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民族復興被確立為國家發展目標,中華民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顯,也進一步突出了中華民族與國家之間的內在聯系。為了體現中華民族的國家屬性,形成對中華民族的完整述說,筆者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的基礎上,提出了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并通過原創的“人口國民化”“國民整體化”等概念來豐富其內涵。因此,就能將從中華民族與現代國家關系角度提出的“全民一體”概念,與從國內民族關系角度提出的“多元一體”概念結合起來,在既揭示中華民族與世界上其他現代民族的共同性,又揭示中華民族特殊性的基礎上,對中華民族進行完整、有效的述說。
[關鍵詞] 中華民族;民族國家;全民一體;多元一體;人口國民化;國民整體化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4.001
[中圖分類號] C95-0?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04-0005-08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華現代國家建設中的民族問題治理研究”(22JJD810002)。
作者簡介:周平(1959—),男,法學博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云南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云南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首席專家,北京大學國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員。
在當代中國的國家發展目標表述上,黨的十九大在強國目標的基礎上,增添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樣一個歷史性、文化性、道義性的表述。中華民族因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顯。為了對中華民族進行有效的述說,筆者提出了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并將其與筆者原創的“人口國民化”“國民整體化”等概念相結合,形成一個從國家角度闡釋中華民族的認知進路。近幾年來,這一概念不僅被其他論者運用,也得到官方的認可,影響在不斷地擴大。
一、概念創制的緣起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華民族實現了與現代國家的結合,具有了國家的形式,成為一個典型的現代民族,即nation-state之nation。毛澤東在新中國成立之際莊嚴宣告:我們的民族已經站起來了①。中華民族的現代構建因此而宣告完成。
但是,在全體國民為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的東方而歡欣鼓舞之際,新興人民政權在邊疆多民族地區推進政權建設和制度建設時,遇到了歷史原因造成的隔閡所引發的民族問題。為了應對無法回避且復雜的民族問題,黨和國家開展了深入的民族工作,推動了民族識別,開展了民族研究。但這些工作都是針對少數民族進行的,“一提民族工作就是指有關少數民族事務的工作”“民族研究也等于是少數民族研究,并不包括漢族研究”1。于是,涉及民族的政策制定、學術研究和民族工作都圍繞少數民族而進行,“民族概念被定位于少數民族”就成為必然,中華民族則少有提及,因而在政策、理論和學術研究中逐漸地被淡化和虛化了。的確,“把‘民族這個核心概念定位在56個‘民族這一層面,其客觀結果是架空和虛化了‘中華民族”2。于是,中華民族被定義為“中國各民族的總稱”3,成為一個抽象的概念。
然而,中華民族是中華現代國家真正的主權者,支撐著當代中國的整個國家體制。聯合國也是基于民族主權而建立的,因而命名為the United Nations,當代中國也以nation的身份而享有國際地位。中華民族的虛化必然產生一系列難以應對的問題。于是,對中國的民族現象和民族問題具有深刻把握的費孝通,以極大的社會責任感,提出了強化中華民族實體地位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費孝通對此采取了十分審慎的態度,于1988年在香港中文大學發表演講時提出這一觀點,并且首先強調各個民族之“多元”的歷史存在和意義,進而才在此基礎上肯定中華民族的“一體”地位。這一觀點傳回內地后,旋即得到廣泛的接受和支持,尤其是得到了國家決策層的首肯,影響也就日益擴大并成為述說中華民族的權威論斷。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肯定了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民族實體的地位,把中華民族再次凸顯于中國的歷史舞臺,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今天中華民族的凸顯,是因為中華民族與國家結合在一起而成為民族復興的主體,其本來就具有的國家屬性在其中發揮著關鍵性作用。因此,不論是對中華民族本身的認知,還是對民族復興作為國家發展目標的論述,都必須將其與現代國家有機地結合起來,必須從國家屬性的角度出發。反之,忽略了中華民族與現代國家之間的內在聯系,忽略了中華民族的國家屬性,就無法對中華民族本身和民族復興目標作出周延的闡釋,國家治理和發展的一系列重大問題的論述也會因缺乏底層邏輯的支撐而無法有效展開。這就提出了一個迫切的要求,即要在從民族關系角度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的基礎上,增加從國家角度對中華民族的理論闡釋。
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的影響下,筆者曾從中華現代國家構建的角度,對中華民族的現代構建,中華民族與中華現代國家的關系,中華民族的國家屬性等,進行了長期的研究并取得了原創性的成果。在感受到上述的現實需求之后,筆者便在此前對中華民族所作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梳理了中華民族由歷史形態到現代形態演變的過程,尤其是對中華現代國家構建中的人口國民化、國民整體化進行了研究,揭示了中華民族在現代構建中形成的國家屬性和國民屬性,構建了中華民族的國民屬性敘事,提出了中華民族“全民一體”的概念。
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是一個描述性概念,它基于中華民族與現代國家的關系及其形成的國家屬性而提出,凸顯了中華民族的國民共同體屬性。這一概念與從民族關系角度出發,揭示中華民族的多族聚合體屬性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相結合,就能對中華民族進行完整的述說,既凸顯了中華民族所具有的與國家結合在一起的現代民族的一般特性,也凸顯了中華民族由歷史上形成的眾多民族聚合而成的特殊屬性。
二、概念形成的邏輯
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是為滿足對中華民族有效述說之需而提出的,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并不是憑空創造出來的。這一概念基于對世界近代以來具有根本性和廣泛性影響的nation-state之nation形成過程的梳理及其本質的揭示,以及對中華民族的現代構建及本質的揭示,按照嚴格的學理邏輯而形成。具體來說,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基于兩個明確的歷史事實而提出:一是最早形成的民族國家之民族的國民共同體屬性,二是中華民族在現代構建過程中所形成的國民共同體屬性。
首先,對民族國家的民族,即nation-state之nation形成過程進行了全面的梳理,揭示了現代民族的國民共同體的本質屬性。
民族國家之民族最先出現于歐洲,是其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產物,由一系列歷史因素所造成:一是羅馬帝國統治期間推行的羅馬化政策的影響。羅馬帝國統治時期,強制推行以拉丁文、羅馬的法律、建筑、道路、城市建設等為主要內容的羅馬化,對歐洲的社會和文化造成了恩格斯所說的刨削式的影響,蕩平了原有的社會結構和人口差異,塑造了人口和文化的同質性。二是王朝國家體制所提供的政治框架。進入中世紀以后,“整個西歐是一個天主教大世界……國王是許多貴族中的一員,他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是貴族中的第一人,是一群貴族之首”1。但是,王權卻“在混亂中代表著秩序”2,因而在與教權、貴族、農奴的持續互動中最終勝出,構建了穩定的王朝國家體制。三是王朝國家將人口個體整合成了民族。王朝國家在確立了王朝內所有人口個體與國王的權利義務關系,使人口個體具有臣民身份的同時,對個體化的臣民進行持續和強有力的整合,使其逐漸成為恩格斯所說的“正在形成的民族[nation]”3。四是民族與國家結合而創造了民族國家體制。民族在凝聚度提升并顯示力量之后,就成為與王權對立的力量。于是,英國1688年光榮革命中的議會,代表民族迫使國王承諾尊重“王在法下”“王在議會”的傳統,導致主權由君主到議會的轉移。于是,一種由民族擁有主權的國家體制即民族國家因此而創制,state取代了dynasty,王朝的臣民也轉化成了國家的國民。五是民族的國民共同體性質的確立。在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中,國民議會從國王手中奪取主權后,便通過《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宣示:“整個主權的根源本質上在于國民。”4“在當時,‘民族即是國民的總稱,國家乃是由全體國民集合而成。”5如此一來,便在將民族國家體制化的同時,確立了民族由全體國民組成的制度規范。隨后,在民族國家體制拓展到全球的過程中,國民共同體意義上的民族也走向了世界。
其次,對中華民族的現代構建過程進行全面的梳理,發現其在構建中同樣形成了國民共同體的屬性,并因此而成為現代民族。
中華民族具有悠久的歷史,但歷史上的中華民族既沒有“中華民族”的族稱,也沒有成為單一的民族實體,而是以疆域內眾多民族群體交往交流交融并朝著一體方向演進的方式存在。鴉片戰爭后,古老的王朝面對憑借民族國家體制而創造了工業文明的西方列強的沖擊,在自救圖存道路探索中選擇了民族國家。民族國家議題出現后,梁啟超在引入“民族”概念的基礎上,提出“中華民族”的概念,先是用來指稱漢族,隨后便在區分“小民族主義”和“大民族主義”的基礎上,“悍然下一斷案曰: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民族混合而成”6,形成了中華民族為國內諸族“組成的一大民族”的論斷,確定了“中華民族”概念的基本內涵,為作為一個民族實體存在的中華民族提供了明確的族稱和認同符號。辛亥革命推翻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并開啟民族國家構建以后,中華民族的現代構建便在民族國家構建的推動下逐步展開,先是將臣民身份的人口轉化為國民,繼而將國民整合為一個以“中華民族”為族稱的民族實體,進而又使國內眾多民族群體在自我構建的同時也在“中華民族”族稱下凝聚為一個整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中華民族與現代國家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具有了國家的形式,成為現代國家即民族國家的民族。這樣的中華民族,首先就是由全體國民組成的國民共同體,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的費孝通,也是在肯定中華民族由全體中國人組成的基礎上才提出“多元一體”的1。
既然最早形成于歐洲的民族國家之民族,即現代民族,是由全體國民組成的國民共同體,中華民族在現代構建中也具有國民共同體的屬性,同樣也是全體國民組成的國民共同體,筆者便據此而提煉出了中華民族“全民一體”的概念。這一概念建立在歷史事實和學理邏輯的基礎之上,有著充分的歷史根據和學理依據。
三、概念的基本內涵
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表明,作為一個現代民族的中華民族,是由全體國民組成并具有國家形式的人群共同體,即國民共同體。然而,中華民族的國民共同體屬性是在其現代構建中形成的,導致中華民族的國民共同體屬性的機制也應納入該概念的內涵之中,以利于對中華民族的國民共同體屬性進行必要的說明。
從中華民族的現代構建過程來看,中華民族的國民共同體屬性,經由人口國民化、國民整體化兩種具體的機制實現。這兩種機制都具有特定的社會歷史進程所賦予的內涵。
首先,從人口國民化來看,國民共同體的“國民”,并非“一國之民”的望文生義解釋那么簡單。國民是社會成員或人口個體所擁有的社會政治身份。中國延續數千年的王朝國家時代,人口個體的基本社會政治身份是臣民。這樣一種地域性、依附性的社會政治身份,為王朝國家體制的鞏固和運行提供了基礎性的支撐,同時也在此過程中不斷地豐富和完善,并因此而根深蒂固。而作為現代國家的民族國家則是建立在國民身份基礎之上的國家體制,需要國民身份的支撐。因此,構建現代國家就必須將人口的社會政治身份由臣民轉化為國民,構建起全國人口的國民身份。實現這個過程所必需的機制,就是人口國民化。中國近代的人口國民化,是一個伴隨著民族國家而通過諸多環節實現的過程。
一是將“國民”概念引入國內,促成國民觀念的傳播。古老的中國原本沒有作為社會政治身份的國民概念。梁啟超“深感中國現代轉型所缺乏者并非戊戌變法時致力推行的‘新制度,而是支撐這些制度的新‘國民”2,于是就將國民觀念引入國內并加以傳播。“梁氏當時曾在《清議報》和《新民叢報》上發表的一系列文章中對這一‘新名詞頻繁使用、闡釋”,使“國民”成為“一個使用頻率極高的‘新名詞,引起人們的廣泛注意”3,從而為人口國民化做了思想觀念的準備。
二是實現國家體制的根本轉變,為國民身份塑造奠定基礎。辛亥革命終結了王朝國家,并建立民族國家類型的中華民國后,確定人口個體社會政治身份的結構,便由“君”與“民”關系變成了“國”與“民”關系。在“國”與“民”關系中確定的社會政治身份,就不再是臣民而是國民。擁有國民身份的人口,逐漸從依附關系和地域限制中擺脫出來,成為效忠國家,遵守國家的憲法和法律,能夠在國家保障下行使權利,自主支配自己行為的社會行動者。
三是構建民族國家的體制機制,推動了國民身份的建立。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孫中山設計的現代國家體制的構建逐步得到了落實。在孫中山的“《中華民國建國大綱》中,‘國民身份是構建中華民國國家體制的基石”1,國民政府在據此對新政權所作的國民性論述和定位的基礎上,通過國家的體制機制的構建而賦予人口個體以國民權利,從而充實了國民身份的內涵,推進了人口國民化的進程,實現了對國民身份的體制構建。
四是通過憲法確立國民身份的地位。1946年底“國民大會”通過的《中華民國憲法》標志著現代國家體制建設進入了孫中山建國三序的憲政階段,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民族國家體制。《中華民國憲法》明確規定:“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具有中華民國國籍者為中華民國國民”。這就以國家憲法的形式,把全部國籍人口都定義為國民,即以國民作為現代國家人口的基本社會政治身份,實現了對延續數千年的臣民身份的徹底否定,標志著近代以來人口國民化的基本完成。
可是,南京國民政府是資產階級性質的政權,卻“用‘國民的名詞達到其一階級專政的實際”2,這就導致其推進的人口國民化缺乏人民性。為了使“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讓位給工人階級領導的人民民主主義,資產階級共和國讓位給人民共和國”3,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最終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建立了人民民主的新國家和充滿人民性的新國民,最終完成了國民身份的構建,從而為中國近代的人口國民化畫上了句號。
其次,從國民整體化來看,經由人口國民化所塑造的國民,逐步地掙脫臣民身份所形成的地域性、依附性束縛,成為行為自主的國民個體之后,并不必然地會組成一個穩定的民族共同體。它們要成為一個民族整體,必須經過一個在統一國家的框架內,尤其是國民在享有國家賦予并保障的權利并承擔義務的情況下,在“中華民族”的族稱下整合為一體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國民整體化。
作為將國民個體整合為中華民族整體的過程,國民整體化又經由具體的機制而實現,其中最重要的有二:一是與中華民族的現代構建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中華現代國家構建,通過國民的權利義務關系尤其是國民享有的權利而實現對國民個體的整合;二是國民個體基于共同的歷史文化和共同利益,尤其是共同抗擊日本帝國主義的戰爭中形成的血肉聯系,形成并增強了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抗日戰爭結束時,這樣的國民整體化就達到了比較高的程度,一個國民共同體意義上的中華民族浮出水面。
在現代國家構建背景下基于人口國民化而進行的國民整體化過程,以中華民族整體的形式將國民個體有機地組織了起來,成為文化共同體、利益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以一種明確的人口組織形式構建了中國人的整體性,因而也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將分散的人口組織了起來,從根本上消除了中國人“一盤散沙”的頑疾4。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在人口國民化、國民整體化基礎上形成的國民共同體與中華現代國家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具有了國家的形式,從而成為國民共同體意義上的中華民族,并常常以“中國人”概念來指代或指稱。這樣的中華民族就是整體意義上的“中國人”。新中國成立時毛澤東所作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的莊嚴宣告,就蘊涵著對國民共同體意義上中華民族的肯定。
四、緊密關聯的概念
以“全民一體”概念來描述或述說中華民族,為中華民族提供了一個簡明扼要的表述方式,也符合國際上以“中國人”來指稱中華民族的習慣,因而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但是,歷史上的中華民族曾以眾多民族群體交往交流交融的方式存在,現代中國的全體國民也分屬于國內不同的民族,中華民族具有由國內眾多民族凝聚而成的特點和屬性。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表達的正是這樣的特點和屬性。因此,將中華民族的“全民一體”概念與“多元一體”概念結合起來,就能全面地表達中華民族的兩種基本屬性。
如前所述,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由費孝通1988年在香港中文大學的演講中提出。費孝通指出:“中華民族是一體”,“它所包括的五十多個民族單位是多元”,“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其中,“它的主流是由許許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單位,經過接觸、混雜、聯結和融合,同時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一體”1。
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理論,在中華民族已經虛化的背景下,基于對中國歷史上眾多民族群體交往交流交融的梳理,論述了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民族實體的存在,深刻揭示了中華民族的多族聚合體屬性,產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但是,中華民族經過一個由歷史形態到現代形態的轉變才具有今天的形態。在中華現代國家構建背景下進行的中華民族現代構建過程中,中華民族又獲得了新的時代內涵,從而使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更加豐富和充實。
首先,“中華民族”族稱的形成,為包含“多元”的“一體”提供了明確的標識。對于中華民族這個宏大的民族實體來說,“中華民族”概念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義。“中華民族”不僅是一個概念,更是一個民族的族稱。有了這樣的族稱,這個民族實體才有自己的名稱和標識,因而能夠被述說,并為組成這個民族實體的國民個體和各個民族群體提供認同的符號,使它們具有歸屬感,同時也可以“中華民族”來標識由“多元”組成的“一體”。
其次,國內眾多民族群體構建為56個民族,使“多元”最終定型。歷史上交往交流交融的各個民族群體,往往以“××人”來稱謂,實為由共同的歷史文化聯結起來的人群共同體。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民族構建中,這樣的民族群體也在進行自我構建。經過新中國成立后的民族識別,這些逐漸構建起來的民族群體被確定為國內的56個民族,“多元一體”中的“多元”因此就定位在了國內的56個民族之上。
再次,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多元一體”提供了國家體制的框架。作為“多元一體”之“一體”的中華民族,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而實現了與國家的有機結合,并具有了國家形式。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國家。如此一來,“多元”結合而成的“一體”,就不僅是在中華民族共同體中實現,也在統一的國家框架中實現,具有了明確的國家內涵和國家形式。
最后,國家憲法中的相關規定,為“多元一體”提供了憲制性的依據和保障。新中國成立后,黨和國家組織了全國范圍的民族識別,確定了國內眾多的民族,以及這些民族在國家體制內享有的權利。在此條件下,新中國的第一部憲法即“五四憲法”,作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統一的多民族的國家”的規定,從而為“多元一體”提供了明確的憲法依據,不僅進一步充實了“多元一體”的內涵,而且為這樣的“多元一體”提供了憲制保障。
具有如此豐富內涵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從歷史上眾多民族群體凝聚的角度揭示了中華民族的多族聚合體屬性,這恰恰是從國家與民族結合的角度揭示了中華民族的國民共同體屬性的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所不具備的。“多元一體”與“全民一體”這兩個描述中華民族的基本概念,各自都無法全面地揭示中華民族的本質屬性,它們結合起來并形成互補,就能對中華民族作出全面的述說。
五、概念的多重意義
將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相結合,對中華民族進行完整的述說,從而有效地回答“我們是誰”的根本問題,這是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最基本的意義。同時,基于這樣的概念工具,還可以對中華民族所關聯的諸多重大問題進行有效的論述,從而進一步拓展這一概念的意義。
首先,對當代中國的國家類型進行有效論述。中國自秦統一并建立中央集權的中央政權以后,就進入王朝國家時代。辛亥革命推翻最后一個王朝之后,便按照民族國家的國家倫理和體制模式來構建新的國家。在國家形態演進的進程中,民族國家不過是取代王朝國家的國家類型,本質在于國家主權屬于民族,因而便基于組成民族的國民的權利來構建國家的體制機制。從這個意義上看,民族國家就表現為基于一元性國民權利而建立起來的一套國家體制機制。辛亥革命后建立的中華民國,按這樣的體制來構建,因而屬于民族國家類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際,為新政權提供憲制依據的《共同綱領》對新國家的性質作了這樣的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為新民主主義即人民民主主義的國家”,與毛澤東1939年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一文中“中國……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國家”1的論斷保持了一致,并沒有否定新中國國家體制的民族國家性質2。
但是,由于未從國民共同體的角度對中華民族進行界定和述說,也就無法從中華民族的國民屬性的角度對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性質進行論述,新中國的民族國家性質并未得到有效的論證,引用憲法“統一的多民族的國家”的規定來否定其民族國家性質的觀點還大行其道3。有了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就可從國民身份、國民權利的角度對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性質進行有效的論述,從而筑牢當代中國民族國家屬性的根基。
其次,對國家認同及其構建進行有效的論述。民族國家與被它取代的王朝國家的本質區別,不在于國家政權的形態或組織形式,而在于它所秉持的國家倫理。民族國家秉持“主權在民”的國家倫理,決定了它的政權的建立和穩定皆取決于國民的認同。這種作為社會心理基礎的國家認同,對于國家的統一和穩定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當代中國與中華民族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其國家認同與中華民族認同是一種一體兩面的關系,二者不可分割。中華民族的認同成為國家認同的另外一種表現。在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付之闕如的時候,從中華民族認同的角度來論述國家認同,只能從各個民族對中華民族認同的角度進行,因而難以做到邏輯上的周延。而有了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就可從國民對中華民族認同的角度來論述國家認同,從而使國家認同的論述在邏輯上更加周延,也就更加全面和具有說服力。從這個意義上看,中華民族的“全民一體”概念,是對今天中國國家認同及其建設進行論述的一個必不可少的概念工具。
再次,對民族復興的目標進行有效的界定和論述。國家發展目標的表述,在此前的強國目標基礎上增添了民族復興的表述后,民族復興就成為國家發展目標的主要表述方式。這樣一種基于民族與國家的有機結合而提出的國家發展目標表述,不僅要表明今天中國的發展所追求的是歷史上曾經享有的世界范圍的領先地位,更著眼于凝聚全體國民或全體中國人的共識,動員全體國民或全體中國人共同努力,再創中華民族的新輝煌。
然而,民族復興的國家發展目標,只有在得到有效論述或論證,將其蘊涵的意義和價值充分闡釋的情況下,才能有效釋放其所蘊涵的引導功能和動員功能,充分挖掘和利用好中華民族作為國家治理資源的價值。如果說,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能夠從各個民族團結奮斗的角度來論述民族復興的目標,那么,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則可從全體國民共同努力的角度來論述民族復興的目標,從而更加有效地發揮民族復興目標的功能。
最后,對中華民族的國際認知進行合理的塑造。在民族復興的進程中,中華民族越來越以一個現代民族即民族國家的民族的姿態在國際舞臺上發揮作用,并與其他的國家和民族互動。而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國家的民族,大多以國民共同體的面貌出現,國際上或其他國家的人也往往以“中國人”來指稱中華民族。在此情況下,以什么樣的方式來向世人表明“我們是誰”就具有重要的意義,關乎對中華民族的國際認知的塑造。同時,這也涉及生活于其他國家的僑民以及華人對中華民族的歸屬問題。
在向世界表明“我們是誰”時,依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所形成的中華民族是56個民族凝聚而成的共同體的論述十分重要,但還需要用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從中華民族是由全體國民或全體中國人組成的共同體的角度進行論述。同時,中華民族“全民一體”概念,還能有效地將生活在國外的中國人以及認同自己為“中國人”的華人包含于中華民族之中,使中華民族能夠有效地涵蓋生活在海外的成員。
責任編輯? ?申? ?華
Oneness of all People: An Original Concept Describing the Chinese Nation
Zhou Ping
[Abstract] Since national rejuvenation is established as the goal of national development, the Chinese nation has gained unprecedented prominence, and the intrinsic connection between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he state has been further highlighted. To reflect the national attributes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form a complete description of it, we propose the concept of “oneness of all people” based on the “pluralistic but unified” concept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enrich its connotation through original concepts like population nationalization and national integration. Therefore, we combine the concept of “oneness of all people” propos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he modern state with the “pluralistic but unified” concept propos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omestic ethnic relations, and make a complete and effective descrip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on the basis of revealing both the commonalities of the Chinese nation with other modern ethnic groups in the world and its particularities.
[Keywords] Chinese nation; nation state; oneness of all people; pluralistic but unified; population nationalization; national integration
1新中國成立之際,毛澤東在全國政協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上發表《中國人民站起來了》著名講話,在宣布“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的同時,還宣布:“我們的民族將再也不是一個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參見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民族工作文選》,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9頁。
1費孝通:《簡述我的民族研究經歷和思考》,《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
2馬戎:《新世紀中國民族關系的發展戰略》,《中國民族關系現狀與前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35—61頁。
3王鐘翰:《中國民族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22頁;《現代漢語詞典》編寫組編著:《現代漢語詞典》,北京:外文出版社,2013年,第883頁;《現代漢語辭海》編纂委員會編纂:《現代漢語辭海》,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年,第887頁。
1錢乘旦、楊豫、陳曉律:《世界現代化進程》,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7頁。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0頁。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0頁。
4郭華榕:《法國政治制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4頁。
5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李金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頁。
6梁啟超:《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飲冰室合集》(專集之41),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頁。
1費孝通說:“我將把中華民族這個詞用來指現在中國疆域里具有民族認同的十一億人民。它所包括的五十多個民族單位是多元,中華民族是一體。” 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 。
2郭忠華:《立民與立國:中國現代國家構建中的話語選擇》,《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
3郭雙林、龍國存:《“國民”與“奴隸”——對清末社會變遷過程中一組中堅概念的歷史考察》,《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春之卷。
1袁年興、李莉:《身份治理的歷史邏輯與近代中國“國民”身份的實踐困境》,《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年第1期。
2《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76頁。
3《毛澤東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頁。
4這個問題,可參閱筆者的《中華民族的人口整合功能》,《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2023年第1期。
1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 。
1《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584頁。
2關于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性質,可參閱筆者的《中國何以成為一個民族國家》,《學術界》2022年第8期。
3這一規定并非對當代中國國家類型屬性的規定,更不是對其民族國家性質的否定,而是為確定經由民族識別明確的眾多民族在國家體制中的地位而作。而且,它的劃分標準也不同于民族國家,是依據國內生活著眾多民族的事實而確定。因此,援引這一規定來否定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性質的觀點無法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