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間信仰與民俗文化活動之間有緊密的聯系。民間信仰影響民俗文化活動的內容和形式;民俗文化活動反過來影響民間信仰的表達方式,影響其在時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張掖民間有一則關于山丹娘娘廟來歷的傳說,該傳說講述了山丹縣祁家店村破肚子娘娘民間信仰的產生、祭祀等有關情況。破肚子娘娘信仰是祁家店的地方民間信仰,“娘娘廟”是圍繞破肚子娘娘信仰形成的適合地方需要的民間神靈信仰體系。在此基礎上,相應地形成了具有鮮明地方特征的民俗廟會文化活動。
民間傳說中破肚子娘娘
民間傳說是以特定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和地方風物等為藍本,采用亦荒誕亦真實的表現形式創作的一種口頭敘事文學作品,反映了人們對歷史上曾經產生重大而又影響深遠的人物和事件的某種集體記憶。(周建強:《張掖民間傳說與道教神仙——以〈老子騎青牛入流沙〉為中心的考察》,《尋根》2019年第1期)有學者指出,民間傳說在充滿時間、空間錯置與幻想的迷霧背后,往往包含并反映著豐富的社會輿論與情景的歷史真實。(戶華為:《虛構與真實——民間傳說、歷史記憶與社會史“知識考古”》,《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山丹縣地處河西走廊中部,是連接東西、溝通南北的交通要道。祁家店,又稱祁家寨,位于今縣城附近,屬清泉鎮,是古代城防重地。道光《續修山丹縣志》載:“祁家寨城西十五里。”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九月,置山丹衛,管理軍政事務。洪武二十四年后,明朝在山丹設置千戶所、百戶所的基礎上,又設置7個約保,管理民戶,祁家店即為設置的24村堡之一。清代,祁家店為山丹縣管轄的重要村堡之一。民國22年(1933年),山丹縣分三區,祁家店為一區二鄉的駐地。新中國成立以后,祁家店先后屬山丹龍山區、一區六鄉和清泉公社(鄉、鎮)管轄。(山丹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山丹縣志》,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可以說,至少自明代起,靠近縣城最近的祁家店就成為山丹最有影響的村堡之一。祁家店先民在生產生活實踐中創作了“破肚子娘娘”等民間傳說,包含并反映了當地山川特點、地理風貌的歷史真實,具有地方話語的特征與意義,表達了人們的精神信念和價值追求等。
據傳,很早以前,身懷六甲的娘娘與小姑子一起來山丹河挑水,行走間但見高山與龍首山恩愛無比,即將合二為一,一旦既成事實,河水便不能下泄,山丹縣城所在地的清泉鎮及周邊將成為一片汪洋。為了拯救民眾,娘娘急忙拿挑水扁擔頂住山體,最終力不能支,扁擔戳破了自己的肚皮,靈魂隨即得道升天,血水阻止了兩山合一,后人為了紀念她“厥功弱水”,建了神廟,供人祭祀。
傳說在講述破肚子娘娘廟的來歷過程中,透露出破肚子娘娘緣何崇祀等有關信息。盡管傳說采用了富有神話色彩的表現形式,但其所述內容并非完全與歷史真實、地方風物等毫不相干的想象與幻想。傳說中的山丹河古謂弱水,是馬營河、寺溝河在距縣城東南2公里處匯流而成,后折向西北注入今祁家店水庫。原山丹河可經東樂山羊堡流入甘州,又于甘州城北15公里處(靖安鄉南端)匯入黑河。高山地處山丹河畔,在“城西南十五里”(《續修山丹縣志》),實際上為祁連山余脈向北延伸的低山丘陵。龍首山在“城西北三十里,一名甘凌山,俗名北山。《甘肅通志》曰:‘甘凌又名甘峻山,山陰有泉,旱禱輒應。內石洞三,有龍眼石,土人以晦明卜歲焉”。(《續修山丹縣志》)關于龍首山,當地民間還有著“龍首山上戴帽帽,雨水下得起泡泡”的歌謠。道光《續修山丹縣志·名勝》中亦有“龍眼應雨”的相關記載,可見龍首山與當地氣象變化之間的緊密關系。龍首山南麓也有一些低矮的山前丘陵蜿蜒南向,幾乎與南部山丹河畔北向的高山低山丘陵相接。祁家店村位于高山和龍首山兩山夾裹的山丹河谷地帶,山丹河便沿著兩山相接的中間低洼區,自東向西蜿蜒匯入黑河。
因“有功于民”,娘娘死后,當地為之立廟并進行崇祀。這符合“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的中國人文宗教傳統。《尚書·禹貢》有“導弱水入合黎,余波入流沙”的記載。道光《續修山丹縣志·名勝》“合黎禹跡”載:“合黎,山丹西十里,石嘴山北土崗,勢與山接而中斷,弱水出焉,世傳大禹導弱水處,架水有古橋,橋北板屋參次,隱見煙林間,朝暾夕月,饒有勝致。”張掖大地上廣泛流傳著大禹治弱水的傳說。林則徐在《荷戈紀程》中記載,他經過山丹時還曾見到過蝌蚪文《禹導弱水碑》。(方步和:《張掖史略》,甘肅文化出版社,2002年)傳說絕非純粹的臆想與虛構,實際上是當地解釋世界起源(祁家店地形、山丹河流向)的一種方式,反映了他們的樸素宇宙觀。
傳說中娘娘阻止兩山合攏,暢通山丹河的故事基本上是大禹開鑿合黎山、導弱水入流沙事跡的翻版,所不同者唯故事的主人公有區別。關于破肚子娘娘的民間傳說還有其他兩個更為具體的版本,一為娘娘懷的是皇帝(張志純、何成才、安培蘭:《張掖民間傳說故事》,甘肅文化出版社,2002年),一為娘娘懷的是包公。無論哪個版本都是在頌揚山丹是人杰地靈的好地方,表達了民眾對家鄉的熱愛之情。同時,又寄托了當地對平和、安寧、公平、正義的生活秩序的向往和追求。破肚子娘娘實質上是山丹祁家店山川特點、地方風物和大禹治水故事神話相結合的產物,具有地方話語的內涵與特點,是產生于山丹祁家店的地方神。
破肚子娘娘廟所供奉神祇
原娘娘廟石窟相傳始建于明代,石窟山體坐西向東,早期由人工開鑿于山體底部,大石窟內又有小石窟龕,進深5米、面寬10米,面積50平方米,塑有破肚子娘娘等神像。原娘娘廟石窟在20世紀70年代初慘遭破壞,現娘娘廟為當地群眾于20世紀90年代自發重建。重修的娘娘廟坐落于祁家店水庫壩底西側,坐南面北,是一座四合院落式的廟宇,由廟門、大殿、右廂房等建筑構成。娘娘廟的修建巧妙地利用了高山的地形地勢,一層為三神殿,殿外兩旁借助天然地勢修建了樓梯;二層為娘娘殿,也是娘娘廟石窟殿堂所在,與一層三神殿構成一個整體建筑群落。娘娘殿不遠處的山頂又利用山勢,修建了文昌閣,這便是娘娘廟的主體建筑。
三神殿門外墻左側,正對廟宇山門處繪有鎮山之神王靈官。殿門外墻右側,與王靈官相對處繪有南無伽藍菩薩、手持青龍偃月刀的關羽。伽藍、關羽畫像下方供奉西路財神納珍天尊曹寶,對應位置的墻壁上繪有武財神關羽的畫像,右側窗臺處供奉武財神關羽神像。
三神殿殿內主要供奉龍王、山神和土地神三尊主神,其中,正中位置供奉龍王,龍王左側,緊靠龍王處供奉一尊造型相對較小的彌勒佛像,右側后墻上粘貼有道教三清尊神畫像。龍王是傳說中可以興云致雨的神靈,山丹縣氣候干燥,降水稀少,雖然來自南部祁連山的冰雪融水造就了豐饒的綠洲平原,但該區域農業生產仍常受旱災威脅。這一客觀條件和現實需求使得龍王信仰在該區域特別流行。謝繼忠指出,明清山丹原有龍王廟4座,宣統時增至38處(謝繼忠:《明清以來張掖的龍王信仰研究——河西走廊水利社會史研究之四》,《河西學院學報》2013年第6期),可見龍王信仰在山丹的盛行。龍王右側供奉慈眉善目的土地公,左側供奉一位手持兵刃、面帶慈祥的地方保護神山神。山丹縣地處河西走廊蜂腰地帶,歷史上為兵家必爭之地。祁家店是山丹西門戶,是歷史最為悠久的古村堡之一,南靠祁連山余脈高山,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在這種背景下,渴望安寧、祈求和平自然成為祁家店民眾對理想生活的樸素追求,民眾幻想并創造出能夠護佑地方、給地方帶來平安的地方神將軍形象的威靈山神。
娘娘殿外墻左側繪有能靜觀音畫像,右側繪有般若修真觀音畫像。能靜觀音即三十三觀音之凈水觀音,張掖大佛寺土塔即有能靜觀音坐像壁畫。般若修真觀音意為悟佛法真諦的觀音。殿內正中最深處的上窟供奉著破肚子娘娘、小姑子、小孩兒及其奶奶的塑像。破肚子娘娘神龕前懸掛橫批為“厥功弱水”的對聯“慈德儼然秩千秋,圣恩浩蕩滌萬古”,訴說娘娘生前事跡,嘉許娘娘的功德。娘娘因暢通山丹河水而受到紀念和祀奉,她也已經演化成當地的生育女神,反映了民眾祈求婦女生產順利的美好愿望和心理。藥王孫思邈、咳嗽奶奶的塑像位居下窟,分居娘娘塑像群左右兩側。文昌閣上書寫著楹聯:“萬丈文光連北斗,四時佳氣對南山。”殿內墻壁正中繪有文昌帝君,桌上供奉一尊左手拿書、右手持筆的文昌帝君塑像。娘娘廟右廂房第一間內正中供奉文武財神塑像,正中墻壁上從左至右懸掛南極長生大帝、北極紫微大帝、昊天金闕至尊、承天效法后土等畫像,左墻壁懸掛財神、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玉皇大帝、南海觀音畫像,右墻壁懸掛道教神仙布道宣教畫像。
從祁家店娘娘廟供奉神的屬性來看,除破肚子娘娘等地方神外,還涉及諸多佛教、道教神靈,表現出民間信仰地域性、雜糅性和實用性的特征。而在娘娘廟祀奉的這些神當中,尤以財神、龍王、山神、土地、文昌等在民間信仰中較為普遍的神靈最為顯眼。從崇祀神的職能來看,主要有與當地農業生產有關的龍王、土地神,與護衛地方安定有關的山神、靈官,與人們生活有關的生育女神、醫藥健康神、和睦家庭神、文武財神,還有事關地方文教的文昌神等。娘娘廟供奉的神雖然神位級別并不高,甚至是地方小神,但卻在民間有著很大的影響力,這也是民間信仰的一般規律和特點。可以說,山丹縣祁家店村娘娘廟實際是以破肚子娘娘信仰為中心,形成的適合當地民眾信仰需要的神靈祀奉體系。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娘娘廟才能深刻影響了當地民眾的信仰心理,并形成以破肚子娘娘為中心的民俗文化廟會活動。
祁家店村冬至民俗文化廟會
祁家店于2016年入選“中國歷史古村名錄”,是河西走廊為數不多的屆次化舉辦冬至民俗文化活動節的村社。每年冬至一大早,村民們便敲鑼打鼓來到破肚子娘娘廟上香、祭拜,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畜平安。現今,冬至民俗活動期間,村民們在參加娘娘廟祭祀活動回來后,會到新落成的村文化廣場舉行祭祀儀式。祭祀儀式結束后,一系列形式多樣、富有濃郁地方特色的各類節目,如念唱寶卷、民間小調、舞龍舞獅、現代舞蹈等輪番上演。村民們還會以說書的形式,表演破肚子娘娘的傳說。祁家店破肚子娘娘民間信仰與民俗文化活動之間相互影響,娘娘信仰增加了民俗活動的厚重人文歷史性,使其更像是對文化傳統的承繼,而民俗活動反過來又使娘娘信仰延續至今,并推動其不斷進行現代化轉向。這種互動過程一定程度上應對了城市化對原村落居民群體的消解,發揮了密切原村落居民之間的聯系、維系村落居民情感的作用。
在整個冬至民俗文化廟會活動中,最特殊、最引人注目的當是“搗老爺”和吃“牛娃子飯”的習俗。據稱,舊時在冬至前一晚,村里好事者(文化活動愛好者)會帶領一批半大小子們敲鑼打鼓挨家挨戶去鬧冬至。每到一家,這些人就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小子們和著鑼鼓點高聲喊叫:“嗷,嗷,冬至了;嗷,嗷,不睡了;嗷,嗷,做飯了;嗷,嗷,上地了。”主家則會給他們裝上提前準備好的米、面、菜、肉等物品。經年累月,這一過程最終演繹為具有戲劇意味的小戲《搗老爺》。冬至晚上,“好事者”們聚到事先說定的人家,把“搗老爺”活動中積攢到一起的面、米、菜和肉等燴到一起。由于收集到的菜品、面食等都是來自不同家庭,各有特點,形態大小不一,有的像小蟲蛹,有的像小蝌蚪,有的像小魚,有的像小蟈蟈兒,還有更大點的又像個小花牛犢,下到鍋里格外顯眼,所以人們就把這種大鍋飯叫“牛娃子飯”。
任積泉指出,從內容上看,“搗老爺”反映了一個脫俗于吃的物質享受到樂的精神享受的升華過程,是鬧冬至鬧出來的一個精神產品。(任積泉:《“鬧冬至”展現本土文化自信》,《張掖日報》2017年1月21日)“搗老爺”的“搗”有搗亂、嬉戲、祝福之義;而“老爺”要么是有權有勢之人,要么是地方上的長者、尊者。“搗老爺”反映的是人們在“大如年”冬至日的一種祈福、祝賀行為和儀式,活動中獲取了做“牛娃子飯”的各式菜品面等材料,成品加工好后由村民們共同享用,這種習俗甚至一直延續到現在。這種在同一時間共同食用同一種食物的習俗,實際上體現的是獨特村落文化和村民們的共同記憶,呈現出的是村落共同體。
娘娘廟以破肚子娘娘為中心,形成的適合當地民眾信仰需要的神靈祀奉體系。祁家店民間信仰深刻影響了當地的民俗文化活動,民俗文化活動也因此有了鮮明的地方話語特征。同時,民俗文化活動也對民間信仰的現代轉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祁家店每年舉辦的萬人同吃“牛娃子飯”活動,能夠實現當地民間信仰與民俗文化的良好互動。民俗活動既保留了其古老的文化歷史傳統,又不斷與時俱進,實現了創新性發展。而對于民間信仰來講,其背后蘊含的合理的、善良的、人文性的倫理價值追求得到了傳承與弘揚。
(題圖:山丹縣祁家店村破肚子娘娘廟全貌)
[2022年甘肅省教育廳博士基金項目“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視閾下當代河西走廊民間信仰研究”(2022QB-161)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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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