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名音樂人包小柏用AI“復活”愛女,不僅能給妻子慶生,還能跳舞。一句“我的女兒又回來了”,讓人肝腸寸斷;為安慰91歲的奶奶,男子用AI換臉“復活”去世父親,一條高贊評論稱:這是“AI技術最應該用到的地方”。
AI不僅能夠“復活”親人,還在不斷復活明星。當COCO的音容笑貌再現,以她特有的活潑語調說著“感謝大家做我的后盾,為我發聲,非常想念大家,也希望大家都有開心快樂的生活”時,無數粉絲潸然淚下;然后,喬任梁也被復活了,但他的父母表示,“不能接受,感到不舒適,未經我們同意是在揭傷疤”……
通過利用死者生前的影像和聲音資料,AI給人們創造了更大的驚喜——讓死者“復生”。特別是在清明時節,AI復活故人的話題數度沖上熱搜。當逝去的親人能夠再度對你“噓寒問暖”,故去的明星在你面前又唱又跳,你作何感受?是接受還是拒絕?這到底是對逝者的緬懷還是賺足流量的一門好生意?
清明時節,“AI復活”這門此前隱秘而小眾的生意,開始受到廣泛關注。在網絡搜索“AI復活親人”關鍵詞,大多數店鋪都會在交易頁面上標注“AI修復”“AI定制”“AI智能克隆”等關鍵詞。此項服務的價格從5元至上萬元不等,貌似價格越高,效果越豐富。
在國外,復活逝者同樣是一門新興的產業。早在2017年,HereAfter創始人詹姆斯·維拉霍斯根據父親生前遺留的數據創造了聊天機器人,很快就收到了相關咨詢和定制訂單,“一開始我沒考慮過把它商業化,”他表示,“但一切都變得非常理所當然,這就應該是一門生意。”
2020 年,加拿大人約書亞在名為 Project December 的 AI 聊天機器人網站,\" 復活 \" 了女友。這個聊天機器人是基于 GPT-3 語言模型開發,只要通過特定語料的訓練,幾乎可以模仿任何風格的對話。如今,登錄Project December網站,只要填寫一份問卷,提供模擬對象的姓名、年齡和愛好,外加具體記憶和事實,就能和AI模擬出的逝者對話,一切只要10美元。
去年清明節,B站UP主吳伍六“復活”了已故的奶奶。吳伍六說,奶奶因病住院,不久后病重離世。他在病床前守了半個月,說了很多話,但可惜奶奶那時已經沒有什么意識了。他從小由奶奶帶大,與奶奶感情很深,一時半會兒完全無法接受奶奶的離去。于是他利用奶奶生前的影像資料將奶奶“復活”了。隔著屏幕的奶奶開始對吳伍六噓寒問暖,讓他倍感溫馨。
在 B 站等平臺上,不乏講述用 AI“復活” 親人來彌補遺憾的視頻,還有大量教你如何用 AI 復活親人的保姆級教程。和吳伍六一樣,他們都對與親人再見一面有著非常強的“執念”,希望通過復活逝去的親人彌補今生的遺憾。
最近一次AI復活親人引發巨大爭議的是著名音樂人包小柏復活女兒。包小柏的女兒乖巧可人,非常不幸年紀輕輕就罹患重病,盡管包小柏不惜傾家蕩產,甚至為她捐獻了骨髓仍于事無補,女兒最終在2021年年末香消玉殞。中年喪女的包小柏十分悲痛,重新攻讀博士學位,深入研究AI技術。三年后的今天,包小柏利用AI技術,再次賦予女兒“生命”。“復活”了的女兒,不僅與家人重新相聚,還能為妻子唱生日歌。他說,“AI就是寄托思念的工具,也是一種思念的表達方式”。
支持包小柏的人認為,讓技術打破“無處話凄涼”,也是對生命意義的探索。但反對者認為,哪怕數字人復原程度再高,終究是沒有靈魂的一行行代碼。無論面相、動作和聲音多么逼真,它始終不是逝者的真情實感!當記者看到COCO的復活視頻時,更多的不是慰藉,反而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怪異感。由此更加能夠體會喬任梁父母的痛苦。
最近剛剛遭遇喪父之痛的木子說,她是絕對不能接受AI復活親人這項業務的。這樣的復活親人非但不能減輕思念之苦,反而會讓人加倍痛苦,好不容易從悲痛的情緒中走出來,又重新陷進去。“通過AI技術‘復活’去世的親人,雖然可能暫時減輕失去親人的痛苦,但長遠來看,這種做法將會讓活著的人長時間生活在記憶和哀慟中而消沉下去。”木子說,父親一定也不想自己被以這種方式復活,生前飽受病痛折磨的他多次表達想安靜地離去的想法。
“親人的離去能讓我進一步成長,讓我意識到即便沒有這個人,我也可以勇敢地活下去,我會因此而變成更加完整。”
工信部信息通信經濟專家委員會委員劉興亮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真實的東西最有力量。AI復活的親人并不產生真正的情感,它只是在做一種情感模仿。“喜歡”的話中透著假、透著不真誠,就像一個典型的“渣男”,擁有一套固定的話術,像“中央空調”一樣溫暖每一個人。“我不建議用AI技術復活去世的親人。對逝者最好的紀念,是生者活得更好,更精彩。人不應該生活于虛假的幻象中,而是要往前看,這才叫生生不息。”
打開某著名的購物軟件,可以發現大多數提供AI復活的店鋪在咨詢過程中顯得尤為小心,當被問及是否能夠“復活”名人、明星時,有相當部分商家都表示無法接單,只會接手緬懷已故親屬的單子。
他們聲稱只需提供一張親人高清個人照和音頻,就能幫你復活親人 ,價格低至 9.9 元,幾十上百元的也有。也有商家自稱是自主研發的數據模型,服務內容更加細化,收費標準也有多個檔位。比如,定制親人照片說話視頻,30 秒以內 199 元,每延長 30 秒加收 50 元;提供累計至少 60 秒親人錄音、微信語音、視頻聲音,一比一還原親人說話聲音音色,收費 499 元。

張澤偉是南京“超級頭腦”的創始人,也是國內“AI復活”領域最早的一批創業者。他的公司位于南京,之前主營數字人產品研發,從去年3月開始嘗試“逝者數字人”的業務。沒想到短短一年,這個賽道已經擠滿了入局者。“AI復活”本質上就是類似于ChatGPT這樣的生成式AI,最近大火的Sora更能直接通過文本生成逼真畫像,可以說是讓“AI復活親人”在實現路徑上沒有了任何障礙,唯一的區別可能在于逼真程度上。
目前,市面上的“AI復活”產品,根據成本高低、技術難度,主要可分為三檔。其中最低一檔是能動的照片,利用深度學習、圖像處理等技術,就能讓照片里的人物開口“說話”,此項技術成熟且開源,單次成本可以壓縮到10元以內。第二檔是表情捕捉驅動的AI換臉,可以給真人模特換上逝者的形象和聲音,進行語音或視頻等互動。這種方式比較討巧,技術不新鮮,成本在千元左右。第三檔則是今年以來大火的數字人“復活”,也是張澤偉目前主攻的方向。因為交付產品不一樣,成本跨度很大,總體收費較貴,從幾千到上萬元不等。眼下,張澤偉的團隊已完成1000多筆“復活”訂單。
張澤偉在接受采訪時曾表示:“我們的交付已經非常標準化,客戶將大約一分鐘的視頻發送給我們,我們大約一個工作日做出一個數字人,交付給客戶的時候只需要交付賬號即可。客戶可以使用手機號碼登錄,和數字人交談。”
實際上,國內多家互聯網企業都有AI復活的相關技術研究。比如國內著名的AI企業商湯科技,就利用 AI 技術復活了因病去世的創始人湯曉鷗。從曝光的視頻來看,湯曉鷗以數字人形式出現在商湯 2024 年年會,并發表演講,表情、語氣、小動作栩栩如生。
今年 2 月,阿里發布一款全新的生成式 AI 模型 EMO,只需要提供一張照片和一段任意音頻文件,即可生成會說話唱歌的 AI 視頻,有博主利用該技術生成了張國榮演唱粵語歌曲《無條件》的視頻。
眼下也有不少小型團隊在社交平臺接單、為有需求的人們提供AI數字復活業務。皮克告訴《新民周刊》,他的客戶群體以30至40歲的一二線城市女性居多。他認為這部分群體可能因為家庭責任和親情羈絆,對于逝去親人的數字復活服務有較高的需求和接受度。比方說有母親希望“復活”癌癥去世的孩子,以緩解自己的喪子之痛;有人想復活自己的祖輩,因為小時候都是他們把自己帶大的,有著很深的感情;還有的人伴侶離世多年,希望重新見到日夜思念的人,哪怕只是在屏幕上短暫一瞥,也能倍感慰藉。
皮克坦言,他確實沒有辦法判斷客戶復活親人到底要干嗎。只能憑感覺去相信對方僅僅是為了思念而不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為了更‘逼真’地復活親人,需要提供足夠多的影像資料。比方說聲音,如果沒有聲音文件是做不到的。有用戶用文字描述說克隆一個說東北話、聲音有些沙啞的對象,這種文字性描述根本沒法模擬。但與之相對應的,就是不可避免的隱私泄露。”
一個極端的案例就發生在最近。一位名叫詹姆斯·布爾格的男孩,在1993年也就是他兩歲的時候,被兩個10歲的男孩殺害并被丟在鐵軌上,此后尸體更是被火車碾過。如今30年過去,AI技術的發展讓許多網友熱衷于“復活”詹姆斯,借他之口去還原當初的案情經過。為了能讓案情還原得更清晰合理,這些網友無孔不入地收集有關詹姆斯的隱私信息。詹姆斯的母親在推特上譴責這些惡意“復活”她兒子的人:“用他自己的臉,自己的聲音講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殘忍故事,真是太令人作嘔,我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
最新的科學研究表明,過度依賴這些人工智能生成的影像,可能會打亂我們正常的悲傷過程,造成更多的混亂和壓力,甚至引發心理健康問題。

如果說,這種自作主張的“復活”還只是往逝者家屬的傷口上撒鹽,那么利用AI技術實施詐騙犯罪,才真的是讓人膽戰心驚、防不勝防。AI技術像打開的潘多拉魔盒,在提供技術紅利的同時,也在引發大量次生災害——社會負面情緒、信任危機、新型犯罪……
實際上,關于AI復活逝者引發的道德和法律爭議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動態生成、換臉、數字人……AI復活技術應用到底是在緩解思念還是在加深痛苦?
劉興亮指出,“復活”去世的人在技術層面,沒有好壞之分,要看“復活”以后的目的,如果僅作為一種情感寄托用來跟自己交流無可厚非。但如果“復活”后用在公開場合,不是自己用,就會出問題。比如“復活”親人,但是親人可能有很多家屬,還需要征求其他人的意見,如果復活一個偶像,還需要征求其親屬的意見。很多人“復活”偶像,不僅僅是緬懷,可能是為了流量和生意、買賣,這是新時代的人血饅頭。
劉興亮說,親人無法對自己被以這種方式“復活”表示同意或反對。用AI復活死者,可能涉及對逝者尊嚴和意愿的尊重問題。“不是所有的家庭成員都能接受和理解這一新鮮事物,不同情感的碰撞下,很容易引發親人感情方面的倫理風險,影響到對逝者的尊重和家庭成員的情感關系。以后人們在立遺囑時是不是要特別加一條:不要讓我死了以后再上來陪你們玩,我不是你們的‘電子寵物’,我只想靜靜地呆著。”
劉興亮進一步指出,利用AI技術“復活”親人,可能會導致人們對生命本質的態度發生扭曲,錯誤地認為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可以通過技術手段被逆轉或規避。這種觀念不僅可能破壞人類對生命和死亡的基本理解,還可能引發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動搖我們的倫理價值觀念。這才是更可怕的事。
最新的科學研究表明,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將已故親人以數字形式“復活”,看似安慰人心,但實際上它可能對我們的心理健康構成嚴重威脅。過度依賴這些人工智能生成的影像,可能會打亂我們正常的悲傷過程,造成更多的混亂和壓力,甚至引發心理健康問題。
悲傷過程是逐漸展開的,包括幾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和接受,這個過程可能持續幾年。然而,人工智能幽靈的出現為悲傷過程添加了一個額外的復雜層次,有可能加劇如幻覺等相關并發癥。
付建律師則指出了“復活”逝者可能存在的法律風險。他認為,法律上最主要的問題還是界定不明,到現在逝者相應的權利到底怎么保護、如何規范,并沒有針對性的規定。一般認為逝者的權益歸親屬共有,這里會涉及一個問題,即如果其中一名親屬希望自己家人復活,但其他人不希望復活該怎么協調處理?
如果是有人將逝者“復活”后,放到網上,既不盈利也不存在其他不法行徑,有可能涉嫌民事侵權,當事人的直系親屬可以要求停止侵害,要求將這些東西刪除,但如果要算損失,這個損失很難計算,因為無法證明這個視頻給當事人造成什么損失,無法衡定。
人死不能復生。用AI“復活”逝者,究竟行不行?這項技術的使用邊界在哪兒?該如何依法依規又安全地使用?該如何監管以防止它被濫用?這些都是亟待我們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