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

在缺少父母監督和關懷的日子里,留守兒童很容易將注意力轉移到手機上。
河北邯鄲13歲初中生遭同學殺害案引發輿論廣泛關注,案件中三名嫌疑人與被害人均為留守兒童。受害者家屬曾經找到孩子的一個同學(后被證明為嫌疑人),他正躺在床上打游戲,還給家屬提供了誤導信息影響找人。
網絡游戲、短視頻……在農村留守兒童身上,很多時候手機并沒有如父母想的那樣,成為孩子與父母聯系感情的紐帶,反而讓他們“沉迷游戲”“行為失范”“價值觀混亂”。
在缺少父母監督和關懷的日子里,留守兒童很容易將注意力轉移到手機上,而當父母發現孩子手機成癮時,又往往錯過了最佳矯正期。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的一項調查研究顯示,學校和家長反映,手機管理已經成為普遍的難題,其中最為困難的,便是留守兒童群體。
一個周一的清晨,湖北某鄉村中學的課堂上,李老師面對著一群昏昏欲睡的學生,有些無奈,也有些焦慮。他的班級里有不少留守兒童,父母為他們配備了手機方便聯系和溝通感情,不過大多數時候,這些手機被用來打游戲、看短視頻。實際上,周一到周五在學校住宿,孩子們拿不到手機,但這也導致了他們利用周末的時間瘋狂“惡補”。“往往會刷個通宵,所以第二天上課,睡成一片,眼睛都睜不開”。
在鄉村調研的這些年里,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夏柱智發現李老師遇到的情況已是普遍現象。“現在農村的孩子,課余時間不會去戶外摸魚、釣蝦、掏鳥窩,去操場上組隊打球,取而代之的是拿著手機刷視頻,說著一些‘芭比Q了之類的網絡用語。”
鄉村未成年人比城市未成年人更喜愛在互聯網上結識新對象,留守兒童與親子關系不和諧的未成年人更愿意通過互聯網交友。
夏柱智的課題組在調研中發現,有九成農村留守兒童長期使用專屬手機或者長輩的手機玩耍,看短視頻和玩游戲是留守兒童主要的上網娛樂方式。其中,近2/3的家長認為自家孩子出現了手機沉迷的趨勢,其中超過1/5的家長認為孩子嚴重沉迷手機,事態已十分嚴重。
對于同樣出身農村的夏柱智來說,現在孩子們的童年已經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了。“手機沉迷現象在農村留守兒童中更為突出,因為他們缺乏相應的監管,當下中小學推行‘減負教育,老師和學生的親密度已大不如前;再加上WiFi普及,手機不需要卡也能上網,對于三觀不成熟的未成年人來說,沉迷網絡更容易,也極易造成心理問題。”
社會學家波茲曼曾提出“童年的消逝”。在夏柱智看來,當代中國城鄉,出現了兩種童年消逝機制:城市孩子的課外時間多被培訓班占據,他們被卷入激烈的學業競爭,是“內卷的童年”;而鄉村孩子的課外時間多卷入魚龍混雜的網絡世界,兒童在網絡上接觸的內容多是不加篩選的,充斥低俗與暴力,甚至有很多三觀扭曲的內容,是“塌陷的童年”。
塌陷的童年想要再次重塑,對于家長和孩子們都是巨大的考驗。夏柱智前年做了一個調查,他發現,在較偏遠的鄉鎮中小學,留守兒童的比例大概是在50%左右,而在靠近城市的鄉鎮中小學,留守兒童的比例在20%左右。“因為很多家長意識到了孩子的問題,選擇了回鄉陪讀;而靠近城市的鄉村,工作機會相對較多,家長也有條件就近就業。”夏柱智分析。
湖北一位中學校長說:“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誘惑,但智能手機時代的小孩好像陷得更深一些。”
這樣的觀察在多份調研報告中得到印證。《青少年藍皮書:中國未成年人互聯網運用報告(2022)》指出,農村留守兒童上網設備以手機為主,娛樂消遣功能占據主導地位,多數留守兒童上網目的幾乎全都是玩游戲,學習助手功能相對較弱。鄉村未成年人比城市未成年人更喜愛在互聯網上結識新對象,留守兒童與親子關系不和諧的未成年人更愿意通過互聯網交友。
“2010年之前的農村社會,留守兒童和大自然接觸,在村莊生活、交往,在學校接受教育,父母的不在場造成的影響并不大。移動互聯網帶來了完全開放的環境,這個環境是高度復雜的、成人化的,祖輩監管意識和能力均不足,孩子很容易陷入手機互聯網中。”夏柱智告訴《新民周刊》,孩子本身的成長環境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的成長路徑。
“家庭環境這些年基本沒有變化;學校環境中,由于在校時間減少,學校的監管時間和監管力度在下降。”夏柱智認為,社區環境的變化是最大的,“過去,一個村里相仿年齡段的孩子會聚在一起玩游戲,雖然有時候也有一些打鬧的情況,但因為受到成人的監督管制,基本上不會出格;但現在,孩子基本已經沒有線下的活動了,都聚集在網絡社區,他的朋友、他的‘敵人都在網上呈現,而很多游戲或者短視頻中,孩子極端的、獵奇的心態可以得到最大化的滿足,對未成年人的三觀造成很大沖擊”。
某種程度上,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農村留守兒童群體之中,霸凌與被霸凌的現象更為突出。
“我們不能相信小孩子會自律,特別是在這樣一個外部誘惑特別大的時代。”夏柱智認為,兒童的成長過程中,會經歷自然狀態到道德狀態的改變,但這需要外部的教化。“比如我們的正規出版物,會限制暴力、黃色等內容,人類的天性會去模仿這些比較刺激的內容,但現在的互聯網上內容可以說是魚龍混雜,監管又非常弱。因此社會學家們普遍有一個共識,就是如果不對手機、平板和互聯網進行監管,小孩子基本上會廢掉。”
在夏柱智看來,當下孩子們對短視頻的沉迷比對游戲的沉迷還要嚴重。畢竟游戲還有許多門檻,而短視頻的用戶是全年齡段的。而且網絡世界宣揚的娛樂化、游戲化的價值觀念,如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拜金主義,潛移默化塑造著留守兒童的“三觀”,造成嚴重的精神坍塌。“現在的孩子越來越少提及未來要當醫生、老師、科學家,取而代之的是各種網紅,價值觀也被金錢主導。”
“按照目前的趨勢下去,留守兒童中間‘廢了的概率會有所提高。”夏柱智提出自己的憂慮。
在互聯網面前,家庭、學校都失去了傳統的話語權。夏柱智遇到過不少因沉迷手機“六親不認”的孩子,他走訪的不少孩子之前成績不錯,手機成癮后不能自拔,甚至被迫退學。
湖北某縣一名初三學生在作文中這樣寫道,“沉迷電子游戲就像一面無形的空氣墻,把中學生對生活的激情隔在了遠方”。
許多沉迷手機的留守兒童會對學習產生厭倦和抗拒心態,嚴重者甚至自我放棄。在學習態度都成問題的情況下,留守兒童難以通過學習提高自身素質。有老師反映:“現在的學生周末回家都在玩手機了,根本不會想著學習,布置的作業都不寫,哪怕是有答案都不愿意抄,就把作業空著。”
與此同時,沉迷手機的現象正在走向低齡化。
“面向國家公共安全的互聯網信息行為及治理研究”課題組前期調研發現,相當多的農村少年兒童呈現“低齡化觸網”狀態,其中不乏3歲就開始通過手機上網的兒童,美好的童年也被手機“綁架”了。
夏柱智在家訪中看到過一個5歲的小孩一直盯著手機屏幕玩游戲,“眼圈發黑,卻十分興奮”。當被問及擅長哪些游戲時,他熱情地展示起自己手機上的6款游戲App。

玩手機的鄉村兒童。圖片由受訪對象提供
沉迷網絡對兒童的大腦發育、身體發育都有不利的影響,而且會破壞兒童的學習習慣,孩子的注意力分散,難以專注于學習或者其他事情,對學習、生活缺乏目標和動力;手機成癮還會影響孩子的情緒管理能力,讓孩子變得易怒、暴躁、沖動,影響孩子的人際交往能力和社會適應能力。
手機不離身,帶來的另一個問題是,農村孩子的身體素質不斷下降。孩子缺乏運動,影響身體發育和免疫力,損害孩子的視力等。湖北某縣一中學2021年例行體檢中發現,初一年級30%的學生達到重度視力不良,初三年級一個班有三分之二的學生戴眼鏡。有班主任無奈道:“現在孩子身體差、近視都不是學習搞的,都是因為玩手機。”
農村留守兒童沉迷手機,是一個新的問題,如何“拿得起放得下”?東北師范大學中國農村教育發展研究院教授李濤關注農村學生沉迷網絡游戲的現象已有多年,他認為,手機游戲是中小學生,特別是農村學生能夠參與的最便利、成本最低的娛樂活動,他們借助手機游戲來對抗相對單調、壓力較大的校園生活。因此,想讓孩子從手機沉迷中走出來,還需疏堵結合,讓孩子在手機外發現精彩世界。而這需要家庭、學校、社會多方形成合力,引導中小學生樹立良好的網絡使用習慣、走出網絡沉迷困局。
家庭的積極干預殊為重要。
有調查顯示,當農村留守兒童的家長對孩子的學業管教嚴格時,孩子對于學習的態度會變得比平時更加認真,學校的老師也會相應地選擇和家長相似的態度對待這名學生;一旦家長對孩子的監護力度下降,留守兒童就易產生學習效率低下、學習目的不清甚至厭學的狀況。
夏柱智團隊主張以學校為中心,將手機與網絡管理常規化,加強留守兒童及其監護人網絡教育;在留守兒童占比大的農村學校,探索校內手機管理的各類有效措施;探索將手機管理工作延伸至課外,最大程度減少留守兒童接觸手機時間。
他提到,在湖北省陽新縣一所初中,手機沉迷問題曾經非常突出,2020年秋季開學之后,學校聘請正規軍校畢業的學生、退伍軍人組成“教官團隊”,參與手機管理工作,很快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經過半年到一年的整頓形成習慣之后,大多數同學在學校里面還是遵守規則的。”

重慶某學校留守女童足球隊,“踢”出19個大學生。
課外時間尤其是暑假等長時間假期,是留守兒童沉迷手機的“黃金時間”,需要加大管理力度。夏柱智發現湖南長沙縣一些學校已經做了有益探索。在長假來臨時,學校給小學低年級學生布置手工類的實踐作業,給高年級學生布置家庭勞動類的實踐作業。
他還提到,目前各大網絡游戲、短視頻和直播平臺雖然都有青少年防沉迷系統,但實際效果比較有限。一方面,農村老人很少知道如何設置青少年模式;另一方面,有的家長雖然設了青少年模式,也容易被孩子破解,繞過防沉迷系統。“國家要強化監管措施,為留守兒童創造一個綠色網絡環境。”
實際上,早在2021年,教育部頒發的“五項管理”文件將手機管理列為核心工作,明確提出“手機有限帶入校園”;中央網信辦啟動“清朗·暑期未成年人網絡環境整治”專項行動,嚴禁16歲以下未成年人出鏡直播,嚴肅查處炒作“網紅兒童”行為,禁止誘導未成年人打賞;2021年,國家新聞出版署下發《關于進一步嚴格管理切實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絡游戲的通知》,被稱為有史以來最嚴格的游戲管制令。
“最根源的解決辦法,還是要正確引導孩子,通過一種有意義的方式,占據他原本要看手機的時間,改變他的習慣。”這兩年,夏柱智參與到了共青團羅田縣委的“鄉村希望書屋”項目中,使得他對解決手機沉迷問題的悲觀態度有了扭轉。“當前鄉村少年面臨的主要不是教育基礎設施匱乏,而是農村家庭教育在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局限性,這便是鄉村希望書屋要解決的。”
夏柱智見證的第一個項目落地在湖北省羅田縣黃岡廟村,這個小村落戶籍人口1539人,常住人口有600人,主要是老人和小孩。“鄉村希望書屋”于2023年3月啟動,7月開始運行,只接收本村范圍內2到6年級學生。
為管理好少年兒童100天假期的教育問題,黃岡廟村的“鄉村希望書屋”以村莊內生力量為主,結合外部力量的支持,在2023年設置的課程有基礎課和特色課,包括閱讀、棋藝、書法、電影等等。“無論寒暑假,還是平時的周末,鄉村希望書屋都在正常運行,吸引孩子們積極參與活動,接受志愿者老師們的全面教育。”
在夏柱智看來,“鄉村希望書屋”項目成本較低,收益卻很大,并且可以復制推廣,有效地解決了留守兒童無人管、無人教的問題。“把孩子的課外時間給安排好,孩子自然而然就減少觸網時間,就可以大大緩解手機沉迷問題。”
他仿佛看見了一線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