,學養修為的貫通,思想(哲學)資源的充沛,都是寫好文章的重要基礎和條件。
對已用濫、貶值了的語言,進行改造、凈化,乃至再造,使其更精純、鮮活,更富彈性、張力,擁有更高層面指涉心靈、揭示存在的能力,應當是為文者的自覺修為。用最經濟的語言,表達最豐富的內容;用最平白的文字,表述最靈動的語境。
一些人常自云很敬畏文字,敬畏文學。可你所謂的敬畏,不就是把文字刻意雕琢得精細、簡練和標致一些,甚至唯美一點嗎?但,你敬畏后的文字和作品,有否提供文學性、思想性、趣味性的交融呈現,有無人生、人性、苦難與社會現實的觀照穿透,從而使讀者獲得精神性、審美性的體驗和啟迪?
所以,文字縱然再好再美,設若達不到哲學、思想層面上的高度,難稱上乘之作。
格局,寫作者頂級的修煉
為文要有宇宙精神,思維和視野所及乃天地人與萬物蒼生。知“萬物皆有靈”,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相無”,才會以眾生平等的尺度,滿懷悲憫,多維度、多向度思考和敘寫事物的本質。文章所透露的,不僅是作者的學識和才華,更是作者的格調、襟懷、氣勢和格局,以及對宇宙、生命本原、人性的領悟和認知程度。
量與質是辯證的,沒有相當的寫作量,作品便難有較高的品質。從這一角度講,質量似乎來自數量的基數大小,卻又不盡然,人的智力、精力、知識庫存、認知能力等,都是有限的,甚至會枯竭。讀書等“充電”雖會有所彌補,但總歸有上限的。這種情形下,如無再次突破瓶頸的可能,仍在無休止地寫,變著法子寫,無疑是自欺。寫那么多平庸的“翻燒餅”文字何苦呢,不如不寫,讀者也會不買賬。
一個作者若要取得真正意義上的成功(并非炒作、包裝,官方欽定而成),必須具備三個條件:天分(優異天賦,悟性);情分(用情專注勤奮,鍥而不舍);運勢(運氣,機緣)。三者合一,不成功才怪呢。反之,很難說。
文學,不需要盲目崇拜
絕大多數暢銷書都會被時間逐步淘汰,所以,完全用不著去崇拜誰,也不要以獲獎為尺度,去衡量一本書的質量,更無必要對文壇乃至文學的功用抱過多幻想。文學并不神秘,無須迷信。
為文忌迎合之作,作家須有批判意識,服從良心,恪守良知,葆有文人風骨,關注現實中的疾苦,為社會公平正義鼓與呼。要保持獨立的人格和氣節,就像做人要干凈一樣,文字也必須干凈。干凈,才有力量。
沒有人是別人寫作上的真正老師,語文老師、編輯、作家、評論家、書籍,可以給你一些點撥或啟發,甚至有所觸動、推動,卻教不了你寫出錦繡文章。文學創作是極具個性化的勞動,是一個邊寫邊悟、邊悟邊寫的循環過程,沒有捷徑可走。
在我心里,沒有什么一級作家(“文學創作一級”的虛用)、二級作家、三級作家之分,只有一流、二流、三流乃至“不入流”作家的區別。作家,得靠作品說話,而非職稱和頭銜。有些所謂名家,名不副實,還赫然羅列一串“代表作”,令人反胃:一個作家,哪來這么多代表作?一生中,能有一兩部上乘之作已屬莫大造化;甚至,有一二篇文章、幾句詩或格言傳世,已很了不起,因任何人都有局限,思想的、時代環境的、體力精力等等限度和制約因素。
不為寫作而寫作,不為獲獎而寫作,不寫沒感覺的東西,不寫應景、命題之作,不寫迎合之作;寫有感覺的東西,寫內心深處最想表達的東西,寫屢屢沖動、難以釋懷和非寫不可的東西,這是我寫作一貫之遵循。且,生活始終比寫作重要,寫作比獲獎重要。
作家,應該是安靜的
我從沒反對“作家是孤獨的,孤獨是財富”之類的說辭,但我更傾向于作家是安靜的,需要以安靜之心,認真觀察并思考宇宙萬物、人性生命、歷史縱橫、社會現實和人間百態,敏銳于其間的內在關聯;進而退入內心,觀照自己與之外的雷同或異同的聯系,以獨特的經驗體悟,寫出迥異于別人的真實感受,從而更好地彰顯別人無法替代的個性。故,寫作是心靈的事業,也是安靜的事業;作家的對話對象包羅萬象,也包括自己,即便其作品僅有一個讀者,他也是在向人類世界發表意見。
創作需要熱情,甚至激情,以保證創作時的飽滿情感,供應文章舒展之需。但,也需要沉靜,以適度的理性元素,節制過分的感性激情。只是這種理性認識的成分,盡量要拿捏得有分寸,以助于文章的精神性呈現,而不致影響作品的文學性。
與學問家做學問搞學術不同,作家是搞創作,不能“掉書袋”,故作高深,更忌酸腐。既然是文學創作,就應該創造出異于別人的、獨特的、生機勃勃的東西;設若不是,則是做作、造作,甚至下作。
也曾讀過幾本大名家的散文作品,書中一會兒東方,一會兒西方,旁征博引,時不時夾雜些英文,更是頻頻用典,迫使你中斷閱讀去稽考。這種作品,類似飆車,有炫技之嫌,不讀也罷。
文學最難的是不能重復自己,即便是隱性的重復也不行。它應該是純粹的不可復制。不可復制意味著不斷創新和突破。
為讀者提供思想、審美、趣味等可資心靈滋養的價值要素,促使其思索、辨識人世間真假善惡美丑,精神和人格得以獨立,生命得以化育成長,這是作家寫作的應有之義,也是作家文學創作的基本出發點和追求目標,也是文學的主要功用之一。但是,放眼目下文壇,有多少作家是基于文學這一純粹目的在寫作?有些奔獎項、排行榜、版稅和頭銜等去了。
見過一些自以為是的作家,頭銜一大堆,好為人師,經常穿梭于文青之間,熱衷搞文學講座、文學筆會、文學賽事,指指點點,混吃混住混玩混名聲,不以為恥。這類人,充其量只是一些誤人利己的江湖活動家。
作家的名聲和作品的質量,并不能簡單認為成正比,因為難免存在壟斷文壇、壟斷評獎、互相吹捧、炒作、運作等等現象。所以,讀者不能一味跟風,而是要有自己的思考。
藝術,還是以單純為上佳,單純之中蘊豐富。但,要做到單純,往往比復雜更難,就像寫出白描般的文字,要比濃墨重彩難得多一樣。有些作家敘述不緊不慢,筆調淡淡的,文字平白簡潔,絲絲入扣,話外有話,音外有聲,意味深遠,叫人咀嚼和沉思。
現代科技的發展,網絡自媒體的普及,使人的時空觀發生了變化,便捷、輕快式的閱讀,成了一些人的偏好。這就對作者行文的進入、語速、句式、節奏等,提出了新的要求。于是,有的作者以簡潔明了的筆法,順應和適應了這一潮流,而不少作者卻不為所動,只按自己的習慣寫作,甚至仍保留“圍爐夜話”般的敘事方式,這也不失為一種難能可貴的堅守。
文學,應該保持單純。這是我最想跟年輕朋友說的一句話。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