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宇
二人轉是誕生在東北黑土地上的藝術奇葩,其詼諧幽默、熱情火辣、豪爽奔放、大開大合的演出風格深得全國觀眾的喜愛。20世紀90年代,二人轉演員憑借小帽、拉場戲、小品等藝術形式走入觀眾們的視線,而后二人轉及其相關的電影、電視劇層出不窮,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開胃菜”?!皩幧嵋活D飯,不舍二人轉”不僅是二人轉在東北人心目中的真實寫照,如今已經映射至全國人民的心中,二人轉泥土的芬芳浸潤了全國觀眾的心靈。

二人轉從東北“轉”到全國是一種獨特的藝術現象,這種“山花”之味因何引起全國人民的廣泛關注,似乎是值得深思的話題。二人轉作為一門從田間地頭生長起來的民間藝術,它的生成、流變、發(fā)展、傳播引起了專家學者的關注與思考。王肯、王兆一、王鐵夫、耿瑛、那炳晨、李微、田子馥、金士貴等一批二人轉學人紛紛展開對二人轉史料、藝術理論、表演特色、文學生成、唱腔音樂、美學風格等多方面、多角度的研究,二人轉藝術的研究已有較為豐碩的成果。特別是吉林省藝術研究院、吉林藝術學院、沈陽音樂學院等科研院所支持下的多項重點研究項目,二人轉學術研究較其他民間藝術已數佼佼者。
我們在學習、吸收前人研究成果之時,不難發(fā)現,前輩學者的基礎工作在于文獻的整理與搜集,史料文獻、田野調查文獻、音樂文獻豐富,其建構的史論體系在當時影響巨大。但二人轉猶如“車轱轆菜”,隨著時間車輪的碾軋,二人轉藝術也有相應改變,其藝術本體之建構在如今的演出結構中亦應踏時代之步伐深入探討。吉林省藝術研究院的專家學者們在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二人轉藝術研究”中,群策群力,貢獻智慧,站在前輩學人的肩膀上,完成了《二人轉本體論》這一二人轉藝術研究的重大成果。
二人轉藝術的本體研究是不小的挑戰(zhàn),最大的挑戰(zhàn)在于它的民間性。二人轉來自民間,反哺民間,它隨著時間的變化、人民喜好的轉變,其藝術表現形式就會有所更新,若沒有長時間的調查研究,很難摸清二人轉藝術的本體特征?!抖宿D本體論》一書抓住二人轉文學、音樂、表演三大特征,展開論述,由生存方式探討本體成因,由演藝結構探討廣義二人轉的本體構成,由敘事范式探討狹義二人轉的本體形態(tài),由地域轉化探討二人轉的本體特色,最后由文化立場探討二人轉本體性質。研究者所選取五部分切入點準確、新穎,精準把握二人轉藝術本體規(guī)律。
中國傳統藝術起源早、源流長、演變豐、發(fā)展快,誕生在華夏大地上的中國藝術同外國藝術相比,因生存土壤不同,生成方式迥異,往往有著不一樣的生成規(guī)律、發(fā)展方式,進而中國傳統藝術本體也必然會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因此,探討中國傳統藝術必然要以中國思維模式來探究,才能產生令人信服的研究結論。
中國傳統藝術的生成可從三方面理解,一是中華傳統思想對中國傳統藝術的影響;二是地理位置與地域文化對中國傳統藝術的影響;三是中國人民對藝術的需求。三方面分別從思想、地理、人對藝術追求的心理構成出發(fā),深刻揭示二人轉興于東北、傳于全國而區(qū)別于其他藝術的本體規(guī)律。
首先,中國傳統藝術的生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中華傳統思想的形成。西周時期,人們的思想就已經有所萌芽;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眾多思想沖擊著人民;隨著西域文化流入我國,其文化特性不斷被本土化,儒、釋、道三足鼎立,中國傳統藝術更受其影響。二人轉雖遠居關外,但隨著河南、河北、山西、山東等百姓不斷涌入東北,傳統藝術思想對二人轉有著重大影響,這在二人轉文學曲目與二人轉唱腔、演藝結構等方面都有所體現,如拉場戲《回杯記》《馬前潑水》《梁賽金搟面》作品中體現的“離鄉(xiāng)—返鄉(xiāng)”敘事范式則理解為“傳統二人轉文學多源自中原文化,雖然在‘拿來過程中經過了地域化、民間化的改造過程,但主流價值觀的影響還隱約其中”①。這也是本書回歸民間思想來探討二人轉藝術本體的特色之一。在中國傳統藝術思想規(guī)律的視野中,二人轉的眾多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其次,地理位置與地域文化對藝術本體的影響。中國疆土幅員遼闊、地大物博,一地有一地的風俗,一地有一地的文化。人們多視二人轉為東北地方戲曲劇種,而學者又以二人轉為地方曲藝,戲曲與曲藝之爭眾說紛紜。楊世祥先生將其視為類似宋雜劇的藝術,有著古老特色。二人轉一樹三枝,單出頭、二人轉、拉場戲,二人轉(這里指“一枝”)跳出跳入,敘事、代言相間,但拉場戲又要扮演角色,大多以代言體出現,這確實是學者在類別劃分中頭疼之事。但這正是生長在東北民間的藝術基本形態(tài),它與關東地理格局、民族文化有關,與東北農業(yè)文明有關,與闖關東、流民遷徙東北等諸要素息息相關,形成了二人轉的山野清香。
研究團隊以東北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人文環(huán)境、民風民俗、其他藝術門類多元衡量二人轉本體特色。我們經常認為二人轉音樂“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嗨嗨”,從山東、山西、河南、河北等省份流傳而來的曲調,都能在東北這方土地上孕育出東北風味。不論是穆桂英還是楊八姐,她們在作品中都操著濃郁的東北口音,正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是地域文化深刻化合的結果。再如書中分析二人轉《一枝花捎書》中“從山海關到沈陽,再到吉林、黑龍江,涉及東北大大小小的地名70多個,畫出了一幅東北地理圖”②,地域特征可見一斑。《二人轉本體論》的研究者抓住地域特點,巧妙地分析出二人轉本體特色。
最后,人對藝術的追求是藝術生成的關鍵。二人轉與許多傳統劇種、曲種一樣,是商業(yè)演出,演員以謀生為目的。商業(yè)性質演出勢必會出現欣賞群體導向問題,觀眾想要欣賞的內容就是藝術的指揮棒,藝術也將沿著這個方向前行?!摆A得觀眾的喜愛是二人轉藝人和班社的安身立命之本”③,二人轉一樹三枝、跳進跳出都與觀眾關系極大,其背后存在的商業(yè)運作也不可小視。
戲諺有云:“二人轉是車轱轆菜,生在路邊不怕踩?!倍宿D從中國古代勞動人民的生活勞作中誕生,它演于田間地頭、屯場、大車店等各種勞動場所,是真正土生土長的民間藝術,充滿鄉(xiāng)土氣息。《二人轉本體論》的研究團隊將研究視線鎖定在實實在在的東北民間、東北人民生活之中,走近黑土地去探究二人轉的本體成因。
曾有人提出戲劇(表演)三要素:演員、觀眾、劇場。盡管關于戲劇三要素說法不一,但也可看出“觀眾”對于表演藝術之重要。孫浩在《二人轉,如何“轉”出精彩的明天》中也說到:“傳統二人轉的內涵和外觀是人民大眾的文化選擇造就的,并使它獲得了恒久綿長的生命力?!雹苷缜拔乃f,二人轉同樣是以觀眾為中心而產生發(fā)展至今的藝術。
一般說來,二人轉的成因同其他藝術門類一樣,歸溯為勞動,但此說法未免過于寬泛,對于不同藝術門類的深入探討,應有不同的成因探析?!抖宿D本體論》認為“二人轉藝術本體的生成、發(fā)展、演變是以觀眾為中心的結果”。⑤
該書中從多角度探討二人轉演員與觀眾的緊密聯系對二人轉本體的影響。演員們緊追觀眾、迎合觀眾,在鄉(xiāng)村、集市、廟會、馬市、大篷車、大車店等各種場所都能演出二人轉,這使二人轉的演出形式、敘事方式多種多樣,化出化入。也有演員根據觀眾喜好,借鑒各地特色時曲新聲,豐富二人轉唱腔音樂。從這一角度來看,二人轉觀眾是藝術發(fā)展方向的指揮者,他們喜歡什么藝術形式,演員們就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觀眾的重要性在民間藝術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民間藝術與文人藝術不同,民間藝術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不論是大字不識的農民還是德高望重的知識分子,他們都熱情地接受民間藝術,這種藝術有頑強的生命力。二人轉隨觀眾的審美變化而發(fā)生改變,包括演出結構的變化、曲目文本的變化、唱腔音樂的變化等。正如書中所提及:“二人轉始終以觀眾為中心,一直在迎合不同類型、不同地域觀眾的口味中自我完善,不斷自我批評,拋棄觀眾不喜歡的元素,創(chuàng)作不同觀眾喜愛的作品?!雹拚且驗槎宿D在民間土生土長,沒有達到藝術高級程式的程度,才可隨意切換演出內容與形式,雅俗兼容,令人難以捉摸。
找到觀眾在二人轉演變中的重要位置,對“商路即戲路”的說法也就可以理解。演員到不同演出場所,面對不同欣賞群體,進行不同的說口、曲目、唱段。這樣就能夠在前輩學人基礎上,與以往的問題聯系起來,逐步探討二人轉本體特征的因與果。二人轉也就是在以觀眾為中心的邏輯起點中,不斷嘗試著更改、變換,不斷適應觀眾們的審美需求,贏得觀眾們的喜愛。甚至,二人轉演員不再局限于東北的受眾群體,而開始面向全國觀眾,開啟了所謂“二人秀”的新演藝格局,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今天二人轉藝術形態(tài)的成因了。
二人轉作為東北民間的代表性藝術種類,其帶有的“白山”情、“黑土”韻是揮之不去的,那種似有成熟、略帶稚嫩的藝術形態(tài),是民間藝術“活”的靈魂,也是勞動人民集體智慧的結晶。二人轉出自民間,從廣袤無垠的黑土地走來,帶著濃郁的泥土芳香,但這種“蹦蹦”藝術起初被文人所不齒,文人甚至認為觀賞二人轉是低俗的藝術活動,因而,歷史上為二人轉著書立說的文人寥寥無幾。這就使得二人轉的研究不能像京梆大戲一樣從文獻史料、文人筆記中得到豐富的寶藏,更多的是采取人類學中的口述史研究方法。
吉林省二人轉研究工作開啟時間較早,從20世紀中葉就已經展開了對老藝人口述材料、代表曲目的整理,先后集結出版了田野調查系列文獻、大量曲目文本文獻。半個多世紀的前期積淀,使《二人轉本體論》一書論證翔實、有據。這些觀點的提取并不是以文人欣賞為核心,也不是完全以普通鄉(xiāng)野農民的欣賞為核心,而是兩者的材料相互印證,正確對待史料與田野材料的異同,從科學性的角度提煉總結。
老藝人是二人轉藝術寶庫,他們是承上啟下的藝術實踐者,深耕二人轉舞臺多年,對二人轉的口傳歷史、二人轉舞臺藝術實踐、二人轉的美學風格都有著至深的認識。特別是二人轉目前仍存在的“高粱紅唱手”“四季青唱手”,這些演員的口述材料對于藝術的理解有一定促進作用。研究者對來自田野的藝人們進行辯證分析,雖然演員們不能表達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貝爾托·布萊希特的理論高度,但那來自黑土地上的藝術實踐精華卻格外美好,使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二人轉藝術研究的原生態(tài)風采。正如崔凱在序言中寫道“高僧都說明白話”,這著實點明了二人轉本體研究的核心表達要義。
二人轉研究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前輩學人早已積極開展二人轉史論的研究,特別是在20世紀80年代,一批又一批學術著作問世,人們對二人轉藝術特征有了較為深入的研究。然而,改革開放之后,二人轉藝術受到多元文化的碰撞,其演藝模式早已有所更改,特別是隨著市場經濟的興起,二人轉成為藝術品,要更加深入迎合觀眾口味,為上座率而力爭,這就不得不使二人轉演藝模式發(fā)生變化。20世紀80年代的一些二人轉研究著作是難以預見今天二人轉之變化的。
研究者沒有將視線僅僅放在傳統二人轉的研究中,也沒有像一些學者認為當下的二人轉演出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二人轉,而是將由古至今的二人轉藝術都列入研究之中,以不同時代不同立場來具體分析其演藝結構的產生原因,貫通二人轉古今演變。
二人轉是活態(tài)藝術,是活在當下的藝術,當下二人轉藝術的演藝結構是研究二人轉本體難以逾越的問題。因而,研究者將近些年二人轉發(fā)生的新變化也納入了自己的研究視野,全面、綜合地考量當下二人轉表演的新模式,使讀者清晰認識到新演藝模式的成因以及古今演藝結構的轉變。
藝術研究的目的之一是指導藝術未來的發(fā)展,指引藝術更好地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藝術理論與藝術實踐相互關聯,藝術理論從藝術實踐中來,又指導藝術實踐更深層次發(fā)展。二人轉本體研究同樣也是在二人轉發(fā)展歷程中總結而成的藝術原理,但這些規(guī)律又要為二人轉藝術今后的發(fā)展提供理論支持,使二人轉既保留原汁原味的唱腔特色,又能結合時代變化、觀眾接受程度而有新的發(fā)展。正如中國曲協副主席閆淑平所說:“二人轉,這個有溫情、有故事的文化瑰寶,正踐行新時代文藝的使命與擔當,為人民抒懷、為人民謳歌,煥發(fā)著悠久魅力和時代光彩?!雹?/p>
二人轉是如何形成的,為何會有現在這種演出模式,文學文本為何跳進跳出,曲目唱腔從何而來,二人轉為何會走向全國……,一系列問題都在吉林省藝術研究院二人轉的研究中找到答案,李威先生說到:“二人轉藝術是一門科學,你們這項工程創(chuàng)建了二人轉藝術的科學體系,使二人轉研究高層次、科學化、系統化,必將發(fā)揮權威的理論指導作用?!雹喈斎唬@些藝術規(guī)律并不是為了束之高閣,而是指導二人轉創(chuàng)作實踐,使二人轉不離藝術本體而創(chuàng)新發(fā)展。
從書中不難看出,前輩學人與研究者有著共同的憂慮,即為二人轉的未來擔憂。未來的二人轉可能也會像其他劇種、曲種一樣瀕臨失傳、青春不再,但正如作者在書中所說:“作為有志向、有才華的二人轉藝術的青年一代,應該不辜負這些老一輩藝術家的殷切希望,發(fā)揚越是艱險越向前的精神,應該堅守而不是放棄,積極探索而不是守攤,走進人民大眾而不是鉆進象牙塔,一定要在挖掘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大膽創(chuàng)新,在振興二人轉藝術的道路上施展才華,大有作為?!雹岫宿D在白山黑水間汲取養(yǎng)分,在代代勞動人民的澆灌下成長,在東北歷史文化的積淀中臻于成熟。以二人轉本體成因來看,二人轉親近人民、尊重人民、服務人民,其蘊含的強大生命力是令人驚嘆的。二人轉從業(yè)者堅持從藝術本體出發(fā),化時代之聲于藝術,在保持二人轉本體規(guī)律的基礎上實現二人轉藝術的新飛躍,這可能是本書作者全心投入的價值所在,也是本體研究的現實意義。
二人轉藝術要在新時代,以本體規(guī)律為核心,創(chuàng)作屬于時代的新作品,讓古老的二人轉藝術打上時代的烙印,在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中推進文化創(chuàng)新,促進二人轉藝術“轉”出新高度、“轉”出新境界、“轉”出新發(fā)展。
注釋:
①孫桂林:《二人轉本體論》,中國戲劇出版社,2022年版,第109頁。
②孫桂林:《二人轉本體論》,中國戲劇出版社,2022年版,第161頁。
③孫桂林:《二人轉本體論》,中國戲劇出版社,2022年版,第7頁。
④孫浩:《二人轉,如何“轉”出精彩的明天》,《戲劇文學》,2017年第11期,第140—141頁。
⑤孫桂林:《二人轉本體論》,中國戲劇出版社,2022年版,第1頁。
⑥孫桂林:《二人轉本體論》,中國戲劇出版社,2022年版,第9頁。
⑦閆淑平:《傳承文化 致敬經典—關于二人轉復排、翻拍的調研報告》,《曲藝》,2022年第1期,第41頁。
⑧李丹青:《二人轉藝術是一門科學—李威研究員答“二人轉學”課題組訪談錄》,《曲藝》,2016年第7期,第48頁。
⑨孫桂林:《二人轉本體論》,中國戲劇出版社,2022年版,第228頁。
(作者: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