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慶想
[摘要] 馬克思恩格斯著作蘊含豐富的技術異化思想,深刻揭示了技術異化的內涵、表征、根源和揚棄路徑。他們以大工業的機器應用為批判靶點,堅持自然和歷史相統一,將技術批判與社會批判有機結合,形成嚴謹縝密的邏輯理路,展現了對技術批判的徹底性。在當代,馬克思恩格斯技術異化思想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依然適用,我們在充分發揮技術轉化生產力的杠桿作用的同時,也要著力紓解技術異化帶來的負向效應。通過激發社會主義制度的優勢對資本邏輯進行揚棄,基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念為人工自然觀提供引導,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目標促進技術勞動的解放,從而使得技術文明的進步更好地服務人類共同福祉。
[關鍵詞] 馬克思;恩格斯;技術異化;資本;人工自然觀
[中圖分類號]? A811[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24)02-0009-07
Marx and Engels Thoughts on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and their? Contemporary Enlightenment
FENG Qingxiang
(School of Marxism,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510275, China)
Abstract:Marx and Engels works are rich in the idea of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which profoundly reveals the connotation, representation, root cause and the path of abandonment of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They regard the application of machines in large industries as the object of criticism, insist on the unity of nature and history, and organically combine technical criticism with social criticism, forming a rigorous and meticulous logical way, which shows their thoroughness in technical criticism. At present, the world outlook and methodology of Marx and Engels thoughts of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are still applicable . While giving? a full play to the leverage of technology to transform productive forces, we should also strive to reduce the negative effects of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By stimulating the advantages of the socialist system, we sublate the capital logic, provide guidance for the view of artificial nature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harmonious coexistence between man and nature, and promote the liberation of skilled labor with the goal of free and all-round development of man, so that the progress of technological civilization can better serve the common well-being of mankind.
Key words: Marx; Engels; technological alienation; capital; outlook on artificial nature
自工業革命發生以來,技術的創新與變革進程日新月異,已成為驅動社會發展的強大引擎。尤其是進入大數據時代的今天,各類新興技術的數字化賦能,加速云計算、區塊鏈、人工智能深入生產領域,催生新型的勞動形式和勞資關系,促使經濟效率大幅提升,為人們改善生活質量提供更加堅實的物質基礎。但與此同時,新技術的不當應用也導致線上平臺無序競爭、結構性生產過剩、生態危機頻現等系列社會問題,引發人們對技術失控、價值脫嵌、主體分裂的擔憂。在這樣的背景下,回到馬克思、恩格斯對技術批判的思想境域中,探尋技術異化的根源及揚棄路徑,可為當代社會可持續發展及人的自由解放提供有益的啟示。
一馬克思、恩格斯技術異化思想
工業革命后,人類勞動方式加速從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轉型,技術革新能力不僅成為生產力系統的核心要素,而且化身衡量社會進步的重要標尺。進入19世紀上半葉,隨著以技術為基礎的大機器生產普遍確立,資本主義社會對雇傭勞動者的剝削和奴役也愈發嚴重。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馬克思、恩格斯創造性地提出了技術異化思想。
(一)技術異化的概念與內涵
“異化”一詞最初是從宗教教義中引申至世俗生活場景,意指脫離、疏遠、讓渡。在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體系中,它正式成為一個哲學概念,用于描述“自我意識外化的歷史運動”[1]38-41。到了費爾巴哈那里,異化的哲學范疇不僅顯現主體對象化的階段性過程,而且揭示對象性存在再主體化的前后相繼關系。“人的本質對象化的異化即為宗教之秘密”[2]63,費爾巴哈所刻畫的主體雙重對象化的過程中發生的背反和形成的差異,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主體脫離初始存在狀態的轉換以及將客體邏輯并入主體本身所引起的變化。馬克思使用的異化概念則涉及自然、政治、經濟領域的異化現象,可見之于《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論猶太人問題》。基于前期的研究,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通過“異化勞動”的四個規定性,深刻剖析了勞動者與勞動產品、勞動活動、自己類本質、他人的相對立關系[3]155-166。這種異己的力量同樣發生在技術應用層面。
馬克思、恩格斯著作蘊含豐富的技術異化思想,在論述過程中,他們時常使用“機器”“發明”“科學”等詞代指“技術”。這里的技術概念事實上已前置于資本主義社會語境,它不等同于人類早期生產活動中反映勞動者熟練或精進程度的技藝。技術的歷史性出場的直接動因是封建手工和行會手藝脫離市場需求,阻礙了生產社會化的效率攀升。進入工業社會,技術不僅是滿足生產勞動需要的必備手段,也是強化勞動者自身本質力量的內在訴求,它延展了生命活動的自然肢體,蘊含“人對自然界的理論關系和實踐關系”[3]350。進而言之,技術將自然界抽象化為質料世界,并按照物理、化學、生物特性由內而外賦形于器物單元,構成物質生產的中介和產物。盡管以自由契約為基礎的勞資關系逐步確立,活勞動能力的交換價值商品化,工人卻不能自主分割和保存技術實踐活動產出的成果。勞動作為人類的存在方式發生不可逆轉的異化,具體勞動的感性特征被消解,死勞動支配活勞動趨勢日益顯著。在某種程度上,技術異化是異化勞動的衍生品,同時,又反過來成為勞動借以異化的力量。可見,技術異化和勞動異化既有一致性又有互補性,它們對肉體與心靈的壓迫隨著機器使用與市場競爭而持續強化,無情剝奪了勞動者自我實現的機會,最終成為人自身敵對的存在。
(二)技術異化的表現和后果
觀照19世紀的工業資本主義社會,隨著近代科學技術迭代躍遷,驅動社會發展的動力單位由蒸汽機車轉向電力設備,機器大生產開始深度嵌入自然、社會與思維領域,重塑勞動的性質、類型和形式。順應社會分工和合作專業化趨勢,技術從有限的生產工具和手藝積累經驗脫離,化身資本的附屬體,把勞動過程分解為前后承接的多道工序。工人被這套工業控制體系特定化到生產價值鏈條上某一個點位,保障“人-機”系統的循環回路和持續狀態無縫銜接。當人們組織和進行勞動過程的方式從農業文明的自然生存轉換成技術生存,不斷涌現的社會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4]47。自然力在技術體系下被迫為生產服務,令社會生產總值不斷累加。然而,人們對技術創造出的對象物愈發陌生,這種脫胎于勞動者體力和智力的力量不屬于它的母體本身,“表現為異己的、敵對的和統治的權力”[5]358。可見,技術進步引發生產關系的歷史性變革,對社會財富積累產生顯著的催化效應。與此同時,技術異化導致的“非人化”發展又構成社會前進的桎梏。
從深層審視,技術異化已滲透到技術的對象、活動、成果等方面。首先,技術與生產活動相異化。“機器本身減輕勞動,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提高勞動強度。”[4]508技術加快資本運動周期,極大提高生產效率,解除利潤增長的空間壁壘。它本是幫助人們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的利器,卻又剝奪了勞動者對勞動的控制權。技術強加的依賴性在主體獨立性的消解中轉化成勞動者自愿服務的情感態度,這意味著技術奴役由外至內全面展開。其次,技術與自然關系相異化。“機器本身是人對自然力的勝利,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4]508技術在勞動過程中改變自然資料的狀態,滿足人們生存和發展需要,也扭轉了人類對自然的依附關系,獲得更大支配和干預自然的能力。然而,一旦技術介入自然深度突破它可承受的生態閾值,破壞人與自然的動態平衡,人們就可能成為自然瘋狂報復的對象。再次,技術與社會財富相異化。“機器本身增加生產者的財富,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使生產者變成需要救濟的貧民。”[4]508技術的應用不斷擴張社會財富積累的規模,勞動者卻不能支配技術實踐活動創造的價值。技術成為剝削剩余價值的推手,加劇生產與分配領域的分離。最后,技術與人自身能力相異化。“被運用于實踐的科學……只是通過壓制工人本身的智力和專業的發展來實現的。”[5]363技術進步與人們能力發展本是正相關關系,但是,技術從屬資本的邏輯與泰勒制管理原則的合體,將勞動具體形態分門別類,不斷簡化機器操作步驟及計件工資模式,致使勞動者的個性和獨立性畸形化發展,甚至讓勞動技能陷入退化困境。
(三)技術異化的根源和揚棄
隨著有關自然規律的知識不斷增長,資本家有目的、有計劃地把科學組織起來并加以利用[6]137-138。工藝流程設計、專利發明創造、機器裝置升級等技術實踐持續優化社會發展動力系統,勞動的基礎從零散的技能向系統的科學轉變。然而這種生產本身科學化的趨勢卻無法改變一個被意識形態遮蓋的社會事實:“資本像吞并他人的勞動一樣,吞并‘他人的科學。”[4]444資產階級憑借對科學知識的壟斷和對技術所有權的控制,“合法”地剝削無產階級剩余勞動成果,社會結構中的階級二元性日益緊張。據此,馬克思、恩格斯不僅對技術異化現象進行深刻揭示,而且對產生技術異化的根源進行深入分析,同時還指明了揚棄技術異化的路徑。
一方面,人類認識技術自然屬性的能力尚未充分展開。技術的實踐是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與遵循客觀規律的有機統一,但受到認識的主觀因素及客觀條件制約,人們對技術的“屬物”邏輯把握及技術應用的后果評估往往滯后于技術系統的結構性功能演化,以致技術“物性”力量神秘化,獲得支配“屬人”的權力。恩格斯在總結16-18世紀自然科學發展的狀況時指出,人類近代采取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認識自然界,“把各種自然物和自然過程孤立起來,撇開宏大的總的聯系去進行考察”[7]20。由于缺乏理論思維,同時又受制于機械化的經驗方法,人們對科學技術發展規律及技術在聯結人與自然的物質、能量、信息交換或加工過程中可能產生的失控狀況預估不足,直接導致技術異化的產生。因此,我們要正確地理解和運用自然規律,學會估計生產行為在自然和社會方面的較遠影響,從而有可能去控制和調節它們[8]560-561。
另一方面,生成技術的社會屬性的資本主義制度存在缺陷。技術的社會屬性是把人與人之間的物質生活關系抽離于技術范疇體系后獲得的本質規定性。這種體現人類社會性素質的技術能力結構,被嵌套于一種不合理的資本主義制度,它將技術包含的資本與勞動對立合理化,形成財富積累與貧窮積累相適應,并以 “創造—破壞”的周期性運動定式在現實中循環往復。“為此需要對我們的直到目前為止的生產方式,以及同這種生產方式一起對我們的現今的整個社會制度實行完全的變革。”[8]561換言之,只有依靠代表先進生產力的無產階級,推翻資產階級壓制自由人聯合體的反動政治統治,消滅資本主義社會所有制形式及為其合法性辯護的所謂“自然法則”,才能為技術異化的揚棄鋪平道路,使得技術真正成為勞動者從過度勞動的常態中解放出來的革命性力量。
二馬克思、恩格斯對技術異化批判的邏輯理路
馬克思、恩格斯立足于資本主義社會現實,依循嚴謹縝密的邏輯理路,對技術異化現象和本質進行徹底的批判,體現了唯物論和辯證法、自然觀和歷史觀的有機統一。
(一)以大工業的機器應用為批判靶點
恩格斯指出:“科學的產生和發展一開始就是由生產決定的。”[8]427從簡單協作、工場手工業到機器大工業的轉型升級,是勞動工具從結構單一的器物轉換為功能復雜的機器的歷史積聚過程,反映了資本主義吞噬剩余價值、擴張資本活動邊界所依托的技術物質形式的變化。工業革命的劃時代意義在于技術的普遍性推廣引發不同工業部門的生產方式變革,以分工為基礎的協作被納入大工業機器體系,人機在時間和空間上相對分離,重新規定勞動生產過程劃分與組織的技術基礎。通過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突破人力的生物條件限制與拓寬自然力來源及人類可支配的技術的作用范圍,使得機械性勞動工具延展(或部分替代)人體器官的勞動功能。隨著科學發明成果推陳出新與機器的實際需求增長,工場手工業與大工業的技術不兼容程度愈發顯著。這種結構性矛盾反過來推動機器大工業的“生產有機體”形成。“大工業必須掌握它特有的生產資料,即機器本身,必須用機器來生產機器。這樣,大工業才建立起與自己相適應的技術基礎,才得以自立。”[4]441當機器大工業發展到一定階段時,技術異化的社會癥候開始顯現。
首先,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對勞動力全面占有。“機器從一開始,在增加人身剝削材料,即擴大資本固有的剝削領域的同時,也提高了剝削程度。”[4]454-455機器替代勞動力的技術手段不僅加強了對存量勞動力的控制與剝削,而且突破工種對勞動者的年齡、性別限制,把婦女、兒童創造利潤的能力納入剩余價值生產體系,造成了智力的損害和生活時間的消失。其次,機器作為資本承擔者致力消滅一切妨礙價值增殖的自然屏障和道德界限。“自動機在資本家身上獲得了意識和意志——就受這樣一種欲望的激勵,即力圖把有反抗性但又有彈性的人的自然界限的反抗壓到最低限度。”[4]464機器在參與勞動過程中,它本身并不具備創造價值的能力,但能夠無休眠模式地把勞動資料的價值轉移到商品中,致使勞動力貶值與剩余價值增殖的背反律形成固定循環。工人只有服從資本強加給他們的工作倫理,無限增進勞動適應性,才能避免被他們的競爭者(機器)所排擠而成為無業游民。再次,技術強制加速邏輯與工人勞動強度同步增長。經過工藝改良與技術經驗積累,機器運作效率及其可服務的工作范圍不斷提升擴展,資本家對勞動過程的控制覆蓋至動作、時間和社會網絡等變量,日益原子化的勞動者身心承受的極限受到致命沖擊,以致工人階級發起集體反抗。作為被斗爭對象的資本家,不得不借助政治上層建筑作出回應。“當法律使資本永遠不能延長工作日時,資本就力圖不斷提高勞動強度來補償,并且把機器的每一改進變成一種加緊吮吸勞動力的手段。” [4]480可見,工人爭取自由勞動時間的努力,未能有效擺脫資本主義制度下機器大工業的宰制。
(二)堅持自然和歷史相統一
“在自然界和歷史的每一科學領域中,都必須從既有的事實出發,因而在自然科學中要從物質的各種實在形式和運動形式出發。”[8]440對于技術異化現象的本質證明亦是如此,必須立足于技術的物質存在形態及其一般運動形式。以往哲學家關于自然哲學的思考停留于創造某種思想體系,把技術視為純思辨或流動范疇的抽象產物,帶有唯心主義傾向,不僅割裂認識與實踐的聯系,也貶低技術在人類生產活動的革命性作用。正是這種顛倒的自然觀和形而上學的經驗方法,令人們無法解釋技術的主客二重性背反。馬克思、恩格斯以19世紀自然科學成果所驗證的“事實”為客觀依據,回到勞動實踐本身,揭示技術異化的歷史發展規律。
首先,技術異化是社會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技術的產生、應用和變遷離不開所依附的物質性基礎,也無法排除自身運動的歷史性因素。工具作為技術的物質形態外化,標志著人類對自然力改造的序幕拉開,它一開始就是人類勞動的結晶。人類在自然分化中實現腦(知識、概念)和手(勞動、執行)的結合,為勞動器官從體內延展至體外提供了基礎條件,即“技術從勞動者的身體中分離出來,以體外物體的形式出現”[9]226。隨著私有制和階級的出現,技術異化產生的社會條件逐步成熟。但這種社會矛盾在漫長的生產力運動中緩慢、有限地變化,直至近代科學革命才引發劇烈的對抗。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支配地位與資產階級政治統治相繼確立后,技術在雇傭勞動中的社會形式脫離自然狀態規約,成為資本篩選勞動過程的剩余價值的工具。其次,技術異化是資本運動規律發生作用的必然結果。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促使技術的物質形態與實踐形式獲得資本的規定性,技術資本化是市場競爭機制的內在要求,效率至上理念的道德化為技術滲入社會各個環節、加速社會機體運轉提供了“天然”的合理性。因而,工人不自覺地成為技術結構部分,在剩余價值創造機器中執行“工具人”的標準動作。“我們的一切發明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10]580再次,技術異化在資本主義走向滅亡的必然性中退出人類歷史舞臺。“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3]192勞動者通過感性活動改進工藝技術、革新機器設備,充分展示了人在自然對象中實現自身的能動性與創造性。工業文明以來的技術創造與勞動積累都是人民群眾創造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的歷史主動的碩果,而非少數天才發明家的杰作或理性邏輯自生的東西。然而,資本家集團依靠國家暴力構建的不平等分配體系,破壞了生產與再生產領域的連接,無償占有工人的絕大多數技術成果,令勞動者陷入“非人化”境況。“只有工人階級能夠把他們從僧侶統治下解放出來,把科學從統治階級的工具變為人民的力量,把科學家本人從階級偏見的兜售者、追逐名利的國家寄生蟲、資本的同盟者,變成自由的思想家!” [11]204
(三)將技術批判與社會批判有機結合
馬克思對技術異化的批判是深刻且全面的,他區分了技術和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不僅對技術本身的物化邏輯進行辯證否定,而且對技術的資本邏輯進行徹底清算,實現了技術批判與社會批判的有機統一。
在簡單的商品交換階段,工匠與學徒這對典型的技術主體屬于半依附人身關系,并非組織嚴密的剝削占有關系。技術也只是主體展示自身勞動能力的手段的集合,表現為應用技能、技藝、技巧對物體進行加工、制作的工藝學,它追求的核心目標在于具體勞動產出的使用價值。進入發達商品經濟階段,工匠、學徒、幫工等被整合到資本雇傭勞動的工業體系,社會財富積累路徑從商品流通公式W-G-W切換到資本總公式G-W-G1(G1>G),貨幣不再只是執行流通手段的媒介,而是化身衡量社會財富的主體。追求貨幣增殖(G1-G的差值)成了作為資本的貨幣存在的唯一目的,技術在資本增殖過程中異化為資本的自然狀態與價值形態的合體,行使對活勞動生產超出它自身消費的東西的支配權。
資本家占有勞動者的剩余價值并不將其完全轉化為個人消費力,而是會從中抽取充足分量隨著預付勞動力的價值重新投入再生產中。從簡單再生產到擴大再生產是一個周而復始的連續性過程,物質資料與生產關系的再生產統一,形成新生產循環,同時剩余價值的資本化也按部就班地展開。資本規模就在資本積累中無限擴張,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程度無節制地推向最大化,由此導致這樣的社會事實:社會財富增長必然以社會貧困為代價,并且隨著資本主義發展持續加劇這種一體兩面的對抗沖突。馬克思從資本有機構成及其變化趨勢方面揭示了其中的必然性。在資本主義的生產形式中,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總是以一定數目比例相結合,當技術表現為生產力的內生變量時,它向整個社會生產系統施加的優化程式,在生產要素調配與管理中起到變革性作用,直接牽引勞動生產率線性飆升。因此,生產的技術水平決定生產資料與勞動力的數量關系變化。隨著工人改進技術效能,每個勞動力推動的生產資料大幅度增加。為了提高剩余價值率,資本家使用機器替代勞動力以及雇傭操縱機器的勞動力更加符合資本積累過程的動力需要。可變資本與不變資本此消彼長意味著資本的技術構成對勞動力的需求銳減,由此帶來的后果是背離社會生產發展需要的社會失業,這些“多余”“過剩”人口被技術主導的資本增殖運動所排擠,成為社會救濟對象。“資本主義生產發展了社會生產過程的技術和結合,只是由于它同時破壞了一切財富的源泉——土地和工人。”[4]580這些社會失業、貧富分化現象表明資本積累和貧困積累的孿生關系充滿矛盾與悖論,并非邏輯自洽的系統。因此,勞動過程中的技術要素發生變異也不可避免。只有消滅導致技術異化的社會建制基礎,讓勞動者創造財富的無限潛力脫離資本主義編織的籠牢,社會公平正義才有實現的可能性。
三馬克思、恩格斯技術異化思想的當代啟示
在當代,馬克思、恩格斯技術異化思想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依然適用,其對當代社會揚棄資本邏輯、處理人與自然關系、超越人類發展困境具有深刻的啟示。
(一)資本邏輯的揚棄:激發社會主義制度的優勢
馬克思指出:“以社會勞動為基礎的所有這些對科學、自然力和大量勞動產品的應用本身,只表現為勞動的剝削手段,表現為占有剩余勞動的手段,因而,表現為屬于資本而同勞動對立的力量。”[5]395可見,技術應用生產過程引起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和勞動者素質的變化,同時它自身也會被不合理的制度扭曲為資本的附屬體,按照資本邏輯來舒展它的存在形態。在剩余價值論中,馬克思反對的是資本主義而非資本本身,他把資本視為社會財富的代表,意識到資本在人類物質生活創造中的關鍵性作用,因而提出要“一步一步地奪取資產階級的全部資本,把一切生產工具集中在國家即組織成為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手里,并且盡可能快地增加生產力的總量”[10]52。與此同時,馬克思又從生產關系視角,指出資本作為一種社會權力,它抽象化人的勞動過程,遮蔽了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對抗性,即少數占有生產資料者奴役大多數無產者。而技術理性力量又不自覺地強化了這種不公平非正義的社會事實表達。
我國目前還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生產力容量和勞動者潛能尚未完全釋放,這就決定了資本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發展中還具有長期的合理性。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我國能夠充分發揮制度的優勢,為技術的社會治理提供制度層面的保障。對于技術所在的生產領域,既不能讓資本無序擴張,又不可片面地否定資本的作用。一方面,對資本的邏輯及作用范圍要加以清晰劃界和有度節制,不能任由其按照自身規定性充分展開。在資本參與技術活動過程中,應對資本應用的規則進行系統性改革與結構性優化,將資本無限逐利本性與強制進步邏輯維持在制度設計的浮動幅度之內,以保證勞動者能夠支配資本力量來促進技術進步,使得技術成果為人民群眾共享,從而服務于以人為本的價值目的。另一方面,重塑資本的社會文化基礎,引導資本持有者經濟行為與中華文化環境相適應。一般而言,遵守中國法律法規、承擔納稅義務是對在我國參加科技戰略投資的資本供給主體的基本要求。除此之外,還要利用儒家文化軟力量,調度經濟倫理規約性,促使在科技創新實踐中涌現的新階層自覺承擔社會責任。同時,道家文化中的“順乎自然”精神,對于指引資方理性看待技術與自然關系,亦有積極導向意義。
(二)人工自然觀的引導:嵌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念
人工自然界脫胎于天然自然界,它深刻地烙上人類技術活動的印記,并以系統存在方式,依循從低階到高階、簡單到復雜的演化路徑不斷迭代發展。馬克思指出:“科學只有從自然界出發,才是現實的科學。”[3]194人要在生產上消費自然力,就需要一種“人的手的創造物”[4]444。通過技術構建出人工自然物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過程,反映了人類對自然的意志、目的和手段。這種活動方式在多大程度上滿足人類生存與發展的需要,取決于技術主體發現和利用自然規律的能動性。隨著現代信息技術不斷取得新進展,生態環境科學的前沿構想正從概念、趨勢變為現實,知識形態的科技加速轉化為物質形態的生產力,人工自然界迎來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的新階段,人類介入和吸納自然的主體能力獲得質的飛躍。“人在怎樣的程度上學會改變自然界,人的智力就在怎樣的程度上發展起來。” [8]483與此同時,天然自然界與人工自然界的失衡以及“擬人化”與“非自然性”的矛盾,又引發當代對自然的技術態度的反思。比如,人工編輯基因、人造器官移植對于改善人類生命質量而言,是“造福”還是“造孽”?人工智能算法為人類創造更多超越自然的必要條件,如何避免人化自然觀念脫離自在自然屬性制約的危險傾向?
回應諸如此類問題,需以馬克思、恩格斯技術異化思想為根本遵循,對接中國式現代化語境,樹立正確的人工自然觀。一方面,尊重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以統一的自然觀和歷史觀指導技術實踐,減少技術客體對社會發展與環境保護的負向效應。現代技術文明極大拓展了人工自然界可開發的深度與廣度,彰顯了人類主體性地位與能動性作用,為人們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生活資料,但也改寫了天然自然界的本真性,破壞了勞動者自身的自然與他身外的自然的平衡,引發人口、能源、生態等一系列問題。技術的文明形態并非被動決定的過程,它需要對技術活動的行為作出合乎自然客體外在尺度和人的需要內在尺度的規范,通過技術賦能、多方共治的模式維護自然條件的多樣性與差異性,促使人和自然是生命共同體的理念嵌入人們自己創造自己歷史的進程中。另一方面,協調工具價值與人文價值,發掘更有利于改善人類所依賴的地理環境和增進社會公共福利的綠色資源,保證利用自然的技術活動符合真理尺度與價值尺度。人工自然界的歷史性推演充斥著人類以技術系統為中介對自然進行實踐占有的價值訴求,若對市場機制中的利益、效率、私欲等變量不加以約束,只會扭曲人類與自然分化后的對峙結構而走向技術實踐的反面。長遠觀之,我們應以自然、社會、人類和諧共生、共同進化為目標歸宿,提高自然發展受控程度的精確性,完善技術主體的倫理規范和社會職能,尋求生態效益、公眾利益、個體需求的最大公約數。
(三)技術勞動的解放:指向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目標
馬克思指出:“自然科學卻通過工業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作準備,盡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發展。”[3]193從科學技術史看,經過工業革命、電力革命、計算機革命以及當代高精尖技術的迅猛發展,人類的生計模式和生活方式發生重大變革,在勞動資料獲得機械、電氣、信息等物質存在形式后,生產工序也相繼從手工操縱轉向自動化和智能化,勞動對象和消費要素的種類和范圍迎來史無前例的擴張。迭代躍遷的技術體系極大延展人類的勞動器官,使得自然力替代人力的空間更加廣闊,并在很大程度上減少單位時間內體力和腦力的支出與損耗,為人們獲得更多可自由支配的生活時間提供有利條件。但是,隨著技術理性深度融入社會的組織網絡,一切感性活動軌跡都可以納入大數據的計算公式中,技術體系對社會主體的控制形式更加系統而細致,人們又可能陷入新型機器統治的異化狀態中。
技術被勞動者視為體力解放向腦力解放的有力杠桿。那么,如何抑制物化邏輯、舒展人本邏輯?從當下發展階段看,勞動者對技術和自由的占有必須以夯實物質生活條件為前提,繼續激發技術作為直接的、現實的生產力的潛能,拓展勞動者精神生活的豐富性,完善技術勞動成果的分配形式,將每個技術勞動者因天然稟賦差別而造成占有消費資料的不平等降低到最低限度。具體而言,各級政府主體從中應扮演有為角色,積極推廣平臺經濟中的共享理念,對分配領域展開結構性改革,完善按照技術要素分配的配套機制,把兼顧效率與公平的原則貫穿于初次分配、再分配與第三次分配,形成以實現共同富裕為目標的財富積累體系。從長遠目標看,技術勞動的解放建立在消滅造成勞動異化的社會根源的基礎之上,“只有在勞動共和國里面,科學才能起它的真正的作用”[11]204。技術文明新形態所帶來的人的自由自覺活動“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3]185,然而,這是一個漫長而曲折的歷史過程。當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邊界逐漸消失,強制分工的階級性質不再存在,技術勞動者依托已經積累起來的勞動,將技術活動變成藝術需求,并在確定的自由王國中實現對人的本質的完全占有。
當今世界是開放的、聯系的、互動的命運共同體,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憑借強勁的自主創新能力,長期壟斷技術開發與創造的主導權,把技術不合理應用所引發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系列矛盾轉移到發展中國家或地區,以此來克服本國的周期性危機。面對不公平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及地緣風險挑戰,我國要以馬克思主義自然觀、技術觀為指導,在堅定執行“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的發展理念同時,也要著力消解技術異化帶來的消極后果。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進入創新型國家前列”,是“到二〇三五年,我國發展的總體目標”之一。[12]24新時代吹響了科技強國的號角,隨著社會主義制度優勢持續迸發,我國科學技術必將迎來跨越式發展,廣大人民群眾終將成為技術領域最活躍的創造者和最大的受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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