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一般智力”是《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重要而又特殊的理論范疇,馬克思圍繞“一般智力”闡發了資本主義的剩余價值生產機制,并以此診斷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存在的矛盾與危機。隨著信息技術的普及與知識經濟的發展,知識與技術在社會勞動過程中的影響與地位得到重估,智能化與個性化生產方式轉型的出現使作為社會知識、技術與經驗總體的一般智力重新進入學界的視野,以維爾諾與斯爾尼塞克為代表的西方左翼學者即是這一股研究熱潮的重要推動者。以馬克思的“一般智力”范疇反思當代資本主義主體控制與價值榨取過程,能夠揭示“一般智力”范疇所蘊含的主體解放意蘊,指明維爾諾等西方左翼學者一般智力闡釋的得失。
[關鍵詞]《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一般智力;自治主義;加速主義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4.005
[中圖分類號] A811?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04-0043-07
基金項目:2023年度福建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網絡時代馬克思主義理論有效傳播研究”(FJ2023BF084)。
作者簡介:李夏潔(1995—),女,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隨著信息技術和知識經濟的悄然興起,傳統的機器大工業生產受到了巨大的沖擊,開始逐漸轉向智能化、個性化的生產方式,知識和技術在這一過程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在這一新的時代背景下,是否需要重估資本主義生產的核心矛盾,調整無產階級革命策略,并尋求新的革命主體,成為當代西方激進左翼學者關心的話題。以維爾諾和斯爾尼塞克為代表的西方左翼學者格外重視馬克思《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中關于機器大工業發展的片段,并且將馬克思提出的“一般智力”范疇作為新的理論突破口,構建了新的社會革命理論,以重新診斷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新矛盾與新危機。但維爾諾和斯爾尼塞克對馬克思“一般智力”范疇的解讀僅局限于單純的技術角度,而忽略了其背后的社會價值和主體價值意蘊。這就導致他們所構建的兩種新的革命策略只停留于理論層面,缺少可實踐性。
一、“一般智力”范疇的出場
“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也被譯為普遍智能、公共智能,通常指由各個社會主體的實踐經驗推動產生的普遍性、總體性的知識力量。關于馬克思“一般智力”范疇的語詞來源,學界有三種主流的解釋:其一,保羅·維爾諾主張的政治哲學闡釋。維爾諾認為,馬克思的“一般智力”范疇直接來源于盧梭的“共同意志”(general will),更早還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主動理智”(nous poietikos)。后兩個詞語均凸顯出人的理性思維之中具有創造和聯合的潛質,而馬克思的“一般智力”則是這類概念的“唯物主義新說法”1。其二,卡洛·韋塞隆強調的政治經濟學闡釋。他主張馬克思的“一般智力”范疇受到英國政治經濟學家霍吉斯金的直接影響,主要的依據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的手稿中多次引用了霍吉斯金的著作《通俗政治經濟學》。在該書中,霍吉斯金將智力劃分為“個人知識”和“社會知識”兩種類型,并極大地肯定人類的智力知識在生產力發展中的促進作用,同時指出個人智力的發展水平受制于客觀的社會物質狀況——“任何個人不論他是如何與眾不同并且他的智力有多么高,他的性格、他的情操、他的思想、他的情感——甚至他的智力本身——都是被他生活的那個時代以及他作為其中一名成員的那個社會塑造而成的”2。其三,孫樂強主張的工藝學闡釋。馬克思對工藝學的關注開始于1845年,并在《布魯塞爾筆記》《倫敦筆記》中摘錄了大量關于工藝學的內容,其中又以尤爾的著作《工廠哲學》最具代表性。尤爾認為,機械化大工廠的實質在于自動化,其核心邏輯在于機器各部分之間的“自我調節”(self-regulating),而推動機器不斷向自動化方向發展的核心在于“一般知識”(general knowledge)的發展3。尤爾的工藝學理論不僅闡述了自動化的機器工廠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巨大作用,還預測了未來的社會財富積累與一般知識之間的密切關系。這些理論資源都為馬克思科學論證現代資本主義條件下一般智力在社會生產發展中的作用奠定了堅實基礎。
雖然部分西方左翼學者將馬克思關于一般智力的論述奉為圭臬,但事實上,“一般智力”概念在馬克思的《大綱》中只明確地出現了一次——“固定資本的發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4。馬克思所指的一般智力,可以被理解為伴隨著社會主體的生產與生活而產生的一種具有普遍性、總體性的知識經驗力量,是個體知識與經驗經過社會集中和世代積累而形成的社會知識、智力與經驗的總和。馬克思關于一般智力的闡述實際上指向的是19世紀資本主義生產形式的轉變以及資本主義生產邏輯的結局,由此引發的問題是:在資本主義機器大生產的條件下,作為一般智力物質載體的機器是否會完全取代勞動者在價值生產中的作用和地位?一般智力會帶來資本主義生產的滅亡還是延續?
二、一般智力的三個問題
沿著相關文本線索,我們可以發現馬克思圍繞一般智力對三個問題展開了分析:其一,一般智力的產生與發展;其二,一般智力的資本主義形態;其三,一般智力的悖論。馬克思對這三個問題的論述解釋了一般智力和資本主義之間的復雜關系,揭示出了一般智力的解放意蘊。
(一)一般智力的產生與發展
一般智力是否由資本創造?資本為什么需要一般智力的發展?從產生根源上看,一般智力既不是由資本創造的,也不是在物質世界中自然生成的。一般智力的創造者就是通過從事實踐活動而積累了經驗知識的社會主體,即勞動者本身:“一般智力本身就是社會主體智力長期發展和經驗積累的結果,是主體自身能力和綜合素養的內在結晶。”5因此,一般智力是人類公共生活知識積累的必然產物,其最首要的特性就是社會性。在根本上,它是由社會主體共同生產出來,并且作用于社會生產過程的知識力量。從歷史的時空條件來看,一般智力的出場先于資本。其出現時間可追溯到產生人類社會勞動的歷史時期,而資本則是14至15世紀在歐洲的工商業城市興起。作為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歷史產物,資本的出現與發展受到一般智力的重大影響。由此可見,一般智力并非“后資本產品”,更不是“資本的天生仆役”。只是進入資本主義社會,一般智力被資本吸收之后,才出現了一般智力受資本支配的情況。這就使一般智力在某個階段的發展軌跡與資本擴張的基本趨勢相吻合。“資本不創造科學,但是它為了生產過程的需要,利用科學,占有科學。”1馬克思指出,資本生產的目的不是追求使用價值,而是價值。因此,資本生產的趨勢就表現為創造絕對剩余價值,而絕對剩余價值實現的前提條件是擴大流通范圍,建立世界市場,推廣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為了建立起普遍的價值生產體系,實現最大程度的價值增殖,資本需要利用一般智力來突破生產力的發展限制,壓縮必要勞動時間,以實現剩余勞動時間的延長。其中的重要手段就是推動一般智力與固定資本的融合。一般智力在其中的作用一方面表現為駕馭自然力,使其轉變為服務價值生產的社會自然力;另一方面表現為馴服勞動者,降低必要勞動在生產中的比重,使勞動者依附于資本體系。
(二)一般智力的資本主義形態
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一般智力的形式發生了何種轉變?一般智力與生產資料和勞動者的關系是否也發生了變化?一般智力具有工具性,發揮什么樣的作用要看是被誰掌握,被誰運用。資本邏輯下的一般智力主要與固定資本,尤其機器形式的固定資本相結合。
作為社會總體知識,一般智力缺乏實體存在形式,需要借助中介手段才能得以展現。因此,在歷史發展的不同階段,一般智力有不同的存在形式。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指出:“在以前的生產階段上,范圍有限的知識和經驗是同勞動本身直接聯系在一起的,并沒有發展成為同勞動相分離的獨立的力量……”2一般智力最初與勞動本身相聯系,直接通過勞動者發揮作用。但隨著一般智力的積累和擴展,它逐漸超出傳統手藝的范圍,開始與勞動分離,轉而與勞動資料結合,并推動勞動資料不斷發展。機器作為一般智力進入社會生產領域的重要勞動資料中介,在本質上是一般智力外化的產物,“是人的手創造出來的人腦的器官;是對象化的知識力量”3。但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機器不僅作為勞動資料進入勞動過程,還被賦予了特殊的資本性質,轉變為固定資本。雖然從物質表現上看,固定資本是資本生產所必需的勞動資料,但從資本的形式規定上看,其實質是被納入價值增殖過程中的特殊的資本存在方式。因此,機器所吸收的一般智力也表現出資本屬性。在馬克思看來,“機器體系表現為固定資本的最適當的形式”4的原因就在于,在一般智力推動下發展起來的、由“許多機械器官和智能器官組成”5的自動機器體系能夠脫離直接勞動,按照資本的規定自行運作。
機器體系的產生導致一般智力運用的變化:一方面,一般智力和直接勞動徹底分離,一般智力與機器結合,共同成為統治勞動者的異己力量。一般智力與勞動的分離開始于簡單協作,完成于機器大工業生產。在機器大工業形成之前,勞動資料的使用主要取決于勞動者的自身技藝和經驗知識,工具只是人類器官的延伸。但機器大工業形成之后,機器能夠自行運轉和調節,被包含在機器中的一般智力也就脫離了勞動者的直接控制,“作為異己的力量,作為機器本身的力量,通過機器對工人發生作用”6。為了滿足資本逐利的根本需要,在一般智力的促進下機器的運轉時間不斷縮短,運作效率不斷提高。活勞動從生產過程中的絕對主體轉變為生產環節中微不足道的“有意識的機件”,受困于龐大的機器體系。一般智力轉化為資本支配勞動的新型權力,“科學、巨大的自然力、社會的群眾性勞動都體現在機器體系中,并同機器體系一道構成‘主人的權力”1。由此,一般智力和固定資本在機器大工業中的結合,使一般智力徹底成為勞動的對立面。另一方面,一般智力被資本占有壟斷之后,還會導致勞動者的愚昧狀態。一般智力對勞動者的宰制表現為對知識的壟斷和對創造力的扼殺。資本在社會生產力上的發展是以勞動者個人生產力的匱乏為代價的。“在機器體系中,對工人來說,知識表現為外在的異己的東西,而活勞動則從屬于獨立發生作用的對象化勞動。”2被資本占有的一般智力在根本上意味著對每個勞動者個體智力發展機會的剝奪,這種剝奪大致可被劃分為兩個層面:其一,對一般智力社會成果的剝奪。由社會主體在勞動中共同創造出來的一般智力本應該由社會共享,被資本占有的一般智力只會被運用在有利于價值生產的方面,蛻變為生產財富的手段,而非滿足人的目的的手段。其二,對勞動者知識和技能的剝奪。自分工出現以來,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的工人逐漸喪失自身的技藝,被畸形化為“局部工人”。在資本主義的機器大工廠中,原本復雜的勞動過程被分解為極為簡單的操作步驟,工人的勞動失去了一切獨立性和吸引力。工人淪為機器的附屬部件,成為機器的照料者,徹底失去了自身的創造性和積極性,由此“人為地造成了智力的荒廢”3。此外,由于對勞動力體力素質要求的降低,婦女、兒童也被卷入資本生產體系之中,工人及其家屬的全部時間都被資本生產所掌控,使原本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生產體系內部的智力荒廢蔓延至整個社會。
(三)一般智力的悖論
一般智力的發展能否帶來突破資本控制的可能性?一般智力在回歸社會之后,又將發揮什么樣的作用?依照馬克思的觀點,在無產階級推翻資本主義之后,一般智力這一社會力量將重新為社會財富和自由時間創造服務,成為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的重要手段。
不可否認的是,一般智力與固定資本的結合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不僅開掘了一般智力所蘊含的巨大的社會生產潛能,而且還推進了社會生活朝著有利于一般智力的方向發展。“它表明,社會生產力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僅以知識的形式,而且作為社會實踐的直接器官,作為實際生活過程的直接器官被生產出來。”4需要指出的是,一般智力與固定資本的結合體雖然是資本一般的最適當形式,但卻并非一般智力的最適當形式,資本主義生產固有的內部矛盾終將成為一般智力發展無法突破的限制。由此,一般智力和資本主義之間就存在著一個悖論——“一方面創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另一方面把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變為剩余勞動”5。
一方面,資本希望通過一般智力來調動自然和社會的一切力量,使“現實財富的創造較少地取決于勞動時間和已耗費的勞動量”6。從資本邏輯來看,價值增殖是資本主義生產的核心追求。而一般智力與機器體系的結合,使生產效率大幅提高,資本主義社會只需要花費較少的直接勞動就能創造出驚人的價值。由此,一般智力開始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和財富積累的重要因素。與此同時,由一般智力發展所帶來的生產時間節余只是生產效率提高的副產品。如果這些節約出來的自由時間不能轉變為剩余勞動時間,那么一般智力的發展對于資本而言就毫無意義,“因為它的財富直接在于占有剩余勞動時間;因為它的直接目的是價值,而不是使用價值”7。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的生產資料私有制與生產社會化的矛盾決定了資本不可能任由一般智力發展。“資本想用勞動時間去衡量這樣造出來的巨大的社會力量,并把這些力量限制在為了把已經創造的價值作為價值來保存所需要的限度之內。”1然而,資本通過一般智力節約必要勞動時間,增加剩余勞動時間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推動了一般智力的發展。一般智力作為社會經驗和知識的綜合,其發展客觀上能夠節約社會生產時間,提高社會生產效率,以及為全體社會成員的發展創造必要條件。但資產階級卻試圖通過對一般智力的占有,使一般智力不再只為社會財富的創造服務,而是主要為剩余價值的增殖服務。然而,一般智力的發展一旦超出了資本所需要的限度,就會給資本主義社會帶來一般智力失控。這種失控的最直接表現就是由生產過剩導致的經濟社會危機。因此,一般智力的發展最終會提供消滅資本主義的力量,可能的結果是:“生產力的增長再也不能被占有他人的剩余勞動所束縛了,工人群眾自己應當占有自己的剩余勞動……那時,財富的尺度決不再是勞動時間,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2在《大綱》中,馬克思沒有對工人如何重新掌握一般智力展開具體的論述,而是直接給出了財富尺度將會從勞動時間轉換為自由時間,“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生產便會崩潰”3的結論。在新的生產條件下,一般智力不僅能夠體現社會普遍知識和技術的發展水平,而且能推動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實現社會總體生產時間的節約以及個人自由時間的增加。由此,社會成員可以支配自由時間,發展個人的興趣和才能,在進行積極社會實踐的同時促進一般智力的發展,真正實現個人發展和社會發展的統一。
三、兩種革命策略:自治主義與加速主義對一般智力的闡釋
20世紀90年代起,信息技術開始實現普及化發展,由此催生的數字經濟和知識經濟意味著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重大轉型——福特主義開始向后福特主義過渡,工業生產由過去機械化、標準化向個性化、智能化轉型。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一方面,以維爾諾和斯爾尼塞克為代表的學者依然肯定馬克思在《大綱》中關于一般智力的分析,并準確把握到了一般智力范疇中的解放意蘊;另一方面,他們認為,在后福特制時代必須對一般智力范疇進行改造,重估資本主義生產的主要矛盾,構建后福特制條件下的新革命策略。
維爾諾是意大利自治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意大利自治主義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以來興起的工人主義運動,其理論重心始終在于論證工人價值,恢復工人在社會生產中的主體地位。維爾諾的核心主張是重塑一般智力,即通過建構一般智力的主體維度,來激發活勞動的潛能。首先,維爾諾反對將一般智力融合于機器體系之中,強調一般智力對活勞動的直接作用。維爾諾認為,在后福特制條件下,非物質生產活動比重的增加使勞動者的主觀能力在生產過程中起到決定性作用,勞動主體的才能、技藝甚至潛力成為生產運轉的重要條件。后福特主義的經濟邏輯要求一部分一般智力不再凝結于固定資本,而是重新回歸主體,并通過社會主體之間的合作、交往而流動。因此,他主張將一般智力重新定義為“智力一般”(intellect in general),這種智力一般“體現著活生生的主體的交往、抽象思考和自我反思”4。在他看來,馬克思將一般智力“設想為一種科學客觀化能力,設想為一種機器系統”5,只反映了一般智力的客觀知識維度。在當代社會生產中,“‘主觀的合作成為主要生產力”6,一般智力理應從機器體系轉向社會主體,成為活勞動的基本屬性。其次,維爾諾認為,后福特制度下依然存在對一般智力的奴役。他指出:后福特制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變為智力的公共性同智力的國家化、資本化之間的矛盾,如果一般智力沒有徹底擺脫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那么它只會成為新的枷鎖。維爾諾提出,根據馬克思在《大綱》中的論述,一般智力將推動生產力突破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最終重新被勞動者所掌握,為勞動者創造自由時間。但從現實的景象來看,一般智力的發展卻帶來了后福特制下的新型資本主義政治權利和形式,勞動者陷入更深的奴役之中。在其理論構想中,一般智力和人身依附是被同一鏈條牽引的聯動因素,即便一般智力回歸到主體,受一般智力影響的勞動合作方式仍會將勞動者束縛在新的、更加堅固的人身依附關系之中。最后,維爾諾堅定地提出,要將一般智力從資本主義雇傭制度中解放出來,使其擺脫奴性。維爾諾提供的可能的革命路徑是不合作主義和退出。維爾諾認為,“‘不合作主義會代表諸眾政治行動的基本形式”1,資本主義制度以法律、政治等上層建筑形式來規定、限制一般智力的合作形式,與之相應,勞動者應該以不合作的態度抵制國家機關的強權,以退出的形式表達對資本主義的反抗。
與維爾諾不同,以斯爾尼塞克為代表的左翼加速主義并不將一般智力的主體維度視為新的革命契機,而是主張繼續強化一般智力的客體維度,通過加速科技進步的方式促使資本主義制度的崩壞。“左翼加速主義以速度為核心的革命的重心在于掌握、調整物質生產速度的方向,實現一種新的、與新自由主義所許諾的不一樣的未來。”2斯爾尼塞克認為,在新自由主義和后福特主義的條件下,應當重新把握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新特質。生產過程中的自動化和智能化雖然為資本主義繼續向前發展提供了一定的生產力基礎,但同樣埋藏著資本主義社會的危機。斯爾尼塞克吸收了馬克思在《大綱》中對一般智力的分析,并提出在新自由主義條件下資本的科技加速的兩個面向:其一以增殖為目的,將“技術的發展方向導向不必要的微小目標”3;其二以轉移和吸收過剩生產為目的,技術生產力“為維持邊際消費需要而不斷重復生產,甚至以犧牲人類發展為代價”4。他指出,在后福特主義制度下知識產權私有和知識生產社會化的矛盾日益凸顯,資本主義一方面需要一般智力的發展以在全球競爭中保持優勢,另一方面又以專利和壟斷的形式限制一般智力為人類社會總體的發展服務。斯爾尼塞克認為,一般智力本有的社會性質使其物質運用也具備天然的社會屬性,這一屬性指明了一般智力的革命潛能。他號召“左翼必須盡可能利用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起來的一切科學技術”5,主張在當代信息技術條件下,以知識技術革命的方式加快突破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極限,解放社會知識,使其服務于社會大眾。平臺是以數據為基礎搭建起來的數字化設施,在數字經濟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中介作用,因此斯爾尼塞克將平臺的領導權作為革命策略的重心。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平臺的基本功能是連接潛在的消費者,而從社會革命的角度看,平臺的作用就是連接潛在的革命力量。因此,建立“由大眾擁有和控制的平臺”6是左翼力量把握社會技術領導權的關鍵一步。
維爾諾和斯爾尼塞克積極結合新的時代發展情況,從無產階級的立場出發對一般智力進行闡發,這是值得肯定的。但無論是將一般智力與活勞動進行結合的主張,還是將一般智力與機器進行結合的主張,都有明顯的局限性,那就是將馬克思的一般智力思想限定在單純的技術維度,而忽略了馬克思一般智力范疇的社會視角和實踐內涵。維爾諾雖肯定馬克思對一般智力在節約生產時間、創造自由時間作用方面的分析,但錯誤地認為馬克思對一般智力的認識只停留于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中機器技術所包含的抽象知識,將馬克思對一般智力的特定資本主義異化形態的闡述等同于馬克思對一般智力的總體判斷,從而忽視了其中的主體維度。因此,維爾諾的理論關注點轉向了一般智力與活勞動的結合,并樂觀地認為在資本主義的框架中,以腦力勞動者為主的新的社會主體——“諸眾”,能夠憑借一般智力,開拓自我發展的空間。斯爾尼塞克則干脆放棄了主體維度,認為“加速主義回避了主體的形成”①。在他的解讀中,馬克思的一般智力理論的核心就是提醒知識科技的發展“能夠超越資本主義價值形式的限制”②。基于這樣一種理解,斯爾尼塞克將一般智力與物質生產資料的結合視為促使資本主義滅亡的革命手段。
從本質上看,這兩種革命策略都帶有妥協性,回避了與當代資本主義制度的正面對抗。維爾諾和斯爾尼塞克雖準確把握到了智力勞動和科學技術在當代社會生產中的重要地位,卻忽視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之中內蘊的根本矛盾。盡管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在具體的生產中所占有的比重發生了變化,但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剝削性質沒有發生改變,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矛盾仍然是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維爾諾寄希望于一般智力能夠使主體自身的思維能力和潛力得到增強,但問題在于,沒有掌握生產資料的工人階級僅憑借著一般智力根本無法單方面地退出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斯爾尼塞克寄希望于不斷發展的技術能夠自然而然地沖破資本主義體系的極限,但在資本的嚴密監控下,無產階級在這一過程中又只能被動地等待,繼續接受無止境的剝削和壓迫。維爾諾和斯爾尼塞克看似提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革命策略,但實質上這兩種路徑又有其內在的邏輯統一性,即在繼續維持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前提下,以技術或交往的形式改善工人的現實處境。而現實的發展證明,沒有脫離資本主義關系的一般智力只能推動更先進、更全面的剩余價值生產技術的發展。這些技術發展的最終結果是,資本主義以更隱秘的方式形成對勞動者全方位、全天候的監控。
總而言之,馬克思在《大綱》中的“一般智力”范疇實際上探討的是廣泛吸收一般智力的機器大工業所形成的社會生產力對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影響。馬克思不僅科學分析了一般智力在歷史發展不同階段對不同的社會生產形式的影響,還預測了未來社會重回主體的一般智力對社會主體發展的積極作用。但以維爾諾和斯爾尼塞克為代表的左翼學者,將馬克思對一般智力的討論機械地理解為某種程度上的技術決定論。他們忽略了現代資本主義生產背后的剝削邏輯,過于樂觀地將知識經濟和數字經濟的發展視為一般智力吹響的“革命號角”,將一般智力運用的純主觀形式或純客觀形式當作與資本主義相互制衡的決勝性力量。這不僅是對馬克思“一般智力”范疇的窄化,而且是對當代資本主義生產形式核心特質的誤判。
責任編輯? ?羅雨澤
1保羅·維爾諾:《諸眾的語法》,董必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44頁。
2托馬斯·霍吉斯金:《通俗政治經濟學》,王鐵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85頁。
3Andrew Ure,The Philosophy of Manufactures,London: C. Knight, 1835, p.7.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頁。
5孫樂強:《馬克思“機器論片斷”語境中的“一般智力”問題》,《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
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7頁。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7頁。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頁。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7頁。
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4頁。
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5頁。
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87頁。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7頁。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0頁。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頁。
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頁。
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5頁。
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頁。
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200頁。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
4保羅·維爾諾:《諸眾的語法》,董必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82頁。
5保羅·維爾諾:《諸眾的語法》,董必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82頁。
6保羅·維爾諾:《諸眾的語法》,董必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78頁。
1保羅·維爾諾:《諸眾的語法》,董必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88頁。
2馬希、劉秦民:《資本主義社會速度批判理論的邏輯架構探析——以左翼加速主義為例》,《世界哲學》2021年第4期。
3Robin Mackay and Armen Avanessian,Accelerate: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Falmouth:Urbanomic,2014,p.355.
4Robin Mackay and Armen Avanessian,Accelerate: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Falmouth:Urbanomic,2014,p.355.
5Robin Mackay and Armen Avanessian,Accelerate: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Falmouth:Urbanomic,2014,p.356.
6尼克·斯爾尼塞克:《平臺資本主義》,程水英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1頁。
1雷禹、藍江:《馬克思主義與加速主義——兼論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機器論片段”的當代價值》,《國外理論動態》2019年第11期。
②Robin Mackay and Armen Avanessian,Accelerate: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Falmouth:Urbanomic,2014,p.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