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上午,我和十歲的兒子斜倚在落地窗前,一邊看書一邊曬太陽。“媽媽,媽媽,您看吶!”兒子突然大叫起來,我問他看什么,他不說話,只是指著我的頭發。“到底怎么了?”我十分不解。兒子卻用小手撫著我的頭發,輕聲說:“媽媽,我看到了三根白頭發……”
我有點難以置信,趕快坐起身,讓兒子把白頭發拔下來給我看。我捏著這三根白發,它們在陽光下閃著光,潔白如雪一般。無端地,眼前浮現出我給母親洗頭的情景。
給母親洗頭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小時候,母親喜歡讓我給她洗頭。冬日午后,母親會燒兩壺開水,在院子里有太陽的地方,擺好四方木凳、放上臉盆、調好水溫,喚我來給她洗頭。那時候的我玩心很重,不是沉溺于武俠小說,就是陷在沒完沒了的電視劇里。一直到母親在木凳前彎腰準備好,我才極不情愿地從屋里跑出來。
我托著母親的頭,盥水先打濕母親的頭發,接著就擠一大團洗發膏窩在手心里。母親這時候會含混不清地說:“少擠點,省著點用!”而我那時候對節儉并沒有概念,心想那么一大瓶,也不知道用到猴年馬月,節省啥呢?我把洗發膏分成兩半,一半抹在母親的頭頂,一半抹在母親的后腦勺。我在母親的頭上東一下、西一下地揉搓,而母親總讓我抓一抓、抓一抓,她說那樣舒服得很。我就照著母親說的開始抓母親的頭皮,東一下西一下地抓。我抓得有點不耐煩了,就問母親好了沒、好了沒。母親通常都會說:“真舒服呀,好了,好了……”我如臨大赦一般,迫不及待地潑水、換水,給母親的頭發沖洗兩遍就萬事大吉了。洗完后,我一溜煙跑回屋,又躲回屬于自己的世界里。
看著捏在指間的三根白發,透過眼前的這層霜白,給母親洗頭的場景如影片般在我眼前接連回放,那時候母親的頭發幾乎白了一半,在陽光照射下的水盆里,似一串串楊花,落滿了盆。漸漸地,我心里的悲哀如宣紙上的墨越來越濃。
我開始埋怨自己,那時怎么那么無動于衷,怎么就看不到母親的白發呢?如今,我連三根白發都接受不了,而母親在我這樣的年齡,是怎么接受自己那么多白發的?若是我心里的難過是三分,那母親的難過又是幾分呢?母親也一定會恐懼衰老吧?就如今天的我一般,可是她的恐懼從來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默默地承受著一切。
兒子用他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撓我的頭皮,酥酥癢癢的,舒服又解乏。這一刻我才明白,當年母親讓我一遍一遍地抓她頭皮的原因,她很累、很疲憊,而我的小手能讓她獲得片刻的釋放和休息,能讓她獲得一絲心靈的安慰和滿足。可年少不懂事的我那么輕率地辜負了母親的這份期望,把給母親洗頭當成了例行差事,敷衍了事。母親當時有多難,我并不理解,母親當時心里有多苦,我也并不知曉,但這些難和苦染白了母親的發絲。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再給母親洗一次頭——在那個灑滿陽光的院子里,輕輕地揉搓母親的霜發,用我的手,讓那高聳的雪山融化成流水潺潺……
(宋行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