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volution of American Ecocriticism as Viewed Through the Lens of the Perspective of Pastoral Metaphor
☉Fan Jinxi
Since the 1960s, American ecocriticism has evolved through three stages, beginning with an emphasis on pastoral narratives in nature writing. “Pastoral”, as the origin of eco-critical discourse, carries multiple implications and has decisively shaped Within the idealized imagination of the pastoral, the wilderness in its primitive natural form enters the literary horizon, with Americans attempting to find national identity in the swing between wilderness and civilization. At the same time, however, “pastoral” as a gendered landscape, within narratives centered on male gaze, has also obscured the conquest of colonization and the unfair distribution of the environment. With the inclusion of feminism, postcolonialism and environmental justice in the scope of ecological criticism, the American pastoral myth of a “reclaimed paradise” has been shattered, national literary boundaries have been further expanded, and the locally rooted “pastoral” style has been oriented towards a broader world.
[摘 要]美國生態批評由對自然寫作中田園敘事的關注而起,發展至今已歷經三個階段。勞倫斯·布伊爾直接將美國文學稱為“田園式”的。“田園”作為生態批評話語的起源,暗含多重意味,決定性地塑造著美國文學的批評指向。在對田園理想化的想象中,原始自然形態的荒野進入文學視野,美國人試圖在荒野與文明的搖擺間找尋民族身份。但同時,“田園”作為一種被性別化的景觀,在以男性凝視為核心的敘述中,掩蓋的也是殖民的征服與環境的不公平分配。隨著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和環境正義等被納入生態批評視野,“復樂園”式的美國田園神話破滅,民族文學的邊界進一步拓寬,根植于當地的“田園”風格面向更廣闊的世界。
[關鍵詞]美國生態批評;田園隱喻;環境正義;生態世界主義
生態批評是起源于美國的一種文學批評模式,主要是在文學、文化與環境之間展開研究。1974年,約瑟夫·W·米克(Joseph W. Meeker)在《生存的喜劇:文學的生態學研究》(The Comedy of Survival: Studies in Literary Ecology)中首次提出“文學生態學”概念。1978年,威廉·魯克特(William Rueckert)在《文學與生態學:一次生態批評的實驗》(“Literature and Ecology: 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一文中正式提出“生態批評”這一術語,他認為將生態學和“生態”概念應用到文學研究中是一個有益的嘗試,“因為生態學(作為一門科學,作為一門學科,作為人類愿景的基礎)與我們所有人生活的世界于現今和未來都具有最大的相關性”。①美國生態批評主要發起人之一徹麗爾·格羅特菲爾蒂(Cheryll Glotfelty)也將生態批評定義為“關于文學與自然環境關系的研究”。②可見最初的生態批評是著眼于文學領域的。再具體而論,文學中的自然寫作是生態批評的起點。而有關田園的定位問題始終縈繞在美國自然寫作當中,文學對自然的關注也催生了田園式的批評話語。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在對美國田園意識形態的重估中指出了美國文學與田園的這種不解之緣:“自從美國文學經典開始具體化以來,美國文學就一直被視為明顯的‘田園式的,從廣義上來講,它以自然和田園風光為背景、主題和價值,以區別于社會和城市。”①美國特殊的國家歷史以及新大陸的發現與開辟迎來新的社會起點:一端是蠻荒可怕的荒野,一端是豐饒詩意的花園。利奧·馬克思(Leo Marx)將其形容為影響美國文化經驗的“田園理想”(pastoralism):“自從大發現時代以來,人們就一直用田園理想來界定美國的涵義,時至今日它仍然影響著國人的想象。”②作為一個深深鐫刻著田園價值觀的民族,美國對待自然的這種獨特經驗賦予田園以多重隱喻涵義,而這種根深蒂固的田園傳統則決定性地影響著美國生態批評浪潮的走向。
一、環境啟示的雙重構想
生態批評作為一種文學理論,在其初始階段實際上是讓環境成為文學討論的核心,自然寫作便成為生態批評的初始陣地。人們一般意義上將20世紀六七十年代視為美國生態批評的起點,布伊爾將美國的生態批評追溯到1964年利奧·馬克思的《花園里的機器:美國的技術與田園理想》,但他在談論環境寫作研究中的獨特方法時也說道:“根據《環境正義讀本》一書所說的目的,美國環境寫作實際上始于瑞秋·卡遜的《寂靜的春天》,而不是梭羅或弗羅斯特,甚至也不是利奧波德。”③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生態批評從《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起就已經嶄露頭角了。
1962年,《寂靜的春天》出版催生了現代環境保護主義運動。也可以說,現代環境保護主義的創始文本正是以一個以田園為基礎的寓言起始的——“明天的寓言”。卡遜在該書第一章開頭援引了古老的田園傳統,描繪了一幅鳥鳴草長、萬物和諧的田園風光:狐貍在小山上吠叫,小鹿靜悄悄地穿過籠罩著秋天晨霧的原野,無數鳥兒在漿果和穗頭上啄食……一年四季,候鳥遷徙,樹木生長,人與動植物自得其所。然而,構成田園牧歌式的和諧音符被突如其來的死亡現象打破,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死神的幽靈籠罩了這個地方。這種變化在一些超自然的描述中得到了暗示與加強:“神秘莫測的疾病”“不可解釋的死亡現象”“一種奇怪的寂靜”。④然而,卡遜并非要描繪出一種以死亡為主題的田園挽歌,而是以這種可怕的死亡威脅來提醒塵世田園生活的珍貴。這個存在于美國中部的城鎮是虛設的,“田園”被用作一種更普遍的環境隱喻,在這個“明天的寓言”中,存在著赤裸裸的諷刺與警言。“在人們的忽視中,一個猙獰的幽靈已向我們襲來。這個想象中的悲劇可能會很容易地變成一個我們大家都將知道的活生生的現實。”⑤卡遜的這種田園式寓言不再是逃避現實的庸俗文學體裁,反而成為一種表達異化的嚴肅而復雜的批評手段,寂靜的田園中潛藏的不安和危險是真實存在的,并且就是即將到來的明天。
生態批評與科學是分不開的,生態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科學問題。卡遜在書中匯集了無數科學性的證據證明,使美國無數城鎮的春天沉寂的原因在于DDT及其他化學殺蟲劑的濫用。在布伊爾對生態批評的兩次波浪式的劃分中認為,“第一波生態批評呼吁更多地掌握科學知識”,①而這種科學知識也推動著生態批評的進步。《寂靜的春天》初出版時,卡遜遭到了一系列的非難,反對勢力指責她的“歇斯底里”與“煽情”,批評一本文學性的書中展現出來的科學實證。②科學看似不是文學文本的呈現對象,但卡遜的田園寓言是一個訴諸科學的隱喻。科學作為一種真理的主張,通過田園隱喻的文學手段將環境中的生態問題傳達出來,并在工農業、民眾和政府等多個層面形成廣泛的認知與警醒。同時,文學當中也隱含著規范性的道德要求。這種田園書寫并不是帶著懷舊情緒去回望逝去的美好,而是在規范這個人類與其他生物共同居住與分享的田園。布伊爾將卡遜的這種田園批評稱為“田園對立立場”(pastoral oppositionalism),其一方面是對美好田園的懷舊,但這種懷舊卻不能被“解讀為倒退的幻想”,因為在另一方面它又是“對化學工業的直接挑戰”。③這種批評是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它不僅僅是在文學中分析自然,同時也包含著更為廣闊的生態倫理學視角。這就是徹麗爾·格羅特菲爾蒂在給生態批評定義時所提到的:“生態批評采取以地球為中心的方法進行文學研究。”④《寂靜的春天》開啟了美國生態批評中田園隱喻化的傳統,這個以田園為基礎的寓言作為一種公開的、社會化的和政治化的文學批評手段,是一個朝向未來的隱喻結構。對社會發展的憂慮和對改造自然的諷刺被卡遜包裹在明天的寓言中,如同利奧·馬克思在“燼園”的第一句所寫的:“寓言的制造們說:‘你們的田園生活就這樣旋風似的離去了。”⑤
田園生活的消亡并不意味著田園作為一種生態批評力量的止步。在卡遜將過去美國中部城鎮的這個美好圖景同時作為一個明天的構想時,人們就應當明白“田園”所意指的兩面性。布伊爾將卡遜的《寂靜的春天》歸于美國“環境啟示錄”文學的一種,認為這部作品遵循的是“支持環境啟示的田園邏輯”,“‘啟示錄是當代環境想象力所能支配的最強有力的主隱喻”。⑥卡遜的田園主義一方面激發了環境保護主義的實踐,而另一方面,受環境保護主義驅動的人們又很容易將對美好田園的向往極端化為對荒野的尋求。
荒野作為一種最原始的自然形態,在美國文化中有著一種更特殊的涵義。1893年,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在《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邊疆假說”,認為美國對荒野進行擴張的邊疆經驗構成了美國文化與特性。1967年,羅德里克·納什(Roderick Nash)也將荒野與美國精神結合起來進行系統考察,也認同美國人利用物質荒野的原材料建構自己文化的歷史。納什認為,“荒野在舊大陸沒有副本的”,“正是美國人尋求的某種獨一無二的‘美國的東西”,而這種東西有足夠的價值能夠“將這些尷尬的小地方居民變為驕傲而自信的公民”。①民族自豪感從對荒野的征服中滋生,荒野已經成為美國文化和道德產生的根源。荒野與文化身份聯合起來成為一種美國民族主義文學,亨利·納什·史密斯(Henry Nash Smith)在對美國西部文學的考察中稱之為美利堅帝國西部擴張的“帝國神話”。②除此之外,史密斯認為還存在一種將西部想象為農業烏托邦式的“花園神話”的象征,“這個花園的主要象征包含著一連串表示土地肥沃,農作物的栽培和增長以及帶來無窮樂趣的田間勞動的隱喻”,③“花園美國”意象得以產生。人們賦予美國以“處女地”的視覺意象,將新大陸視為物產豐富的富饒之地。荒野不再是恐怖、野蠻的化身,美國成為復樂園的真實寫照。
然而,從隱喻的意義上說,無論是否將美國描寫為伊甸園或凄涼的荒漠,都是具有合理性的。按照利奧·馬克思的說法:“這些不同的風景意象只是詩的隱喻,是將意義提升于事實局限性之上的想象性建構。”④他將目光轉移到在工業撞擊中產生的美國文學,集中探討田園理想與新世界工業浪潮的碰撞,并用“花園”與“機器”來定位存在于美國文學和文化中的“兩個力的王國”,⑤也就是農業神話與科學技術之間的矛盾,“田園”成為文明和荒野之間的“中間景觀”。利奧·馬克思更加關注和諧寧靜的安息之地突然被真實或隱喻的“機器”打破的時刻,他將1844年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筆下的“睡谷事件”視為美國“文學中到處反復出現的隱喻模式開始形成的標志”。 美國文學作品中到處充斥著“睡谷事件”(Sleepy Hollow episode)的變體,《瓦爾登湖》《白鯨》《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等作品中都回蕩著突然闖入田園的不詳機器之聲。⑥但同時,“機器”意象并不僅僅表征為一種簡單蔑視工業化進程的文學態度。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在瓦爾登湖的寓所靜坐時,火車的汽笛聲突然穿透樹林,他將其形容為“好像農家的院子上面飛過的一頭老鷹的尖叫聲”。⑦“火車汽笛聲”一方面是寂靜“睡谷”中的雜音,同時又被自然化為老鷹的叫聲,具有雙重含義的“鐵路意象預示了《瓦爾登湖》內在的含混性”。⑧技術與自然的相遇帶來的不僅有恐懼還有希望,這種被打擾的田園生活中“含混性”與“確定性”并存,對發展的尋求裹挾著純凈自然的演變,田園牧歌式的神話淹沒在被機器武裝的社會中。田園理想與工業機器似乎成為存在于美國文學和文化發展進程中的又一矛盾與悖論。隨著美國西部原始荒野自然的人工化和田園景觀的工業化與都市化,生態批評關注的內容也發生著改變。
二、環境正義的重新審查
根據布伊爾的劃分,第一波生態批評關注的是“自然環境”,“通常給予鄉村和野生空間以特權,而不是城市空間”,①而隨著人工環境對自然環境的侵占,純粹的自然環境已經不復存在,對自然與文化進行明確區分的有效性已經喪失,第二波生態批評呈現為一種環境正義式的“社會性生態批評”,“生態批評家更傾向于追問構想環境和環境主義的有機論模式”。②顯然,生態批評的范圍已經被擴展到了狹義的文學之外,它關注的不再是梭羅或繆爾(John Muir)等個別作家的文學在環境保護中典范性的指導作用,而是面向更廣泛意義上的社會性文本。第一波生態批評體現為以環境保護運動為核心的生態中心主義式批評,環境正義運動則與第二波生態批評相伴而生。《生態正義讀本》作為第二波生態批評的典型著作,分別從政治、詩學和教育學三個層面闡述了環境不公平分配的正義問題。正如朱莉·斯澤(Julie Sze)在對環境正義文學研究中所說的:“環境正義挑戰了基于荒野/保護主義框架下環境和自然的主流定義,在其對‘自然的定義中強調了種族和勞動。它將人,尤其是種族化的社區和城市空間,置于環境和自然的中心。”③財富、權力的不平等分配導致環境社會資源的不公平分配,性別、階級和種族政治等社會問題被置于生態批評的核心。第二波生態批評關注到社會或環境對有色人種、貧困白人和“第三世界”等少數人的不公正,這種環境正義運動超越了普通“環境主義”的視野,不再呈現為一種狹隘的國范圍內的運動,而成為世界范圍內包含窮人和政治弱勢群體需求的有益嘗試。有色人種社區中的環境種族主義、自然性別書寫中的生態女權主義和資源不公平分配下的環境正義等成為第二波生態批評中的主流話語。
然而,這種從鄉野到城市批評視角的轉變是否意味著田園牧歌作為一種文學和文化力量的過時?布伊爾否定了田園意識形態的落后性,并給出兩個答案佐證這一觀點:一是作為具有環境啟示文學傳統的田園書寫是具有長期影響力的;二是田園意識展現出來的是“更為具體的文學關注”,“田園意識形態是一個強大的鏡頭,透過它看到我們的文學、文化,不僅在文化內部,而且跨越文化邊界”。④因此布伊爾認為田園牧歌并不是美國文學獨特性的例證,而是克服自身研究的狹隘性并使其作為歐洲后殖民文學的一部分來加以理解的手段。后殖民理論作為第二波生態批評中環境正義伸張的一種,通過對相對去中心化的“被殖民的他者”的關注,試圖打破以白人為主導地位的環境敘事。格羅特菲爾蒂認為生態批評應該是朝著跨學科、多元化和國際化方向發展的,“生態批評主要是一場白人運動,當環境和社會正義問題之間建立起更強的聯系,當不同的聲音被鼓勵參與討論時,它將成為一場多種族的運動”。①這也是美國生態批評走向國際的關鍵,后殖民主義與生態批評的結合所誕生的后殖民環境主義積極推動了美國生態批評從地方田園主義到更廣泛的生態正義的擴展,同時又從更具世界性和全球性的角度重新認識了地方的生態獨特性。
格雷厄姆·休根(Graham Huggan)在《后殖民主義的“綠化”:生態批評視角》(“‘Greening Postcolonialism: Ecocritical Perspectives”)一文中同樣談到了后殖民生態批評中的跨文化含義,即體現為一種超越地方文化關注的全球倫理主張。除此之外,他認為后殖民生態批評“需要對受到剝削的土著人民、瀕臨滅絕的動物和現代性對‘野生世界侵犯的浪漫化意識形態工作進行批評性評估,需要對工具理性的統治地位進行持續的挑戰”。②我們應當首先明確的是,后殖民生態批評的展開是建立在對“定居者”和“土著人”有效區分的基礎之上的,兩者對田園的理解大為不同,而造成這種不同的原因就在于殖民的入侵。布伊爾認為,“田園主義是美國和其他‘新大陸作為殖民地以及隨后作為新國家的組成形象之一,它表達了殖民者的夢想和殖民者對新生現實的感受,表達了民族主義對新世界文化差異的自豪感和對帝國統治的反感”。③然而,在后殖民主義生態批評的反思下,美國田園理想不再呈現為一種對新世界的美好幻想,它也隱含著“殖民”占領的不公平色彩。就像美國對荒野的尋求并不是對無人涉入的原始自然環境的絕對保護,因為純粹意義上的荒野已經不復存在;美國人將黃石公園視為原始荒野,但事實上,在歐洲人登陸的前夕,北美大部分的溫帶地區是由土著人進行管理的。北美原住民除了馴化和種植范圍極廣的食物和藥用植物外,還主要用火來管理該大陸的森林和草原群落。美國環境倫理學奠基者霍爾姆斯·羅爾斯頓(Holmes Rolston Ⅲ)將美洲原住民稱為“沒有留下的游客”。④在美洲土著人占領和使用了1萬年之后,美國才發現了黃石公園并加以保護,荒野是通過對美洲原住民生存環境的剝奪而創造的。這種“第一世界”的環境保護論顯現出另一種生態帝國主義的面貌,對自然資源的重新定義與管理顯然可以被視為生態帝國主義的后殖民版本。
在第二波生態批評的視角下,美國文學或文化中的田園牧歌傳遞出一種帝國主義懷舊情緒。人類學家雷納托·羅薩爾多(Renato Rosaldo)用“帝國主義懷舊”(imperialist nostalgia)一詞來定義殖民大國“將負責任的殖民代理人轉變為無辜的旁觀者”的普遍策略,認為帝國主義懷舊體現了一個悖論:“一個人殺了人,然后哀悼受害者。從細微處看,有人故意改變一種生命形式,之后對事物沒有保持干預前的狀態感到遺憾。更進一步地說,人們破壞環境,之后卻崇拜自然。在任何版本中,帝國主義懷舊都使用一種‘純真向往的姿態來捕獲人們的想象力,并掩蓋其與殘酷統治的同謀關系。”①人們應當對這種帝國主義懷舊保持足夠的警惕,它是一種隱含在自然環境中的有意構建,與純粹的自然保護已經大為不同。人們所追求與哀悼的美好田園正是自己之前親手摧毀的,復樂園式的田園美夢在環境正義的審判中破滅。首次提出“環境正義生態批評”這一術語的瑞德(T. V. Reed)在論述其發展時提到,應當關注“種族”與“環境刻板印象”之間的關系,其中很重要的就是“追溯種族主義隱喻的歷史,如‘野蠻的荒野或‘城市叢林,以及研究不允許非精英創造環境知識的階級和種族文化偏見”。②這就意味著,美國不同的文化傳統中呈現出的自然在一定程度上是人的建構,包括田園牧歌在內的環境修辭當中包含著大量的文化假設。
生態女性主義者試圖分析自然當中性別的刻板印象,路易斯·韋斯特林(Louise Westling)認為性別也是帝國主義中的一個領域,而且“是更明顯的政治和歷史殖民形式的核心”。③韋斯特林在對美國文學景觀分析的過程中追溯了自然中性別隱喻的歷史,并對美國田園作品中所呈現出的景觀意象進行了重審。她認為,愛默生和梭羅在其作品中都展示出一種“田園矛盾”,而這種矛盾是與景觀中演變的女性隱喻分不開的。“兩位作家都鞏固了帝國主義懷舊情結,這種情結一直是美國田園牧歌的核心——一種對女性化景觀及其生物的感性的男性凝視,掩蓋了對‘野性大陸的征服與破壞”。④史前時期人們用女性的身體來代表自然,而隨著文化的成熟,對野生自然占有的渴望克服了崇敬和畏懼心理,動植物被馴化,野生自然被征服,而這一過程同樣含有男性占有女性權力的意味。然而男性對女性化自然存在著一種很矛盾的敵意,“幾千年來伴隨著男性對景觀和自然態度的情色主義和厭女癥的奇怪結合”,⑤這是呈現在美國新大陸中的兩個互相對立的景觀隱喻——野蠻的荒野與靜謐的田園。女性化自然一方面是帶來災禍的邪惡女巫,另一方面又是作為生命之源的母親或純潔的處女,這兩種隱喻同時存在于美國田園牧歌的傳統中,將自然性別化為女性,又通過懷舊來掩蓋對荒野和土著人生存環境的摧毀。
布伊爾將自然視為“雙重他者化”的存在,認為在現代思想中,“作為經驗實在的自然環境被用來服務于人類的利益,而這些利益之一就是使自然環境成為一種象征,強化非白人、婦女和兒童等無權群體的從屬地位,”。⑥受剝削的土著人民、被邊緣的女性和瀕臨滅絕的野生動物等是自然中的“他者”,而自然又是現代性有意建構的文化符號。所以,布伊爾在談到從第一波到第二波的生態批評的發展時,強調要對“諸如田園、生態啟示錄、環境種族主義之類”的概念進行重新闡釋。這顯示出美國田園牧歌式的傳統扎根于本土的持久影響力。同時,生態批評的這種從文學到文化實踐的轉向也越來越清晰,根植于地方的美國田園牧歌傳統面對的也不再僅僅是以國家為中心的批評方法,而是向跨國主義邁出了腳步。
三、走向生態世界主義
2009年,喬尼·亞當森(Joni Adamson)和斯科特·斯洛維克(Scott Slovic)首次對第三波生態批評浪潮進行了探討。第二波生態批評雖然使環境與社會正義之間有了更強的聯系,關注到了邊緣者的聲音,但這對于生態批評的發展來說仍然是不夠多元化的。甚至“受到了狹隘地將‘白人和‘非白人作為主要種族類別解釋的限制”,第三波生態批評“承認民族和國家的特殊性,但又超越了民族和國家的邊界。這第三波生態批評從環境的角度探討了人類經驗的所有方面”。①這展現出生態批評極大的包容性,其以一種超越自己族群和民族文化邊界的沖動面向世界,新的生態批評也因此尤其強調將本民族的文學置于國際比較的框架中。斯洛維克進而對從2000年開始出現的第三波生態批評進行了具體的解釋,認為其主要特點在于:“全球關于地方的概念正在與新生物區域主義對特定場所的依戀中形成富有成效的探討,產生了諸如‘生態世界主義‘根植世界主義‘全球靈魂‘跨地域等新名詞。強烈的比較主義傾向提出了關于人類環境經驗的后國家和后民族愿景的可能性問題,而一些人強調保留民族身份的重要性,但將民族經驗置于更廣泛的比較背景下(包括后殖民背景)中非常重要。”②全球化理論逐漸取代后殖民主義等理論,成為當代文化理論的中心術語,人們開始從全球視角思考環境,從生態批評角度展開更多的跨國學術研究,正如布伊爾所談到的:“‘最古老的全球化形式是環境方面的,而不是經濟或政治上的。”③當前人們共同面對著一個全球性的“世界風險社會”,不論窮人還是富人,都面對著同樣的環境危機。當人們在世界范圍內尋找跨國文化認同時,橫亙在民族身份與世界主義之間的邊界問題便成為生態批評的中心內容。
烏蘇拉·海斯(Ursula Heise)在《地方感與地球感:全球環境想象》(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f the Global)一書中探討了發展“生態世界主義”或“環境世界公民”的環境愿景。生態世界主義作為一種以國家身份形式為基礎的全球環境想象,在克服“去地域化”給全球化帶來挑戰的同時,能夠“以生態為基礎,為非人類世界和更大的社會環境正義進行宣傳,其前提不再主要是與地方的聯系,而是與被理解為包含整個地球的領域和系統的聯系”。①這種全球環境愿景為超越地方和國家的環境有限性提供了有益的基礎。但海斯認為,美國環境主義者在其生態批評話語建構的過程中面對著更多程度上的地方依戀,“棲居”、“再棲居”、“大地倫理”、“生物地域主義”甚至是“大地情欲”這樣的概念就是不同程度上地方依戀的體現,表現為通過不同元素的地方想象建立起對地方的親密依戀。海斯在具體分析美國“地方生態批評”的跨國轉向時談到生態批評的來源:一方面是對某些環境主義思想流派產生影響的歐洲現象學家,另一方面是更為具體的“美國對‘荒野、田園和美國本土生活方式的關注”。②“田園”作為美國生態批評話語的起源,是地方主義的民族典型,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阻礙著美國生態批評向生態全球主義的發展。海斯將美國生態批評對世界的拒絕歸因于“地方自治和自給自足”,美國生態批評中的田園“往往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確立自己”,在這種個體極大自足的情況下,對大城市、民族國家和經濟全球化的排斥也隨之而來。③無論是對荒野的重新建構,還是出現在工業和城市化景觀中的花園意象,或是在環境正義審查下的田園牧歌,這些不同田園面貌的確立使田園從未在生態批評的書寫中缺席。美國環境主義者對“地方”的修辭如此持久,而這種地方性的修辭“被用作社會、種族、民族、性別或其他認識論立場的隱喻”,④這種隱喻足以作為生態批評中一個被廣泛討論的領域。這種本土化環境隱喻的表達,實際上是一種對種族、性別等具有壓迫力量的獨特抵抗方式。
此外,布伊爾還認為,生態世界主義作為一種固定信念和批判性行動方式發展緩慢的原因在于一個國家通過景觀想象力所構造的獨特景觀神話。盡管在面對“環境”這樣一個本質上是跨越國界的全球性概念時,大多數生態批評家原則上都會認為宏觀層面的思考會比微觀更加合適,但在實踐中仍然傾向于采取單一的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方法。因為無論如何探討與解構國家中心主義,國家形式都不可能迅速消失。從美國文學批評中產生的生態批評已經擴散到整個英語世界和其他地區,但生態批評的實踐者仍然將本該屬于全球的注意力放在“國家模式和景觀想象力的神話”。“從啟蒙運動甚至到后現代主義,藝術領域、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都被一種‘牧民命令所深刻塑造”,⑤這種“牧民命令”就是文學文化的民族性表達。但同時,就如布伊爾所談到的,在生態現代化背景下,美國生態批評中的民族性處在一個曖昧的模糊位置。美國生態批評的歷史上,通過國家想象力建構的“荒野神話”“花園神話”等都是一種意識形態和自然景觀的混合,同時,這種為美國所獨有的田園民族主義也能夠延伸到全世界。“國家景觀神話和意識形態可以對一個國家的自然景觀進行大規模的重新塑造,但這并不能證明其只是在國家層面研究這些影響。事實上,情況恰恰相反。一方面,國家土地景觀意識形態之間存在著家族相似性……另一方面,景觀工程也可以說是跨國的反響和/或相互依賴。”①因而布伊爾稱美國的這種生態全球主義是隱藏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其依靠自覺的“生態全球想象力”,從而使得源自田園的生態批評話語走向世界。
“去領域化”和“世界主義”這兩個在全球化文化理論中發揮核心作用的概念,是海斯為促進美國民族性與世界性的融合而給出的答案;“當代生態世界主義想象力的先驅”,是布伊爾為美國生態批評所作的注解。跨國文學研究方法的普遍和全球氣候變暖的前景,都促使著美國生態批評的轉變。即便美國環境主義者和生態批評話語仍然較少地受到地方主義修辭的限制,從而使其缺乏與全球化文化理論的一些接觸,但是如何使“民族性”與“世界性”之間的關系得以明朗,則是今后生態批評繼續發展的方向。
結 語
美國生態批評是在一個田園隱喻的模式下成長起來的,這是美國與其他地區生態批評相區分的重要特質,同時也是許多人在對美國生態批評的研究中都忽略的一點。究其根源,這種田園牧歌式的批評傳統與美國特殊的民族性難以分離。新大陸的開辟帶來的是對新世界的幻想,蠻荒的荒野與豐饒的花園意象是存在于田園想象中兩個極端化的景觀隱喻,文學中的隱喻性得到了政治化、社會化的真實表達。拋開隱喻的文學性,生態批評的定位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不確定的能指問題”,②除了文學,生物學、文化學等也是生態批評的關注對象。種族、性別等被置于環境正義的審查下,自然本身的純粹面貌丟失了。剝開自然被雙重他者化的外衣,生態帝國主義構造的田園夢幻破滅,掩藏在現代性面孔之下的自然是人類文化的有意建構。這是美國獨有的生態批評,透過國家想象力建構其隱喻批評體系,但同時這種文學與文化的田園民族性表達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礙其世界話語的建構與影響,持久的地方性修辭帶來對生態世界主義的拒斥。生態問題不僅屬于地方,它更需要人們以一種跨越階級、性別、種際、國家或區域的目光去關注世界,因而,美國生態批評的未來應當是從以田園為基礎的民族性中延伸到世界之中,而這種“在世界中”的民族性也將會展現出持久的生命力。
責任編輯:王俊暐
[作者簡介]范錦熙,廈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福建廈門 361005)
①William Rueckert, “Literature and Ecology: 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 in 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107.
②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xviii.
DOI:10.3969/j.issn.1674-6848.2024.02.013
生態批評
①Lawrence Buell, “American Pastoral Ideology Reappraised,”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1, no. 1, 1989, pp. 1-29.
②利奧·馬克思:《花園里的機器》,馬海良、雷月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頁。
③勞倫斯·布伊爾:《環境批評的未來》,劉蓓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5頁。
④蕾切爾·卡遜:《寂靜的春天》,呂瑞蘭、李長生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頁。
⑤蕾切爾·卡遜:《寂靜的春天》,呂瑞蘭、李長生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頁。
①勞倫斯·布伊爾:《環境批評的未來》,劉蓓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0頁。
②蕾切爾·卡遜:《寂靜的春天》,呂瑞蘭、李長生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前言”第10頁。
③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44.
④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xviii.
⑤利奧·馬克思:《花園里的機器》,馬海良、雷月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61頁。
⑥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 285-300.
田園隱喻下美國生態批評的發展
①羅德里克·納什:《荒野與美國思想》,侯文蕙、侯鈞譯,北京: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62頁。
②亨利·納什·史密斯:《處女地:作為象征和神話的美國西部》,薛蕃康、費翰章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2—13頁。
③亨利·納什·史密斯:《處女地:作為象征和神話的美國西部》,薛蕃康、費翰章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24頁。
④利奧·馬克思:《花園里的機器》,馬海良、雷月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0頁。
⑤利奧·馬克思:《花園里的機器》,馬海良、雷月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7—168頁。
⑥利奧·馬克思:《花園里的機器》,馬海良、雷月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10頁。
⑦亨利·梭羅:《瓦爾登湖》,徐遲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9頁。
⑧利奧·馬克思:《花園里的機器》,馬海良、雷月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84頁。
①Lawrence Buell, “Ecocriticism: Some Emerging Trends,” Qui Parle: Critical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vol. 19, no. 2, 2011, pp. 87-115.
②勞倫斯·布伊爾:《環境批評的未來》,劉蓓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4—25頁。
③Julie Sze, “From Environmental Justice Literature to the Literature of Environmental Justice,” in Joni Adamson, Mei Mei Evans and Rachel Stein, eds., 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Reader: Politics, Poetics, and Pedagogy, Tucson: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2002, p. 163.
④Lawrence Buell, “American Pastoral Ideology Reappraised,”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1, no. 1, 1989, pp. 1-29.
田園隱喻下美國生態批評的發展
①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xxv.
②Graham Huggan, “‘Greening Postcolonialism: Ecocritical Perspectives,”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vol. 50, no. 3, 2004, pp. 701-733.
③Lawrence Buell, “American pastoral ideology reappraised,”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1, no. 1, 1989, pp. 1-29.
④Holmes Rolston Ⅲ, “Natural and Unnatural; Wild and Cultural,” Western North American Naturalist, vol. 61, no. 3, 2001, pp. 267-276.
①Renato Rosaldo, Culture and Truth: The Remaking of Social Analysis, Boston: Beacon Press, 1993, p. 69-70.
②T. V. Reed, “Toward an Environmental Justice Ecocriticism,” in Joni Adamson, Mei Mei Evans and Rachel Stein, eds., 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Reader: Politics, Poetics, and Pedagogy, Tucson: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2002, p. 152.
③Louise Westling, The Green Breast of the New World: Landscape, Gender, and American Fiction,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5.
④Louise Westling, The Green Breast of the New World: Landscape, Gender, and American Fiction,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52.
⑤Louise Westling, The Green Breast of the New World: Landscape, Gender, and American Fiction,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5.
⑥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Introduction” p. 21.
田園隱喻下美國生態批評的發展
①Joni Adamson and Scott Slovic, “Guest Editors Introduction the Shoulders We Stand on: An Introduction to Ethnicity and Ecocriticism,” MELUS, vol. 34, no. 2, 2009, pp. 5-24.
②Scott Slovic, “The Third Wave of Ecocriticism: North American Reflections on the Current Phase of the Discipline,” Ecozon@: European Journal of Literature,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vol. 1, no. 1, 2010, pp. 4-10.
③Lawrence Buell, “Ecoglobalist Affects: The Emergence of US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n a Planetary Scale,” in Wai Chee Dimock and Lawrence Buell, eds., Shades of the Plane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27.
①Ursula Heise, 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f the Global, New York: Oxford UP, 2008, p. 10.
②Ursula Heise, “Ecocriticism and the Transnational Turn in American Studies,”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20, no. 1-2, 2008, pp. 381-404.
③Ursula Heise, 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f the Global, New York: Oxford UP, 2008, p.30.
④Ursula Heise, “Ecocriticism and the Transnational Turn in American Studies,”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20, no. 1-2, 2008, pp. 381-404.
⑤Lawrence Buell, “Ecoglobalist Affects: The Emergence of US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n a Planetary Scale,” in Wai Chee Dimock and Lawrence Buell, eds., Shades of the Plane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228-229.
田園隱喻下美國生態批評的發展
①Lawrence Buell, “Ecoglobalist Affects: The Emergence of US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n a Planetary Scale,” in Wai Chee Dimock and Lawrence Buell, eds., Shades of the Plane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30.
②Lawrence Buell, “Ecocriticism: Some Emerging Trends,” Qui Parle: Critical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vol. 19, no. 2, 2011, pp. 87-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