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蘭亭集序》。
三月三日天氣新,又到一年上巳節。我國上古時代,以干支紀日,三月上旬的第一個巳日,謂之“上巳”。魏晉以后,上巳節的節期改為農歷三月初三,故又稱“重三”或“三月三”。上巳節是古代舉行“祓除畔浴”活動中最重要的節日,在那天,人們結伴去水邊沐浴,稱為“祓禊”,此后又增加了祭祀宴飲、曲水流觴、郊外游春等內容。
在中國歷史上,最為著名的上巳節,無過于晉代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那次盛會。那天,時任會稽內史的一代書圣王羲之與友人謝安、孫綽等四十一人在浙江紹興蘭渚山下以文會友,飲酒賦詩。王羲之將這些詩賦輯成一集,并作序一篇,記述流觴曲水一事,并抒寫由此而引發的內心感慨。這篇序文就是《蘭亭集序》,也正是那天,成就了“天下第一行書”。
《蘭亭集序》是王羲之47歲時的書作,其書從容嫻和,氣盛神凝。作者置身于“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之間,“極視聽之娛”,抒發樂山樂水之情,又與友人雅集,觴詠賞景之際,或悲或喜,情感跌宕,嘆人生苦短,良辰美景不常,情景交融,文思噴發,乘興書之,留下了曠世杰作。其可貴之處在于自然形態之美和人的情感之美的和諧交融,因此寫來似乎有天機入神,走筆如行云流水,進入書藝的最高境界。據說后來王羲之又寫過幾次,都沒有再達到這種境界。
后人評價《蘭亭集序》之精妙,在于兩點。首先是文辭華麗,文采斐然,全文雖短,卻詳盡記敘了上巳節那天蘭亭周圍山水之美和魏晉名士聚會的歡樂之情,字里行間更抒發王羲之對于生死無常的感慨。除了文辭之美,其書法成就之高,更是令人贊嘆。全文28行、324字,通篇遒美飄逸,字字精妙,用筆以中鋒為主,間有側鋒,筆畫之間的縈帶,纖細輕盈,或筆斷而意連,提按頓挫一任自然,整體布局天機錯落,具有瀟灑流麗、優美動人的無窮魅力。
《蘭亭集序》的書法藝術,符合傳統書法的最基本審美觀:“文而不華,質而不野,不激不厲,溫文爾雅。”其筆法剛柔相濟,線條變化靈活,點畫凝練,成為“中和之美”書風的楷模。作為一種典雅、飄逸、瀟灑的時代風格,其疏朗有致的布局,挺秀飄逸的風神,變化多端的筆法,縱橫自如的取勢,總能令人觀之震撼不已,特別是其用筆的豐富,藏鋒、掛筆回鋒、由方轉圓、由圓轉方等種種變化,時出新意,平和之中見奇縱,圓轉流美,所謂“不激不勵,風規自遠”(唐·孫過庭語),正是對《蘭亭集序》之神韻最恰當的評語。

魏晉時代,是一個詩意、自由、浪漫、狂放與分裂、戰亂、動蕩相交織的特殊時期。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時代,不僅誕生了嵇康、劉伶等“竹林七賢”,也孕育了山水田園詩人謝靈運,與此同時,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書法藝術,顧愷之傳神寫照的繪畫藝術……均誕生于斯時,難怪被后人贊譽為繼先秦之后又一次“文藝復興”。說起這一時期的藝術,人們總會將它與“形神之辯”的審美趣味聯系起來,從形神兼備、以形寫神發展到追求神似,既有道家的飄逸,又有儒家的文質。最終,通過華美與質樸的相結合,將審美上升到“得意忘形”的境界與高度,使書畫藝術從對外在客觀世界的如實表現,轉向對人的內在精神世界的抒發與表達。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無論從文字還是書法上,都達到了這一高度,字里行間強調追求“韻”的審美趣味。所謂“晉人尚韻”,其主要表現為自然天成、和諧暢達的柔性美,在這一點上,王羲之無疑是最杰出的代表。
大唐貞觀盛世,文韜武略的李世民對書法情有獨鐘,尤其喜愛王羲之的墨寶。他利用帝王之便,在天下廣為搜羅王羲之作品。每每得一真跡,便視若珍寶,興來時摹揣度之,體會其筆法,并珍藏身旁,唯恐失卻。不僅如此,他還倡導王羲之的書風,使得學王之風在貞觀年間大為盛行。不僅如此,他還親撰《晉書》中的《王羲之傳論》,推頌為“盡善盡美”。
雖然所藏墨寶甚豐,但唐太宗始終沒有找到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真本。每一念此,便悶悶不樂。原來,王羲之自己也十分珍惜此“神助”之作,把它視為傳家之寶,一路傳下,至第七代孫智永。智永圓寂前,將《蘭亭集序》傳給弟子辨才和尚。辨才深知《蘭亭集序》的價值,遂將它珍藏在臥室梁上特意鑿好的一個洞內。當李世民聞言《蘭亭集序》在辨才和尚處,興奮不已,三次遣人索取,可辨才和尚始終推說不知。
李世民看硬要不成,便改為智取。他派監察御史蕭翼裝扮成書生模樣,與辨才接近,尋機取得《蘭亭集序》。蕭翼對書法也頗有研究,與辨才和尚相談甚歡。待兩人關系密切后,蕭翼故意拿出幾件王羲之的書法作品給辨才和尚欣賞。辨才看后,不以為然地說:“真倒是真的,但不是好的,我有一本真跡,那才是王羲之真正的傳世之寶。”蕭翼不動聲色地問是什么帖子,辨才猶豫再三,才神秘地告訴他是《蘭亭集序》真跡。蕭翼故言不信,辨才一時起興,就從屋梁洞內取出蘭亭真跡予蕭翼賞鑒。蕭翼仔細察看了一番,果為真跡。只見他臉色一變,迅即將其納入袖中,同時向辨才出示太宗詔書,辨才此時方知上當,但悔之已遲。后來,畫家閻立本根據這個故事,畫出了人物畫史上赫赫有名的《蕭翼賺蘭亭圖》,至今其摹本仍存于世。

閻立本《賺蘭亭》摹本。
獲得真跡后,唐太宗敕令侍奉宮內的拓書人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真等四人,各拓數本,賞賜給皇太子及諸位王子和近臣。因此當時這種“下真跡一等”的摹本亦洛陽紙貴。此外,還有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等名手臨本傳世。可能是真的太愛這部名作了,唐太宗甚至下旨,自己百年后要以真跡殉葬昭陵,從此,《蘭亭集序》真本世間難尋,但數量眾多的摹本、刻本卻廣為流傳,難怪宋米芾有詩云:“翰墨風流冠古今,鵝池誰不愛山陰;此書雖向昭陵朽,刻石尤能易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