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前不久去了廣州,作為評委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參加“梁宗岱翻譯獎”的最后一輪評審。四川大學楊武能翻譯的《魔山》等獲獎。一等獎十萬元。自不待言,沒有人關注獎金多少,關注的是文學翻譯——文學翻譯再次引發了大家的討論。
作為評委也好老翻譯匠也好,我以為文學翻譯必須有美感。說極端些,可以個別詞句譯得不對,但不可以整體譯得不美。美而不對可以改,對而不美就無可救藥。常言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事關翻譯,情況未必如此。所以當下文學翻譯的使命,即是美的重拾與歸位,讓美成為文學翻譯實踐和文學翻譯批評的“壓艙石”。
我一向認為,文學翻譯絕不僅僅是語義、語匯、語法、語體的對接,而且審美感受的對接、文學才情的對接,甚至是人文氣質的對接、靈魂切片的對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曾說“翻譯是靈魂間諜”,進而以“審美忠實”四個字概括自己的所謂翻譯觀。打個未必恰當的比方,如果把文學翻譯比作楊貴妃,重要的不是譯出三圍尺寸,也不是譯出身高膚色相貌,而是譯出“梨花一枝春帶雨”的詩性美感。
或許有年輕朋友想問怎樣才能譯出美感呢?培養語感!一如沒有車感開不好車,沒有色感畫不好畫,沒有樂感唱不好歌跳不好舞,沒有語感也搞不好翻譯,搞也譯不出美感。
那么語感從何而來呢?主要來自原著文本的大量閱讀,貪而無厭,如醉如癡。如此經年累月,語感自然水到渠成。我多少留意過包括部分年輕譯者的翻譯,坦率地說,讓我怦然心動的不是很多。什么原因呢?因為不是從語感、語境到翻譯,而是從語義、語法到翻譯,也就是從辭典到翻譯。好比把魚拿到桌面上觀察,而不是在水中觀察。引用村上春樹的比方,翻譯好比把活蹦亂跳的金魚刻不容緩地從一個魚缸放進另一個魚缸,如果拿到桌面上觀察完了再放進另一個魚缸,那么語感就死掉了,節奏就死掉了,文氣就死掉了。重復一句,大量閱讀產生語感。有了語感,才能譯出美感。
不過這么說只說對一半。因為譯出美感靠的是母語,對我們來說就是漢語。漢語是譯出美感的另一半,甚至是更重要的另一半。這個道理很簡單,無須多言。我只想提醒年輕朋友別忘了文言文的學習。也搞翻譯的季羨林曾說:“你腦袋里沒有幾百首詩詞,幾十篇古文,要寫文章想要什么文采、那非常難。你要翻譯,就要有一定文采。”現在搞翻譯,當然大多用的是白話文。只有寫好白話文,譯本才能有文采。而要寫好白話文,就必須學好文言文。不妨斷言,文言文是白話文的天花板,母語是外語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