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嵚

李伏驥站在穿衣鏡前,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自己的衣領,想讓灰色的平價西裝看上去更加板直。天還沒亮,灰蒙蒙的山霧籠罩著整所校園,李伏驥蹚過夜色走進了教室。
教室里有些涼卻不再黑暗,學生們整齊地坐在自己的座位里。李伏驥走上講臺的一瞬間像是往平靜的油鍋里滴入一滴涼水,講臺下的學生立馬沸騰了起來。班長王妮走到李伏驥身邊,“王大嫂”把她的頭發梳成兩條漂亮的麻花辮兒,還抹了平日沒用過的發油,頭發上有股甜甜的花味,看得出她全家對于今天很重視。王妮開口時嗓子還有點兒發緊:“李老師,咱們是要走了嗎?”
李伏驥看了看底下的學生,說道:“大家排隊到我這兒來,一個一個拿,看好上面的名字,別拿錯了。”他拿出文件夾,把準考證一個一個地交給孩子們。李伏驥平日是不愛笑的,學生們第一次上他的英語課時被他嘴角嚴肅的皺紋唬到不敢多說話。但李伏驥其實是個很隨和的人,作為全校唯一的英語老師,他懂得很多學生們不知道的東西,那些知識有趣又吸引人,因此學生們對他的懼與怕慢慢轉變成了敬和愛。這個兩鬢斑白的老人腦子里好像有一個銀河,總是不吝嗇于向孩子們傾灑其中的星光。
拿好準考證,學生們坐上了面包車。大頭燈射出的光亮刺破濃霧,伴著逐漸爬上天邊的朝陽和向身后掠過的鄉村景色,他們搖搖晃晃地駛向城市。
李伏驥沒有跟著一起去,他坐在窗前靜靜地摩挲著手上的繭子。這一天不僅是學生們的高考日,也是他當老師的最后一天。伴隨年歲增長的不只見識,還有身體的負擔。他年輕時的身體就不算好,老了就更不成了。李伏驥低低地笑了兩聲,想到剛來到村里當老師的時候,漏雨的房頂,露天的茅廁,還有破破爛爛的教室。他自認已經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但眼前的一切對于從小家境不錯的李伏驥來說,還是帶來了不小的震撼。他轉頭看到了教室門口沙土地上的幾個孩子,滑稽的、長皴的小臉,穿著抖一下就要暴土揚煙的衣服,在那兒羞怯怯地瞅著他。只那一眼,李伏驥動搖的心便又安定下來。冥冥中有一個聲音要他留下,所以兩年變成了五年,五年變成了半輩子。
再轉頭,看著如今窗明幾凈的教室,李伏驥的的確確地感覺到了時間的飛逝。新來的英語老師已經在路上了,他也可以就此退休,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
突然,李伏驥注意到了什么,在門口處,有一張白花花的東西。他扶著腿站起身走過去,伸手撿起來,拿到眼前一看—“準考證”,耳邊頓時響起了嗡鳴聲。他又多看了一眼,確定這是王妮的,心想這證準是學生們走的時候鬧哄哄的就被擠掉了。
“老劉,老劉啊!”他走出門去想要找到學校的司機,轉了一圈沒見著人影,才想起來老劉已經載著他們出去了。這該怎么辦?想到王妮那雙幫著家里做農活兒而生出凍瘡的小手,李伏驥急得冷汗直流。突然門口傳來噗噗的聲音,一個老鄉開著帶拖斗的電動三輪車駛了進來,后面拖斗里坐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大包小包的帶了一堆。李伏驥想不得那么多,跑過去和老鄉說明了情況。老鄉聽后二話沒說,愿意把車借給他,多久都行。拖斗里的小姑娘跟李伏驥說著什么,但他根本沒注意。李伏驥坐在電動三輪車上想要開出去,但是他根本沒開過電動三輪車,生疏的技術讓這車進退為難。“讓我來。”拖斗里的小姑娘扶住車把,“您去后面坐著吧。”李伏驥沒多想,讓出駕駛位。小姑娘的操作出乎意料的熟練,電動三輪車飛快地行駛在農村的土路上,揚起陣陣塵土。
“李老師!我是新來的老師!”小姑娘在前頭沖著李伏驥大聲說著。“啊,老師好!謝謝你,謝謝你。”李伏驥也大聲回應著她。電動三輪車吱嘎作響,李伏驥的心隨著車發出的痛苦的叫聲也揪緊了。太陽越攀越高,李伏驥的心也沉了下去,王妮這孩子……
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在遠處出現,與他們相隔越來越近。一張哭花了的小臉從車里探出來,用力朝李伏驥招手:“老師,李老師,對不起!”李伏驥努力地探出手去,這動作讓他臃腫的身軀顯得有些可笑:“妮兒,妮兒!拿著,快去啊!”
面包車再次朝著城里的柏油路駛去。李伏驥愣愣地站在拖斗里,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兒。他突然意識到,這也許是最后一次聽見有人叫自己“老師”了。“老師!”他被喚得回過頭去,是那個年輕的女老師。“是我啊,老師!”她穿著漂亮整潔的衣服,白凈的小臉和李伏驥腦海里的面孔沒有一個對得上號。女老師笑了:“我也是妮兒啊。”李伏驥突然就記起來了,記起了那張蠟黃的小臉上明亮堅毅的眼神,她說過她也要當老師啊。李伏驥相信她,他相信他教過的每一個孩子。這是個人杰地靈的地方,這兒的孩子也從未辜負天地鐘靈毓秀的造化。
這是當年尚且羸弱的小姑娘兌現自己承諾的一天,“我回來了。”
難怪呢,這么年輕的姑娘能開得好電動三輪車;難怪呢,她剛才喊自己“李老師”。李伏驥心中的茫然和傷感此時仿佛太陽升起后的雨霧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伏驥雙手握住她的手,疼惜地、激動地搓了搓她的手:“今后就辛苦你了,老師,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