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今怡 賀愛軍
摘 要:翻譯作為引入文學形式的手段,受到國家重視,并由國家通過翻譯機構予以實施。18世紀,俄國圣彼得堡科學院以文學翻譯為手段,生成并建構了俄國國家文學。圣彼得堡科學院的文學翻譯活動由政府驅動,通過譯介西歐古典主義引入民族國家共同體的創作手法,借助貼近俄國受眾的譯語規范及翻譯策略提升俄語本土文學的數量與流通。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的政府主導性與市場調適性統攝于催生國家文學的這一目標,最終在18世紀促成了俄國國家文學。
關鍵詞:機構翻譯;國家文學;圣彼得堡科學院;俄國文學
中圖分類號: H31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335X(2024)02-0133-08
DOI:10.16497/j.cnki.1672-335X.202402012
文學翻譯作為革新目標語文學創作的重要手段,對國家文學的生發具有促進和導向作用。俄國國家文學伴隨著18世紀俄羅斯帝國的建立而逐漸成型,是俄羅斯帝國統治階級強化國家認同、凝聚民族共識的重要手段,其產生與18世紀俄國歐化改革背景下的大規模歐洲文學翻譯活動直接相關,構成俄國翻譯史研究的重要議題。相關研究或聚焦18世紀俄國譯者直接產出的翻譯文學作品,[1][2][3](P66-84)或縱觀18世紀俄國文學的翻譯情況,[4][5][6][7][8][9]探究18世紀俄國的文學翻譯是如何促成模仿歐洲文學的浪潮與孕育現代俄羅斯文學的起源,促使俄國文學從古羅斯以降東正教敘事與斯拉夫民間書寫傳統中“脫胎換骨”,并與歐洲文學的審美不斷分野。在俄國這場大規模文學翻譯活動中,圣彼得堡科學院作為官方翻譯機構承擔引路者和開拓者的重任,對俄國國家文學的生成至關重要。這一機構的文學翻譯呈現出哪些具體特征?這些特征對俄國國家文學的生成有何影響?通過提煉18世紀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實踐的具體特征,進而探討這些特征對俄國國家文學生成的影響。
一、18世紀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與俄國國家文學
“國家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既是用民族或官方語言撰寫的本土文學集合,又是明確國家身份、提供國家文化參照點的文學手段,還是分析文學與社會之間關系的概念工具。[10](P293)國家文學的生成需要達成以下三個條件:一是有大量用民族或官方語言創作的本土文學作品;二是強調民族國家共同體身份與文化的文學創作手法;三是形成文學與社會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共識。而文學翻譯活動因具有刺激目標語文學向新方向發展以及為目標語作者提供創作模板與靈感的作用,[11](P62)自然成為國家文學生發的渠道與手段。相關案例不勝枚舉,其中尤以18世紀俄國大規模文學翻譯活動最為明顯,這也是佐哈爾眼中早期歐洲翻譯文學影響本國文學發展進程的絕佳案例。[12]
俄國文學家米爾斯基認為,俄國“國家文學”肇始于18世紀20年代中期至40年代末的世俗文學。[13](P59)而國家文學的形成與18世紀俄國大規模文學翻譯活動同步進行且密切相關。以翻譯文學為工具,西歐文學被高效且深刻地移植到俄國本土文學土壤之中,其影響如同古希臘文學之于古羅馬文學,[9](P94)刺激俄國文學從古羅斯以來的東正教敘事與斯拉夫民間文學轉變為“國家文學”,大量自覺運用本土語言描寫俄國真實社會生活的文學作品得到出版與流通,在一定程度上推動18世紀俄國社會開始廣泛尋求共同的身份角色與語言文化,使得18世紀成為俄國民族國家意識形成的關鍵時期。[14](P1-7)在這場文學翻譯浪潮的諸多參與者中,以圣彼得堡科學院為代表的官方翻譯機構成為不可忽視的先驅力量,孕育并滿足國家文學生成所需的各項條件。
“機構翻譯”(institutional translation)作為官方主體向特定受眾傳達指定內容的翻譯手段,[15](P55)包括經濟—政治實體的技術或行政性翻譯與意識形態組織機構的文學翻譯,[16](P69-70)其涉及的翻譯選材、譯者選擇、翻譯策略、譯本發行、資金贊助等翻譯控制環節均與官方授權緊密相關,[17](P26)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制度化”特點。[18](P29)圣彼得堡科學院(現名為俄羅斯科學院)作為18世紀新型的國家科學機構,1724年由彼得一世發起并于1725年正式建立,與國立大學平級,受俄國沙皇建立的國家最高權力機構——參政院的直接管理。[19](P204-206)圣彼得堡科學院的文學翻譯活動正式始于18世紀20年代末,雖然期間文學翻譯相關人員組織因為種種原因整體遷出科學院,但在18世紀80年代還是回歸科學院內部的人文分院與翻譯部門。[14](P114-115)研究發現,18世紀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作為典型的機構翻譯,通過翻譯過程、譯介選材、譯語規范、翻譯策略等方面的系統規劃與協同實施,自覺肩負革新俄國文學傳統的責任,最終生成并建構了俄國國家文學。
二、政府驅動的翻譯過程:滲透文學參與國家意識形態治理的共識
作為18世紀俄國機構翻譯的典型代表,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的發起與組織均由政府驅動,即政府通過頒布政令、經濟贊助等手段直接驅使圣彼得堡科學院開展文學翻譯活動,機構設置、人員組織、資金來源、發行渠道等翻譯過程的各項環節因素均受政府控制與保障。這折射出其背后的俄羅斯帝國統治階級已然認識到包括翻譯文學在內的文學作品具有治理社會意識形態的功效。他們借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之力,將文學的政治屬性與治理功用告知俄國作家,刺激他們與帝俄統治階級達成共識乃至共謀,自覺投身于創作構建民族國家共同體想象的國家文學。
(一)文學參與國家意識形態治理成為18世紀帝俄政府的共識
自18世紀20年代末開始,俄國文學開始服務于國家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治理需求,圣彼得堡科學院的文學翻譯活動更不例外。總體上,從彼得一世到葉卡捷琳娜二世,幾乎所有俄國沙皇都會頒發有關翻譯的御令,以配合18世紀俄國歐化改革的不同需要,使得翻譯上升為18世紀俄羅斯帝國的國家事業,[20](P4-5)其社會地位、組織程度、國家參與積極性較歐洲其他地方明顯更高。[21](P19)18世紀初期新的俄羅斯帝國亟須加強基礎建設與擴張疆域領土,為此彼得一世頒布法令,要求大家了解軍事、技術、法律、地理等具有“應用”意義的外國著作,[22](P29)翻譯的國家治理功用首次得到俄國統治階級的重視。而隨著俄羅斯帝國作為民族國家的日益穩固,統治階級妄圖擺脫教會的影響與加強國內公眾對俄羅斯帝國的認同。[7](P125)俄國民眾亟須一種世俗化、良好、基礎的新俄羅斯文化,[22](P50)所以建立全民文學、制定全民標準語和民族詩歌創作體系的任務自然就被提上了日程,[23](P4)帝俄政府的建設任務轉向文化、意識形態層面。在此背景下,俄羅斯帝國對于西歐文學的渴求使得文學翻譯取代了科技翻譯的地位,[21](P18)走向俄國翻譯場域的中心?;适?、權臣等統治階層大范圍地對文學翻譯進行資金支持,圣彼得堡科學院的文學翻譯活動由此展開。換言之,統治階級對創建新俄羅斯文化、構建民族國家共同體意識形態的直接需求,使得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呈現出政府驅動的鮮明特點。
(二)帝俄政府的保障支持踐行了文學參與國家意識形態治理的共識
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在機構設置、人員配備、經濟資助、發行渠道四方面均受到帝俄政府的控制,滲透著18世紀俄國統治階級的共識——文學參與新國家文化、意識形態構建?;诖?,身處圣彼得堡科學院的文學譯者能夠知曉、內化乃至向其他文藝工作者傳達國家文學生成的思想條件——文學應當與社會治理實現共謀,以此構建俄國國家文學創作思潮。在機構設置與人員配置方面,1735年包括阿多杜羅夫(V. E. Adodurov)、羅蒙諾索夫(M. V. Lomonosov)、蘇馬羅科夫(A. P. Sumarokov)、特列季亞科夫斯基(V. K. Trediakovskii)等一大批詩人、文學家、語言學家等多重身份的著名本國譯者直接受聘于圣彼得堡科學院,加入科學院院長科爾夫(J. A. Korff)男爵組織的首個翻譯團體“俄國人聚會”(Russian Conference)。[24](P313-314)雖然1773年上述翻譯相關人員遷出至葉卡捷琳娜二世發起的“外文書俄譯促進會”,但是直至1783年,時任圣彼得堡科學院院長的達什科娃公主(E. R, Dashkova)領導成立人文分院(Academy of Letters),以及于1790年組織建立翻譯部(Translation Department),指派作家兼譯者普羅塔索夫(A. P. Protasov)教授擔任部長,翻譯相關人員才回歸圣彼得堡科學院內部,并重新成為官方文學翻譯活動的主力軍。[25](P116)而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譯者的經濟資助主要來源于兩個渠道:一是政府專項津貼,[5](P653)比如特列季亞科夫斯基就職于“俄國人協會”期間每年津貼為360盧布;[4](P31)二是皇室、權臣、貴族等的私人資助,比如安娜一世贊助西歐頌詞翻譯,伊麗莎白一世命令并贊助圣彼得堡科學院的修辭、詩歌教授司達林(J. Sthlin)翻譯出版十六部頌詩和詩歌,1747年下令翻譯出版法國古典主義作家費奈勒的《忒勒馬科斯歷險記》,以及鮑里斯·庫拉金等議院成員也私人贊助了科學院的文學翻譯活動。[22](P55)與此同時,政府通過資助建立官方出版社為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提供發行渠道保障。除了葉卡捷琳娜二世發起的“外文書俄譯促進會”自1773年到1783年因具有獨立出版資質能夠公開發行譯著外,18世紀機構產出的文學譯作均由圣彼得堡科學院直屬的“科學院出版社”(the Academy of Sciences Press)負責印刷和發行。根據1727年帝俄政府法令,科學院出版社成為全國唯一世俗文本出版商,[19](P208)包括翻譯文學在內的譯著占據其出版書籍目錄的核心。[22](P50)
由此可見,政府在圣彼得堡科學院的文學翻譯活動中扮演了領導者與驅動者的角色,確保其翻譯過程所涉的機構組織、人員水平、經濟來源、出版發行均在帝俄政府的掌控范圍內,滲透著文學參與國家文化、意識形態建設的帝俄政府共識。圣彼得堡科學院譯者產出的文學譯著促使俄國文藝工作者意識到文學之于國家意識形態治理的重要性,為他們創作俄國國家文學作品奠定思想基礎。這通過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的選材傾向、翻譯策略等得到進一步推進。
三、傾向西歐古典主義的譯介選材:引入強調民族國家共同體的創作手法
圣彼得堡科學院的文學譯者主要譯介頌辭、頌詩、悲劇、諷刺長詩等西歐古典主義文學作品,將西歐古典主義的創作手法與形式體裁引入俄國文學界,促使俄國作家所創作的文學作品朝著西歐古典主義方向發展,具備強調民族國家共同體的顯著特點,從而實現俄國國家文學的生成。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譯者傾向西歐古典主義的翻譯選材既受制于帝俄統治階級的個人文學喜好與意識形態治理需求,又得益于譯者主動利用科學院出版社市場戰略變化而做的主動選擇。
(一)翻譯西歐古典主義符合了帝俄統治階級的文學喜好與治理需求
正如上文所述,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譯者作為政府機構的聘用人員并額外接受皇室、權臣等統治階層的經濟贊助,必須按照沙皇政令和贊助人指令展開翻譯工作。而自彼得一世以來的統治者及權臣都展現出對西歐古典主義文學的推崇,這其中除了統治者們對于西歐藝術文明的個人向往與強烈熱愛,也包括滿足他們對國家意識形態治理的新需求。與彼得一世時期之前的羅曼諾夫王朝不同,新建立的俄羅斯帝國不再依靠教會力量對社會公眾進行意識形態統治,轉而尋求東正教故事等俄羅斯文學傳統之外新文學形式的輔助,而伴隨啟蒙運動席卷西歐各國的古典主義文學自然就被統治階級視為用以統治意識形態的最佳文本。西歐古典主義主要贊頌君主制度尤其是君主,強調個人必須服從國家,私欲必須服從于義務,其產生伴隨著17世紀末18世紀初西歐各國專制制度的紛紛確立,是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在文學藝術上的典型表現。[23](P69-73)古典主義文學的顯身足以代表西歐各國的新興文學已然到達“國家文學”的成熟狀態,[11](P63)其服務于民族國家統治的政治屬性得到確立和認可。簡言之,西歐古典主義文學可以建構民族國家共同體想象并培養本國民眾的民族國家認同,而這無疑符合18世紀俄羅斯帝國試圖強化民眾國家意識以滿足鞏固帝國統治的實際需要,直接致使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譯者多譯介西歐古典主義文學。
(二)譯者利用出版社經營戰略變化主動引介西歐古典主義文學
除了受到統治階級的直接影響,圣彼得堡科學院譯者主動迎合18世紀科學院出版社的市場戰略變化,開始自覺承擔起“向俄國讀者介紹西方文學”的歷史使命,[22](P50)這使得18世紀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充分印證了當時俄國翻譯界的奇特現象——“先譯者后作家”。所謂“先譯者后作家”,不僅僅是前文所述的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譯者往往身兼作家、詩人、劇作家等數職,更是指“譯者”成為作家接近科學院出版商的初始捷徑。在18世紀40年代,作家在出版譯著之后再出版自己的文學作品會變得容易很多,包括羅蒙諾索夫、蘇馬羅科夫、特列季亞科夫斯基等在內的圣彼得堡科學院翻譯團隊著名成員都是先出版欽定或自選的譯著,再出版自己的古典主義詩歌與戲劇,[22](P57)即先成為著名翻譯家,再成為典型的古典主義作家。而這種特殊現象與科學院出版社經營戰略變化尤其是目標讀者群變更緊密相關。1743年,科學院院長安德烈·納托夫(Andrei Nartov)和秘書謝爾蓋·沃爾奇科夫(Sergei Volchkov)遞交了一份關于如何最大程度地提高科學院出版物銷量的提案。提案指出科學院出版社應當出版俄國普羅大眾喜聞樂見的譯著以提高利潤收益,而不是僅僅出版只有科學家才能看懂的應用類譯作。由于科學院文學譯者此前一直承擔引介西歐文學的任務,科學院出版社自然就將他們想翻譯出版的文學譯著視為俄國公眾的閱讀期待和購買興趣所在。基于此,譯者在科學院出版社的影響力大幅提升,被賦予較高話語地位,只要譯者前期譯著的銷量和業績不錯,那么其后期產出的譯著也會被科學院出版發行。[22](P56)譯者仿作或原創的俄國文學作品才有機會進入科學院出版社的出版書目之中。正是利用了科學院出版社的發行策略轉變,圣彼得堡科學院譯者得以源源不斷地出版古典主義文學譯著。在該過程中,科學院譯者也實現象征資本的積累,對未來個人文學作品在科學院的出版與銷售產生“近水樓臺”的獨特效果。[7](P126)科學院譯者從“譯者”走向“作家”的個人身份轉型,不僅能為科學院出版社帶來大量經濟收入以支持后續仿作或原創的俄國文學作品順利出版,而且持續引導國內文學創作擺脫東正教敘事與斯拉夫民間書寫,并邁向強調民族國家共同體的世俗文學體裁,以迎合帝俄政府加強公眾國家認同與民族意識的意識形態治理目標。
簡言之,在俄羅斯帝國的建設任務轉向意識形態治理的背景下,無論是受到政府直接管控還是利用出版社營銷戰略變化,西歐古典主義文學構成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的譯介選材傾向。譯者“被迫”或主動將西歐古典主義文學體裁引入俄國,借助“先譯者后作家”模式為出版自己的古典主義文學仿擬或原創作品創造可能,以至為其他文藝創作者提供古典主義創作靈感與模式,激發他們創作出帶給俄國讀者全新世俗化文學體驗與民族國家意識教育的國家文學作品。然而,要實現俄國國家文學在大眾層面能夠被普遍接受,還需要通俗易懂的本土語言、引人入勝的生活情境等要素提供加持,而這些要素都可以從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的譯語規范與翻譯策略中獲取模板,以此推進俄國國家文學在更廣泛的俄國社會基礎上生成與認可。
四、貼近受眾的譯語規范與翻譯策略:提升俄語本土文學的數量與接受
18世紀的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雖然在資金、人員、出版、選材方面均背靠俄羅斯帝國統治階級,奠定了俄國國家文學生成所需的基礎共識與創作手法。但是,要想俄國文學界能夠有國家文學之風氣,還需要提升具有國家文學鮮明標簽的文學譯著在圖書市場的數量占比與接受范圍。因此,圣彼得堡科學院在規劃文學翻譯活動時,將俄國圖書市場的實際情況納入考慮范圍,致使科學院譯者的文學翻譯活動在文本層面呈現出貼近俄國受眾的共性特征。這種響應市場需求的明顯傾向與18世紀俄國圖書市場發生的巨大變化有直接關聯。18世紀俄國統治階級發起西化改革,起初是為了提高軍事實力、促使科技進步、完善社會制度等,但這也不可避免地使得俄國社會民眾對西歐文學藝術的興趣日益高漲。此外,18世紀帝國領土持續擴張,以及帝俄政府鼓勵發展工場手工業、商品貿易,使得俄國總體人數與商人階級人數持續壯大,導致18世紀的俄國圖書市場愈發龐大。審時度勢的科學院出版社自18世紀20年代末就開始重視書籍銷售所帶來的商業利益,[22](P55)而非宗教性質的外文世俗書籍因具有實用意義、休閑功能以及適當的道德教導功能,構成18世紀40年代后科學院出版社的出版重心。[25](P8)在此背景下,圣彼得堡科學院譯者作為官方翻譯機構成員,盡力滿足出版社的盈利目標,有意識地提高翻譯文學尤其是俄譯西歐古典主義文學的市場銷量,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的社會效益即對俄國作家的影響作用也隨之擴大。具體來說,為了提高譯本語言質量與擴大營銷范圍,圣彼得堡科學院譯者傾向于使用俄語的譯語規范與本地化的翻譯策略,借翻譯文學營造國家文學的創作風氣,提升用俄語書寫俄國真實社會生活的本土文學數量與接受流通。
(一)使用俄語的譯語規范啟迪俄國作家使用本國語言進行文學創作
在譯語規范方面,18世紀初彼得一世就在翻譯政令中直接要求翻譯應“不用高雅之斯拉夫語”并將“意思”表達清楚,完全否定逐字翻譯。此后,該政令因符合新的俄羅斯帝國的民族語言建設需要而得到繼承。特列季亞科夫斯基作為圣彼得堡科學院“俄國人聚會”的發起者,在1735年成立大會作題為《論俄語的純潔性》的發言,旗幟鮮明地提出“俄國人聚會”的首要任務就是竭力使得俄語更加完善。[14](P96)因此,羅蒙諾索夫、蘇馬羅科夫等大部分成員均將俄語作為他們從事文學翻譯活動的譯語規范,[22](P52)盡管他們實際使用與主張采用的俄語規范因源自不同階級而存在差異,[23](P55)但都顯示出他們無比堅信在翻譯中使用俄語是能夠展現并完善原文的意思、風格,可以保障俄國讀者對俄語譯文有流暢的閱讀感受與文學體驗,從而糾正他們日漸習慣法語、德語表達反而將俄語視為外語的窘境。為此,羅蒙諾索夫、蘇馬羅科夫等人在圣彼得堡科學院任職期間,還公開組織多次翻譯競賽,即兩三個譯者公開發表對同一歐洲頌歌的不同譯文,讓讀者通過評價不同譯文對原文的不同完善程度,直觀知曉俄語具備如此“豐沛的財富”可資利用與開發。在上述翻譯實踐與競賽活動中,這些圣彼得堡科學院譯者既是俄語的創造者,又是俄語的保護者,能夠盡力在不破壞母語俄語的情況下通過翻譯呈現出新的形式和風格。[22](P52)因此,更多的俄國文藝創作者受到圣彼得堡科學院譯者的啟迪,認同俄語與西歐那些語種一樣“優秀”,乃至使用俄語產出“高雅”文學作品,尤其是古典主義文學作品。
(二)本地化的翻譯策略培養了譯文讀者閱讀本土文學的習慣
正是因為圣彼得堡學院文學翻譯活動與科學院出版社的經濟效益休戚相關,本地化的翻譯策略構成科學院譯者將西歐文學的敘事背景遷移至俄國文化土壤的有效方案。受到西歐古典主義的影響,18世紀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譯者不約而同地將翻譯工作視作一項創造性工作,大多堅信“翻譯不是用另一語言重建外國文學,而是創造一種非個人化甚至理想化的新文學作品”。[4](P30)特列季亞科夫斯基甚至認為“譯者和作者只是在名目上相異而已”,并表示“如果說,作者的功勞很大,那么,譯者的功勞就應該更大了”,譯者的翻譯策略與作者的寫作策略一樣重要甚至更加重要。[26](P43)這就使得“適應俄國口味”的翻譯策略在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譯者的翻譯工作中尤為明顯。譯者通過增刪文本、修飾文字、削弱原文特點、改換地域背景等“適應俄國口味”的方式,將原作故事的西歐文化背景作本土化處理,把原著背景從法國遷移到俄國,把古羅馬人的節日改成俄國人特有的節日,把故事發生地點由巴黎改變成莫斯科,把法國人名改變成俄國人名等。[27](P198)如此極端的歸化式翻譯方法,體現出譯者竭力促使歐洲文學作者走向俄語讀者,以致“讀者忘卻這是譯作,消除譯作與創作之間的界限”,[26](P45)保障了圣彼得堡科學院出版的西歐古典主義譯著能夠被俄國讀者最大程度地接受。在18世紀,文學譯著的目標讀者既指向50年代后俄羅斯帝國發展起來的新興商人階級,又包括在俄國本土原本從事文藝創作的工作者。就商人階級而言,圣彼得科學院及科學院出版社認為,當時的新興商人階級是十分愿意購買那些具有道德教育意義、歷史意義與“實用”意義的書籍的,[22](P56)以了解風靡俄羅斯帝國貴族階級的歐洲文化與知識,從而更好地模仿、接觸乃至融入這些貴族階級的日常生活。因此,要想讓不了解西歐藝術文化的俄國商人階級愿意購買西歐古典主義文學譯著,譯者勢必要用他們的知識背景與周圍環境來替換原作的敘事背景、地理空間、文化專有詞等,以保證俄國商人能夠基于“俄國風味”的俄譯歐洲文學快速接觸并習得西歐藝術文化,進而內化西歐古典主義文學的政治意義,即新興資產階級應與貴族階級積極妥協,以維護社會穩定與國家統一。因此,當圣彼得堡科學院產出的翻譯文學以世俗化與本地化的面貌出現在俄國商人面前,他們能潛移默化地接受古典主義文藝作品的意識形態治理用途,乃至培養閱讀古典主義文學的習慣。就文藝創作者而言,除了圣彼得堡科學院中經由“先譯者后作家”模式成長并成名的翻譯家,俄國本土文藝創作者通過閱讀“俄國風味”的西歐古典主義文學譯著,學習創作手法并將其滲透在自己的文藝創作中。基于此,無論是實際生活場景或事件,還是源于生活的審美情趣與情緒感觸,18世紀俄國古典主義文學作品都是十足地道的“俄羅斯式”。這些作品因恰巧滿足商人階級對于古典主義的閱讀口味而受到圖書市場的歡迎與好評,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直至18世紀60年代古典主義仍然占據俄國文學主流。[28](P49)
無論是使用俄語的譯語規范,還是本地化的翻譯策略,都啟迪俄國本土文學創作者要用貼近本土民眾日常生活的語言文字和題材主旨,用俄語描寫俄國民眾的日常生活,不斷創作出屬于國家文學范疇的俄國文學作品,尤其是古典主義作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活動在實現市場效果最大化的同時,也深入推進俄國國家文學的大量出版與廣泛流通。
綜上所述,在作為“文學實驗室”的18世紀俄國大規模文學翻譯活動中,[22](P52)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生成并建構了俄國國家文學。具體而言,帝俄政府通過官方翻譯機構——圣彼得堡科學院進行文學翻譯活動,其三大特征——政府驅動的翻譯過程、西歐古典主義的譯介選材、貼近俄國受眾的譯語規范與翻譯策略,滿足了俄國國家文學在文學傳統土壤中生成的各項條件。具體而言,政府驅動的翻譯過程滲透了文學參與國家意識形態治理的共識,即:西歐古典主義的譯介選材引入了強調民族國家共同體的古典主義創作手法;貼近受眾的譯語規范與翻譯策略提升了用俄語書寫俄國民眾生活的文學作品數量及其接受流通。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的具體特征協同起效,機構翻譯的兩大屬性——政府主導性與市場傾向性被調和于其中,[29]共同達到生成并構建俄國國家文學的目標。從18世紀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中,俄國本土文學創作者能夠感悟并認同文學作品的社會治理功用,進而直接運用種種新俄語表達并靈活模仿西歐作家的創作手法,以此為缺乏世俗文學傳統的俄國文學界提供一種新的文學形式,即強調民族國家政治屬性的國家文學。
需要說明的是,18世紀50年代后伴隨著城市化的不斷提速,世俗化的歐洲潮流文學比古典主義文學在俄國普羅大眾間要有更大范圍的影響力,以更大的發行占比成為俄國國家文學創作的主要力量。[7](P125)但是,若沒有圣彼得堡科學院首先開啟歐洲文學譯介之大勢,那么商人、農民、工人等日益龐大的階級群眾就不會對歐洲文學產生極大的閱讀需求。當古典主義的翻譯文學并不能滿足俄國民眾的閱讀需求與審美期待時,世俗的歐洲流行文學比如英國感傷主義、前浪漫主義詩歌就被自然而然地譯介滲透至俄國并得到廣泛傳播,促使包括翻譯家在內的俄國文學創作者對這些世俗的歐洲流行文學進行仿寫或原創,致使多種有別于古典主義文學的俄國文學在本土文學土壤中生成與發展。而這種世俗流行文學與古典主義文學一樣,均自覺運用俄語描寫18世紀下半葉俄國人民的真實生活面貌,仍然從屬于國家文學范疇。因此,從這個層面來說,圣彼得堡科學院的文學翻譯活動之于生成國家文學至少有兩方面的貢獻,一是符合意識形態治理需要的西歐古典主義文學譯著得到高效率、高質量的產出與傳播,并盡可能地占據較大的讀者市場份額,引導國內創作者自覺使用翻譯文學引介的文學創作手法,直接激發俄國古典主義文學的產生。二是激發俄國受眾的閱讀需求并推動書籍市場的日益龐大,間接開啟講述俄羅斯民族平常人故事的流行文學創作,培養俄國受眾對強調民族國家意識的國家文學的審美期待。從這兩個方面來看,18世紀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在刺激并推進國家文學生成的實際效果大大超出俄羅斯帝國統治階級的預設,因而構成俄國文學擺脫古老東正教敘事與傳統斯拉夫民間書寫并竭力向“國家文學”樣態靠攏的重要推手。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作為典型的國家翻譯實踐,引導俄國文藝工作者協助完成帝俄政府的對內國家敘事需要,即強化意識形態治理與構建新民族國家認同。[30](P12)
五、結語
與民族文學相比,國家文學強調文學所屬民族國家的政治屬性,[31](P51-52)其生成過程與國家的意識形態治理密不可分,而文學翻譯作為革新文學創作的途徑,能夠協助國家意識形態治理,得到國家政府的重視。18世紀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作為典型的機構翻譯,其政府主導性與市場傾向性在各項具體特征中實現調和,最終達成生成俄國國家文學的目標。具體而言,第一,政府驅動下的文學翻譯活動滲透了文學參與國家意識形態治理的共識;第二,西歐古典主義的譯介選材引入了符合國家文學的新文學創作模式與靈感;第三,使用俄語的譯語規范與本地化的翻譯策略擴大了俄國國家文學的創作規模與接受范圍。無論是直接激發出的俄國古典主義作品,還是間接促成的俄國世俗文學作品,均構成了俄國國家文學的開端??梢哉f,18世紀圣彼得堡科學院文學翻譯使得西歐文學既“走進”俄國又得到全新發展,致使俄國國家文學在本土文學土壤中誕生并成為持續性傳統。由此可見,在官方翻譯機構開展的文學翻譯活動中,政府主導與市場傾向兩個顯著特點并非對立,而是統一地服務于其文學譯介目標,如提升本土作家創作水平、革新本國文學樣態形式、國內意識形態治理、國家形象域內或域外構建等。這對當前中國翻譯機構如何開展文學翻譯活動有諸多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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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fluence of Institutional Translation on the Generation of National Literature: Literature Translation of the St. Petersburg Academy of Sciences in the 18th Century
Sun Jinyi He Aiju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Abstract: Translation, the approach of introducing new literary forms, is valued and assigned to translation institutions by the state. In the 18th century, the St. Petersburg Academy of Sciences generated and constructed Russian national literature through literary translation. The literary translation of the St. Petersburg Academy of Sciences is driven by the government. Its choice of translating Western European classical literature introduces writing techniques that emphasize the community of nation state. And its target language norms and translation strategies close to Russian readers promote the number and circulation of Russian native literature. The government dominance and market concern in the literature translation by the St. Petersburg Academy of Sciences were reconciled under its goal of generating national literature, which eventually led to the formation of Russian national literature in the 18th century.
Key words: institutional translation; national literature; St. Petersburg Academy of Sciences; Russian literature
責任編輯:王 曉
收稿日期:2023-09-14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地理空間語際轉換的認知識解”(202261088)
作者簡介:孫今怡(1995- ),女,浙江湖州人,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專業方向為翻譯地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