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
“儂聽不懂啊,當我講的外國閑話?!”與上海人家訓斥“小鬼頭”一樣,兒子一調皮搗蛋,杜麗絲(Doris Rathgeber)就忍不住德式俚語沖口而出:“難道我說的是中文嗎?!”兒子偏偏不買賬:“嘿嘿,我本來就聽得懂中文啊。”伊只好悶特。
杜麗絲的家在柏林附近的波茨坦。她13歲時母親去世,36歲時父親過世,雙親的離開留給她無盡的哀傷。

杜麗絲在上海開設的中醫門診部。
幸喜在18歲時遇見了先生艾科(Ekkehard Rathgeber),從此與她再未分離。28歲時,她跟隨先生來到上海,學了一門深奧的中國文化,開了兩家中醫門診部,在長達30年的上海生活中幫助了無數病人。
1995年1月,先生來上海“貝塔斯曼”工作,兩年后,一度風靡滬上的“貝塔斯曼書友會”成立。作為隨行家屬的杜麗絲變成名副其實的“隨從”,生活不適應,無所事事,只能時時刻刻黏著先生,就像他的“尾巴”,一個月之后終于慘遭“嫌棄”。“你又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不要再來公司。你要找自己的事情做,不要再跟著我。”
初衷仍然是出于對先生的愛,她希望能學些按摩的手藝,為整日辛苦工作的先生解除一些疲勞;還因為一個秘密,她的內心一直藏著一個“醫生夢”。6歲的時候跟哥哥弟弟一起玩耍,男孩們“當兵打仗”玩得不亦樂乎,她則冷靜地在旁邊開好了醫院,一旦“士兵”倒下她立刻上場接他們來醫院救治。所以,當朋友幫忙報名上海中醫藥大學中醫內科專業時,她欣然入學,成為一名97級本科生。

德國女子杜麗絲在上海生活了近30年。
一入中醫深似海,除了她知道的推拿、針灸和草藥之外,還有拔罐、刮痧、艾灸、望聞問切……事實上直到大二她都不明白中醫是個啥,因為這兩年壓根兒就沒碰中醫,而是學哲學、陰陽學說、五行學說、八卦變陣等等一系列西方不存在的理論。之前在同濟大學學過的兩年中文,對于《黃帝內經》《傷寒論》等浩如煙海的中國古代醫學典籍和深奧學說只能算是杯水車薪。期末考試,她的《草藥學》只得了40分。
杜麗絲發了狠,決定啃下中醫這本“天書”。她飛回德國,鉆進圖書館,讀一切關于中國哲學基礎理論的書。她將課本與德文書籍對比來看,還買了好多輔助參考材料,這才恍然大悟——“中醫的基礎是中國歷史和哲學。中醫與西醫不同,是因為東西方哲學不同。兩千年來,東西方看世界的觀點是完全不一樣的。”
“當我明白這一點,已經過了好幾年。”雖然成功闖關5年本科,杜麗絲仍有遺憾:“我沒有碰到一個中國人能用五句話解釋清楚中醫的內在涵義,誰都不能給出一個短暫清晰的介紹。”
她曾在上海一次國際醫學論壇上,聽過一位德國中醫的講座:“中醫是從哲學角度研究這個人、這個世界是怎樣運行的。中國有五行學說——金、木、水、火、土,它們都是物質,可見可觸,并且有先后次序,誰生誰,誰化誰;西方有四行學說——土、火、水、風,前三個可見可觸,后一個無形無覺。對應之下,中國哲學和醫學中缺乏的那個最重要無形物質,就是氣。所以中醫治療的對象就是氣,補氣、活氣、理氣、順氣……所有科室的治療方案,全都是讓人體的氣順著在身體里運行,讓人體建立一個健康的‘氣。”
28歲時,她跟隨先生來到上海,學了一門深奧的中國文化,開了兩家中醫門診部,在長達30年的上海生活中幫助了無數病人。
這一理論如醍醐灌頂,改變了杜麗絲的生活。“西方醫學專門看解剖,中國醫學專門治療氣。氣是生命力,是能量,就像電影《星球大戰》和《功夫熊貓》中所展示。中醫沒能從中國走向世界的原因,是因為西方沒有對應的物質,氣在西方是不存在的。”她逐漸從一個中醫的粉絲,變成一位身體力行的推行者。
“中醫源于中國,但它可以為全世界病人服務。只是很多外國人不知道中國有這么完美的醫療系統。”由于她持續不斷的熱情介紹,身邊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中醫粉絲。當時合資企業紛紛來中國設廠或公司,很多外國朋友對中醫表示強烈的好奇,杜麗絲就利用自己的語言優勢和實習醫生的便利身份,幫他們安排掛號或找醫生。鑒于醫院通常環境嘈雜,她有時在自己家里坐診:“中國人從小習慣吃中藥,也不需要解釋草藥和中醫是什么。而外國人沒有接觸過中藥,必須先讓他們明白才能開藥。吃藥也從小劑量開始慢慢加,一般療效非常強。”
搭脈、看舌苔、開草藥,與西醫完全不同的診療方式和良好的療效讓這些外國病人嘗到了甜頭。口碑讓更多的人找到杜麗絲,她索性跟朋友合伙開了一個中醫門診部。
遠離家鄉,環境不熟,水土不服,來中國經商、工作、生活的外國人或多或少會在心理及生理上出現一些不適:丈夫必須應對工作壓力,全職太太需要適應心理落差,幼小的孩子面臨“第三文化”的挑戰,而經常性的跨時區長途飛行又使他們身心疲累……
深諳中醫精髓的杜麗絲在門診部以外開設了一個“生活中心”。“因為僅僅治療是不夠的,還需要對病人生活方式、健康管理進行調整,對心理和哲學進行培訓,希望通過我的治療和培訓,讓病人氣血在身體里恢復,讓他們在生活中更樂觀,維持良好的狀態。”有時候她開出的藥方不是草藥,而是“八段錦”和曬太陽。

門診部墻上是杜麗絲最喜歡的書法。
門診部以翠竹、紅木、國畫等純中式元素為裝飾,用官帽椅和紅沙發為點綴,墻上是杜麗絲最喜歡的書法“書籍是全人類的營養品,生活里沒有書籍就好像沒有陽光”,大堂的布置暗藏金、木、水、火、土等元素。然而最特別之處,當屬每張就診臺上一大盒面巾紙。

杜麗絲和丈夫艾科。
一個工作日的上午,一位歐洲著名公司的高管坐在了就診臺前,自述頭痛胸悶乏力。杜麗絲問:“平時鍛煉嗎?留給自己時間有多少?”病人回答:“幾乎沒有。因為每天工作12個小時。” 杜麗絲一邊溫言不要過度消耗自己的能量、建議增加個人時間,一邊去查看病人的舌苔,發現有肺熱、心火現象。她暗想:肺與悲傷有關,看癥狀應該有一段時間了。望聞之后她開始發問:“你前些時間有過什么悲傷的經歷嗎?”
這一問,久經沙場的成功人士瞬間破防,淚如雨下——兩年前,一位多年的摯友驟然離世,緊接著,女友因為受不了他的敏感狠心地離他而去。這位西裝革履的大男人哭得肝腸寸斷涕淚橫流:“我非常想她,但不能勉強她跟我保持聯系。” 杜麗絲看著難過,只能輕輕把面巾紙推到他面前:“如果你保持這種悲觀的態度,你的情緒值被拉得越來越低。從今天起,你每天晚上睡覺前寫下這一天滿意、驕傲、感恩的事情,以及明天盼望的事情。這也是我們心理學家的建議。”
1個半小時以后面巾紙消耗了大半,病人的眼睛亮晶晶地帶著笑意:“今天遇到你我很高興。謝謝你把我打開。”
“打開”需要時間,門診部對每個病人的傾聽時間至少半個小時,并保持私密性,做到一個房間一對一診療。杜麗絲對醫生的外表也有著嚴苛的要求:白大褂不能發黑,頭發、指甲、牙齒必須保持清潔,因為中醫醫生經常會觸碰到病人,不僅是搭脈,還包括針灸、檢查、推拿等等。她以身作則,即便在休息日也衣著整潔,頭發紋絲不亂,化著淡妝,玫紅圍巾與同色口紅襯得人精氣神十足,就像西方文學中常常描寫的那樣——“令人愉悅的外表”。

杜麗絲的門診部裝飾了翠竹、紅木、國畫等純中式元素。
這些年里,門診部幫助10多個兒童聯系做了心臟手術,并資助4個孩子從小學讀到大學。
杜麗絲時刻為自己的中醫身份而自豪:“醫生應該是具有認真、仔細行為的人。”
“自28歲來到這里,我在上海長大,變成了一個成人,一個負責人,一個開放的可以接受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也變成了一個強人,強女人。”從剛來時先生的“小尾巴”,變成商場和醫學界的強女人,杜麗絲實現了成功的蛻變。而先生反而退居二線,一邊管理家庭資產,一邊當全職奶爸。
2006年,杜麗絲的兒子在上海出生,剖腹產后第五天她就抱起兒子去了工地,親自指導第二個門診部的裝修設計。在家休息了兩個星期就正式復出,帶著兒子去公司上班。對于中國傳統“坐月子”她有自己的看法:“‘月子是中國幾百年來的傳統文化和生活習慣,對女人沒有壞處。德國人生完孩子馬上上班逛街,我覺得并不好,因為身體剛剛經過一個厲害的挑戰需要休息。‘月子可以有,但我反對躺在那里,不洗澡不刷牙不搞衛生。一個現代完美的‘月子應該是:休息調養飲食為主,加適當的運動。”
對現下上海年輕人中流行的“16+8減肥法”,她則持保留意見:“我理解這是國際化,16小時空腹如果下午吃第二頓不吃晚飯沒問題。但從中醫的角度來說,一定要吃早餐,早上起來需要補氣;從人體習慣來說,早上需要補充營養。面包、麥片、茶葉蛋、油條、蔥油餅都可以。”
杜麗絲非常認同上海的國際化:“上海城市不僅僅是中國人造成,也是外國人參與造成的,他們給上海帶來很多不一樣文化和觀點,飲食、生活、哲學等各方面,非常融洽地滲入上海生活。” 杜麗絲很喜歡一個小眾節日——圣馬丁節。其起源于中世紀的一名羅馬士兵,因照顧和救治乞丐而名垂青史,自兒時起他就是杜麗絲心目中的英雄。“我很樂意把這個與醫生有關的節日介紹給大家,讓更多的人學會幫助和感恩。” 每年的這一天,她向烘焙房定制500個“圣馬丁”小人,分發給所有同事、親朋好友和合作伙伴,“生活中誰都不是單獨存在,必須幫助困難的人”。這些年里,門診部幫助10多個兒童聯系做了心臟手術,并資助4個孩子從小學讀到大學,還多次響應獻血號召,幫助拯救生命。

杜麗絲在門診部給外國病人搭脈。
”我認識的上海人好奇、熱情、樂觀、寬容,喜歡往前走,不喜歡悲觀和往后看。”因為各種原因門診部陷入艱難境地,先生不忍心看到她承受壓力和操勞建議停止營業,但杜麗絲堅定地表示:“為了60個美麗可愛的同事我必須把門診部維持下去,不能關門。”近來她聘請新的心理醫生,調整了經營策略,以后將為更多中國人提供服務。她相信,隨著4月份德國總理朔爾茨率商業代表團訪華之后,雙方經濟都會有更多的發展機會。
她強烈建議:“如果你不學中文,怎么能自稱‘中國通?我覺得每一個在這里生活的外國人一定要學中文。我也反對在德國學中醫的人把中醫翻譯成拉丁語,或者用西醫的詞語解釋中醫。”用中文學習中醫,這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