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通用的家族治理機制中,家族憲章是治理的綱領性文件,但并非法律概念,而是家族內部成員之間的契約性約定。簽訂股東協議、婚前或婚后協議等,則屬于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契約。與公司章程相對應,我們可將其定義為“婚姻章程”,明確婚姻價值觀、共有財產范圍,以及夫妻與家庭之間相關的婚姻財務問題等,并將涉及關鍵條款的部分,以具有法律效應的協議方式制定。
婚姻協議處在許多重要話題的“交叉路口”:商事法律和婚姻家庭相關法律、企業(yè)資產和個人資產、家族規(guī)則與私人秩序等。其背后的設計理念及邏輯,值得中國民營企業(yè)思考和借鑒。將“婚姻章程”作為商業(yè)規(guī)則的一部分,不是針對某位家族成員,而是適用于所有家族成員股東,有利于減少談判引發(fā)的誤解和感情傷害,更容易被各方所接受。
“在愛的氛圍中”進行商業(yè)談判
在婚姻中討論與金錢相關的法律話題,是儒家文化的深層禁忌之一。婚姻協議往往也因此難以執(zhí)行。反對者認為“為愛情討價還價是不當的”,可能會被視為對婚姻關系的不信任,讓雙方心中先行留下離婚的陰影。但支持者則持開放態(tài)度,認為夫妻對各自生活方式中的不同偏好進行約定,是彼此尊重的表現。
對民營企業(yè)中的家族成員股東而言,應逐漸理性地認識到,僅依靠愛就能戰(zhàn)勝一切的想法,過于理想化。民營企業(yè)家要學會“在愛的氛圍中”進行談判的能力,以避免家庭變故對企業(yè)造成次生災害。
首先,盡管協議文件的協商過程可能會削弱親密關系,但對民企股東而言卻很有必要。夫妻在協商過程中,應以更加成熟、謹慎的心態(tài)進行理性對話。
其次,可將婚姻協議轉化為保護共有財產的工具,進行一定的風險隔離,包括婚內債務評估與風險隔離規(guī)劃。有效的婚姻協議為解決夫妻之間的關系不確定性和糾紛,建立具有指導性的默認規(guī)則,并以契約合同的方式確定下來,有助于解決夫妻之間的企業(yè)資產和家庭財務等問題。尤其是確定哪些是“他的”或“她的”,哪些是“他們的”,明確規(guī)定哪些屬于單獨財產、離婚時不得分割等。[12]
此外,當代婚姻家庭相關法律的主要功能不是自上而下地施加命令,而是提供法律框架,由離婚夫妻自行決定權利和責任。在談判過程中,雙方有權制定法律上可執(zhí)行的自我承諾。[13]民法典明確,夫妻可通過契約、協議方式,對婚前婚后的夫妻財產進行自行約定,包括在婚前和婚內所得財產歸屬、管理權等,以及對第三人債務的清償、離婚財產分割等事項。只有未做約定,不明確約定,或約定無效時,才適用法定財產制。而約定財產制的承載工具正是各類婚姻協議,并在婚姻的不同階段發(fā)揮不同的功能。
有反對者認為,婚姻協議的強制執(zhí)行,會構成婚姻的“商品化”,或者貼上價格標簽。在此,我們強調盡管婚姻協議類似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合同,具有約束力,但絕不可等同于商業(yè)合同,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關系契約”。
制定不同的婚姻協議
目前國內還存在觀念和法律方面的障礙,我們分析國外婚姻協議的做法,供民營企業(yè)家參考。
婚前協議
2021年底,美國電視真人秀明星金·卡戴珊和坎耶·維斯特離婚。據媒體報道,他們曾于2014年結婚前簽署婚前協議,規(guī)定卡戴珊婚后每年將獲得100萬美元,到離婚時總金額為600萬美元。離婚后卡戴珊將繼續(xù)保留豪華住宅,二人保留各自獨立擁有的公司股權及經營收入。
有人認為,婚前協議是以一種微妙敏感的方式簽署的,難以真正付諸實施的契約。在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中,婚前協議可能是最傷感情的協議類型之一。即使在歐洲,婚前協議也曾因其破壞了終身婚姻概念,而被視為與公共政策相違背,受到公眾反對。在美國,《統(tǒng)一婚前協議法》已在超過27個州獲得通過,大約5%的新婚夫婦簽署了婚前協議。而再婚夫婦中,這一數字估計上升到20%。
婚前協議最受爭議之處在于“如果未來離婚了怎么辦”這一假設,被視為釋放出控制、不信任和貪婪的信號,夫妻雙方很難達成共識與和解。[14]進而可能會增加離婚的可能性,強化社會權力的分配不對稱,對相對弱勢的一方造成壓倒性傷害。[15]
支持者主張,婚前協議的優(yōu)勢在于其確定性和合同自主權,確保婚姻中的企業(yè)資產和個人財產保持相對獨立。夫妻雙方并非要保持距離,而是在處于相互信任的關系中,充分和公平地披露財務問題。許多企業(yè)家并非首次經歷婚姻,如果要考慮前一段婚姻中的子女財產分配問題,就需要將財務問題擺在臺面上談判。
而另一個要思考的問題還包括復雜的家族環(huán)境。例如,是否具備在大家族中生活的能力?接受家族責任與滿足自我需求之間,如何找到平衡?可將婚前協議視為一張描繪新婚夫妻未來生活的藍圖,以反映未來的生活規(guī)劃。
此外,也可以讓成年子女參與財富分配、婚前協議等過程,因此婚前協議既是一種法律程序,也能成為必要的家庭程序。
婚后協議
2009年,美國高爾夫球手泰格·伍茲與妻子艾琳·諾德格倫簽署婚后協議。后因其對感情不忠,承諾向妻子支付500萬美元,以繼續(xù)維持婚姻。但一年后兩人仍以離婚告終,據傳艾琳獲得了價值1.1億美元的離婚財產分割。在這一案例中,婚后協議發(fā)揮了暫時緩和緊張關系的作用,為維系婚姻爭取了更多時間。
婚后協議可作為婚姻沖突和危機中的降溫方式之一,緩和緊張關系。如果沒有起草婚前協議,但后來又需要一份記錄在案的協議,規(guī)定離婚等事件發(fā)生時的財產分配方式,可以簽署婚后協議,以替代婚前協議。例如,默多克與鄧文迪不僅簽有婚前協議,后來又分別在2002年和2004年簽訂補充婚后協議。婚前和婚后協議的區(qū)別主要在于簽署時間,婚后協議可以確保配偶重新獲得婚內資產的權利,說明雙方已披露所有資產,并已仔細審查條款,明確規(guī)定如何處理已升值的財產等。[16]
如果夫妻在婚姻關系之上疊加商業(yè)伙伴關系,那么婚姻協議更需要協調雙方的權利和期望。例如,美國有兩個房地產家族進行了聯姻,在2008年經濟衰退期間,因遭受巨大損失,紐約知名房地產企業(yè)家斯威格從岳父麥克洛處獲得200萬美元商業(yè)貸款,并簽訂婚后協議,規(guī)定“如果離婚,斯威格妻子將獲得兩套房子,而斯威格本人將承擔與房產相關的債務”。由此,該貸款屬于典型的包含家族和企業(yè)的雙重契約模型,清晰界定債務人和債權人關系;還根據雙方的風險承受能力和偏好,規(guī)定夫妻二人的房產分配和債務分配,成為保護女方經濟利益的婚后協議。
目前國內簽訂婚后協議的企業(yè)家日漸增加,尤其是企業(yè)面臨再融資、上市、股權重組、并購等結構性調整需求時,股東婚姻協議成為影響企業(yè)融資和IPO進程的重要因素,由此催生了補充簽署婚后協議、進行婚內財產重組及約定的新現象。例如,某夫妻在進行重大收購決策時產生分歧,其中一方想收購一家企業(yè),而另一方則擔心一旦收購失敗,會被債務纏身。于是雙方簽訂婚后協議,其中一方聲明未來個人將為所有債務負責。婚后協議亦可實現一定程度的婚內風險隔離,包括企業(yè)經營風險、債務風險、法律風險等。
離婚協議
離婚多年后,男女雙方之間可能會浮現出新的沖突,大多是由當年的離婚協議埋下。因此在離婚階段,需要提高夫妻財產分割的質量和公平性。例如,當一方無法提供大量現金買斷另一方的分割權益時,只能選擇平均分割股權,與對方分享股東權利,包括有權獲得企業(yè)財務報表、管理報告,參加股東會議等。
2013年8月,納川股份董事長陳志江與張曉櫻離婚,平分股份。此后10年間一直有資金往來。2015年2月,張曉櫻曾向納川股份提供1018.88萬元借款,構成關聯交易。2021年7月,中國證監(jiān)會對其涉嫌共同操縱納川股票進行立案調查。2022年10月,張曉櫻就離婚后財產分割及債務糾紛等起訴陳志江,要求凍結股份、限制高消等。2023年7月31日,陳志江持有的公司340萬股股份被公開拍賣,被動減持。
離婚協議包含為雙方利益進行資產分配的主要條款,具體可以包括:在買斷條款中正式劃分的股權協議;日常公司運營和長期戰(zhàn)略規(guī)劃的管理協議;給予配偶一定程度的自由裁量權,以使企業(yè)經營符合其他股東的利益。
但在更多情況下,雙方都希望能夠盡快擺脫婚姻關系,因此往往在最短時間內制定離婚協議條款,完成對另一方的婚內財產清算。股份支付價格的基準可以參考擬議收購之日的企業(yè)價值。不過在離婚協議中,還應考慮離婚后企業(yè)出現增值或貶值的問題時,應當如何處理;尤其是股份增值后,能否在共有股份期間得到充分補償。如果夫妻雙方都參與企業(yè)的經營管理,離婚協議中還應該包括競業(yè)禁止條款。[17]
離婚協議中的股權轉讓條款最為重要,實質是對股票轉讓權進行限定。由離婚引發(fā)的股權轉讓協議大多成本較高、代價昂貴,甚至要放棄妥善的傳承計劃,且需要在離婚后持續(xù)進行協商。雙方可以設置售后購買權(Post-sale?purchase?rights)、股東靜止(Stockholder?Standstill)等條款,在同一份股東協議文件中處理包括離婚在內的各項問題,由此顯得不過于針對婚姻問題。
索通發(fā)展郎光輝與王萍在股權分割協議中,除了約定分割比例及一致行動人、表決權委托之外,還對股份減持、受讓等進行明確限制。當王萍希望通過協議轉讓股份時,同等條件下郎光輝享有優(yōu)先購買權,雙方共同子女作為受讓人的情況除外。王萍還要遵守股份的鎖定期要求,在任意連續(xù)12個月內減持的股份累計不超過3%;如果期滿后想減持股份,需經郎光輝書面同意。
制定婚姻條款的其他細則
合理界定協議資產
為減少簽訂婚前協議所造成的感情傷害,可以將協議話題適當擴大,討論作為夫妻如何在彼此獨立和相互依賴之間取得平衡。由此,雙方可以對協議中的資產進行合理界定,包括繼承的家族企業(yè)股份、約定股票價值的升值部分如何分配,也可保留原擁有的獨立財產等。此外的潛在問題還包括,不參與企業(yè)經營管理的一方可能會更關注如何創(chuàng)造自己的資產,如何確定哪些資產是屬于兩人共同積累的。
提供“選項菜單”
從國際視角來看,美國有些州制定了“選項菜單”,即提供個人約定和法律條款之間的折中方案,對于婚內角色、財產規(guī)則等設定一系列選項。1997年8月,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第一次頒布了契約婚姻法案,夫妻可以選擇傳統(tǒng)婚姻或契約婚姻,此種范式涉及婚前的財產公證、婚姻中雙方責任義務和權利、契約年限等,量身定制符合自身需求的協議。已婚夫婦還可以通過簽署一份意向聲明,將傳統(tǒng)婚姻轉換為契約婚姻。當然,即使在美國,這種情況仍屬少數,例如路易斯安那州的契約婚姻率不足5%。
設立“日落條款”
境外司法實踐中,還有根據婚姻存續(xù)時間、夫妻經濟狀況等,設定一定的時間條款。例如設立“日落條款”,約定全部或部分條款的終止生效日期,約定一方在結婚若干年后才能獲得某些財產等。實踐案例中,有的制定了“階梯式公式”,例如一年、兩年、三年等不同時間內,可以分享20%、40%、60%不等的權益;有的設定了期滿時限,到期自動失效,恢復到法定規(guī)則,如約定“結婚七年后婚前協議無效”,或者在孩子出生等條件下,自動終止部分或全部條款的效力。由此,根據婚姻存續(xù)時間的長短,提供相關權益轉變的方式。[18]但“日落條款”可能會引發(fā)婚姻中的不確定性,例如有離婚意愿的一方在合同到期前可能采取離婚行動。同時,該條款與我國司法實踐存在一定差異,此點需要格外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