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與對之間抉擇

小約瑟夫·巴達拉克

當代小說《長日留痕》講述了英國一位男管家史蒂文斯的思考。小說中，他在英國鄉村旅行，回顧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奇怪的是，一位60歲管家的生活似乎既能展現當代生活的現狀，也能反映管理者有時必須作出的艱難決定。作者石黑一雄對此的解釋是：“我們每個人都是管家。”

旅行期間，史蒂文斯大部分時間都在思考曾面對過的抉擇。25年前作出的某些決定不可逆轉地影響了他的生活和職業生涯。他意識到自己在選擇時，并沒有理解其中蘊藏的艱險。直到回首往事時他才明白，在幾個關鍵時刻，他是如何將自己的命運握在手中并畫下了自己的人生軌跡的。

史蒂文斯做選擇的那些時刻就是決定性時刻。管理者亦是如此。他們都站在十字路口，重要的個人價值觀和職業價值觀均指向不同的方向，一切都是不確定的。無論是宏大原則還是道德直覺都無法給他們正確的答案。他們很容易誤判自己和他人面臨的真正危險，并做出自己可能會一直后悔的選擇。對管理者來說，這些風險無法避免。

然而幸運的是，有很多方法可以讓管理者做出切實可行、負責任的決策。朝著這個方向邁出的第一步，是理解為什么在對與對之間進行選擇的時刻，是管理者生活和職業生涯中的決定性時刻。

事業的巔峰

重要的倫理決策有兩個關鍵方面。公開方面是其他人可以觀察到的，例如一個人的行為及其后果。相比之下，私人方面更加微妙，涉及倫理決策“形成、揭示與檢驗自我”的方式。短短幾個詞，有力地闡明了管理者在進行對與對的抉擇時所面臨的風險，反映了這些時刻之所以成為決定性時刻的基本方式。

接下來我們將會討論，為什么說“揭示、檢驗和塑造”是決定性時刻的關鍵要素。

《長日留痕》的關鍵事件發生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幾年里，當時史蒂文斯還是英國貴族達林頓的管家。他職業生涯中的決定性時刻出現在達林頓府舉行的一場重要國際會議的最后一晚。達林頓勛爵一行人正在策劃一系列談判，旨在說服法國政府減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對德國的制裁。

史蒂文斯將這次會議視為自己職業生涯的巔峰。他認為，優秀的管家體現了高貴的品質，而高貴代表著自我犧牲與行為高尚。

會議的最后一晚，談判取得了一些進展。法國代表對正在討論的提案持開放態度。史蒂文斯察覺到了這點，為自己對這些進展有所貢獻深感自豪。會議期間，史蒂文斯甚至抽出時間為那位腳部嚴重起泡的法國代表提供醫療護理并溫言安慰。總而言之，無論從職業還是從個人生活來看，他都站在了輝煌成就的門前。

但史蒂文斯的父親此時生命垂危，他不得不做出抉擇：是守候在父親的病床前，還是保障會議關鍵的最后幾小時。他快速探望了一下父親，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晚飯后，他被告知，他的父親剛剛去世了。當被詢問要不要立刻上樓看看時，他的回答是過幾分鐘后再去，并補充道：“我堅信，父親肯定希望我繼續把工作做完。”對此，史蒂文斯之后表示，“那晚盡管發生了令人悲痛的事情，但時至今日，每次我回想那天晚上時都帶著一股巨大的成就感”。他相信自己終于達到了自己設定的嚴格服務的標準。

史蒂文斯的選擇告訴了我們關于決定性時刻的核心要素，也就是揭示、檢驗和塑造。事實上，單個的選擇或行動往往會將這三個要素融合在一起，而非依次展開，呈現出有序、獨立的狀態或是不相關聯的選擇。然而，我們很有必要一一審視決定性時刻的每一個核心要素。

揭示

影響深遠的決定性時刻通過不同的方法展示出來。然而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一個決定性時刻都會揭示一個人的基本價值觀及其在生活中一貫的承諾。

典型管理者的道德準則之所以根植于心，往往是因為那些他要么已經忘記，要么基本上從未意識到的某些目標、理想或經歷。實際上，道德準則只能從行為（特別是在壓力下的行為）中大致推斷出來。決定性時刻不僅讓人們將自己的價值觀一一列出，也揭示了其優先級。

史蒂文斯選擇留在會議現場，而不是守在父親的病床邊。這說明他最為關心的是自己的職業理想。這揭示了他的價值觀的基礎。

并非所有的決定性時刻都像史蒂文斯的那樣。有的選擇，對他人來說可能微不足道，但對做出選擇的人來說卻舉足輕重。有的選擇，比起做選擇的人，向那些深思熟慮、善于觀察的人揭示出更多信息；而另一些選擇，則揭示出了價值觀等更深層的東西。

決定性時刻所揭示的，幾乎不會是一個人個性中令人吃驚且不為人知的一方面。早在會議最后一晚做出選擇之前，史蒂文斯在管理方面一直都謹慎謙遜、注重細節，這也揭示了他一貫的價值觀和承諾。這些短暫的自我表露證實了16世紀偉大的散文家蒙田的觀點，即如果觀察得足夠細致，哪怕一個手勢，也能揭示一個人的總體性格。決定性時刻通過具體行為的揭示意義，更清晰、更生動、更強烈地反映了一個人每天都在透露的微小信息。

決定性時刻的另一個基本特征是，它揭示了一個人的過去，也揭示了當下的選擇。人們只有在成為某種人后，才能透露自己是誰，自己關心的是什么。在決定性時刻到來時，我們每個人都像史蒂文斯一樣，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直以來的老樣子。

此外，史蒂文斯的決定也提醒人們，決定性時刻，雖然很個人化，但也具有社會性。它不僅打開了個人生活和經歷的窗口，也揭示了人們生活于其中的群體的價值觀。亞里士多德曾對人下了一個著名的定義。在《政治學》中，他寫道：“人本質上是一種政治動物。”也就是說人是城邦或周圍社會的產物。無論從現實方面還是從比喻意義方面來看，決定性時刻既揭示了政治關系，也展現了個人生活。

檢驗

在父親去世當晚的決定，也是對史蒂文斯本人價值觀的檢驗。這是決定性時刻的第二個關鍵方面，也是最為人熟知的一個方面。所有的道德選擇，哪怕在是非對錯一目了然的案例里，都能反映出一個人的價值觀，能反映出一個人是否真正致力于踐行某種特定的價值觀，抑或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然而，對與對的抉擇卻讓人面臨更大的考驗，因為人們必須在兩種或多種自己踐行的價值觀之間做出選擇。換句話說，忠于某些價值觀和承諾的代價就是犧牲他人。例如，史蒂文斯所面臨的對與對的抉擇，對他來說，最基本的問題是，在深深敬重的父親剛剛去世的那一刻，他能否重拾力量為主人及其致力的偉大事業服務。盡管史蒂文斯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緒，但在得知父親去世后，仍不由自主地流下淚水。為追求職業服務的崇高理想，他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史蒂文斯面臨許多管理者都熟知的職業和個人挑戰（這可能是石黑一雄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是管家”的一個原因）。他肩負著重要的職業責任。他的目標非常明確，他用嚴格的標準衡量自己。他沒有時間把一切捋順。最重要的是，史蒂文斯的個人和家庭責任，與自己的職業抱負以及他堅信自己應履行的職業義務發生了沖突。

塑造

決定性時刻的第三個關鍵方面是它可以塑造一個人。其中一些塑造的方式只是一些無傷大雅的決定或微不足道的行動。這些決定或行動單獨看起來平平無奇，然而經年累月塑造了人的品性，就像水滴最終重塑了巖石一樣。

史蒂文斯沒有守在父親的床前，而是留在了會議現場。他的選擇并沒有使他成為一個全新的人，但確實塑造了他，因為他重申并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一些基本特質。他的選擇，就像人們所做的每一個選擇一樣，以某種特定方式塑造了自己的品性。

有的選擇更具戲劇性，在塑造品性上也更有力。史蒂文斯的選擇為自己塑造了一種引人注目的形象，這成為他詮釋自己生活的媒介。史蒂文斯相信，通過他的選擇，自己已成為一個偉大的管家。從此以后，他絕不再只是一介仆從，而是一個有尊嚴、有地位的人。他對自己的這種印象持續了20年。好幾次嚴重受挫之后，他才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

決定性時刻塑造一個人的生活還有第三種方式。這可能是一個轉折點，一條岔路。大多數人都能回憶起這樣的選擇。他們打開了某扇門，關閉了另一扇門，人生便天差地別了。這些決定性時刻通過改變一個人的生活和經歷來塑造一個人。

史蒂文斯的一次嚴重受挫開始于一個似乎很小的決定。在國際會議之后的幾年，他和首席女管家肯頓小姐密切合作。她對他產生了強烈的感情，但他只是隱隱約約感受到了。史蒂文斯當時認為優秀管家不能沉湎于兒女情長。一天，史蒂文斯在肯頓小姐的房間外聽到她在哭泣。她剛剛得知姑媽去世了。他本可以敲門進去給她一些安慰，但他轉身離開了。很快，他就忘記了這件事。

但后來，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決定開始困擾著他。此事過后不久，肯頓小姐離開了達林頓府，嫁給了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下面一段話是20年后史蒂文斯對這些事情的痛苦反思：如果這樣和那樣的時刻會最終導致人生變得不同，那么永遠猜測可能會發生什么又有什么意義呢？只會讓自己分心。盡管談論“轉折點”是很好的，但無論如何人們肯定只能在回首往事時才能意識到這樣的時刻。我們現在回顧那些事情時，它們確實是一個人生命中至關重要、異常珍貴的時刻，但在當時，誰能發覺呢？……當時肯定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那么小的事情會讓夢想永遠無法實現。

決定性時刻、管理者與企業

“決定性時刻”和“揭示、檢驗和塑造”是深思個人決策的寶貴指南，特別是當人們必須在對與對之間做出選擇時，其有助于人們理解關鍵之處。

但管理者不能純粹從個人角度思考他們面臨的道德困境，這樣做既幼稚、任性，又魯莽、輕率。對管理者來說，決定性時刻既與社會相關，也與個人相關。幸好“決定性時刻”和“揭示、檢驗和塑造”可謂得力工具，有助于企業和必須在對與對的沖突中作出決策的管理者都能理解這些決策對各自的意義。

更重要的是，這提醒了人們注意商業領袖工作中最具挑戰性和創造性的要素之一，即指導和塑造公司的方式，調整、闡釋和確立基本的價值觀。這種對生活方式的塑造或創造，并非為了某一個人，而是為了整個企業。

企業的決定性時刻，與個人的決定性時刻一樣，也可能不易覺察、悄然無聲且不連貫。然而，無論管理者是否有意，他們的決定和行動都會持續向企業展現事情運作的方式以及取得的進展。

當管理者面臨對與對的沖突時，類似的深入解讀會被強化。每個人都試圖解讀關于對與對的沖突的決策，想要了解游戲規則，想要知道輸家與贏家。對與對的沖突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它讓每個人都能窺見經營公司的人在道德上最看重什么，都能清楚地了解他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這些觀察并非只為了窺探，而是會影響人們對老板的信任程度。

在企業層面，決定性時刻迫使管理者揭示、檢驗和選擇其企業的道德規范。決定性時刻塑造了一個企業，因為它們穿透所有精心設計的發展宣言，揭示出了企業實際上做的事情。這些事情作為先例，讓人對企業有所期望，而這些期望也會影響企業數年甚至更長時間。這些事情明確了企業的目標及實現目標的方式。決定性時刻對企業的成長與對管理者的生活和職業生涯一樣重要。

決定性時刻也會給員工和其他人對企業及其領導者的印象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顯而易見，決定性時刻是高風險時刻。風險不僅在于管理者的個人承諾和價值觀，還在于企業的特色和士氣。例如，史蒂文斯艱難抉擇的故事口耳相傳了多年，他的獻身精神與價值觀幾乎成了一種標準，后來在達林頓府工作的人往往都以此嚴格要求自己。

管理者是其企業的倫理教師。無論他們自己是圣人還是罪人，無論他們自己是否有意教授倫理。只要在管理者的位置上，就會自動教授倫理。行動會釋放信號，疏忽也會釋放信號——幾乎所有事情都會釋放某種信號。因此，負責任的管理者會考慮自己在企業的決定性時刻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說，他們關心自己的決定和行動如何揭示、檢驗和塑造公司的特色。

這就是為什么對與對沖突的時刻是決定性時刻。管理者既明確了哪些道德價值觀具有最高優先級，也明確了這些道德價值觀在特定情況下對自己的意義，甚至對其企業的意義。決定性時刻往往不會提前打招呼，而是直接出現在管理者面前，這也是管理者面臨的基本挑戰。因此，深思熟慮的人們有機會在決定性時刻到來的時候能認識到，關注和思考對應對這些決定性時刻尤為重要。

本文摘自機械工業出版社出版的《關鍵抉擇：對與對的較量》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