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 尹清芳 譚繼魁
摘 要:對于企業員工非法收取貨款行為,是認定為詐騙罪、合同詐騙罪、挪用資金罪還是職務侵占罪存在爭議。在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前提下,若貨款被認定為“財物”,則其不應歸入挪用資金罪或職務侵占罪的范疇。認定合同詐騙罪需在成立詐騙罪的基礎上,具有體現市場交易關系的合同,符合“在合同簽訂、履行過程中騙取財物”的客觀要件。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不限于書面合同,即便是口頭合同,只要發生在生產經營領域,侵犯了市場秩序,同樣可以構成合同詐騙罪。
關鍵詞:私收貨款 合同詐騙罪 詐騙罪
一、企業員工非法收取貨款行為的定性爭議
[基本案情]2019年3月至2022年5月,張某在擔任某營銷策劃公司(該公司為某品牌手機區域銷售策劃公司,以下簡稱“營銷公司”)促銷主管期間,明知自己沒有代表營銷公司收取貨款為經銷商訂貨的權利,仍謊稱可以幫助經銷商獲取低價手機貨源,收取部分經銷商的貨款。張某收取貨款后,未上交營銷公司,也沒有向營銷公司報告,而是將貨款用于償還個人債務,經經銷商催要后,張某通過私人渠道獲取少量手機提供給經銷商,剩余款項以各種理由拒不供貨也不退款。截至案發,張某共計收取多名經銷商50余萬元貨款。各經銷商在與營銷公司簽訂合同時,約定過經銷商只能通過指定APP下單訂貨付款。
本案中對于張某行為的定性存在詐騙罪、合同詐騙罪、挪用資金罪和職務侵占罪四種不同意見,對張某行為如何定性,離不開對張某所收貨款的性質、對合同的利用程度等客觀方面以及主觀目的等要素的準確認識。
二、對企業員工非法收取貨款行為客觀方面的準確認定
(一)確認貨款的“財物”屬性
對張某行為準確定性的關鍵在于對貨款性質的認定。對此,可從兩個角度遞進甄別:一方面,張某是營銷公司的促銷主管,其收取的貨款可能是營銷公司預計所得的收益,屬于刑法中的“財產性利益”[1];另一方面,各經銷商在交付貨款后,并未收到貨物,此為“財物”受損。由此,貨款作為構成要件事實,應當在“財產性利益”與“財物”中擇一評價。若以“財產性利益”看待貨款,則確認營銷公司對貨款的權利,進而可能滿足挪用資金罪或職務侵占罪的犯罪構成;若選擇貨款的“財物”屬性,則排斥貨款與營銷公司的關聯,從而排除挪用資金罪和職務侵占罪的適用。
刑法上的占有更為強調現實的占有,即事實支配狀態,而不在于權利人的法律確認。[2]就法律適用而言,貨款的性質宜從占有的角度考察,即誰的占有遭到破壞。[3]本案中,由于經銷商在與營銷公司簽訂合同時,約定過經銷商只能通過指定APP下單訂貨付款,可知經銷商知曉張某沒有代表營銷公司收取貨款代為訂貨的權利,因而張某收取經銷商貨款的行為,并不成立營銷公司與經銷商之間的買賣合同,僅成立張某與經銷商之間的買賣合同,這筆款項的占有并非營銷公司,營銷公司在這一過程中不僅從未達致貨款占有的法律狀態,也沒有實現對貨款的現實支配。因此本案中,張某的行為不涉及經銷商和營銷公司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并未破壞營銷公司的占有。張某破壞的是經銷商對貨款的占有,貨款這一表征所呈現出的法律性質是“財物”而不是“財產性利益”,從而排除貨款作為挪用資金罪和職務侵占罪的犯罪對象的可能,張某的行為不構成挪用資金罪或職務侵占罪。
(二)區分工作便利與職務便利
職務便利與工作便利具有外在相似性,都是源于工作產生的便利??梢哉f,利用職務便利與工作便利都需借助一定的身份要素,但應當認識到,工作便利是獲取職務便利的前提條件,只有先入職獲取工作身份,才有可能進一步獲取依托職權而產生的職務便利。因而,職務便利的認定口徑小于工作便利。區分職務便利與工作便利的意義在于區別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4],可以此區分需要借助職務便利的財產犯罪與借助工作便利的財產犯罪。
本案中,張某并無收取貨款的權利,亦即張某并不能利用職務所帶來的便利條件,只是單純依靠工作所帶來的便利取得貨款??梢?,本案是利用工作便利條件而實施的后續行為,不能因為行為人擁有“工作”的身份要素進而肯定行為人具備“職務”的身份要素。故此,張某所施之行為并沒有利用職務便利,不具備職務侵占罪和挪用資金罪所要求的“利用職務便利”,應否定此二罪的成立。本案的基本行為方式為,張某利用工作上的便利,謊稱可以幫助經銷商獲取低價手機貨源,經銷商產生錯誤認識并基于該錯誤認識處分貨款,張某取得貨款,經銷商因未取得與貨款相對應的貨物而遭受損失,張某非法收取貨款的行為符合詐騙罪(合同詐騙罪)的行為構造。
(三)判斷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形式
一般認為,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為書面形式,但是口頭合同應否被囊括于其中,往往是爭論焦點。持肯定說者認為,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應包括口頭合同,實踐中口頭合同占相當之大的比例,并且口頭形式與書面形式的合同實質內容相同,一味強調排除口頭形式的合同只會徒增司法判斷的復雜性。持否定說者認為,因口頭形式的合同不具有合同所擁有的形式外觀,故而合同詐騙罪應排除口頭形式的合同。[5]對此,單從外觀對合同的范圍予以形式判斷不免武斷,較為合理的做法是,回歸合同詐騙罪的規范保護目的,也就是說,判斷合同形式不能只關注合同的外部形式,而“要看合同的對方當事人(被害人)是不是市場主體,合同內容是不是體現市場經濟(交易)關系,是否具有財產交付內容”[6]。
在本案中,通過指定APP下單訂貨是各經銷商與營銷公司的合同約定,而張某私自向各經銷商供貨的交易形式并非通過傳統的書面合同形式完成,而是口頭合同形式。由于張某與各經銷商以供銷手機為目的所成立之口頭合同,體現了市場經濟中的交易關系,發生在生產經營領域,屬于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
三、對企業員工非法收取貨款行為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
(一)非法占有目的應否一體解釋
詐騙罪和合同詐騙罪明確規定了非法占有目的,這是主觀的構成要件。關于財產類犯罪中的非法占有目的是否可作一體解釋,有論者認為,非法占有目的由排除意思與利用意思組成,前者重視法律的側面,后者重視經濟的側面。[7]然而,該觀點是以盜竊罪為基底,對非法占有目的所作出的解釋,轉換至以“利用合同詐騙被害人貨款,同時向對方提供等額抵押物”的情形而言,被害人享有與貨款等價的抵押物,并未有實質的財產減損,只能說明行為人對貨款的利用意思,而不能說明刑法中排除他人占有的排除意思。合同詐騙罪的非法占有目的也不能完全等同于詐騙罪中的非法占有目的。合同詐騙罪在財產法益保護目的之外,還含有經濟法益的保護目的。因而,在理解特殊法與一般法的過程中,應對特殊之處深度挖掘。一般認為,合同詐騙罪的經濟法益是市場經濟中合同的信賴利益,發生在經營過程,保護的是所有市場參與人共同享有的市場交易環境。因而,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不僅僅是作為客觀要素而存在,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在一定程度上也依賴于合同。
(二)合同詐騙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的判斷
在對合同詐騙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的判斷過程中,不能僅依賴“排除意思和利用意思”,還應當從特定的法益保護目的(經濟利益)出發,依賴于合同予以認定。對此,需要考察行為人履行合同的意愿和履行合同的能力。[8]在合同詐騙罪中,行為人履行合同的意愿方面表現為行為人自始無履行合同的意愿,以簽訂、履行體現其虛假意愿的合同為表征,破壞當事人的信賴利益;履行合同的能力方面表現為行為人明知自己不具備履行合同的能力,而與被害人訂立合同,致使被害人無法通過合同獲取其所應得的利益。就此而言,對于合同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判斷,不能僅僅依賴于實際財產或整體財產損失的標準,還應體現本罪所特有的規范保護目的,以雙重進路理解這一主觀要素——“排除意思與利用意思”+“履行合同的意愿和履行合同的能力”。
就本案而言,張某擁有排除經銷商對錢款占有并加以利用的意思,同時,還在無履行合同意愿的前提下與經銷商訂立合同,且無實際履行合同的能力。因而,張某既具有詐騙罪的非法占有目的,還在此基礎上具備合同詐騙罪的非法占有目的。按照“特殊法優于一般法”的原則,以合同詐騙罪定性更為妥當。
四、結語
司法實踐中諸如詐騙罪、合同詐騙罪、挪用資金罪和職務侵占罪等犯罪的行為方式呈現出一定的相似性,其在構成要件要素方面存在重合。在涉及財產權益的案件中,財產性利益保護固有的復雜性是不可忽視的話題。對企業員工非法收取貨款行為的認定,應當首先明確貨款的“財物”屬性;其次對利用職務便利的構成要素進行細致辨析,準確界定工作便利與職務便利;最后,在主觀要素的評析中,應重點審視“非法占有目的”的多元解釋。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和刑法領域法律關系的日益復雜,財產犯罪案件的類型在不斷演變。應持續關注這些變化對刑法解釋和適用所帶來的影響,探討如何在日益復雜的經濟活動中,確保法律規范能夠靈活而準確地適用。
*河南省新野縣人民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四級高級檢察官[473502]
**河南省新野縣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負責人、一級檢察官[473502]
***河南省新野縣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五級檢察官助理[473502]
[1] 挪用資金罪和職務侵占罪的犯罪對象分別為“本單位資金”和“本單位財物”,二者均包含單位確定和預期的收益,屬于“財產性利益”。
[2] 參見杜文?。骸敦敭a犯刑民交錯問題探究》,《政治與法律》2014年第6期。
[3] 關于財產犯罪有側重于事實狀態理解的占有說、本權說以及中間說,受德國刑法理論影響還有從法益推導而來的法律財產說和經濟財產說等。從保護各類財產秩序的角度出發,兼顧挪用型、取得型、占有型等財產犯罪類型,本文采取占有說的立場。
[4] 參見尹琳:《刑法上職務便利與工作便利的區別必要性辨析》,《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12期。
[5] 參見殷玉談、丁晶:《合同詐騙罪的司法認定》,《中國刑事法雜志》2009年第1期。
[6] 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1084頁。
[7] 同前注[6],第1248頁。
[8] 參見徐凌波:《金融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功能性重構》,《政治與法律》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