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研讀,不是一般地閱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論著,而是將其置于歷史情境中來梳理他們的基本思想。對馬克思主義論著譯者和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來說,研讀是必須的。恩格斯曾指出,翻譯者需要知道什么是“真正老老實實的科學工作”。原典溯源、考證研究不只是為了勘正目前存在的中譯文與原文意思間的誤差,也是為了還原真實語境,深刻理解馬克思的思想,深化馬克思主義研究。恩格斯提出的幾點關于翻譯馬克思著作的要求也在提醒我們,在核查原文的過程中不要重犯他指出過的錯誤。
關鍵詞:馬克思;恩格斯;翻譯;馬克思主義;《新萊茵報》
課題: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研究中心“馬列新聞觀術語原文、中英譯文對比研究”(編號:RMXW2018A001)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4.001
1885年11月,恩格斯在英國社會民主聯盟機關刊物《公益》第10期發表文章《不應該這樣翻譯馬克思的著作》。該文評價了社會民主聯盟領導人亨利·邁爾斯·海德門(Henry MayersHyndman,筆名約翰·布羅德豪斯)翻譯的《資本論》第1卷第一章第一節和第二節的部分英譯文。他寫道:“翻譯這樣的著作,僅僅通曉書面德語是不夠的。馬克思精于使用日常生活用語和各地方言中的成語;他創造新詞,他舉例時涉及各門科學,他援引十幾種文字的書刊;要理解他的著作,必須徹底精通德語——口頭語和標準語,另外還要知道一些德國人的生活。” 恩格斯列舉了一些翻譯不當的例子之后指出:“布羅德豪斯先生無論在哪一方面都不是一個能夠翻譯馬克思著作的人,特別是因為他顯然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真正老老實實的科學工作。” 這是恩格斯關于翻譯馬克思著作的觀點,也是我們今天編譯馬克思恩格斯著作所應追求的境界。
筆者參加了教育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教材建設項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關于哲學社會科學及各學科重要論述摘編》(新聞學分論)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馬克思《新萊茵報》的編譯及研究”工作,通過核查革命導師的原著文字,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們豐富的思想及簡潔有力的表述風格。恩格斯提出的幾點關于翻譯馬克思著作的要求也在提醒我們,在原文核查的過程中不要重犯他指出過的錯誤。
一、挖掘“日常生活用語”背后的含義,直譯保留原文意思
馬克思具有極高的語言天賦,他非常善于使用比喻,將復雜的道理用日常平實的語言講出來。弗蘭茨·梅林(Franz Mehring)曾提出:“在馬克思的作品中,比喻從來不是為了比喻而比喻,也不僅僅是一種裝飾品。……馬克思所使用的比喻是思想感性的母親,思想從這個母親那里獲得了生命的氣息。”馬克思很多關于新聞工作的論述,就是這樣來自新聞實踐而高于實踐。
例如,馬克思多次論述過報刊的監督職責,頗為形象。1841年,第六屆萊茵省等級議會進行了關于新聞出版自由的辯論,1842年,馬克思就這一辯論發表了長達4萬字(按中譯文算)的文章《第六屆萊茵省議會的辯論》(第一篇論文)。他用“眼睛”比喻自由報刊的監督職責,目前的新譯文是:
自由報刊是人民精神的洞察一切的慧眼,是人民自我信任的體現,是把個人同國家和整個世界聯結起來的有聲的紐帶。
筆者核對原文的語法和詞匯后,將這句話重譯如下:
自由報刊是人民精神到處睜著的眼睛,是人民自我信任的實體化,是把個人與國家和世界聯結起來的言談紐帶。
這段話第一句的德文原文是das berall offeneAuge des Volksgeistes,其中berall的意思是“到處”,offen的意思是“睜開著的”,這兩個詞共同定義Auge(眼睛),“到處睜著的眼睛”體現了報刊廣泛的監督職能,譯為“洞察一切的慧眼”則過于意譯了。直譯對于從新聞學視角理解馬克思的原意更為合適。本文第一作者1993年就已將這句話根據德文原文重譯為“自由報刊是人民精神的隨時睜開的眼睛” 。第二句話德文原文是das verkrperte Vertrauen eines Volkes zu sich selbst,譯為“人民自我信任的體現”不夠準確。其中的“信任”(Vertrauen)雖然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得到,馬克思用verk rpert(肉身化的、實體化的)這個形容詞來修飾“信任”,這句話應譯為“人民自我信任的實體化”,而“……的體現”在中文語境中是表面化的意思。第三句中“有聲的紐帶”對應原詞為sprechende Band,形容詞sprechend(言談的、說話的)一般情況下可以理解為“有聲的”,但在這里翻譯為“有聲的”不恰當,因為報紙上的文字是無聲的,應翻譯成“言談的”。另外,原文里沒有與中譯文“整個”對應的詞,可能是譯者為了使語句生動而添加的。對馬克思的經典論著原則上應該直譯,以便準確理解馬克思的思想。
1849年2月,普魯士科隆陪審法庭審理一起關于《新萊茵報》的訴訟案,馬克思在辯護發言中再次用“眼睛”比喻報刊的監督職責,目前的中譯文是:
報刊按其使命來說,是社會的捍衛者,是針對當權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無處不在的耳目,是熱情維護自己自由的人民精神的千呼萬應的喉舌。
筆者通過語法分析和詞匯對比后的譯文是:
報刊按其使命來說,是公共的守衛者,是針對當權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無處不在的眼睛,是熱情維護自己自由的人民精神的無處不在的嘴巴。
“社會的捍衛者”對應德文是f f e n t l i c h eW c h t e r,形容詞f f e n t l i c h的意思是“公共的、公開的”,無“社會”之意。與“無處不在的耳目”對應的德文原文是allgegenw rtigeAuge,allgegenw rtig是形容詞,意思是“無處不在的”,名詞Auge是“眼睛”,德文原文里只有“目”,沒有與“耳”對應的詞。“千呼萬應的喉舌”,德文原句是allgegenw rtige Mund(無處不在的嘴巴),Mund意思是“嘴巴”。與中文“喉舌”對應的德文詞通常是Sprachrohr,該德語詞常含有貶義。句子里“無處不在的眼睛”和“無處不在的嘴巴”是并列結構,語義是中性的。
“喉舌”在國內新聞學話語中通常具有正面含義,有些研究將報刊喉舌論追溯到了馬克思,導致這一誤判的原因是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并沒有嚴格區分馬克思使用的不同德語詞。本文第一作者1993年出版《精神交往論》,提到“喉舌”一詞存在的翻譯問題。馬克思曾用Organ(機關報)、Sprechen(說話)、Mund(嘴巴)、Sprachrohr(喇叭/話筒)等詞形容過報刊,而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對它們大多沒有進行區分,將它們翻譯成“喉舌”。比如下面這個例子:
報刊是歷史的人民精神的英勇喉舌和它的公開形式。
筆者核對了“喉舌”對應的原詞后進行了重譯:
報刊是歷史的人民精神肆無忌憚的表達方式和它的公開形式。
原翻譯中的“ 喉舌” 對應的德語詞是Sprache,該詞作不可數名詞時,意思是“話語、語調、發音、說話方式、表達方式”,并沒有“喉舌”的含義。其前面的形容詞r cksichtslos意思是“肆無忌憚的、無情的、粗暴的”。需要注意的是,很多研究將這句話當作馬克思對報刊的定性,其實這句話是馬克思間接引用“諸侯等級的一位辯論人”斥責新聞出版自由的內容。將r cksichtslos翻譯成“英勇”則改變了原文的感情色彩,因此應重譯為“肆無忌憚的”。經過調整,新的譯文能夠更加準確、生動地體現馬克思對報刊監督職責的認識以及他為捍衛新聞出版自由所作的斗爭。
二、查閱原著所引資料,還原詞語原本的含義
馬克思的著作“涉及各門科學,援引十幾種文字的書刊”。馬克思養成了將“讀過的一切書作摘錄的習慣”,并留下了大量筆記,涉及哲學、自然科學、經濟學、文學、歷史、農學、數學等各門學科,這些資料被他得心應手地運用到自己的寫作之中。他一生都以閱讀古希臘的歷史、哲學和文學作品為興趣。翻譯他的論著必須跟上他的思維。
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區分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對感性世界的不同認識時,引用了伊壁鳩魯的觀點:
一切感官都是真實東西的報道者。
“一切感官都是真實東西的報道者”對應的德語原文是:“Alle Sinne sind Herolde desWahren.” 核查句中“Herolde”一詞的含義后,我們對此進行了重譯:
“一切感官都是真實東西的信使。”
Herolde對應英語中的Herald,意思是早于某件事而出現的人或事物、先驅者、預兆、報信者。這個詞經常用于報名中,比如美國歷史上的NewYork Herald 被譯為《紐約先驅報》。Herald一詞在中世紀主要指統治者的官方使者,特別是在戰時指代表君主的傳令官。從“信使”的含義出發,人們將Herald引申為“先驅者、預告者”。將馬克思引用的伊壁鳩魯話里的Herolde翻譯為現代新聞用詞“報道者”似有不當。這里是指人內在的自我傳播過程,“信使”在狹義上指非公開的傳遞者,更適合當時的情境。
馬克思認為,伊壁鳩魯將感性世界看成了客觀現象,“人與外界的交往是各種感官和感覺的綜合運用”,那么在伊壁鳩魯看來,感官是如何反映外部客觀現象的呢?“事物的這些形式不斷地從它們中流出,侵入感官,從而使客體得以顯現出來。因此,是自然在聽的過程中聽到它自己,在嗅的過程中嗅到它自己,在看的過程中看見它自己。所以,人的感性是一個媒介,通過這個媒介,猶如通過—個焦點,自然的種種過程得到反映,燃燒起來形成現象之光。” 客觀世界通過感官在人的意識中不斷涌現的過程正是人自身傳播的過程,僅有思維運動而無感官的運動,自身傳播是不可想象的。
馬克思和恩格斯還經常引用或化用他們同時代哲學家的名言。法國1848年爆發的巴黎工人六月起義被反革命軍隊殘酷鎮壓。為了反駁資產階級報刊對起義者的誣陷,恩格斯在《〈科隆日報〉論六月革命》一文中指出:用軼事來證明真相是對真相的莫大侮辱。這個論斷化用了黑格爾的論述。目前的中譯文是:
但是人們卻只是引用謊言來反對戰敗者,這些謊言由“立憲主義者報”一手捏造,由“獨立報”加以轉載,而“科倫日報”則把它譯成德文。黑格爾說:用謊言來證明真理是對真理的莫大侮辱。
根據MEGA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2版)第Ⅰ部分第7卷第1229頁注釋,黑格爾的這句話出自他的《精神現象學》一書,原文如下:
d a s D a s e y n d e s G u t e n u n d E d e l n a l seine einzelne Anekdote,sie sey fingirt oderwahr,darstellen,ist das Bitterste,was von ihmgesagt werden kann.
這句話的意思是:
而把善良與高貴的特定存在表述為一件個別的軼事,不論是虛構的或是真實的,這總歸是對與善良與高貴所能說的話中最令人痛苦的事情。
黑格爾的意思是,將善良和高貴的特定存在表述為一件軼事(Anekdote),就是將善良和高貴作為個別事件,這樣只會將它們置于現實世界的對立面,這是對善良和高貴的折磨。
通過核查黑格爾原文的用詞及含義,筆者對恩格斯的這段話進行了重譯:
只引用軼事來反對戰敗者,只引用由《立憲主義者報》講述,由《獨立報》轉載,由《科隆日報》轉譯成德語的軼事!用軼事來證明真相,這是對真相的莫大侮辱。——黑格爾說。
恩格斯的原文最后一句是:
Es giebt keine gr ere Beleidigung gegen dieWahrheit,als sie durch eine Anekdote beweisenwollen,sagt-Hegel .
Anekdote的意思是“軼聞、軼事”,即世人不知道但感興趣的傳聞和故事。軼事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虛構的。軼事和謊言不同,謊言一定是虛構的。恩格斯這里所說的Anekdote指的是“一家通訊社發出的一條極不可靠的、未經“總匯通報”證實的消息”,“這條消息說,似乎發現了11具帶有T.F.烙印的尸體。究竟在哪一次革命中不會找到11具這樣的尸體呢?究竟是什么樣的革命不會給比這多100倍的人打上這種烙印呢?” 這條消息尚未得到證實,可能是事實,也可能是移花接木炮制的假新聞,因此,將Anekdote翻譯成“謊言”并不恰當,其應該是黑格爾所說的“軼事”。Wahrheit的意思是“真理、真相”,也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善良和高貴的特定存在”,在本文中翻譯成“真相”更合適。恩格斯在此強調了新聞真實的重要性,事實核查是每一名新聞行業從業者都應該具備的職業道德素養。
三、“知道德國人的生活”,立足真實歷史語境
這里的“德國人的生活”是指馬克思和恩格斯時代的德國人的生活。在翻譯時要考慮歷史語境,例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里有句話,“1837年5月17日勛爵閣下收到駐圣彼得堡的不列顛大使達勒姆伯爵的如下電報”,電報是1844年首次試驗成功的,1837年倫敦與圣彼得堡之間不可能有電報線路。
我們在翻譯《新萊茵報》的過程中,從初譯到定稿,其間發生過多次由于不了解德國人生活而發生的錯譯。例如,報紙廣告中的出租車輛、郵局車輛均被譯為汽車,而那時還沒有發明汽車,應該譯為馬車。1848年《新萊茵報》創刊號上馬克思的聲明,現在仍然使用的中譯文有一句話:
我們和各界有廣泛的聯系,本來可以使報道和各種通訊內容豐富……
與“通訊”對應的德文詞是Correspodenzen。中文“通訊”指的是一種新聞體裁,而19世紀中葉尚沒有消息、通訊、評論等新聞體裁分類,這個名詞是指關于新聞的“通信”“信件往來”,故應當翻譯成“通信”。
再看馬克思、恩格斯、康拉德· 施拉姆(Conrad Schramm)合寫的《〈新萊茵報。政治經濟評論〉出版啟事》最后一段,《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的譯文是:
希望《新萊茵報》的朋友們在當地索取訂單,并盡快地將訂單寄交本人。
顯然,譯者不了解德國當時的訂閱制度,所以中譯文和德文原文相差較遠。筆者對此作了重譯:
希望《新萊茵報》的朋友們在各自的地方流轉訂閱名單,并盡快將其寄給署名人。
這句話對應的德語原文如下:
Abonnementslisten in ihren resp. Lokalit tenzirkuliren zu lassen und dieselben baldigst an denUnterzeichneten zur Bef rderung einzusenden.
其中resp.是respektiv的縮寫,意思是“各自的”,第四格名詞den Unterzeichneten(第一格der Unterzeichnete)的意思是“簽名人、署名人”,定冠詞der(陽性)指署名人是男性。按行文邏輯,訂單應該盡快寄給下方的署名人,即施拉姆,而不應譯為“寄交本人”。前半句中的動詞zirkuliren,相當于英語的circulate,指流轉、傳閱、散布、使傳開等,譯為“索取”明顯不恰當。“Abonnementslisten...zirkulieren”直譯是“流轉、傳布訂閱名單”。涉及這樣的業務性詞句,需要了解19世紀中葉德國人是如何訂閱報紙的。
在19世紀中葉,人們訂閱報紙需要填寫由報紙發行部印刷的Abonnementsliste,即“訂閱名單”,它通常包括以下信息:報紙的名稱、價格,訂閱者的姓名、地址,訂閱期限,報紙發行負責人及其地址。在黨報階段,報紙、雜志訂閱的一個重要途徑就是黨內訂閱。《新萊茵報》被迫停刊后,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倫敦籌辦的《新萊茵報。政治經濟評論》是共產主義者同盟的理論刊物,主要由共產主義者同盟盟員在各自所在地區負責征集訂閱名單。經過流轉訂閱名單、登記訂閱信息,負責征訂的人將此地最終的訂閱名單寄給刊物發行人,通常一份訂閱名單上會有多個訂閱者的信息。
與法國、英國不同,德國報業的傳統是訂閱制,報紙發行前流轉訂閱名單十分重要,這直接決定著報紙的發行量,現代德語中的名詞Zirkulation一詞仍然有“報紙發行量”的意思。
還有一個翻譯實例再次說明“知道德國人的生活”多么重要。1850年1月8日,《新萊茵報。政治經濟評論》的發行人施拉姆致信約瑟夫·魏德邁(Joseph Weydemeyer)(時任《新德意志報》副主編),要求其將在《新德意志報》上刊登的刊物廣告里的價格作一下變更。現在的中譯文是:
還有一件事,請您在廣告上把價格由24銀格羅申改成25銀格羅申或20銀格羅申,后一個價格比較合適,所以書商也建議定這個價格。
翻譯中的貨幣單位明顯有誤。這段話的德文原文是:
Noch eins, ndern Sie gef lligst den Preis inder Annonce von 24 auf 25 Sgr oder 20 gg. Derletztere Preis ist gem chlicher und darum vomBuchh ndler proponirt.
句子中2 5 后面的單位為S g r ,即“銀格羅申”,而20后面的單位為gg,是Gutegroschen的縮寫,應當翻譯成“足格羅申或良格羅申”。按照19世紀德國貨幣制度,5銀格羅申約等于4足格羅申,因此25銀格羅申和20足格羅申正好是對應的。顯然,譯者不了解那時的德國的貨幣制度。
現代人容易按照現在的邏輯想當然地翻譯很久以前的著作。只有盡可能地了解當時人的生活,才能準確、全面地還原歷史本來面貌,減少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論著理解上的差誤。
四、翻譯馬克思的著作是“真正老老實實的科學工作”
恩格斯指出,要準確翻譯馬克思的著作,僅僅精通外語是遠遠不夠的,翻譯者必須了解什么是“真正老老實實的科學工作”。
《新萊茵報》的出版是對《共產黨宣言》提出的綱領和策略的踐行,也是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傳播實踐。2020年前,我國研究《新萊茵報》的文章,其材料基礎是60多年前根據俄譯文轉譯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該報上發表的文章的中譯本,對這份報紙的研究也僅限于馬克思恩格斯親自寫的部分文章,這些文章不到全報文章的十分之一,而且還有171篇(組)沒有譯為中文。隨著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研究的深化,我們需要全面掌握馬克思主編的這份報紙,因此編譯《新萊茵報》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是一項“真正老老實實的科學工作”。我們現在翻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是依據已經編輯和出版的MEGA2各卷,照著別人整理好的原著文字翻譯,注釋和各種索引也主要參照他們提供的材料,我方做的是權衡、調整內容和適當補充材料的工作。這樣的編譯工作,需要字斟句酌地考量,進行大量煩瑣的核查,已經是很難的了,而編譯《新萊茵報》,幾乎沒有材料可供參考,前人沒有做過翻譯、考證和注釋,這逼迫編譯人員不斷“創新”。
第19號報紙第一版德國欄第一條新聞只有兩句話,第二句的定稿譯文是:
我們毗鄰的一位評論家期盼已久的“強力措施,戒嚴法”以及類似措施可能很快就要實現了,主要是因為他們東部的朋友已經做好了支持的準備。
初稿譯文中,主語譯為“鄰國的某位政治評論員”。我們查閱材料和考察前后文后確認,“評論員”不是“鄰國的”,而是同城《科隆日報》的評論員,于是我們將“鄰國的”改為“毗鄰的”。確認“毗鄰的”依據之一是“強力措施,戒嚴法”措辭,這是典型的普魯士王權話語,不可能出自鄰國。
我們估計這樣的措辭來自前兩三天的《科隆日報》,但這個判斷必須有依據。這家報紙每天8版,是《新萊茵報》正刊的一倍。為此我們查看了數天的《科隆日報》電子版,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報紙上全部是哥特體字,即便是現在的德國人辨認起來也不輕松。結果我們在16日和17日的該報上發現了多個這樣的措辭,也基本確認作者就是該報老板約瑟夫·杜蒙(JosephDumont),于是我們加了一個注釋,指出“東部的朋友”是指萊茵資產階級自由派組成的普魯士內閣,柏林在科隆的東面。這句話翻譯準確了,注釋作好了,馬克思揭示的《科隆日報》與資產階級自由派站在一起、倒向普魯士王權的政治立場,讀者便可以一目了然。
這種情況是編譯《新萊茵報》的常態。一號報紙的正刊有4版,中譯文有2萬多字,注釋約有200條。這些注釋中不起眼的一句話就會耗費很長的時日、經過很多人的查找和考證。編譯人員做的是“真正老老實實的科學工作”。
下面講述一項編譯過程中“破譯”密碼般的“科學工作”。《新萊茵報》的非分類廣告中有一類“交易信息”,據筆者統計,共有172號報紙包含這類信息,占報紙總號數的57%。信息的主要內容有農產品交易信息、交易所信息、匯率信息等,這是當時市民經濟生活最直接的記錄。馬克思從現實生活出發反思政治經濟學問題,他對當時經濟新聞的關注,直接影響到他后來政治經濟學思想的發展。
《新萊茵報》的交易信息專業性很強,服務的是特定人群,比如糧食、食用油、股票交易者等,這部分人熟知內部通用的行話,報紙經常使用縮寫。比如第17號報紙上來自柏林交易所的信息如下:
St.-Schuld-Sch.3 ,69 B.Seeh.-P.-Sch.85B.84 G.Pr.-Bank-Anth.-Sch.68 B.Eisenbahn-Aktien K ln-Minden 3 ,64 G.K ln-Aachen4.4 B.Quittungs-Bogen Berg-M rk.4.42 B.Kln-Minden Prior.Aktien 4 ,78 G.RheinischeStamm-Prior.4. 53 B.(見圖1)
原文中的“St.-Schuld-Sch.”“Seeh.-P.-Sch.”“Pr.-Bank-Anth.-Sch.”“B.”“G.”等縮寫,都是當時交易所的行話,只有弄清它們的含義才能理解交易信息的內容。這些縮寫詞詞意一般較為固定,將其置于具體的使用語境中就可以破解出原詞。
19世紀初,德國開始出現定期進行的證券交易,最早的交易標的主要是政府發行的公債。1840年以后,人們主要交易政府、普魯士銀行等機構發行的債券,還有鐵路股票。1 9 世紀中葉,鐵路的運營產生了十分可觀的紅利,例如1843年7月初,柏林—波茨坦鐵路的收益率就高達140%。
除了《新萊茵報》,19世紀中葉還有很多德國報紙也刊登交易所信息,比如《新普魯士報》《新慕尼黑報》《普魯士交易報》等,每家報紙的表達形式不盡相同,有的使用全稱,有的保留單詞的一部分,這為破解《新萊茵報》中的縮寫詞提供了一些線索。我們通過對不同報刊進行查閱、對比,最終將各縮寫詞補全如下:St.-Schuld-Sch.全稱是Staats-Schuld-Schein(國家債券),Seeh.-P.-Sch.全稱是Seehandlung-Pr mien-Schein(海外貿易公司溢價債券),Pr.-Bank-Anth.-Sch.全稱是PreuβBank-Antheil-Schein(普魯士銀行債券)。原文中數字后面會有B.或G.的縮寫,在其他報紙上也有這樣的縮寫。筆者查閱了大量資料,最終在1848年4月1日的《萊比錫報》的交易信息中發現了兩個單詞,即Brief和Geld。筆者進一步查找19世紀股票交易的相關史料,最終確認了這兩個詞在股票交易中的特殊含義:Brief的意思是“報價,即愿意出售的價格”;而Geld的意思則是“需求,即愿意購入的價格”。
通過查找大量史料,整合有用信息,我們將第17號報紙的交易信息翻譯如下:
國家債券(股息)3 ,意愿售出價69 。海外貿易公司溢價債券意愿售出價85 ,意愿購入價84 。普魯士銀行債券意愿售出價68 。鐵路股票:科隆-明登(股息)3 ,意愿購入價64 。科隆-亞琛(股息)4,意愿售出價4 。股款收據單貝爾吉施-馬爾基什(股息)4,意愿售出價42。科隆-明登優先股(股息)4 ,意愿購入價78 。萊茵普通股(股息)4,意愿售出價53 。
《新萊茵報》中的交易信息內容十分豐富,這里僅對股票交易信息作了初步的翻譯。糧食市場、外匯市場等信息的翻譯還需要大量細致的考證工作,這樣我們才能明晰19世紀中期市民經濟生活的真實細節。
1865年2月底,漢堡的奧托·邁斯納出版社出版了恩格斯的《普魯士軍事問題和德國工人政黨》,這本小冊子在德國的出版和傳播,成為馬克思主義在德國消失十幾年后再次傳播的起點。 馬克思和恩格斯為此做了大量的宣傳工作,包括在當時德國書商聯合會的官報《德國書報業行市報》(1834—1926年在萊比錫出版)上發布新書廣告。1865年3月3日該報第27號刊登了奧托·邁斯納出版社出版的3本新書信息(見圖2)。
恩格斯的小冊子排在3 本書的第一位, 報上的新書廣告編號為“1 8 3 5 ”, 內容如下:Engels,F.,die preu ische Milit rfrage u. diedeutsche Arbeiterpartei. 8. Geh. 6 N .這則書訊包含作者的名字、書名,后面為數字和兩個縮寫詞。
第“1836”號廣告顯示,8前面有一個gr.,這是Gr e的縮寫,意思是“大小”,我們據此推測8應該指的是小冊子的尺寸。筆者翻閱1885年及之后的《德國書報業行市報》,發現數字8已統一寫為8°。8°德語稱為“Octavo”,來自拉丁文中的octo(八)。8°是一種古老的書籍格式,表示一張紙被折疊3次,從而折成8張,由于每張紙有兩面,因此每張紙可以得到16頁。所以書訊中的“8”并不是我們現在意義上理解的8開。在19世紀中期,紙張的大小尚沒有固定的標準,取決于當時不同地區的制作方式,直到1883年德國才將8°的尺寸統一為10.5厘米×16.5厘米。
Geh.是書報行業常用的術語,即geheftet,意思是“裝訂的”。6 N 的具體含義比較難判斷,但李卜克內西在同年3月3日《柏林改革報》第53號上發表的《關于小冊子〈普魯士軍事問題和德國工人政黨〉的簡介》中有這么一句話,“最近漢堡的奧托·邁斯納出版社將出版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寫的小冊子(定價6銀格羅申)”,銀格羅申是19世紀普魯士王國的一種貨幣,我們據此猜測N 可能也是某種貨幣單位的縮寫。在查詢“格羅申”(Groschen)歷史的時候,我們發現了這樣兩個符號:
其為“19世紀格羅申在函件往來中的縮寫形式”。通過比對,筆者確認《德國書報業行市報》上的符號正是“格羅申”的縮寫。“格羅申”是一種曾在德國、奧地利、波蘭等國家廣泛流通的貨幣,通過在Groschen的前面添加不同的單詞以區分不同的類型,N 就是某種具體類型的格羅申的縮寫。經查閱資料,19世紀中期流通的“格羅申”主要有銀格羅申(Silbergroschen)、足格羅申(Gutegroschen)、新格羅申(Neuegroschen)、凱撒格羅申(Kaisergroschen)。以“N”開頭的只有“新格羅申”,這是一種1841—1873年在薩克森王國流通的貨幣,1新格羅申等于10芬尼(1銀格羅申等于12芬尼)。《德國書報業行市報》出版地萊比錫就是薩克森王國最大的城市,因此廣告上的價格應是6新格羅申。
中國人學習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經典論著,無法避開“翻譯”這道門檻。翻譯是文化和思想的轉達,出現失誤是難免的。把翻譯馬克思主義經典論著和相關的歷史資料視為一項“科學工作”,能夠減少失誤,幫助我們深刻領悟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著名翻譯家尤金·A.奈達(Eugene A.Nida)說過:“如果我們沒有認識到詞語只有在它起作用的文化語境中才富有意義的話,那么談論語言將毫無意義。” 恩格斯關于翻譯馬克思論著的要求,其要點就在于要盡可能回到馬克思寫作和說話的語境中來理解馬克思的論著。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胡四娘》中講了一個故事:“除館館生,供備豐隆。群公子鄙不與同食,仆婢咸揶揄焉。生默默不較短長,研讀甚苦。”可見,研讀自古以來就是苦的。研讀不是一般地閱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論著,而是鉆研。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研究者,經常會遇到需要查閱、重譯一些關鍵詞的問題,一定要把它視為一種“真正老老實實的科學工作”,靜下心來溯源原典,深刻理解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原意,深化對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研究。
(作者陳力丹系四川大學講席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榮譽一級教授;榮雪燕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23 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