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評彈之藝術審美芻議

歸蘭

藝術，是人類文明美的升華。任何門類的藝術，都有它獨特的藝術審美，作為地方曲藝的蘇州評彈，也不例外，四百多年孕育生發(fā)，逐漸豐滿，在各個時期都散發(fā)著絢爛多姿的藝術魅力。

蘇州評彈生發(fā)在江南富庶之地，這門綜合說唱藝術用蘇州話講故事，評話只說不唱，彈詞有說有彈唱，一桌二椅，一把折扇，一方醒木，三弦琵琶，道具樂器簡單干凈，奠定了其樸素靜雅的藝術基調(diào)。幾百年來深受江南百姓喜愛，經(jīng)久不衰，家喻戶曉。

蘇州話被稱為“吳語”，吳語是中國眾多方言語種中，詞匯最豐富、表現(xiàn)力最強的方言之一。用吳語來講故事生動形象，因此對評彈演員掌握吳語詞匯和表現(xiàn)力的難度也高，要求也更加嚴謹。

不管是評話抑或彈詞，所需要的演員文化道德修養(yǎng)要求都很高。藝術彰顯真善美，所以要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評彈演員，三觀正是必須的，人品修養(yǎng)決定其藝術品格。評彈演員在臺上的呈現(xiàn)是“照妖鏡”，演員的人品在演出中會不同程度顯露，有經(jīng)驗的觀眾一目了然，很難想象人品不正的演員在演出中能正確（乃至比較精確）理解演繹各種“腳色”。以前，評彈演員被尊稱為“說書先生”，這一稱呼也說明，在人們心中，說書人的人品道德是極高的。新時代，習近平總書記十分重視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指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要挖掘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guī)范，把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中華文化價值融合起來。

“文無第一”“百貨中百客”，文章也好，說書也好，每個人觀看后褒貶不一，這是因為每個人的觀點和審美趨向各有不同。

怎樣理解欣賞蘇州評彈？

先說蘇州評話和彈詞共性的審美。說書中所有的場景、情節(jié)、人物、對話、行為、動作、思想等都主要是通過嘴來表現(xiàn)，所以演員必須吐字清晰、口勁足。故事中的意境要靠詞句來傳達，用詞要精確，雅而易懂。說表，起腳色的抑揚頓挫要根據(jù)內(nèi)容的變化，準確傳達語意。吐字和聲音的美觀也是評彈藝術家的共性。優(yōu)秀的評彈藝術家是可以把觀眾帶入故事中去，使得觀眾有身臨其境的感受。

再說蘇州評話，我們怎么去審美欣賞？評話的道具基本是一桌一椅（單檔表演），一把折扇，一方醒木，一塊手帕。前塵往事，帝王將相，英雄豪杰，金戈鐵馬，演員全憑一張嘴。評話語言要通俗、生動、風趣，講究“賦贊”“八技（口技）”“方言”，起腳色和開打的“手面”，折扇、醒木、手帕、茶壺都可作為表現(xiàn)人物事件的道具。藝術家有“快口”“慢口”“方口”“活口”等不同的說表風格。“噱頭”（引觀眾捧腹的笑料，包袱）是評話表演必須掌握的技能。

評話藝術的精髓，要在名家傳統(tǒng)經(jīng)典書目中去聆聽感受。傳統(tǒng)評話有“長靠書”（如《三國》《隋唐》《金槍》《岳傳》《英烈》等將軍征戰(zhàn)定乾坤一類穿“盔甲”的長篇書目），“袍帽書”（又稱“公案書”，如《包公》《彭公案》等長篇書目，也有將此類書目歸入“長靠書”中），“短打書”（如《水滸》《七俠五義》《綠牡丹》《金臺傳》等英雄俠義長篇書目）。筆者比較習慣晚間在喜馬拉雅上，有選擇和帶有目的性地查聽眾多已故評話名家的經(jīng)典錄音，如大家熟知的顧宏伯、唐耿良、張鴻聲、吳子安、吳君玉、金聲伯等。聽得多了，平時也忍不住跟同道好友私下交流，說說聽后感。

唐耿良先生的《三國》表演風格儒雅大氣、富貴高潔；語言組織干凈簡練，用詞新法，切合時代潮流；表達思想內(nèi)容邏輯性強，剖析人物精準細膩，有很強的說服力。《三國》中人物眾多，各路諸侯、眾多謀士、各家名將、家眷，聽來清晰可辨，就連偏牌牙將、小兵、販夫走卒都是栩栩如生。

吳子安先生的《隋唐》可謂“評話教科書”，語言的內(nèi)容情感節(jié)奏特別漂亮，說法嚴謹工整，聽者對故事和人物代入感極強。起腳色不溫不火、形象到位，李元霸、宇文成都、程咬金等腳色生動可愛、深入人心。

顧宏伯先生的《包公》電視臺錄像，筆者看過多遍，喜馬拉雅的錄音也聽全了所有的演出資料。業(yè)內(nèi)對其愛稱是“老包公”，可見他在評彈圈和觀眾中的影響力。他的說表輕松、親切、幽默，嗓音寬厚沙糯，感覺跟觀眾在“話家常”，起腳色和手面動作飄逸大氣，起腳色時的人物轉(zhuǎn)換，“跳進跳出”（說表和起腳色的連續(xù)切換）的藝術感染力無人能及。

張鴻聲先生，人如其名，聲若洪鐘，被業(yè)界稱為“評話泰斗”，有“飛機英烈”“活胡大海”“噱頭大王”等美稱。一口漂亮的蘇州話開講《英烈》，聽來大氣磅礴，說表工整幽默、勁道飄逸，武將開打，手面大開大合，生死搏殺的場景中不停穿插噱頭，讓觀眾是既緊張又捧腹。他的放噱頭特點是在不經(jīng)意中出其不意。

上述4位大名家是筆者心中評話開宗立派的大師。如果說上述4位筆者生得太晚沒能見到，那還是有幸現(xiàn)場觀看了吳君玉、金聲伯的現(xiàn)場說書。

吳君玉是說《水滸》的名家。說書以情動人，說書起腳色加強了表演，使觀眾視聽更加生動立體。目光犀利有神，擅長“外插花”噱頭，穿插內(nèi)容貼合當下時代，說法生動新穎，引人入勝。金聲伯是說《七俠五義》《包公》的名家，人稱“巧嘴”。說表瀟灑生動、輕松幽默，語感特別到位，擅長“肉里噱”（說書情節(jié)中自然產(chǎn)生的噱頭）。

綜上數(shù)位公認的評話名家，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共性的藝術特征是說表條理清晰，說法緊跟時代，主題思想明確，語言嚴謹幽默，書中起腳色都很生動，視聽者都有身臨其境的藝術感受。

再講蘇州彈詞，我們要怎樣來欣賞？彈詞有別于評話，同樣講故事，多了彈唱的表現(xiàn)手法。表演形式主要是雙檔，一般為男女演員搭配講故事。樂器是三弦琵琶，用的弦線一般是絲弦或者類似釣魚線的尼龍線（這樣彈出來的叮咚感更熨帖江南的小橋流水），主要作用是襯托演唱，而不是單獨演奏。傳統(tǒng)蘇州彈詞長篇有《珍珠塔》《玉蜻蜓》《白蛇傳》《三笑》《描金鳳》《落金扇》《倭袍》《楊乃武》《文武香球》《十美圖》等，多是描寫才子佳人、家庭倫常故事。

彈詞藝術有說有唱，種種流派唱腔各具特色，都有各自獨立的藝術美感。彈詞說的功夫在此不贅述，因為能欣賞評話說表，也就可以分辨彈詞說書的美丑優(yōu)劣。主要講彈詞彈唱的欣賞和審美，因為這是蘇州評彈眾多表現(xiàn)手法中，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最豐富的。

彈詞的彈唱有開篇和選曲。開篇是說書前靜場，也可以理解為說書的“前菜”。有經(jīng)驗的老觀眾聽了一首開篇，基本能確定演員的藝術水準。選曲則是長篇彈詞或中篇彈詞中，藝術家留下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唱段。彈唱，彈是樂器（三弦 琵琶）伴奏和襯托，是為唱服務的，主要是唱。那既然彈是為唱服務，彈唱為什么不叫“唱彈”？因為一般都是先彈，再唱，唱的音調(diào)要根據(jù)樂器的，唱是主，樂器彈和襯托為輔。彈唱是一個整體呈現(xiàn)，相互依存。在實際演出中，彈和唱同樣重要。但不管是彈，還是唱，跟說表一樣，也是要根據(jù)內(nèi)容情景人物來表現(xiàn)。

筆者以大家都熟知和喜歡的蔣月泉調(diào)舉例淺析。

蔣調(diào)是任何一位評彈演員或者評彈觀眾（老聽客）至少都會哼唱幾句的流派唱腔，有很多經(jīng)典開篇和選曲。開篇多為敘述性的。以《戰(zhàn)長沙》為例，這首開篇的起始三弦過門節(jié)拍速度很平緩，輕重音特別講究，三弦上“滾指”的密度不高，略顯松散，過門就給人感覺關羽坐在赤兔馬上緩緩前行，出口唱“關公奉命帶精兵”，“關”字，蘇州人讀這個字口形很扁，蔣調(diào)咬這個字，口腔打得很開，有點帶北方音韻，是為了讓聽者感覺常勝將軍的形象雄壯霸氣；“奉”字講究頭腔和胸腔共鳴，表現(xiàn)沙場軍令如山；“精”字的行腔遒勁堅韌，表現(xiàn)出精兵久經(jīng)沙場，具有良好戰(zhàn)斗素質(zhì)的特征。唱到“孔明是在他臨行囑咐言幾句”的“言”字，行腔可辨軍師囑咐內(nèi)容的重要性；“莫看輕”的“莫”字咬字和力度顯示了諸葛亮的語重心長的意境；“發(fā)炮”的“炮”字，尾音有下顫音，增強了炮聲隆隆的立體感。“一個兒好似蛟龍剛出水”和“一個兒竟如猛虎下山嶺”，這兩句的行腔把關羽和黃忠的勇猛和不相上下表現(xiàn)得生動形象。當唱到黃忠不慎摔于馬下，關羽讓他換馬再戰(zhàn)，就是“到明天重又要再開兵”下來的三弦過門是一個特定過門，聽來既能感受關公的大將氣概，不乘人之危，又是戰(zhàn)斗高潮轉(zhuǎn)向英雄惜英雄的轉(zhuǎn)折點（絕非蔣先生三弦炫技。這個過門很多學生和演員在其他蔣調(diào)開篇和唱段中筆者一直會聽到，感覺三弦彈得很好，其實蔣先生所有錄音資料中唯一一次彈這個過門就是在這里。可見藝術家是故意為之，為了增強情景感）。這首開篇中蔣月泉藝術思想的特征呈現(xiàn)很多，不多展開。

再來解析一段蔣月泉彈唱的《白蛇—中秋》，這是選曲。三弦過門舒緩有致，聽來就像一條小游船載著夫妻倆在山塘河上搖搖晃晃、慢慢前行，還有搖船櫓槳的聲音。唱到“見那云兒片片升，船兒緩緩行”這句的咬字聲腔，聽者真能感受到秋高氣爽藍天白云和船行的動感畫面。唱到許仙感恩妻子一句“好比那得水魚兒有精神”的“水”字轉(zhuǎn)腔把魚兒在水中快樂的動感唱了出來，“有精神”聽出來許仙內(nèi)心對生活現(xiàn)狀的喜悅快樂，“忘不了你白素貞”的“忘”字加了裝飾顫音，唱出了許仙對娘子的感恩之情。

通過分析這兩段經(jīng)典唱段，筆者以為，彈唱要貼合情景人物內(nèi)容，切忌曲調(diào)復雜，卻脫離內(nèi)容。

彈唱還講究三弦琵琶的契合和襯托唱腔的藝術性。彈詞流派留下的經(jīng)典資料中，薛筱卿周云瑞、蔣月泉朱慧珍、張鑒庭張鑒國、朱雪琴郭彬卿這幾個組合搭檔的彈和唱水準尤為高。其中，薛周和蔣朱的彈唱是兩種不同風格，彈詞彈唱精彩絕倫，藝術性高，讓人百聽不厭。

薛周檔兩位彈奏三弦琵琶都是絕頂高手，樂器時常互換。薛的三弦方正雋永，琵琶筋道有情。周的三弦是行云流水彈法，技法細致高超，聽來細膩愜意。周的琵琶細膩動聽。

蔣月泉的三弦是烘云托月彈法，技法高超不炫技，彈挑顆粒皆有情。朱慧珍是托蔣唱腔第一藝術家，蔣的唱好比航海的游輪，朱的琵琶襯托就是游輪前行兩邊的浪花，如影隨形。

評彈是值得從業(yè)者追求的藝術事業(yè)，是值得觀眾靜心欣賞的視聽藝術。相信在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備受重視的當今時代，評彈演員用心用情為觀眾演出好每一場，評彈將重拾昔日的榮光，在新時代綻放傳統(tǒng)文化光輝異彩。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