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銘：充滿活力和激情的夢境

張桂銘離開我們十年了，翻開他留下的那一幅幅畫作，又重新看了一遍，感覺還是那么松弛、靈動、鮮活。

我感覺他好像還在我的身邊。我和他一起去看展覽、一起參加研討會、和他一起到各地采風；我時常想起和他在一起討論繪畫、交流心得的情景，他的音容笑貌也常常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

張桂銘曾經擔任劉海粟美術館執(zhí)行館長，主管展覽、收藏以及其他日常工作。那年去劉海粟美術館參加一個國畫展的開幕式，作者是其他省市的知名畫家。開幕式后，他拉我到展廳討論那個畫家的一幅畫，不是評論那個畫家，而是就畫論畫。我們談到了中國畫的筆墨、造型、視覺、形式、意境、情趣等等；我們談了一大段對繪畫筆墨的理解和認知。

張桂銘說：“所謂筆墨，是毛筆以書寫的方式勾勒的各種形象，或山水、花鳥、走獸、人物等；這種書寫方式的勾勒，產生了不同的筆墨。”他認為：“每個畫家都有自己對書寫的認知，故而在宣紙上有各種不同的表現(xiàn)，而形式則是對自然事物處理和描繪產生的各種搭配、組合。中國畫博大精深內涵很深，必須沉下去研究，才會有收獲。”

我接著他的話，認為視覺也非常重要。視覺能見的形象是你創(chuàng)造的圖式造型；這種造型連帶著筆墨，從而和意境也有極大的關系。我覺得我們的交流，好像既是我們的認知，又好像是在談論張桂銘他自己的畫。

我說：“中國畫千年來的視覺處理雖說是大同小異，然情趣、意味、境界等卻是歷代大家所追尋的，展子虔、范寬、荊浩、董源、巨然、李成等在山水上創(chuàng)造了圖式、形象，在筆墨上開啟了新的篇章；而后倪云林、王蒙、黃公望、王希孟、沈石田等等又在原有的圖式上做了筆墨的改良；自古至今，花、鳥的產生，發(fā)展亦如同山水畫。從黃筌、徐熙、林良、陳淳、徐渭，到王冕、惲壽平、吳昌碩、齊白石等等，一路傳承一路變化，各種樣式，其蘊也深，中國畫歷史可謂久遠。”

此時，他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話：“一定要不一樣，不一樣才有發(fā)展。”

理論對繪畫有指導作用，而張桂銘則是實踐型的畫家。他不斷地挑戰(zhàn)自己，不斷地在宣紙上進行操練。在他不斷的實踐中，張桂銘先生中國畫的構圖、線條、色彩、形式等等，具有了很高的識別度。

我想，張桂銘其內在的是筆墨語言，其核心是線條形式，而視覺是“西式”的。猶如“三明治”，在線條中夾著紅紅綠綠的色塊，形式感非常強；又好像是“披薩”，在一片墨塊上撒上黃的、紫的顏色，與中國傳統(tǒng)的“包子”拉開了距離。張桂銘先生的中國畫中的線、色、組合，營造了耐人尋味的情趣，構筑了充滿想象的意味，表現(xiàn)了達觀悠遠的境界，蘊藏了天真、詩性的靈魂。

有一次我去北京，參加畫家石禪在北大演講廳的畫展。在研討會上，北京那些年輕的評論家談了許多漫無邊際的理論，指出這個問題，抨擊那個建議，其中有幾個還說他們現(xiàn)在也畫畫，我忍不住說：“希望他們把畫拿出來看看，也讓大家評論一下。”張桂銘平時在會上一般不說話，而這次卻馬上呼應我，操起家鄉(xiāng)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評論要點必須到位，不能空對空，不然便是空洞的理論。”不知道北京的評論家是聽不懂他的紹興普通話，還是無言應對，竟然都沒了聲音。

張桂銘的畫，其精神內核傳承了中國畫的筆墨，他變化了視覺，匯集多種形式而特立獨行。這種改變了的形式，前不見古人，然而，他的畫又繼承了中國畫內在的核心，他的畫是有骨骼的，是隱藏在視覺背后的中國畫的筆情墨趣。縱觀中國畫的一路發(fā)展，張桂銘先生的畫悄然無聲地告訴我們，中國畫從傳統(tǒng)出發(fā)，形式是多樣的。他那種自我的追求、在繪畫上的表現(xiàn)，像是中國畫傳統(tǒng)長河中涓涓流淌的江水，不緊不慢，卻是流暢；又像是海浪沖擊著的礁石，濺起了一粒粒水花，披滿陽光而大放異彩。

張桂銘先生的畫風格獨特，結構松而不散、色彩艷而不俗、形式新而有個性。他的作品結合了多種風格，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響；他的畫像是西方街頭藝術的多彩涂鴉，又若形式主義與表現(xiàn)主義的結合，并吸收了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各種表達。那種視覺的沖擊力，帶我們走進一個充滿活力和激情的夢境。

我想起2009年我們一起去意大利進行文化交流，上海電視臺也派出了一個攝制組進行追蹤拍攝、報道。回滬后，上海電視臺拍了一個十幾集的紀錄片《激情穿越意大利》。我和張桂銘在同一個組，朝夕相處，交流機會很多，在片中，我們就有許多對于繪畫的論述。張桂銘非常喜歡逛意大利的古董店，對于那些有形式感的器皿特別留心，反復揣摩、品味。我發(fā)現(xiàn)，張桂銘喜歡的那些東西，和他的畫總有一些聯(lián)系。

我們坐在一個古堡的石階上交談。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他的花鳥變法如此，山水、人物可否依此法類推？我談了自己的想法：我認為，山水、人物或人體等題材，很難如同花鳥被打散、肢解、再重新組合。就好像是烹飪，有的食材可以“濃油赤醬”燴制，有的卻只能“清蒸”或“煲湯”。他聽了若有所思，卻并沒有馬上回答，我知道他有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故而，關于張桂銘作為華麗轉身的畫作，還是花鳥題材的為多。

我和張桂銘在意大利有共同的體會。托斯卡納地區(qū)的風景和黃山、天目山的景色，氣韻不一樣，有中西的不同，如何以東方的審美去分割景物，著眼點在什么地方，從何處下手？就此我們談到米羅、馬蒂斯、畢加索、立體主義、表現(xiàn)主義；談到中、西方藝術各自的取向，其中的形式、構成、色彩、線條等等，都能找到它們的交融點。東、西方對表現(xiàn)的理解，和各種不同的理念，以及審美的落點，都有地域文化的支持。我們在烏菲齊美術館看了波提切利的作品，談到“線”的運用；看到米開朗基羅雕塑中“線”的力量。若是仔細觀察研究，張桂銘畫中的線，亦有雕塑的味道。

張桂銘早先從事人物畫創(chuàng)作，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而后，他漸漸從浙派人物中走出，旨在創(chuàng)新，崇尚簡約，摒棄了造型中的繁文縟節(jié)，幾筆線條寥寥勾勒出人物的神韻。那種灑脫的態(tài)勢、意象的趣味，像是梁楷的布袋和尚、貫休的達摩；還有清代在繪畫史上被劃入揚州八怪的黃慎，那些放松的線條，和既有傳統(tǒng)又有自我的造型方式，給了張桂銘很大的啟發(fā)。他的那張《八大山人造像》非常成功，他畫八大山人和背景所用的蕭疏線條，逸筆草草，已經明顯看出脫離了浙派人物的表現(xiàn)；他還畫過魯迅，畫面中魯迅拿著一支煙，悠然地看著前方，線條很松很傳神，線條流暢很到位。我覺得，張桂銘的那些人物畫，是他探索中國畫發(fā)展走出的一條新途徑，同時也是為他的花鳥畫創(chuàng)出一條新路所作的準備。

千百年來，從展子虔、黃筌、徐熙、荊浩、范寬……到黃公望、倪云林、八大、石濤、吳昌碩……無論是山水還是花鳥，那些美術史上的大家，猶如長河源遠流長，不斷地往前流動。中國畫傳統(tǒng)從他們那里走來，作為構圖，或曰章法，傳統(tǒng)的畫法生成了許多約定；作為色彩，或曰敷彩，亦有長期的延存和沿用。然而，時代賦予了中國畫家新一輪的探索、創(chuàng)新。或為打破原有的規(guī)范，用枯、濕、濃、淡之筆墨，來一個全新的水墨潑灑；或為行中國的中庸之道哲學，從花鳥發(fā)枝、撇蘭、勾梅等開始，作筆墨上的改良。

在這種勢態(tài)下，作為畫家的一份子，張桂銘的華麗轉身非常有意義。他首先革新的是構圖、章法，他打破了傳統(tǒng)的觀念，用一個全新的方式展示自己的獨特，在中國畫傳統(tǒng)的發(fā)展上，大大地朝前走了一步。張桂銘之所以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花鳥畫家，是因為他作品的構圖、形式、畫法、繪畫的語言；是因為色彩、線條、圖式、畫面的處理。他綜合了中國畫傳統(tǒng)的線條、色彩和筆墨，首先在經營位置上來了一個大變化，他打破了維度空間，在平面上制造筆墨的矛盾。比如枯、濕的對比矛盾；比如曲、直的節(jié)奏變化；比如原色、灰色之間的協(xié)調。枯、濕，曲、折，原色、灰色是相沖的，但是如果處理好了這一對對矛盾，繪畫藝術的亮點就產生了。或許，張桂銘對于中國畫傳統(tǒng)發(fā)展的貢獻也在于此。

張桂銘的繪畫形式語言，夸張而不逾矩，變形而不失態(tài)，他的畫有很強的識別度，只要一過眼，便能識別。他不拘于物的原本色相，若畫一朵花、一片葉，可以比原物更加鮮艷，更加強烈；他筆下的花、枝、藤是變形的，既來之于自然，又不同于自然，這同樣是一種夸張。他的色彩來自民間藝術，又借于西方的色彩構成，并善于將強烈對比的調性，在紙上得以和諧地統(tǒng)一。

張桂銘作品的線條自然簡潔、流暢優(yōu)美、明快大氣。他的線條在平面上交錯，構成了立體表現(xiàn)的感覺；線要有力量、塊面要出神韻；線立其體、塊使線活、色提其神。其用筆從簡約中來，有起伏、有輕重、有緩急，此謂之節(jié)奏；其用筆猶如舞蹈，好似溜冰，俯仰欹斜、左右旋轉、不失平衡，意趣在其中。簡約數(shù)筆寫意者，貴不在其簡，而貴在簡之外，寫出無限的宇宙物情、人間事態(tài)。此種的簡乃最難，為簡而寫簡，不足立于畫道之林。張桂銘作品的至簡，立于自由散脫，得其節(jié)奏、掌其平衡、不斤斤于傳統(tǒng)，而未嘗不與古人相通。前人論畫云：“加一筆太多，缺一筆太少”，意在論述簡約的重要，張桂銘的作品，筆雖簡約，卻筆筆派上用場。他生活在筆墨理想之間，靜觀靜修，同時心懷童趣，意入情韻。

在張桂銘家鄉(xiāng)紹興的藝術館里，掛滿了他的畫作。看張桂銘畫牽牛，形求其簡、花作圈留星狀，葉不勾卻變幻出不盡的情韻。一朵朵嬌花，勃勃生氣立在藤葉上，鮮明、單純，遠遠看去，如一幅簡潔而有變化的圖案。生活中的牽牛花，不正是給人以這種印象嗎？他變其形、異其色，正欲表達這種感受。他畫葫蘆的線條“亂”而不亂，得到的是節(jié)奏，這看似簡單的組合，卻蘊含意味。繪畫講的就是趣味，而張桂銘先生的線條，表現(xiàn)的就是趣味。

畫山水有境界，畫花卉翎毛，何獨不然？畫須得有生氣、有天趣、斯有境界，舍此皆非上乘。畫花卉忌板、畫魚鳥忌呆，畫須得生動，動是契機。能“動”方才能“生”，生者，生機天趣也。張桂銘畫荷花、石榴等，同畫牽牛一樣，夸張變形、主觀異色，亦可謂拙味無窮、生趣盎然。

張桂銘筆下的花、鳥筆墨大方、造型拙樸、不浮不滑，常有不著意之奇，卻乃是真奇；眾多花卉看似平淡之外，而透出真情。真奇、平淡之外須有物，此“物”乃不著意、平常心也；所謂弦外之音，則平淡自不平淡，境界全出也。他的藝術給了我們筆墨、圖式、構圖、色彩等等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