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明軍
新公司法下,“夫妻公司”中男方為董事、女方為監事或經理的權力制衡格局將被打破。但作為持股的女方,完全可以通過公司章程來實現創新性的制衡。即使在一般的有限公司,也可以通過董事會的創新設置等,實現新的權力平衡
199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制定后,中間歷經四次修正、兩次修訂,其中實質性修訂發生于2005年與2023年。2023年12月29日,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通過新修訂的公司法,共計266條,相比2018年公司法增加了48個條文,且實質性修訂112個條文。此次公司法修訂的主線,是效率優化與放松管制、尊重路徑依賴與適度創新、立足本土語境與實務修法,以及提升國內營商環境、保障各類企業的公平競爭。
需要指出的是,對占國內企業總數比例高達92%的5200余萬家民營企業來說,婚姻、繼承導致的感情與利益紛爭,必然會體現在企業的股權與出資的利益博弈上。而對于企業權益的資源控制,必然引發涉及企業的所有權、控制權、處分權與收益權的糾紛。新修訂的公司法中,與“夫妻公司”“家族企業”控制權有實質關聯的條文達39個。作為專業處理家事糾紛的律師,筆者認為,此次修法對家族企業或“夫妻公司”控制權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七個方面。
公司資產與夫妻共同財產的范圍界定、維權處理路徑出現新變化
新公司法第四條規定:“公司股東對公司依法享有資產收益、參與重大決策和選擇管理者等權利。”與2018年公司法相比,新公司法明確界定股東通過“對公司”依法享有相關權利,言外之意,即并非直接可以享受、支配、處分公司的資產或利益。
本條修訂力度似乎不大,只是增加了“對公司”三個字而已,但在實際案例操作中,卻有實質區分的意義。
2022年,我們代理處理東北某地的一樁離婚后財產糾紛案件。夫妻雙方離婚后,女方要求分割男方曾持有的某房地產開發公司60%的股權(股權現已在他人名下)在婚后的收益。這種案例在全國各地很多,似乎沒有什么稀奇,但我們收到訴狀后驚奇地發現,除了男方成為被告,他的妹妹、父親以及股權所在的公司,均被列為被告。
收到訴狀的第一時間,我們就指出訴訟主體不適格,并提出了管轄權異議。根據民事訴訟法的規定,離婚后財產糾紛,是以被告的住所地/經常居住地為基準確立管轄法院,而一旦將公司列為被告,則可以選擇由公司注冊地/實際經營地的法院進行管轄。
我們提出異議指出,本案是離婚后財產糾紛,原告、被告分別應為原夫妻雙方中的一方,即使公司等案外人與本案有一定聯系,也只應該列為第三人,不應作為被告。但原告抗辯稱,公司擁有開發的房產、土地,銀行賬戶上也有資產,這些都應作為被告婚后收益的對象合并計算。盡管我們認為股東權益是否增值,應以公司財務報表體現的權益作為處理依據,而不能直接以公司的土地、資產、賬戶存款為目標計算,但管轄權案件經過一審、二審的裁定,依然支持了原告關于公司作為共同被告的起訴。更不可理解的是,在這樁離婚后財產糾紛的案件中,一審法院竟然給原告開具調查令或通過直接調查,將公司賬戶的銀行流水、案外人(被告的父親、妹妹以及公司部分員工)的銀行流水都做了調查取證,直接混淆了不同的法律關系。究其本質原因,就是混淆了原夫妻共同財產在公司的財產權益的范圍與公司/他人財產的范圍。新公司法明確規定股東是對公司依法享受資產收益,而非公司股東“直接”享受資產收益,從這個角度來看,是有積極推進和影響的。
新公司法對“電子證照”、法定代表人變更的規定,或致“夫妻公司”“搶公章”“搶證照”的情況不再出現
“夫妻公司”“家族企業”中因股東關系惡化,股東之間搶公章、搶營業執照的新聞在過去并不稀奇。主要原因是,公司控制權之爭本質上就是公章、企業財務權之爭。法定代表人的印鑒章是企業進行銀行轉賬必須滿足的要求,法定代表人一定程度上可以控制對外付款;而公章相當于“玉璽”,是對外代表公司法定的、最直觀的有效憑證,在國內要比法定代表人的簽字好用多了。因此,夫妻矛盾激化后“搶公章”“搶證照”的行為產生,自然就不難理解。而爭搶行為會進一步惡化夫妻矛盾,相互間的信任蕩然無存,基本上很難再緩和,或很難以調解方式化解矛盾。
對于法定代表人的工商變更,新公司法第十條進行了實質性的修訂:“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按照公司章程的規定,由代表公司執行公司事務的董事或者經理擔任。擔任法定代表人的董事或者經理辭任的,視為同時辭去法定代表人。”包括新公司法第十一條關于法定代表人職權的規定,強調法定代表人即可進行公司意志的表達,實質弱化了變更法定代表人登記過程中公章的作用,工商變更有法定代表人簽名申請書即可。此前,提交相關書面材料是需要加蓋公司公章的,所以誰控制了公章,誰就控制了公司。故而,新公司法有效預防甚至杜絕了“夫妻公司”搶奪公章事件的發生。而根據2022年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三十三條的規定,市場主體更換法定代表人的變更登記申請由新任法定代表人簽署,因此,也將不存在因原法定代表人不配合,導致新法定代表人無法更換的情況。
新公司法第三十三條新增了“電子營業執照”的規定,明確規定“公司登記機關可以發給電子營業執照。電子營業執照與紙質營業執照具有同等法律效力”。以往“夫妻公司”公章搶奪戰中,新刻公章必須持營業執照副本原件,而申領營業執照副本原件又離不開“股東會決議”。故而在“夫妻公司”控制權糾紛中,還會涉及配偶一方“代替”另一方簽名,由此引發“姓名權糾紛”“工商變更無效的行政訴訟”等一堆麻煩事。現在電子營業執照可以取代紙質版的營業執照,法定代表人簽名又可以取代公章進行法定代表人的變更,“夫妻公司”控制權一旦發生紛爭,“搶公章”“搶證照”變更法定代表人變得毫無意義了,只要公司股東會依法定程序表決相關事項即可。如果因為夫妻各半持股導致公司僵局,則可以通過提起解散、清算等其他方式,消除矛盾、化解紛爭。
配偶非持股一方認為公司股東會決議侵害其合法權益,可否依據新公司法第二十五條主張無效?
與2018年公司法相比,新公司法第二十五條刪除了“股東大會”,主要原因是新公司法將“股東會”與原“股東大會”合并稱為“股東會”。但是,關于股東會決議是否侵害股東配偶權益,如果侵害股東的配偶能否依據此條向法院起訴要求確認公司股東會決議無效,在司法實踐中仍有爭議。
例如,某男是一家網絡公司大股東,他在提起離婚訴訟之前,將自己名下的股權轉讓給哥哥,故而女方提起股權轉讓無效之訴。在訴訟期間,男方的哥哥又將股權轉讓給公司監事、之后公司監事又轉給案外人。一審法院判決股權轉讓無效后,網絡公司經股東會決議,直接將公司核心資產(域名)轉讓給其他公司。女方提出異議,認為公司在大股東離婚期間轉讓公司核心資產(域名)的行為,是在損害女方合法利益,使得其可享有的共同財產權益受到極大的減損,因此提起“公司決議無效”的確認之訴。無獨有偶,在沿海地區的一起案件中,未持股的女方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確認男方控股的公司通過的增資決議無效。上述案例都是司法實踐中,未持股配偶主張維權的常見手法。筆者認為,此輪公司法修訂后,對于未持股一方主張公司決議無效的影響有限。至于審判思路,主流觀點仍是區分公司內部治理與夫妻內部權益主張的“兩分法”——按公司法、公司章程的規定,公司股東會產生的決議,一般認定為有效;至于夫妻雙方內部的追責、是否構成侵權,可以內部相互主張。
有限公司、股份公司股東會的召集與夫妻雙方在公司職務的罷免流程的合規性
新公司法關于有限公司股東會召集的規定在第六十四條,與對應的2018年公司法第四十一條相比,沒有實質性修訂。而股份公司股東會召集的規定在本輪公司法修訂的第一百一十五條,與對應的2018年公司法相關條款相比,新增了股份公司召開股東會的“臨時提案”的規定。
國內5200余萬家民營企業中,相當多的企業是“父母子女”公司、“夫妻公司”;而“夫妻公司”中,很多是男方當董事、女方當監事。兩口子關系和睦時,各自安好;夫妻矛盾激化時,妻子作為監事,通過“查賬”“提起代表訴訟”等公司法規定職責,在以公司治理之名,開展夫妻控制權斗爭的實質行為。不論是有限公司還是上市公司,每年都會看到很多因夫妻矛盾,導致董事長(男方)臨時召開股東會、臨時提起提案,要求罷免配偶職務的情況。筆者2022年代理的一起離婚案件中,夫妻雙方為一家上交所主板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但股權全部登記在丈夫名下。夫妻雙方矛盾升級、關系惡化時,男方通過召開股東大會,提議罷免女方擔任的總經理職務、新任命自己信任的其他人。女方向公司、交易所等部門都提出了書面異議,認為男方作為董事長的此舉,實質是將公司法作為工具,以打擊和損害自己的權益。但非常遺憾的是,因為公司治理與夫妻矛盾治理,各有各的法律規則,哪怕實質是一回事兒,哪怕男方作為董事長就是挾私召開股東會罷免女方總經理職務,只要流程合法,在公司治理層面,女方無奈承受結果的可能性較大。
“夫妻公司”中男方為董事、女方為監事或經理的權力制衡格局將被打破
新公司法第八十三條,將對應的2018年公司法第五十一條第一款做了實質性修訂,規定“經全體股東一致同意,也可以不設監事”。新公司法第六十九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可以按照公司章程的規定在董事會中設置由董事組成的審計委員會,行使本法規定的監事會的職權,不設監事會或者監事。”即使是股份公司,根據新公司法第一百二十一條,亦可以取消監事,設立審計委員會。也就是說,大部分“夫妻公司”中,男方任董事、女方任監事的權力制衡結構,因本輪公司法的修訂可能面臨權益制約失衡。新公司法加強了董事會的職權,從國內大部分民營企業為中小公司的現狀看,完全符合由董事會組成的審計委員會“替代”監事會的情況,只要股東會決議,一些擔任監事職務的妻子可能要“下崗”了。
另外,男方任董事、女方任經理的經營層面的夫妻平衡之道,也將被打破。2018年公司法第四十九條中,公司經理擁有八項法定職權。而新公司法第七十四條,將經理的職權由“法定職權”改為董事會授權制,相當于從法律層面規定經理的職權來自董事會的授權,從而對“夫妻公司”中男方當董事長、女方當總經理的相處之道做了重新定義。如此一來,誰當董事長,誰最終擁有話語權,顯而易見。
筆者在山東省處理的一起案件中,男方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女方是總經理。以往夫妻雙方的權力相互制衡,董事長對總經理的職權范圍不能輕易指手畫腳,否則女方會依據股份公司經理的職責適用有限公司的法律規定,以“董事長干涉總經理經營”系不規范治理為由抗辯甚至開展其他“維權”工作。但是,新公司法第一百二十六條明確規定,股份公司經理的職權源于“公司章程的規定或者董事會的授權”,基本上把經理崗位對抗董事會的法律機會給“堵”住了。
但是,“夫妻公司”的權力平衡并非就沒有法律基礎了。作為持股的女方,完全可以通過公司章程來實現創新性的制衡,例如股份公司可對公司經理的職權進行明確規定,此舉既符合夫妻相處之道,也符合公司治理的內部規范要求。即使在一般的有限公司,也可以通過董事會的創新設置等(例如女方在董事會的審計委員會主持工作),實現新公司法下的權力平衡。“夫妻公司”不見得一定是雙方權力失衡的公司,現實中很多“夫妻公司”都做得很好,其中不乏上市的“夫妻公司”。防范失衡的關鍵,主要在于夫妻之間“家企分開”觀念的落實,以及對合規治理的認知與投入。
關于父母離婚時提前傳給子女股權的安排及公告、過戶
新公司法第八十四條與第一百五十九條,分別是一般有限公司股權轉讓與股份公司股票轉讓的規定。實踐中,股東離婚,都有股權提前傳承給子女的操作。
對于有限公司股權,在離婚協議中承諾、提前安排傳承給子女的,如果該股權是夫妻共同財產范圍,一般認定有效且離婚協議生效后不得反悔,此觀點在(2020)最高法民申6134號裁定書中予以確認;如果該股權是一方婚前財產,在不涉及婚后收益的情況下,一般被視為可撤銷的“贈與”性質。對于有限公司父母股東贈與子女的股權,按2018年公司法第七十一條規定,其他股東享有“優先購買權”;但在此輪公司法修訂中,向“其他股東征求同意”的表述被取消,只保留了“優先購買權”,只要妥善安排了其他股東的意愿,即可成立。
而對于上市公司的股票,雖然滬深兩市都有父母股東提前贈與未成年子女的公告先例(例如滬市的DNDZ公司,深市的ZKHX公司),但未成年子女的受贈,是否符合上市公司股票非交易過戶的監管要求,目前仍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從民法理論上,父母將自己的共同財產,在離婚時贈與子女,沒有任何法律問題;但在證券非交易過戶業務指南規范中,卻難以找到依據。而該“贈與”的法律關系,可以理解為,原來登記在父母雙方名下的股票,父母離婚協議合意各自所有后,各自拿出一定數量的股票,再轉給子女。從完整交易流程上,雖然體現為父母直接協議,把父親名下的股票直接贈與子女;但在完整的法律邏輯上,可以理解為父親通過離婚協議將股票非交易過戶給母親,然后父母雙方再都拿出一定比例繼而過戶給子女。如果這樣理解,在父、母分別轉給子女股票時,是需要進行交易過戶的,這樣在稅法和公平交易秩序上,才能體現監管本意。那么,在實務中,可能需要甄別夫妻之間關于離婚股票分割的法律關系與父母贈與子女股票的法律關系,在設計相關文件時,從兩個法律關系入手,才能經得起證券交易所的核查與過戶批準。
關于公司為夫妻一方取得公司股權提供擔保的法律修訂,可能影響部分離婚后雙方之間金錢的給付
本輪公司法修訂,新增的第一百六十三條規定:“公司不得為他人取得本公司或者其母公司的股份提供贈與、借款、擔保以及其他財務資助……”本條對婚姻、繼承案件中,當事人協議相互給付會產生一定的影響。
大部分民營企業主經營企業的獲利,往往再次投入企業之中,因此在面臨離婚、繼承析產協議的相互給付時,對于涉及大標的給付金額,很多情況下一時是拿不出現金的,需要企業或他人提供擔保。2023年筆者在辦理一起離婚案件時,其離婚協議約定,離婚后的5年內,男方向女方支付數億元的折價款;而男方只先拿出30%左右的首付,其他的需要平均分攤到之后的4年中。由于雙方當事人之間已無信任,女方對“紙上承諾”根本不接受,要求男方提供擔保。但男方找愿意擔保的親友也頗為不易。在這種情況下,男方律師提出,以男方持股的集團公司提供保函,用這種方式解決擔保問題。女方律師分析后認為,只要集團公司依法取得股東會決議,且集團公司擁有上市公司控股權,其擔保能力可以保證,于是同意此種擔保方式。
新公司法第一百六十三條針對的是股份公司。上述案例中,如果男方直接持有股份公司的股權,似乎直接就面臨難題,因為“公司不得為他人取得本公司……的股份提供……擔保”;而離婚后雙方之間的給付,避免的就是男方名下股權直接的分割,似乎也能納入“男方取得本公司股份”的范圍。而此條第二款又規定,“為公司利益,經股東會決議,或者董事會按照公司章程或者股東會的授權作出決議,公司可以為他人取得本公司……的股份提供財務資助。”那么,公司為身為控股股東的男方提供擔保的行為,是否可以歸于“為公司利益”?因為如果控股股東順利達成離婚調解,可以穩定公司的股權結構,是否也是一種“利好”公司的實質行為?這一點,恐怕見仁見智了。
結語
“家和萬事興”,“夫妻公司”亦是如此。夫妻矛盾應盡量在內部解決,如果不得不擴散到企業,也應該結合公司法,通過內部治理,依法合規地解決爭議。
“夫妻公司”的股東,既是夫妻,也是經營企業者,更是企業家,應秉承和弘揚企業家精神,實現物質與精神財富雙豐收、同發展。新公司法第一條就開宗明義地倡導“企業家精神”。“企業家精神”可以是這個群體的創新、冒險精神,也可以是創業和堅韌精神。對“夫妻公司”而言,在做大做強公司的同時,注重家庭的和諧與穩定同樣重要,這應是“企業家精神”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財富是為更好的生活服務的,在創造財富、利國利人的同時,注重小家庭的建設、夫妻關系的融洽和諧,也應該是判斷價值體現、成就體現的核心要素。
作者系北京市中倫(上海)律師事務所合伙人,中國政法大學法學碩士,中國法學會婚姻家庭法學研究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