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朝秀 高榕佑
(1.2.成都理工大學文法學院,四川 成都 610059)
[摘 要] 少捕慎訴慎押政策與企業合規程序出罪具有理論契合點。二者不僅在規范價值上具有相通之處,也是回應恢復性司法理念的共同選擇,同時起到了遏制白領犯罪的作用。實踐中,二者需要與國外有關制度相銜接,主動規避海外經營風險。可圍繞少捕慎訴慎押政策,提煉出法益恢復、有效合規、合規參與三種合規要素,并在此基礎上形成前期“少捕”、中期“慎押”、后期“慎訴”三層遞進邏輯,構建合規程序出罪路徑。
[關鍵詞] 合規程序出罪 少捕慎訴慎押 企業合規 合規文化
[中圖分類號] D915.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3642(2024)02—0122—07
*本文系成都理工大學校級科研一般項目“少捕慎訴慎押政策下企業合規出罪路徑研究”(項目編號:CX2023-103)的部分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閻朝秀,成都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法學博士;高榕佑,成都理工大學文法學院碩士研究生。
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的內容能夠提供企業合規程序的出罪空間。其主要體現于兩個方面:第一,以寬緩化的刑事強制措施處理責任人,促使其積極參與企業合規整改全過程,增加合規程序出罪的有效性;第二,審慎把握起訴裁量權,防止企業一訴了之。現有理論大多承認少捕慎訴慎押政策作為企業合規試點的便利條件,政策本身釋放的司法善意可以為合規參與本身賦值增色。目前大多數學者沒有系統研究二者之間的具體關系。在闡明具體含義的基礎上,筆者嘗試尋找二者的契合點,并從該司法政策中提煉出相應的合規要素,為構建企業合規程序的出罪體系提供理論支撐。
一、“少捕慎訴慎押”和企業合規程序出罪的法理釋義
(一)“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解讀
一方面,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成為我國輕罪治理的重要政策指引,是習近平法治思想在刑事司法領域的生動實踐,對促進社會和諧、加強人權司法保障、厚植黨的執政根基具有重要意義。同時,“少捕慎訴慎押從司法理念轉變為一項重要的刑事司法政策,有其特殊的時代背景和生成邏輯,涉及歷史、政治和實踐三個方面。在歷史邏輯上其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延續傳承,在政治邏輯上是對黨的主張和國家意志的統一貫徹,在實踐邏輯上是對刑事司法領域改革探索的總結提煉”[1]。
另一方面,從詞義上看,“少捕慎訴慎押”政策指“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可訴可不訴的,不訴”“不必要羈押的,不羈押”。對于少捕與慎押而言,逮捕后羈押本應具有保證刑事訴訟程序有效進行的功能,但由于我國法律語境下逮捕與羈押并非邏輯上的遞進關系,二者更多被賦予一種懲罰被追訴人和保全其口供的附加價值。正是出于對這種不正常現象的矯正目的,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將逮捕和羈押分別作為焦點體現在少捕慎訴慎押政策中。總而言之,這項政策的內容主要表現在程序性強制措施和起訴裁量權兩個方面。
(二)企業合規程序出罪的時代背景和理論基礎
近年來,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國家現代化治理水平和治理能力不斷提高,一些現有的法律制度開始出現與現代市場運行規律不匹配的狀況。這關乎多個領域的問題,亟待有關部門以試點改革并歸納總結經驗的方式提出解決辦法,企業合規改革便是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最高人民檢察院擴大企業合規試點范圍,積極穩妥推進企業合規改革,對國企民企、內資外資等各類企業依法平等保護,營造法治化營商環境,把企業產權和企業家合法權益保護落到實處,保就業、保民生;不僅如此,最高人民檢察院在2021年下發的《“十四五”時期檢察工作發展規劃》中指出,落實少捕慎訴慎押司法理念,依法行使起訴裁量權,研究探索企業犯罪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為企業合規程序出罪提供了規范基礎。
就理論而言,企業合規程序出罪的具體理論內涵并沒有權威解釋。企業合規程序出罪大致可以細分為實體出罪和程序出罪兩條路徑。“前者著眼于對犯罪的實質解釋,主張采取形式入罪、實質出罪的立場通過適用“但書”條款、需罰性理論、法益恢復等解釋途徑來實現對輕微犯罪或法定犯的出罪目的,程序法路徑則著眼于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不起訴制度,主張通過擴張酌定不起訴的適用范圍來達到輕微犯罪的出罪目的。”[2]企業合規程序出罪的動因是保護企業和企業家,在經濟政策和法律規范之間營造一種寬宥的氛圍,從而給愿意認罪、悔罪,及時修復被損害的社會關系,建立和完善企業合規體系的非自然人提供“迷途知返”的機會,同時動用社會各方面的力量督促法人經營行為的合規性。
由上可知,無論是從內容還是從價值導向出發,二者之間的銜接具有必然性。政策作為一種原則性的規定理應表現在合規試點改革過程中,這也是其權威性的有力體現。同時,少捕慎訴政策之于合規的重要意義遠不止于此,政策對于社會結構的調整和修補,在合規出罪這項牽扯多方責任的社會工程中具有更廣闊的建設性作用。
二、少捕慎訴慎押政策指引下企業合規程序出罪的重要意義
(一)理論邏輯層面
1.恢復性司法的共同選擇
“合規整改給了企業‘第二次機會,以便鼓勵企業在違法行為的早期自告奮勇地主動揭示犯罪事實,以換取不被起訴的機會。”[3]66其暗含著秩序恢復到最初狀態的理想狀態。事發后企業通過一系列有效措施使被破壞的秩序恢復,而不是局限于公權力機關對企業進行一次性處罰,置真正受害人于不顧。“恢復性司法的淵源可以追溯至人類早期的司法形式,即將犯罪看作是對人們的傷害,通過司法幫助被害人、犯罪人和社區治愈創傷。”[4]這基于對多方主體相互安慰甚至支持、創造一種愛的狀態的假設,并不僅是形式上的受害者和加害人的關系,而是指整體的狀態穩定。美國學者格里菲斯將其稱為“家庭式司法”。盡管懲罰被期待并且也的確存在于家庭的判決程序中,可是這并不只是“一場從頭到尾的斗爭”,父母和孩子的關系不僅僅是順從、震懾以及懲罰,任何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情況都會反映他們的整體關系以及由此產生的擔憂。“任何人都會相信并且期待無論發生什么,都與父母想讓孩子生活得更好這個根本出發點相一致。”[5]由此可見,合規程序出罪的價值理念與恢復性司法的根本立場相似,犯罪行為對法益的整體性損害使得國家動用懲罰后不得不考慮面向未來且更廣闊視角下的預防措施。兩者的關注點從身邊轉移到整體秩序的穩定方面。
2.遏制白領犯罪的共同需要
白領犯罪是一種新型的犯罪形態,其性質和特點與傳統的員工犯罪有較大差異。傳統上,企業采取自上而下的控制方法,企業管理者試圖引導員工的注意力、行為和績效,并謀求與組織的目標相一致。白領犯罪因其性質建立在犯罪人的社會和職業地位的基礎上,并由這兩個領域中較為成功的人實施。“這種基于犯罪者的定義作為白領犯罪的關鍵特征,是一種行為人的高社會地位、權力和體面的組合,其中也包含了對股東信任的違背。”[6]9-12從心理學角度看,自戀型人格是導致白領群體犯罪的原因之一。自戀認同是一種特殊類型的自戀,在這種自戀中,行為人認為自己和公司之間沒什么區別。公司的錢是個人的錢,可以按照自戀者喜歡的方式花費。行為人擁有一種權力感,表現出對獲得優惠待遇的不合理期望,通過使用中立化技術否認責任,譴責那些定罪的人,聲稱呼吁更高的忠誠和正常的行動,并要求獲得權力,以法律錯誤為由進行辯護[6]13。企業合規程序出罪體系作為一個包含合規計劃制定、實施、監管,不起訴權的裁量行使、法官批準和裁斷等方面的一整套流程規范,外部以檢察機關不起訴裁量權的行使促使其及時糾正和改變錯誤的行為習慣,內部則通過企業舉報機制和舉報熱線的建立引導員工對其不合理的行為進行舉報,在此過程中涉及的程序性保障措施與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主要內容關聯性較強,二者在面對白領犯罪新特征的形勢下具有共性的調整和轉向需要。
(二)實踐需求層面
1.經驗轉化:與域外制度接軌
一些國家在有關部門的推動下早已將合規程序出罪的內容予以規定。我國仍然沒有將試點經驗上升為法律規范,這導致一些企業在海外經營中面臨不對等的法律制裁風險。為尋求與他國合規制裁管轄制度的平衡,我國有必要確立適合我國國情的合規程序出罪體系。法國的經驗很好地確證了這一點。“公共利益司法協議”的形成就源于法國企業因合規闕如受到巨額制裁的反思。“這項程序以刑事司法制度的面目出現,背后卻有著深刻的政治和國家安全的考量,遠非單純的法律問題。”[3]59兩家法國大型跨國企業受到美國司法部的巨額罰款,政府逐漸意識到本國企業對新的全球商業規則缺乏了解,導致跨國業務的經營無法銜接其他國家的合規要求,面臨著巨大的刑事制裁風險。因此,制定良好且符合發達國家認可的合規程序出罪標準,應當以保護本國企業的經濟安全、促進經濟發展為首要目標,注重經濟效益優先,減少政治因素的介入。當然,政治與外交政策也會影響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但這屬于兩個領域的不同問題。企業如何堅持法治化的對外發展道路才是本文關注的重點。
2.標準銜接:規避海外經營風險的需要
“據統計,2019年美國與反海外腐敗法案(Foreign Corrupt Practices Act簡稱FCPA)相關的執法案件中,與賄賂有關的案件有19件,其中涉及中國的案件9件,占比將近一半。”[7]一個具有警示作用的案例是湖南某企業集團曾因一份不誠實的競標文件,被世界銀行予以“附條件資格取消制裁”。為重構國際形象,該企業集團重點對“反賄賂、欺詐和串通”等內容進行合規體系建設,重視培養企業內部的合規文化,對特殊費用的支出建立專門的記錄,制定了廣泛意義上的合規體系,以巨大的投入最終換取了撤銷決定。近年來,為應對美國FCPA以及其他法案造成的影響,為保護本國企業的海外經營利益,各國相繼出臺相應的法律規范措施;而我國立法反應相對遲緩,國際市場規則競爭意識較弱,在商業習慣和商業交往規則制定層面話語權不足,容易陷入“違法換取利益”的陷阱。這種易發的違法行為可能會面對來自各國的司法追訴。與此同時,我國刑事強制措施較為嚴厲,羈押率和批捕率仍然維持在較高水平③;而在英美等國家,保釋是一項憲法性權利,適用普遍,羈押率較低④。這種實踐樣態能較好地契合無罪推定原則,反映其人權保障的成就。我們有必要借助少捕慎訴慎押政策推行的東風,構建一套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合規程序出罪體系,以幫助企業預防海外經營中可能出現的刑事風險。
三、少捕慎訴慎押政策中的合規要素
(一)“社會危險性”要件與法益恢復
“一般認為,逮捕的正當性目的有二:一類是進攻性目的,認為逮捕可被用作懲罰犯罪或獲取證據、便利偵控的手段;另一類是防御性目的,認為逮捕僅限于防止被追訴人影響訴訟進行的行為,具有訴訟保全的性質。”[8]筆者以為逮捕只能具有擔保程序順利進行的目的,否則逮捕便成為一種懲罰性制裁措施,會與“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不得確定有罪”的刑事訴訟法原則相悖,甚至有僭越司法審判權之嫌。因此,逮捕三要件中的社會危險性要件便成了需要謹慎把握的核心內容。從語義上看,社會危險性標準是根據被追訴人對于后續訴訟進程的影響力作出判斷,而不是針對其先前行為的嚴重程度。若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并對自身先前的行為進行悔改,主動承擔責任,積極配合刑事訴訟程序進行,且未曾實施阻礙或逃脫行為,能夠自我證明在訴訟程序中一貫表現良好,司法機關就可以認為其沒有社會危險性,不適用逮捕措施。據此,這個邏輯內容可以歸結為一個合規要素,即法益恢復行為。
被追訴人的法益恢復行為之所以契合合規考察程序,并且考察主體可以根據其合規整改效果作出程序出罪的處理,是因為單位采取了諸多認罪悔罪、停止犯罪行為、配合刑事調查、賠償、挽回損失等補救措施,發揮了修復法益、減少社會危害后果的作用。因此,基于維護公共利益的考慮,檢察機關可以對涉案企業與直接責任人員采取分案處理的方式[9]。對于積極修復被侵害法益狀態的單位可以在充分評估的基礎上給予一定的寬恕,相關責任人若在其中發揮了實質性作用,可以獲取從寬處理。同時,法益恢復行為意味著及時補救和追贓挽損。一些財產犯罪的被害人可以重新獲得對其本來財產的占有狀態,犯罪嫌疑人也因此能夠受到責任刑減輕的恩惠;此外法益恢復行為還體現了后悔、悔罪的態度,對避免再次犯罪能夠體現一定的積極作用。企業不但要對其直接侵害的法益狀態有恢復義務,還要積極做好維持法益狀態的附隨性工作。
(二)“起訴裁量”與有效合規
起訴裁量權作為公訴權的重要組成部分,只能由檢察機關行使。然而,由于輕刑化的時代背景和其他因素的聯合加持,以往那種“一事一訴”的做法逐漸失去了合理性。這主要表現在正面效果和反面效果兩方面。就前者而論,成功起訴不能夠完全實現刑罰的預防性目的,反而容易導致被追訴人陷入“程序即懲罰”的困境,勢單力薄的被追訴人即便存在真誠悔罪、賠償損失的想法,也不得不在應付不同部門和多重環節的過程中消失殆盡①;而就反面效果而言,輕而易舉地起訴并最終將犯罪人送進監獄,導致他不能親身參與修復被破壞的社會秩序,未能彌補對被害人及其他利益主體的損害,這在某種程度上與公訴權為維護公共利益而設立的初衷相悖。
由上推知,公共利益考量標準是起訴裁量權行使的基礎要素,而有效合規計劃的實施正是以維護公共利益和服務社會發展大局為要旨,為此可以提煉出第二個合規要素即有效合規。有效合規的理想內容主要有:企業承諾積極推動合規體系建設,協助公訴機關辦案,提供有益的線索,認罪認罰,在監督主體的督促下,制定和完成有效的合規計劃,企業能夠積極配合辦案機關及時破案,用自身的表現換取以程序終結為特征的寬大處理結果(程序出罪)。意大利的經驗告訴我們,“根據預防行為的有效性和充分性標準,應當對公司內部人員的行為進行管理;換句話說,公司有權決定是否實施一個有效且符合法律規定的合規計劃,以防止刑事犯罪的風險。”[10]一個持續有效的合規計劃包括制定、執行、完成、驗收四個階段,最終經檢察機關評估或聘請第三方委員會驗收評定,才能達成有效性標準,從而實現合規程序出罪。
(三)“羈押必要性”與合規參與
逮捕決定一旦作出并不意味著被追訴人的社會危險性持續處于高位,檢察機關應當履行羈押必要性持續審查的義務②,發現不需要繼續羈押的,應當及時變更強制措施。簡言之,被追訴人被逮捕羈押后也可能受主客觀因素的影響不再適宜羈押,這類因素除《人民檢察院辦理羈押必要性審查案件規定(試行)》列出的具體法定情形外,還存在一項兜底性條款,即其中第18條第12款規定的“其他不需要繼續羈押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情形”。若將此條文拿到企業合規程序出罪程序中解讀,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涉及重罪的直接責任人或企業負責人即使已經被羈押,也可能因其參與合規整改的主觀意愿和客觀因素而被變更或解除羈押措施。比如,中小企業的責任人屈指可數,出于其與企業的強依附性關系,被羈押的責任人恰恰是維護企業正常運轉的關鍵人物,在其申請合規整改并經批準同意后,司法機關需要及時變更強制措施,以促使其實現合規的全流程參與;再比如,盡管法人不能被“羈押”,可是法人財產可能被司法機關凍結、扣押,甚至法人的經營資格可能被中止,這些一定程度上也意味著法人的“自由”走向了終點。這不但可能導致企業無法承擔合規的經濟成本,而且會影響公司高層對合規體系建設作出的承諾,包括采取多種激勵方式鼓勵員工的合規行為,通過不同業務類型團隊分別評估合規行為狀況等。可見,企業本身的合規參與行為理應引起重視。這也就自然地體現了第三個合規要素即保證合規參與。
四、少捕慎訴慎押政策下企業合規程序出罪路徑的構建思路
(一)前期“少捕”:謹慎把握“社會危險性”要件
傳統的恢復性司法研究提升了犯罪學關于如何定義正義的溝通規則。這種解釋性的對話機制是回應犯罪的最佳方式,并且能夠提升被害人、犯罪行為人、罪犯家屬及其他利益相關者的正義感,通過一種共和的方式實現正義。“大多數證據顯示,這種方式對犯罪控制和民主均有裨益(當民主以共和的方式體現為協商性正義和辯論,而非民意選舉規則)。”[11]比起直接對責任人施以傳統意義上的刑罰手段,令其在社會公眾及內部員工的監督下親力親為投入合規整改程序中,既可以通過責任人參與合規行為表達其悔罪的態度,也可以在正當程序中完成對責任人的社會化改造,起到震懾其他潛在犯罪人的作用。因此,合規出罪程序在實施過程中,也應體現恢復性司法多元角色參與的內容。我們應從以下兩個方面發力,保證合規程序出罪有效性的同時科學合理設置刑事強制措施體系。
一方面,責任人認罪認罰且其所在企業申請進行合規整改的,應當適用對人身自由“弱限制”的刑事強制措施。這是因為責任人需要擁有人身自由以參與全流程合規;同時為保障責任人在合規整改中發揮積極作用,尤其是對那些身居企業要職或對企業的決策經營有重要作用的責任人,應當審慎適用刑事拘留或逮捕措施;對于已經羈押的責任人,檢察官應當及時變更適用強制措施,促使責任人重返企業內部、參與合規整改。這樣做的好處有兩點:其一,減少對責任人人身的物理限制,以便其參與制定合規計劃;其二,最大程度限制刑事強制措施的標簽化附隨效應。一旦公司的核心成員即便是某個領域的員工長時間失聯,就會引起其他人的不利猜測,并可能導致隨后責任人參與合規整改受到阻礙,甚至造成責任人在公司內部“組織化死亡”。
另一方面,因責任人涉嫌的罪名刑期較重,檢察官考慮適用逮捕措施的,應當以其事后的合規參與效果評估“社會危險性”條件,且不能以逮捕措施懲罰責任人。檢察官對于有意愿并積極參與合規整改的責任人以不適用逮捕措施為原則,即使其涉嫌犯罪的刑期較重,也應當綜合其參與合規的態度、對合規整改工作的貢獻等方面,并采用防范刑事風險措施的可能性方法來評估社會危險性要件;若必須適用逮捕的,應當公開說理,明確說理職責、說理模式、律師幫助和救濟途徑四個方面[12]126-130。
(二)中期“慎押”:設置寬緩化的程序性強制措施
未來可以修正刑事訴訟中的財產保全制度。我國長期以來“重人輕物”的思維慣性不僅導致刑事對物之訴面臨運行困境⑤,而且在涉企刑事訴訟程序中,容易造成法人獨立財產的處置問題被忽略。要知道在以“資合性”為主要特征的現代企業制度中,財產是一個企業的關鍵組成部分。檢察官有權對進行合規整改的企業財產實行保全,有權對于已經扣押或凍結的財產變更強制措施,以便企業能夠完整地使用自身財產支付合規整改的必需費用。不僅如此,合規制度作為公司持續穩定發展的重要前提,其設計必須要有清晰科學的價值取向作引領,其實現也依賴于多法律部門的協同配合[13]。我們可以借鑒域外財產保全中對行為對象的保全。例如,限制公司高層的任職資格和對外代表行為的有效性,責令其對可能的罰金、程序費用提供適當擔保,被指控人不服從責令的,甚至可扣押他的交通工具和隨身攜帶的其他物品[14]。
(三)后期“慎訴”:擴大相對不起訴裁量權
作為最有力的激勵機制,檢察機關試點的“合規不起訴”幾乎成為涉案企業合規建設的代名詞,也是社會關于企業合規建設的“刻板印象”[15]。實踐中合規不起訴存在“相對不起訴”和“附條件不起訴”兩種模式,分別對應處理不同的案件類型且設置不同的程序內容。本部分主要討論相對不起訴的擴大適用問題。筆者認為,相對不起訴裁量權的擴大適用應分三步走。
第一,就目前來看,應當將合規試點中的適用對象規定在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的犯罪。對這部分涉案企業及其責任人,檢察官在考察其認罪認罰意愿、評估其合規整改計劃有效性的基礎上,一律適用相對不起訴決定,同時對可能涉及行政違法的應移交有關機關進行行政處罰,當然行政處罰結果不應超過該罪原本可能受到的刑事制裁的邊界。
第二,提升合規檢察建議的剛性約束力,增強合規相對不起訴決定的說理。就前者而言,我們可以將合規檢察建議書視為企業與檢察官的“公法契約”,賦予其證據屬性。一旦雙方就其中的合規考察期限、合規體系構建的內容、合規評估標準等達成一致,就不允許反悔;對于后者,應當促使參與合規案件的檢察官提升說理水平,將相對不起訴的說理部分納入文書的核心地位,總結說理充分的案例作為模板展示,“精心設計公開說理內容的記載方式,并設置救濟渠道,允許受害人和其他利益關聯者進行意見反饋”[12]129。
第三,設立企業緩刑制度,使全流程的合規監管延續到程序終結以后。公司并不只是法律上的虛擬主體,而是一個完整的社會系統,這個系統對它的組成人員特別是決策者能夠產生重大影響。組織行為學者一再強調,官僚力量、群體決策以及機構準則對于大公司的經營尤為重要。此外,公司還應制定內部規范和價值目標來塑造人員的行為與價值觀。美國早在《1984年量刑改革法》中便對企業犯罪確立了罰金之外的企業緩刑制度。企業緩刑比罰金刑具有更多的優勢:第一,罰金只能在公司運營情況不變的條件下支付,而企業緩刑則迫使公司高管隨時采取具體的應對措施以避免刑事制裁風險。第二,企業緩刑有利于確保公司采取正確的內部措施,如提供包括緩刑官、專家顧問、量刑法庭在內的外部監督團。第三,如果企業緩刑被用于懲罰或威懾,就會給公司和高管帶來比罰款更難以轉移的懲罰性負擔。第四,法院判處企業緩刑,可以降低對公司及其高管聲譽帶來的影響,從而施加比單純的經濟制裁更大的懲罰和威懾。第五,在緩刑條件下對一些行為不軌的公司進行司法控制,可給缺少有效合規監管的一般性合規需求者提前設置詳盡的條件[16]。
就我國而言,企業緩刑制度可以具體圍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首先,實現檢察合規與法官參與合規程序相分離。在審查起訴階段適用合規不起訴的對象直接予以程序出罪,而對于進入審判階段的涉案企業,法官可以通過判決企業緩刑來參與合規程序,并設定緩刑期限,必要時可以限定部分公司的經營行為,通過設置緩刑監督法官,保證企業定期提供緩刑期間的信息,形成緩刑監督報告。其次,法院還必須有足夠的影響力來執行緩刑。一旦發現偏離緩刑期限,法官應當施加有意義的制裁,以確保企業能夠及時糾正錯誤。最后,法院可以采取激勵機制,對公司內部緩刑期間積極實施合規行為或促進合規整改的員工進行獎勵。在緩刑期屆滿時,可以邀請他們與專家、參與合規監管的國家機關、企業內部員工代表、公司高層等參與評估,最終實現企業在法院審查階段的程序出罪。
第四,適時修改法律。在輕微犯罪逐步增多,犯罪輕刑化的背景下,筆者認為有必要將可能判處有期徒刑在3—5年期間內的犯罪嫌疑人納入相對不起訴試點范圍,總結試點經驗,完善相關法律。
結語
“任何跨文化比較都源自一個既定的文化語境,并且必須能夠讓它所針對的受眾理解。”[17]合規程序出罪理論作為“舶來品”,代表著一個國家和社會對法人犯罪的態度。這種以寬宥和拯救為主要目標的程序機制,實際上也體現公民對傳統刑事訴訟程序內容轉變的接納能力。企業的監管者與被監管者之間不再是一錘子買賣似的“識別-懲罰”,“企業需要被允許獲得更大的自治權力,成為在無意識合作的海洋(也就是市場)中有意識的權力島嶼”[18]。風險社會的不確定性和流動性使犯罪逐漸呈現隱匿化、復雜化的特點,白領犯罪的出現使監管責任由單方的國家機關分擔到更廣泛的社會主體身上,亟待我們轉變過去用監獄和圍墻限制犯罪人以維護社會秩序的方式。“家庭式司法”因其突出的法益修復功能和預防目的逐漸取代以懲罰和震懾為核心的“對抗式司法”。在我國,具有普遍指導性意義的少捕慎訴慎押政策不但可以促使刑事強制措施的寬緩化,也能夠因其所具有的三大合規要素為合規試點改革貢獻智識。對外而言,合規程序出罪還能憑借其刑事管轄權的既判力規則,幫助企業規避海外經營風險,有利于維護國家的安全和利益。因此,結合少捕慎訴慎押政策的價值取向以及案例經驗,我們有必要構建起“前期-中期-后期”具有遞進關系的中國式企業合規程序出罪方案。本文僅就少捕慎訴慎押政策如何引導合規程序出罪路徑作了初步探索。合規程序出罪是一套全面且完整有效的體系,一些制度諸如企業緩刑制度、行刑互認機制等尚有探索的空間。無論如何,我們正在形成一個不容推翻的共識是:盡管公權力介入公司監管的歷史是被反對聲音塑造的,可是毫無疑問,它正在對公司行為的規則和許可予以加強和擴大,并伴隨著一種誘使公司遵守規則的策略,這種策略不是通過命令和控制,而是通過協商和談判。
注釋:
①筆者主要強調被追訴人不僅需要簽署大量的司法文書,還要盡可能地在司法機關和律師多重問話時讓自身的話語輸出保持一致,且在認罪認罰程序中,一旦判決生效,就要放棄上訴權,否則面臨檢察院抗訴,致使“上訴不加刑”原則的保護效力失效。
②《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95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逮捕后,人民檢察院仍應當對羈押的必要性進行審查。對不需要繼續羈押的,應當建議予以釋放或者變更強制措施。有關機關應當在十日以內將處理情況通知人民檢察院。”
③據統計,1999—2019年我國刑事訴訟中案件批捕率仍近80%,全部案件羈押候審人數超過50%,每年有上百萬人在羈押狀態下候審;這一數字盡管在2022年政府工作報告中顯示有所下降,分別為不捕率43.4%,訴前羈押率26.7%,可是與英美國家相比仍然較高。
④其實西方國家在中世紀刑事審判中便有保釋制度。一般而言,除非涉及死刑或政治性重罪案件,官方不會以羈押為主要強制措施,這是因為:第一,被告人受良心原則約束,如果認罪就作為控方證人,宣誓后應當及時揭露案件事實,法官也就不必為獲取口供采用如此嚴厲的強制措施;若不認罪,獲取口供的方式為刑訊制度,而這也只是為了使其認罪而非獲得口供。第二,那時通常是了解有關案情的人擔任陪審團成員,也就是作為證人出現。對于陪審團而言,被告人的角色在于只需認罪使陪審團豁免血罪責任,而非起到實質性證明的作用。
⑤關于刑事程序慣性的有關分析和例證可以參見鄭曦的論文“刑事訴訟中程序慣性的反思與規制”,發表于《中國法學》2021年第3期。有學者認為刑事對物之訴是中國刑事訴訟的基礎理論之一,且具備獨立的理論品格,參見陳瑞華的論文“刑事訴訟基礎理論研究的若干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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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曲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