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以來,“東北藥茅”長春高新、可靠股份等4家上市公司發布股東離婚公告。其中,可靠股份創始人金利偉與鮑佳,以近乎“股權均分”的方式進行離婚財產分割,公司實際控制人變成金利偉一人,但未來的控制權之爭等法律風險可能由此埋下。
從婚姻家庭視角而言,股權只是離婚分割的一項資產而已,但也是最復雜、最受爭議的部分。無論哪一方擁有股權,現行的司法實踐都傾向于把“平等分割”的離婚原則,作為分割股權資產的決定性條款,并未考慮對企業及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影響。
相比現金、不動產和金融資產等較為簡單的資產,股權類資產是“企業中的婚姻法律計劃”的核心內容之一。將“企業中的婚姻法律計劃”納入公司治理中,要面對眾多核心議題:家族資產與企業資產的沖突、控股權和公司治理的沖突、企業利益與股東家族利益的沖突等,以及資產估值、轉讓協議、投票權等。
在離婚風險中,最典型的核心問題有兩個:一是“夫妻共有股權”的法律概念和司法實踐,直接影響離婚股權分割及治理權設計等;二是根據新公司法,涉及如股東會、董事會等頂層治理架構,以及公司章程、股東協議等治理工具的使用,這些均需進行相應調整。
夫妻共有股權分割的司法沖突
在夫妻共有關系的諸多問題中,離婚爭議的核心之一是“夫妻共有股權”。從立法與司法實踐上,“共有”的究竟是股權,還是股權對應的財產性利益,抑或其他的利益?
近年來,因夫妻感情惡化,“夫妻共有股權轉讓”爭議案例日益增多。典型表現是如果夫妻中僅以一方名義持股,在未獲另一方同意的情況下一方將股權轉讓,是否為“私自轉移婚內財產”?由此產生眾多以“惡意串通損害轉讓”為由的訴訟。而在各地司法實踐中仍有諸多爭議,存在著完全不同的裁判思路和判決結果,且認定合同無效的判決呈上升趨勢。
學者王湘淳發現,對于2012年至2021年的86個有效案例,法院認定夫妻股權共有客體類型的總體比率中,40.7%的判決認為只要是在婚姻期間取得的股權,即為夫妻共同財產,其中有80%的判決認定轉讓無效;38.37%的判決認定共有的并非整體股權,而是股權財產權利(益)、收益或出資額等,其中39.39%判決為轉讓無效。[6]
由此可見,最核心的分歧點在于“夫妻共有財產”之名下,如何區分“股東資格”與“股權”。其引發的爭議包括:婚姻股權資產到底歸屬哪一方?未持有股權的一方,是否具有股東才能具有的知情權和決定權?不知情之下的股權轉讓,是否有轉移夫妻共同財產的嫌疑?夫妻是否具有能夠行使整體股權的“平等的處理權”?[7]
按照當前法學主流觀點來看,較為達成共識的是,股權是具有“捆綁式”的綜合權利和利益結構,是由財產性權利和管理性權利組成的“權利束”。[8]財產權益適用婚姻家庭相關法律條款,對股份享有資產收益權和處分權。前者包括出資、股息紅利收益和股權轉讓等收益,后者包括轉讓、出質、信托、贈與等權利。在公司法沒有特別規定的情況下,股權一定程度上可適用財產相關法律,尤其是物權相關法律的規則,即為“股權權屬”。
基于公司法視角,身份權益即屬于“股東權利”,只有具有股東資格之后,才能擁有一系列公司權利,包括參與重大決策和選擇管理者的管理權利,例如表決權、股東會召集權、查閱權、提案權、質詢權等。[9]
從股權的內部結構角度出發,不能將股權的財產性和管理性權利視為不可分離的整體,進而以“捆綁式股權利益”之名主張夫妻形成共同控制關系。夫妻共同財產僅適用于股權的財產性權利,而不應當適用于股權的管理性權利。股權權利由股東本人行使,配偶只能申請分割其轉讓所得價款或分割后的對價。但股東本人單獨進行股權轉讓,違反了婚姻家庭相關法律中“夫妻平等的處理權”的規定,另一方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對抗外部受讓股權方。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規定,以有限責任公司為例,涉及僅以一方名義出資的出資額,離婚夫妻之間轉讓,要適用于股權對外轉讓程序,須獲得其他股東的認可。而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名義股東擁有股東資格,實際出資人擁有股權權利,想要獲得股東資格,成為顯名股東,須獲得其他半數以上股東的認可。可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和公司法規定秉持相同邏輯。
由此,夫妻共有股權的離婚分割一旦沖擊到公司治理層面,就要從股東資格、股東權利、股東收益等維度出發,考慮司法實踐中的判決差異,結合內部治理工具的使用,降低離婚風險。
公司治理工具的使用
如何在滿足股東配偶對股權的強烈訴求以及維持公司治理的穩定性之間取得平衡,是離婚股權分割的關鍵。離婚股權分割不僅是一次性的財產分割,背后還涉及離婚之后的長期收益。家族企業治理的核心是建立對企業進行指導和控制的結構、權利和責任系統,確立股東、董事會和高管層等之間的分配結構。治理本質是制定一整套監督公司的政策和行動機制,協調相關者的利益,創造企業價值。因此,在公司治理層面,公司章程、股東協議等治理工具均可將離婚等情況納入其中,進行相關條款制定。
公司治理工具:制定公司章程相關條款
公司章程是將家族事務中的婚姻等法律文件及解決方案納入公司治理的重要工具。公司章程具有自治性,可依法自行制定行為規范,再由所有股東達成一致。作為內部規章,公司章程屬于法律以外的行為規范,無須強制力可自行執行,效力僅涉公司和相關當事人。
新公司法背景下,類別股設立、股東權益規定、股東條款等均可結合婚姻情況進行考量與制定。但在修訂章程過程中要謹防道德風險,可通過某些強制性條款,對決策程序、權力分配以及董事誠信義務等進行規定。
1.通過類別股機制,優化企業股權結構的頂層規劃
類別股是新公司法的重要修訂內容之一,類似于國際“同股不同權”的股權設計,可成為企業持股結構調整的契機。家族股東可以通過設計雙重股權制度,增加家族股東的選擇,進行利益分配設計。例如,可采取夫妻區別持股的設置,通過類別股進行分紅設定或加強投票權等。
新公司法第一百四十四條規定,股份有限公司和有限責任公司可以按照公司章程的規定,設立普通股(18種權利)和類別股(3種權利)。類別股主要分為3種:財產權類別股,具有優先或劣后分配利潤或者剩余財產的權利;表決權類別股,每一股的表決權數多于或者少于普通股的股份;轉讓受限類別股,轉讓須經公司同意等轉讓受限的股份。但目前上市公司僅能發行財產權類別股,并不能發行其他兩種類別股,公開發行前已發行的除外。由此,需要在擬上市的早期階段,進行特別類別股設置。
由此,可在公司章程中結合婚前、婚后協議等,根據夫妻雙方的不同訴求,進行不同類別股份的設立,涉及差異化的投票權、規定優先或劣后分紅的方式等。離婚時可根據雙方需求進行不同類別股的股權分割,例如一方可以選擇財產權類別股,以獲得優先分紅,另一方如果想掌握企業控制權,則可以選擇表決權類別股。同時,還可以設立轉讓受限類別股,在公司章程中加入離婚等限制性條款。
2.對投票權進行約定
此項核心內容是制定表決權條款,以集中投票權、控制股東會的投票結果等。新公司法背景下,可實現分紅權和投票權的分離,進而實現夫妻中一方獲得股權利益,而另一方獲得投票權和控制權。上市公司中,離婚后原夫妻雖然不再屬于家族股東群體,但可以分股不分權,將投票權委托給一方,以保證控制權的完整。例如分割財產權類別股,享受優先于普通股股東的分紅權利,但涉及公司經營管理的表決權行使受到相應限制。
表決權類別股相當于雙重股權結構,其中一類是高表決權股,向內部股東和董事會、監事會成員股東發行,可成為夫妻相應的持股設計;還有一類是有表決權優先股股票,能夠參加股東會,有權對規定范圍內的公司事務行使表決權。離婚約定中可將自己在特定期間內的表決權讓渡給另一方。
3.制定具有約束力的股東條款
【(2021)滬02民終713號】一案中,華衍公司的工商登記信息顯示沈某華持股90%,其章程規定,股東按出資比例行使表決權。由此沈某華召集和主持股東會,決定由其擔任公司法定代表人等。其前妻陳某晶提出變更公司登記,但被法庭以公司章程及股東會任命合法為由駁回。
新公司法調整了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轉讓規定,刪除了之前須經半數以上股東同意的規定,改為僅須書面通知其他股東,以及股東自接到書面通知之日起30天內在同等條件下具有優先購買權,股權轉讓日期以股東名冊完成變更之日為準。此舉簡化了內部流程,但企業更應當利用自治權,在公司章程中對夫妻之間股權轉讓等另行明確約定,并在分割后及時辦理變更登記,避免產生隱患。此外,還可以進行股權轉讓的其他約定,或者設立轉讓受限類別股,約定受限范圍(能否轉讓、轉讓多少、轉讓給誰、以什么價格轉讓都應屬于限制范圍)以及受限于誰(公司、其他股東、特定第三方等)。
4.謹慎制定股東資格的專業約束等條款
對于試圖阻止配偶進入公司的情形,須甄別其有效性。例如【(2018)蘇05民終2666號】一案中,金某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分割以陳某名義持有的某醫院66.23%的股權。陳某提出,根據公司章程中“股東僅限于具備臨床醫學專業且具備中高級以上職稱、有較強管理能力的人”,認為金某不符合成為股東的條件。但法院認為,該股權分割并非公司股東的股權轉讓,在醫院其他三名股東不持異議的情況下,陳某對金某行使共同財產的處理權無權予以拒絕。而在藍翔技校離婚案中,因藍翔技校屬于教育資產性質,最終裁決不進行出資額的分割。
股東治理工具:股東協議
當婚姻協議和股東協議條款發生沖突時,婚姻家庭相關法律通常會占據上風。此時常規股東協議對離婚夫妻可能會失去約束力,需要另行明確約定,達成針對性的爭議解決條款,作為預防性方案之一。從法律角度看,制定民營家族企業的整體股權戰略,基于一般的離婚股權分割原則,將家族股東協議轉變為企業股東協議,不失為策略之一。
1.簽訂股東協議
為了避免股權分散,可以提前制定股東協議,尤其是確定股份變現規則,規定出售股權的順序(例如從核心家庭成員到旁系親屬或員工),并將離婚事件列為觸發性條款之一。美國一項研究發現,37.4%的家族企業有股東協議或其他安排,規定誰可以擁有股票和股票必須如何轉讓。買賣協議如同在股權權益、流動性資產等方面,設置了一道“安全閥”。
股東協議要指定適用的股東范圍,規定股份出售的定價方法,例如特定行業的銷售額倍數或由第三方估值。離婚后原夫妻可以制定一定的家族折扣價格等規則,包括按一定比例的市場估值轉讓、觸發事件發生后的付款期限等。[10]這部分可以與家族成員股權協議相結合,達成統一的標準和法律程序。
離婚雙方都希望盡快結束糾紛,制定在短期內完成離婚財產分割與清算的買賣協議,支付價格以擬轉讓之日的企業價值為基礎。但是,還要考慮到未來可能出現的收益爭議,以使雙方都能獲得共有股權期間的充分補償。此外,還要考慮未來可能存在同業競爭情形,股東協議中應加入相應的競業禁止條款。
2.明確股份轉讓行為的核心條款
在公司章程中可明確約定特殊限制,例如“公司股東之配偶不得以離婚分割股權的方式成為公司股東”,而非持股一方的權益可以通過雙方協商,或者根據法庭判決,對股權進行估值,決定股權補償款的具體數額。當然,亦可提前簽訂因離婚而觸發的特殊事件情形下的股權買賣協議,給予家族成員以預先確定價格回購的優先購買權。[11]新公司法在普通股東的股權轉讓權基礎上,設定轉讓受限類別股的條件和范圍,以及轉讓須經公司同意等轉讓受限的股份,也給離婚股權分割與轉讓提供了選擇的契機。
3.設立創始人協議
制定創始人協議相關條款,確定個人股東的權、責、利,與各投資方達成一致,以避免爭議。內容可包括婚姻財產、子女傳承等財產規劃工具。
4.制定由婚姻觸發的“土豆條款”
自土豆網創始人離婚事件發生之后,投資界提出一種對創始人股東的強制性風險投資條款,即投資方要求被投企業的創始人、CEO及其配偶等對股權進行約定,甚至要求在離婚時必須經過董事會同意,尤其是獲得優先股股東的同意。要求配偶簽訂相關承諾函,承諾其對公司股權不享有權益、不提出任何主張等。其風險在于,可能因違背公序良俗,產生法律糾紛而無效。在新公司法施行后,可約定僅分割無表決權類別股。
公司治理:發揮董事會的作用
在公司章程中可以約定或賦予董事會擁有一定權力,在處理婚姻風險事件時采取一定措施,保護公司以及其他股東的利益。
新公司法加強了中小股東的知情權、監督權和維權能力(例如第五十七條對股東查閱權的規定),也強化了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和董監高的責任,尤其是控股股東和實際控制人指示董監高從事損害公司或其他股東利益的行為,將承擔連帶責任,比現行針對董監高的賠償責任的公司法規定增加了11條。之前許多公司的董監高僅為掛名,未實際參與經營管理,若不及時規范,此后將擔負潛在的法律風險。
例如,在股東抽逃出資的情況下,董監高應擔當責任,阻止或者采取補救措施;若不阻止,也不催繳股東補回出資,將共同連帶向公司承擔賠償責任。這意味著股權代持、擔任董監高的家族成員等,將同樣承擔法律責任。當夫妻離婚后仍擔任董事等職位,包括設計投票權委托等,均須做好風險隔離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