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黃燈老師近年來因二本院校學生群體命運的非虛構寫作,引發了廣泛關注。2020年出版的《我的二本學生》是其立足講臺視角、建立在從教經驗之上的教學札記,新作《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則是走下講臺、實地考察的家訪筆記。作者通過對不同背景學生家庭的近距離觀察,對數十位“二本學生”成長軌跡、社會化過程的回溯與持續追蹤,深入探察時代與環境對當下年輕人的影響,并以鮮活案例展現了個體在不同處境下迸發的生命力。
去家訪
2017年暑假,應我2010級中文班學生黎章韜的邀請,我開始了去學生家看看的漫長旅途。首站是云南騰沖,隨后五年,我利用周末或者寒暑假,斷斷續續去過郁南、陽春、臺山、懷寧、東莞、潮安、陸豐、普寧、佛山、深圳、饒平、湛江、遂溪、廉江、韶關、孝感等地。在中國的教育語境中,這個過程被稱為“家訪”,但對我而言,這種跨越時空的走訪,完全超出了日常“家訪”的邊界,成為我從教生涯中,從“講臺之上”走進“講臺背后”的發端。
“鐵打的校園流水的學生”。沒有比“流動性”三個字,更能讓我切身感知到他們的生存狀態了。我的課堂,不過是學生流動性命運在高校象牙塔中的片刻駐留,“二本學生”作為一個群體的命名和出場,不過是我借助職業的便捷,對他們存在的粗疏敘述。通過這種敘述,我得以走近這個靜默的群體,并獲得一次次互相看見、直接溝通的機會。

我想起第一站到達章韜家,坐在雨天的茶桌旁,聽他爸爸講起早年在緬北的伐木經歷,他平淡地敘述一切,我卻聽得心驚肉跳;我想起正敏帶我穿梭在童年常走的泥濘小徑,想起我們在村莊高高山崗上的小學里所感受到的絕對寧靜,盡管媽媽不在身邊,但在故鄉的山間田地,無處不是媽媽勞作的身影;我想起源盛帶我重走課堂上描述過的“打火把上學的路”,目睹他最喜愛的堂弟車技驚人,卻無法獲得駕照進入城市謀生的事實,而我在此種遺憾和現實中,突然理解了無法與我謀面的媽媽,為何在生完孩子后,一定要走出大山的堅定;我想起曉靜媽媽跨上摩托,帶我在茶場的山路上風馳電掣,她人到中年,卻依然活力四射,我一眼就能感受到,只有同齡人才能明白的孤獨和不甘;我想起境軍媽媽站在村口人行道的桃樹下,和我講起兒子的懵懂給她帶來的憂慮和無奈,以及決定留守家中陪伴孩子的掙扎和堅持。
事實上,雖說是家訪,和家長見面原本應為這一環節的核心,但不少時候,就算來到學生家,我也有可能見不到學生的父母,他們要不雙雙在外打工,要不一方常年在外。即便有幸能夠見到雙方,也大都沒有特定的時間用來交流,他們無法停下手中的活計,生存嚴絲密縫,日復一日地勞作,填滿了日常的有限空隙,我們難得的聊天機會,更多只能在紅薯地、豬欄旁、快遞間、養殖場,或者鍘豬草、煮豬食、織漁網、揀快遞、修單車等忙碌的間隙中進行。這些場景如此具體、日常而又必然,無不浸潤了快速流動的現實在他們身上打下的烙印。他們勤勞、質樸而又堅韌,堅信勞動創造價值,他們對個人消費保持警惕,但對孩子的教育卻展現出了驚人的重視、不計代價的付出和讓我羞愧的耐心,承載了天下父母望子成龍的樸素心愿。和我們的父輩比較起來,這群來自中國傳統家庭的最后一代,無論在生活方式還是在價值觀念上,依然延續了父輩的精神底色。
家庭的托舉
在和學生共同的尋訪中,我一次次感受到,剝離掉985、211、雙一流等名校孩子的光環,對更多年輕人而言,哪怕進入二本院校,除了自身的竭盡全力,同樣離不開家庭奮不顧身的托舉。
比之大學校園中我對年輕人生活的熟悉,以及他們畢業去向的明了,通過家訪,我直接感知到了學校以外的更多維度,“具體而稠密的日常生活”,到底從怎樣的層面,塑造了一個個“立體而豐富的人”。
舉個例子,盡管在和年輕人的交流中,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們和祖輩之間的深厚感情,但只有目睹文瑜給奶奶剪指甲的一幕,目睹何健站在爺爺墳前的鄭重和追念,目睹章韜外婆慈愛溫柔地注視眼前健康黝黑的外孫,目睹境軍扶著中風的爺爺在寬闊而簡陋的客廳走來走去,我才清晰地意識到,相比課堂的粗疏,在他們的生命成長中,隱匿了很多我不曾看見的場景。在關于代際的敘述中,我切切實實感受到,這些并未瓦解的家庭結構所留存的傳統人倫,事實上正是作為生命中的“真正之重”,進入到我講臺下年輕人的情感結構中。憑直覺,我甚至可以判斷,廖文瑜、何健、黎章韜、何境軍,之所以更有立足社會的勇氣,正來源于他們和父輩及祖輩深刻的情感鏈接。在別人眼中,他們統稱為“懂事的人”。在我眼中,他們是一群內心柔軟、情感豐沛、充盈責任感而不乏力量的人。我在課堂的駐留和觀察中,無法從同質化的教育要素里,發現他們情感教育完成的具體路徑,也說不清他們和其他孩子差異的原因,但回到他們的出生地,回到他們的村莊和親人身邊,一些被遮蔽的圖景便會浮出水面。
我想,這也是本書中,除了觀照學生的求學和就業層面,我更為側重敘述村莊的變遷、父母的生計、和祖輩的關系、家庭模式甚至同齡人分野的原因。只有還原到這些具體層面,我才能清晰地看到,“背后的村莊”作為生命的原點,怎樣成為年輕人“社會化”的發端;才能明確感知,滲透在父母生計中的“勞動”,怎樣作為教育資源浸潤孩子們的價值觀建構;才能進一步確信,祖輩毫無保留的情感滋養,怎樣給孩子們傳遞直面現實的力量和勇氣;也才能看得更清,在龐大的年輕群體中,我的學生,就算只能來到一所二本院校的課堂,相比更為多數的同齡人,也算得上巨大的突圍和幸運,更幸運的是,他們沒有被現實中無處不在的壓力打敗,終究依仗更為本源的滋養和力量,在喧囂世界中找到了安放自己的地方。
從教育要素的角度看,如果說,《我的二本學生》通過敘述流動時代學生命運的變遷,凸顯了“學校教育”的有限性,那么,本書將通過家訪個案所鏈接的成長細節,通過敘述學生背后的家庭所遭受的流動性境遇,竭力探討社會教育和家庭教育所包蘊的細碎可能,如何幫助年輕人更好地立足社會,獲得安身立命的根基。
力量感的來源
而這,也是我在本書中,對出場年輕人的教育圖景進行梳理時,愿意花較大篇幅,不厭其煩地敘述學校教育以外其他因素的原因:諸如黎章韜在就業的選擇上,父親對他的影響,他工作以后,客戶交流對他的塑造;諸如張正敏與家庭環境、社會偏見對抗的自覺,以及大學期間徹底接納自己、直面個體真實的勇氣;諸如于魏華從父母職業中習得的商業敏感和行動能力,以及對金錢的管理意識和根深蒂固的獨立觀念;諸如何境軍在和爺爺密切的情感關系中,因家族糾紛,在高中階段偶然被激活的擔當使命;諸如林曉靜和莫源盛盡管遭遇了考研或就業的失敗,但他們一直聽從內心的聲音,敢于堅守興趣的指引,終究慢慢在社會上尋得了立足之處。我在感知他們踏實、充盈而從容的生命狀態時,時時意識到,在現實的夾縫中,尋找一種不受制于概念和焦慮煎熬的生活,并非不可能。
在這些個案身上,還原他們各自被遮蔽的成長細節,我驚訝地發現,其力量感的來源,很大一部分來自和現實的對接。當負載于學校教育之上的文憑,其邊際效應日漸遞減,他們立足現實,腳踏實地,破除“成功學”對自己的禁錮,回到“整體的人”成長本身,在一次次另類實踐中,相信來自直覺的聲音,相信內心的真實力量,在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滋生了進入社會、立足大地的勇氣,并促成了教育最為核心的環節——“自我教育”的達成。
盡管我知道,本書中提到的個案,并不構成我學生的主體,但他們的實踐和選擇,極大地豐富了我對二本學生群體的觀察和敘述。
我由此意識到,盡管從整體而言,任何群體都受制于時代大勢所決定的趨勢和路徑,但從微觀角度看,個體一直擁有突圍的可能,這恰恰是教育之于年輕人的重要意義,也是它能提供此種可能的最好屏障,激活個體的生命活力、喚醒他們的主觀能動性,恰恰是教育能以柔韌之軀巧妙抵達之處。而我所謂的“建構性企圖”,除了具體的教學實踐,更為根本而切近的路徑,正來源于和年輕人站在一起,直面真實的社會、自主抵擋生命的慣性消耗、盡可能和更多的人建立關聯,并在具體的生存細節和生命場景中,以下蹲的姿態,激活各自的生命活力,積蓄可持續的起跳能量和力氣。
毫無疑問,這是家訪旅途所構建的豐富鏈接,對我回到現場的最大饋贈。
責任編輯:周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