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回鄉的那條小路上,我遇見了急著給我送學費的父親。當我接過那一摞被煤浸透的“黑黑”的學費時,路兩旁連綿的苞米也豎起了耳朵,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1997年,我從鄉下考到了城里的重點初中。作為當年村里唯一一個考進城讀書的孩子,可把父母高興壞了。我家到縣城有二十多里地的路程,需要住校的我得準備好每個月的飯費,一個月下來至少也得五六十塊錢,這還不包括每個學期必交的雜費和書本費。要想順順利利入學,至少得一百來塊錢。
這可難住了我的父母,上哪兒去弄這一百來塊現錢呢?村里的土地多為旱地,靠天吃飯的鄉親們即便長年累月地勞作,一年到頭也積攢不下多少錢。況且那是夏天,莊稼還不到收獲的時候。父親一時犯了難,眼看著就要開學了,父親就連進出家門都有意躲著我。
一天傍晚,在外打工的四叔來家里串門。聽四叔講他在河北阜平的煤場做裝卸工人,煤場里車來車往,有裝煤的,有卸煤的,一天24小時都有活兒干,關鍵是可以日結工資。父親頓時眼前一亮,第二天就跟著四叔去了阜平。
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父親沒有回家,也沒往家里捎個話。開學前一天,母親和我早早地收拾好了行李,在家里等著父親。院子里的大黃狗蔫蔫地趴著,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著,心煩的我顧不得炎熱,推著自行車就沖出了家門。
不知不覺,我騎出了七八里地。路旁的苞米地靜悄悄的,空蕩蕩的鄉道上只有我一個人。我開始害怕,生怕苞米地里突然跳出來一個陌生人。我心里越怕,越發賣力地蹬車,也顧不得目的地是哪里。汗水流到我的眼睛里,火辣辣地扎得慌。突然,鄉道上遠遠有個人影兒,與我相向而行,越來越近。
“爸爸!是爸爸!”等看清楚了來人是父親后,我跳下自行車踉蹌著沖到父親面前,邊喊邊拉住他的胳膊,眼見著就要哭出來了。父親的眼角還有殘留的煤灰,他摸了摸我的頭,高興地一邊跟我說著“有錢了”,一邊用那雙布滿粗繭的手摸索著,從衣服內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方便面袋子,袋子里面是被煤面子浸透的零票,每一張錢都是黑黑的,整整齊齊的那么一疊!捧著那些錢,我的心好痛,心疼父親卻無能為力。我仿佛看到父親在煤場上工作的場景:他一鐵鍬一鐵鍬地把煤鏟到高高的半掛車里,一鐵鍬一鐵鍬地把煤卸到煤場里,煤塵飛揚中父親變成了“黑人”。
揣著那摞“黑黑”的學費,我順利入了學。之后的每個月末,爸爸都會回家送錢。他一般在家里休息兩天,就又去阜平裝卸煤炭了。我抱著他換洗下來的衣服去河邊清洗,河里的水都被衣服上的煤面子染黑了。我看著那些黑水在河水的流動下越來越淡,心疼父親的淚水在眼里打轉轉,努力讀書的念頭越發堅定。
后來,我考上了重點大學,畢業后入職一家世界500強企業,如今在省會城市安家立業,工作體面生活幸福,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卻總也忘不掉那個夏天,從父親手里接過那疊“黑黑”的學費的那一刻。
(宋行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