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遵王《讀書敏求記》載b:趙清常歿c,子孫鬻其遺書,武康山中,白晝鬼哭。聚必有散,何所見之不達耶?明壽寧侯故第在興濟d,斥賣略盡,惟廳事僅存。后鬻其木于先祖。拆卸之日,匠者亦聞柱中有泣聲。千古癡魂,殆同一轍。余嘗與董曲江言e:“大地山河,佛氏尚以為泡影,區區者復何足云。我百年后,倘圖書器玩,散落人間,使賞鑒家指點摩挲曰:‘此紀曉嵐故物。是亦佳話,何所恨哉!”曲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則謂消閑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娛。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有?任其飽蟲鼠,委泥沙耳。故我書無印記,硯無銘識,正如好花朗月,勝水名山,偶與我逢,便為我有。迨云煙過眼,不復問為誰家物矣。何能鐫號題名,為后人作計哉!”所見尤灑脫也。
注釋:
a 本文節選自清代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一”,標題為編選者所擬。
b 錢遵王:錢曾(1629—1701),清代藏書家、版本學家。
c 趙清常:原名開美,又名琦美,字玄度,號清常道人。明代大藏書家。
d 壽寧侯:張鶴齡,明鴻臚寺卿張巒之后,1492年襲爵壽寧伯,后升壽寧侯。生卒年不詳。
e 董曲江:董元度,字曲江(1712—1787),紀曉嵐好友,“家富藏書,博雅好古”。乾隆十六年(1751)進士,歷官翰林院編修、安徽定遠縣知縣、山東東昌府教授。
大意:
錢遵王《讀書敏求記》講,趙清常死后,他的子孫把他的藏書全都賣掉了,武康山中白天便有鬼哭,逝者傷痛不已。錢氏認為凡物有聚有散,不必過于計較身后的得失。明人壽寧侯張鶴齡的故居在興濟,他的遺產被變賣殆盡,只有舊居的大廳留著,后來子孫們又將大廳的木料拆卸下來賣給錢氏的先祖,據說那天工匠們居然聽到柱子中有哭聲傳出。大約千古人情,概無例外。我曾同董曲江講:“大地山河被佛家視為泡影,人只是這世上的過客,更不在話下。我百年之后,生前遺物,如圖書、器皿、字畫、珍玩散落人間,讓鑒賞者把玩時,說這是紀曉嵐的遺物,足可成為文壇佳話,這又有什么遺憾的呢?”董曲江聽后說:“您這樣想,其實也是名心尚存,并不超脫。平日消遣,需要這些玩物。人不在了,這些玩物對我已經毫無意義,蟲鼠啃食、埋入泥土都與我無關。因此我生平從不在藏書上蓋章,也從不在硯臺上刻字。就像好花朗月、勝水名山,偶與我相逢,成為悅目的對象;時過境遷,又何必動問后來者為誰,也何必要讓后來者知道它們從前的主人?”董氏之論,更顯灑脫。
【賞析】
這段文字的開頭給我們描述了一幅令人驚心的圖畫:兒孫不肖,守不住祖先留下的家業,不僅拆賣祖宗留下的房屋,甚至賤售遺存的藏書,還因此驚擾了九泉之下先人的亡魂。“藏書萬卷可教子,遺金滿籝常作災”(黃庭堅),看來開蒙啟智的藏書也救贖不了迷失的靈魂,只能被敗家子換得一點銀兩,供其揮霍。家財蕩盡,必是流離失所,這樣的結局,豈能等閑視之、隨便諒宥?文章作者暴露敗家子的這些劣跡后,不只沒有太多譴責,對艱苦創業的祖宗也未予太多同情的表示,卻又引出了另一個寓意略顯疏離的話題:如何處置生前的玩物,而這正是這篇短文的重點。
玩物畢竟是玩物,與生活必需品不同,只可用于消遣,人死跡滅,這些玩物歸于何人之手,對死者來說已經無足輕重。紀曉嵐愿意聽人說這是紀氏的故物,在朋友董曲江看來,那仍是“名心尚存”,并不超脫。“名心尚存”,并不超脫,應該是紀氏對這些平日的玩物寄意甚深、沉迷其間的緣故吧。由此想到蘇東坡的《王君寶繪堂記》。蘇軾生前興趣廣泛、愛好多多,但都不過是當事人的一點“雅好”。用蘇東坡話來說就是:“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這就是境界。不以物之價值為意,凡能取悅情性,豐富自己的生活,無論貴賤皆可賞玩,賞玩之后,是留是去,則“不復惜”“不復念”,自然而然,役物而不為外物所役。這確是世人接物時應當有的秉持。
近代名人張伯駒,為了收藏展子虔《游春圖》、陸機《平復帖》等珍貴書畫,出賣房產、變換太太的首飾、傾其所有。令人驚嘆的是這些蕩盡家產、歷盡艱辛收藏來的寶物后來全被他無償地捐獻給了國家,可見貌似一擲千金、不惜性命以殉的瘋狂之舉,在他其實也只是理性的選擇,非為滿足占有的私欲。洪邁《容齋隨筆》“士之處世”一節,說高明通達之人方能視金珠珍玩如小兒之戲劇,“未嘗置欣戚于胸中”,“方雜然前陳,疑若可悅,即委之以去,了無戀想”,這才是到達了超然物外的化境。(莊錫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