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20年過去,留守兒童問題已經發生不少變化。
廣西、福建、湖南、黑龍江,山東棗莊市、甘肅嘉峪關市和隴南市……近日各地紛紛啟動“農村留守兒童和困境兒童關愛服務質量提升三年行動”。《新民周刊》記者了解到,這一“三年行動”的方案早在今年初就已經由民政部聯合14部門推出并印發。方案提出,“到2026年,全面提升農村留守兒童和困境兒童精神素養、健全監護體系、加強安全防護水平,并以兒童需求為導向,實現更加精準高效的關愛服務”。
關愛留守兒童,并非自“三年行動”方案推出開始。早在2003年至2004年左右,教育部、民政部等就已明確留守兒童的概念。當時認為,隨著越來越多農民進城務工,導致他們的子女留在農村,由親戚、祖輩撫養,這些孩子面臨身處偏遠地區、家庭環境差等問題,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
20年過去,留守兒童問題已經發生不少變化。一些來自農村、在二線以下城市打工的家庭,已經實現了隨遷子女就地入學。在一線城市,這樣的情況也正在增加。與此同時,不少村校由于生源減少等問題而紛紛撤銷,并入鄉校甚至縣城學校。由此,許多留守兒童在小學階段甚至更小年齡就需住校就讀。
心理疏導和咨詢方法比較專業,未來應該在這方面提升鄉校教師心理咨詢和疏導方面的能力,盡可能建立專業的心理教師隊伍。
前不久河北邯鄲13歲少年被殺案中三名犯罪嫌疑人,以及被害人都是留守兒童,再次引發有關留守兒童以及有留守兒童經歷的成年人犯罪問題的關注。盡管有媒體評論認為,不該污名化留守兒童,不能因為個體的犯罪行為而給留守兒童群體打上負面標簽,但客觀而言,留守兒童中心理問題、行為問題的高發的確已經是普遍現象。
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上海師范大學兒童發展與家庭研究中心成員丁雪辰副教授說:“我曾到過一些偏遠地區的學校,發現不少學校近年來都已接受了來自大都市的支教服務。其實,我們上海師大不少師生都曾經前往偏遠地區支教。”
從支教者的角度看,近些年來前往支教的志愿者,許多人的支教期在幾個月到一年時間。他們確實能將大都市的一些生活、學習上的前沿信息帶到鄉村,也與孩子們建立了師生情誼,或者說這些支教者與留守兒童建立起較強的情感連接,但問題在于這些支教者的支教期限決定了他們不可能長期呆在鄉村。
“大多數留守兒童會在較短時間內對前來支教的大哥哥、大姐姐形成情感依戀。而當支教志愿者離開后,留守兒童難免會情緒失落。隨著一茬茬支教志愿者的到來與離去,這些留守兒童不斷體驗分離帶來的失落情緒。”在丁雪辰看來,單就支教模式來說,目前也到了需要提升的階段。
當下移動互聯網時代,不少鄉校的孩子們都使用手機。“支教者可以在結束現場支教后,借助某些平臺或系統與孩子們繼續保持穩定的網絡聯系,通過短視頻、直播等方式進行互動,讓這些大哥哥、大姐姐不再顯得一走了之,還能繼續對孩子們提供穩定的情感關懷。”丁雪辰對記者說,“留守兒童里,特別是中學生,如果完全不接觸手機,難免被同學、朋友嘲笑,反而不利于完成良好的心理建設。實際上,可以通過公益組織建設綠色互聯網平臺的方式,讓支教后離開的志愿者以及對支教工作感興趣的人在綠色平臺與孩子們交流,教孩子們對于手機的合理使用以及時間分配,提供情感支持和科普宣傳,充分發揮手機和互聯網帶來的積極作用。”
記者通過走訪發現,目前大多數鄉村學校在心理學科方面是欠缺的。
一方面,絕大多數教師對于心理健康重視程度不夠,也尚不具有足夠的心理健康方面的知識。他們中有不少教師懷有仁愛之心,樂意傾聽孩子訴說,也樂意花時間去安慰孩子。但由于交流不得法,往往無法打開孩子心扉,更無法解決孩子的心理問題。
“即使我們在一些偏遠地區通過心理問題篩查的方式,找到了在心理方面具有高風險的孩子,可當地教師也難以對這些孩子進行科學的心理疏導。”丁雪辰告訴記者,“這些心理疏導和咨詢方法比較專業,未來應該在這方面提升鄉校教師心理咨詢和疏導方面的能力,盡可能建立專業的心理教師隊伍。為此,在幫扶的過程中可以邀請鄉村教師到大城市進行專業培訓,也可以提供專家到鄉村進行現場培訓的方式,以較快速度建立專業心理教師隊伍,提升鄉校心理教師實操能力素養。與此同時,在農村學校也可設立心理輔導室,向學生定期開放,告訴他們哪些行為是有問題的,又該如何避免問題的發生。”

2023年8月12日,創辦“舒尤樂坊”的李舒尤招收留守兒童學習樂器。
鄉村留守兒童的社會接觸面往往極小,在家不愿意與祖父母、外祖父母交流,在學校往往也很不情愿與老師交流。單純通過網絡了解外面的世界,增加了留守兒童間交往出現偏差的可能性。
丁雪辰也注意到,一些AI機器人等新技術已經可以應用于心理學問卷調查,甚至可以通過與小朋友聊天的方式來探測孩子的心理是否存在問題。孩子大多對這些AI機器人設備感覺新奇,有不少是主動與AI機器人交流的。在這個過程里也可以發現有哪些孩子更喜歡找機器人傾訴,這些孩子可能確實是有具體的心理困擾和煩惱,需要尋求幫助。AI機器人可以對孩子的傾訴進行文本編譯,將數據遠程提供給心理學專家來幫助找到解決孩子心理問題的辦法。
如今,還有一種“網絡認知行為治療”(ICBT),可以通過手機,采用文本、動畫、視頻、游戲等模式來傳遞心理健康知識并進行測試,以方便對學生心理健康問題進行干預和治療。
丁雪辰還注意到,鄉村學校普遍存在集中晚自習,通過這種“卷”的方式來盡可能提升卷面學習成績,已經成為許多鄉村學校的共識。在丁雪辰看來,鄉村學校同樣不能唯考試成績論。“孩子還是要全面發展。特別是將孩子的心理狀態調整好,防止他們陷入負面情緒之中。唯有情緒調整好,有健康的心理,才有可能攀上更高的高峰。”調整好心態,有良好的心理素質本就是學習成績進步的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

2021年, “馬塔留守兒童學校”創辦人 馬維帥(前)教孩子們跳“陜北秧歌”。
上海市教育學會會長尹后慶也注意到鄉村學校之卷。尹后慶曾指出:“對孩子來講,需要有完整的童年生活。不僅僅是學習知識,他的道德、他的精神還要得到升華。他要有一個完整的孩子的生活。孩子需要游戲、需要參加體育活動,但是我們過度的培訓,或者說過多的作業,把孩子的時間、精力,全部放在作業上,這個對孩子的終身成長是不利的。”
今年3月,在上海師范大學舉行的“鄉村振興教育人才共建基地”成立儀式暨學術報告會上,尹后慶在發言中提及,“抬頭展望國家未來的發展,我們必須特別關注農村學校,給予農村硬件設施和文化重構足夠的重視,同時必須關注鄉村教師的成長與發展”。
尹后慶曾前往瑞士的鄉村學校考察,發現當地學校較為注重孩子間的團隊建設,通過活動課程、體育項目,讓大家逐漸摸索到更多社交之道。這一點,在中國的學校里是欠缺的。盡管中國的中小學校也有活動課程、體育課程,但沒有刻意往心理建設、社會交往能力提升方面去引導。當然,大城市的孩子社會接觸面廣,特別是與成年人群體的接觸廣泛,更可能潛移默化地學到什么。而鄉村留守兒童的社會接觸面往往極小,在家不愿意與祖父母、外祖父母交流,在學校往往也很不情愿與老師交流。單純通過網絡了解外面的世界,增加了留守兒童間交往出現偏差的可能性。
在丁雪辰看來,向鄉村學校輸送更多“軟件”,包括輸送課程、學習資料、教師培訓、遠程互動支持等等,會多多少少改善留守兒童的心理處境,讓更多的孩子走向身心健康發展之路。
留守兒童是不是階段性的產物、現象?是否會隨著經濟、社會的進一步發展而減少,直至最終成為一段歷史?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早在2018年,教育部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做好2018年普通中小學招生入學工作的通知》中,就已經提到,“統籌保障不同群體入學,加快建立以居住證為主要依據的義務教育隨遷子女入學政策,進一步落實和完善隨遷子女接受義務教育后在當地參加升學考試的政策措施,推進融合教育”。此后,各個地方的留守兒童數量其實是減少的。

2023 年8 月12 日,創辦“舒尤樂坊”的李舒尤招收留守兒童學習樂器。
東北師范大學中國農村教育發展研究院發布的《中國農村教育發展報告2020—2022》稱,2021年全國有義務教育階段農村留守兒童1199.20萬人,與2012年相比減少1071.87萬人,減幅達47.20%。2021年全國義務教育階段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有1372.41萬人,比2012年減少21.46萬人。2021年在公辦學校就讀和享受政府購買民辦學校學位服務的比例達90.9%。
但也要看到,目前全國各地仍有不少留守兒童。在丁雪辰看來,這一未成年群體需要父母的關愛。在外打工的父母在賺錢養家糊口的同時,也該花費更多時間來與遠方的孩子保持交流、溝通。通過網絡視頻連線的方式溝通在今天是比較便捷的方式。逢年過節盡可能多地與家中老人、孩子團聚,也該是更多在異鄉打工的人盡量去達成的目標。總之,父母和其他家庭成員不該將孩子扔到學校就不管。
丁雪辰還分析,應該借助社區的力量。“在一些發達國家,社區的力量較為強大,無論都市還是鄉村都會有專門的社工關心鄰里的情況。如果發現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在養育孩子方面有所欠缺或極端行為就會上門干預。如今,中國的鄉村社區在這方面可以通過居委會、村委會,以及圖書館、博物館、體育館等公共場館主動介入幫扶,讓孩子們感受到社會對他們的關愛與托舉。
丁雪辰觀察到,大多數的農村地區,其實有著具有本地特色的社會生活,特別是逢年過節期間的各種風俗活動。“應該利用假期來豐富孩子的生活,讓他們緩解父母不在身邊的心靈空虛,充分感受到生活中的熱情。”有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文化體育場館等介入,如果再有鄉賢出手,不斷通過各種方式叮囑留守兒童在外打工的父母來關心孩子,則留守兒童一定能獲得更多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