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龍：小男人不一定是貶義，大男人也不一定是褒義

去年末，一部《繁花》大火，上海籍演員陳龍也因為劇中“陶陶”這個角色備受關注——甚至很多人第一次意識到，這個濃眉大眼剛正威武總是演將軍好漢的演員，是個上海男人。“是個上海小男人。”陳龍笑著糾正，說，《繁花》之后太多人問他這樣的問題，如何成功“轉型”演好這么個“上海小男人”的？“其實不用‘演’，我就是啊。如果說體貼妻子，照顧家庭，審時度勢，自知之明，量力而行……這些品質會被稱作‘小男人’的話，那我覺得，‘小男人’不一定就是個貶義詞，而與之相反的‘大男人’也不一定是個褒義詞。”

雖然自覺本色，但在陳龍看來，能拿到陶陶這個角色也是非常意外的。事實就是，他的熒幕形象一直很有“局限”，因為本身的“正氣”長相，他總是被導演選中去飾演“大男人”的形象——《真空愛情記錄》里熱情陽光的楚崢巖，《瑯琊榜》中英武正直的蒙大統領，《新水滸》里幾拳頭打死老虎的武松……而同質化的角色也反過來“塑造”了陳龍，讓人覺得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所以，當第二次去《繁花》試戲，王家衛導演問他“你能不能試試陶陶”的時候，已經做好功課非常熟悉小說的陳龍很是意外，這是個他從未想過的角色。意外之后緊接著的就是驚喜，因為他相信王家衛導演的眼光，也很愿意發掘自己的更多面，“我可以試試”，于是就有了現在我們看到的那個依舊濃眉大眼卻充滿市井氣的黃河路海鮮老板陶陶。

“從未想過有一天，方言會成為我的優勢”

直到被選定出演陶陶，陳龍在《繁花》經歷了四次試戲，“每次都長達10小時，我覺得跟實拍沒什么區別。”以至于后來他也想開了，哪怕最后沒有被選上，自己也算是跟王家衛合作過了。就在這樣松弛的狀態中，陳龍得到了陶陶這個角色，他對此非常驚喜和感恩。

“有一次在片場，我對王家衛導演說，如果不是您定死了演員必須會說上海話這一條，陶陶這個角色肯定輪不到我來演，王導戴著墨鏡笑著不響，但我知道他是認同的。”陳龍說，這不是他妄自菲薄，畢竟“每個演員都想拍王家衛的戲”，而全中國這么多比自己更有名氣更有實力的演員，“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方言會成為我最大的優勢。”

事實證明，王家衛的堅持非常正確，全滬籍演員+全程上海話對白，讓《繁花》原汁原味，最大程度地還原了原著的氛圍感和腔調，展示了真實靈動的上海市民生活圖景，紅遍全國——方言沒有成為它的局限，反而成了它的名片。“在拍攝的過程中，我每一天都更慶幸自己得到了這個角色、這個機會。”隨著角色的深入，陳龍愈加感受到《繁花》對上海、上海人、上海文化的描述和刻畫是如此深入和動人，“這樣的一部作品，我作為一個上海人，如果不能在其中做點什么，那該有多遺憾啊。”

《繁花》所反映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上海，正是陳龍的少年時代，而且這個身份證開頭“310103”的少年，就住在現在已經消失在上海版圖上的盧灣區。“那些街道、店鋪的名字，伴隨著我的成長和日常，非常熟悉，我現在也會和媽媽偶爾去小時候的老街看看，每次走過都會想起小時候的事，吃過小紹興白切雞，去過的外婆的家。”而在陳龍的少年記憶中，那時候，“陶陶”這樣的人比“寶總”常見得多。“我的叔叔就有類似劇中的經歷，30多歲對未來非常憧憬，覺得處處充滿了機遇，他就把國企的工作辭掉，下海做生意了。”在陳龍的記憶中，叔叔的朋友中就有很多“陶陶”，好像也沒多大的理想，但是生活也過得挺好，到哪都混個面熟，和誰都能吹吹牛搭搭訕，一群朋友吃吃喝喝，好像整天也不用回家。所以，輪到自己來演陶陶的時候，陳龍甚至覺得頭發一吹、項鏈一戴、大哥大一拿、上海話一開，都不用怎么醞釀情緒，就一秒入戲了。

“與其說是我在演陶陶，不如說是陶陶讓我找到了自己。”陳龍感慨，現在大家都知道，拍完《繁花》最后一個鏡頭時，他特別失落不舍，念叨著“陶陶要離開我了”，王家衛導演對他說，“你放心，不會的，因為你就是陶陶。”這自然是導演的認可，但也是陳龍最深切的感受。因為演了太多大英雄的角色，有時候不知不覺中，自己就進入了一個安全區，導演也愿意找他來演這類角色，自己也覺得合適，“因為你往那兒一站，就對了，怎么演都不會出錯。”

但陶陶這個角色不一樣，在演的過程中，他一方面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如，“片場里無論開拍還是休息大家都說上海話，有點鬧哄哄，有點‘小十三’，一幫人哇啦哇啦開上海話，就像回到小時候的生活場景，一些可能我自己都已經忘記的、在成長過程中被漸漸拋開的小性格也好小動作也好，仿佛一下子都回到了我身上。”但這份自如同時又是危險的，因為脫離了自己演戲的經驗，“平時說普通話演戲，是‘表演’；這次說上海話演戲，是‘生活’。所以我會很懷疑自己，完全不知道演的感覺對不對，因為狀態不是在‘演’啊。”對此，陳龍的應對就是百分百相信導演，對錯交給他，自己只負責做陶陶該做的事，說陶陶該說的話。

“不崩潰，很享受”

《繁花》的拍攝跨越了三年，這很奢侈，也很“王家衛”，同時也需要演員“賠上”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可對于陳龍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對我們演員來說，這是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我們都有很大的收獲。”他表示，多來幾條、補拍、重拍都算不得什么。“王家衛導演對戲的要求是不會妥協的，如果他提出新的想法，提出重拍，說明：你還有提高的空間。”

事實上，網上關于王家衛導演“逼瘋”一眾影帝影后的段子層出不窮：比如梁家輝拍《東邪西毒》，拍了三年半也不知道自己角色的劇情；比如梁朝偉拍《阿飛正傳》，被NG到崩潰回家邊拖地邊哭；比如章子怡拍《一代宗師》，每次去片場都驚恐萬分不知要面對什么……拿這個問陳龍，他笑得很開心：“不崩潰啊，很享受啊。”

當然不是王導變了風格，而是這次王導的極致琢磨大法，恰恰幫這群滬籍演員打磨掉了片場多年裹上的層層人設外殼，以鄉音鄉情為契機，讓他們找回了最真實的自己。“我和唐嫣私下聊天，都覺得對方在這一次的拍攝中仿佛變成了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確實，唐嫣的熒幕形象永遠都是又美又仙，陳龍的熒幕形象永遠都是又正又勇，可這一次，他倆變成了咋咋呼呼的汪小姐和嬉皮笑臉的陶陶，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真實動人。“這就是王家衛導演的厲害之處，這三年他把‘陳龍’完全摔碎了，再一片一片撿起來重組成了‘陶陶’。這個過程很辛苦，但我感覺很享受，這是個漫長的自我審視，我覺得很久沒有這么看清我自己了。”在“碎片”重組的過程中，一些久遠的記憶，一些在成為“更適合市場的演員”的過程中被刻意消減的性格或者特質，又一次被記起和重新看見，這讓陳龍找到了更多的自己。

“經過漫長的磨合，我自己的感覺是，王家衛導演想要的，就是你最‘不演’的部分，這對習慣了‘表演’的演員來說一開始真的有點難。”談及如何才能順利過關，陳龍面露苦笑：“可能在某一場戲某一個時刻，你在一遍又一遍被導演說‘感覺不對再來一條’的時候，干脆心里一狠，‘橫豎橫’了，隨便吧，不管演技了，不要形象了，就這樣了——這時候拍的那一條，反而就過了。”過了之后再回味，那一刻的“狠”，何嘗不是內心最深處的“真”，而當這樣的狀態越來越多的時候，陳龍的感受是越演越沉迷，越演越享受。

這讓我想到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一幕：陶陶充滿不甘地對寶總喊，“翅膀我有的呀！飛得掉么我？”音樂響起，趙傳的《我是一只小小鳥》，陶陶一抬頭，已紅了雙眼。現在聽到陳龍講這些，我很想知道在拍這一幕的時候，他透過陶陶，看到了怎樣的自己。巧的是，陳龍自己也對這一場戲記憶猶新，“那一刻的心理狀態其實非常復雜，這場戲拍了很多遍，從天黑拍到天光泛亮，其實我自己感覺之前有很多條應該都可以了，但王家衛導演還希望我再試試。我就覺得有一點崩潰，有一些無奈，也有些不忿，也有一點對自己的恨——戲里陶陶的，現實人生里自己的……”那一秒萬般情緒涌上心來，陳龍說，眼眶自己就紅了。

“我不會往回走了”

拍《繁花》的三年，陳龍被重塑的不只是表演。“在我的記憶里，好像大概有二十多年了，我幾乎沒有超過半年都待在上海的時候。”而因為《繁花》，陳龍踏踏實實住在了上海，每天去片場拍戲12個小時，凌晨或清早回家，碰到孩子正好要上學了，就送他們去學校再回家睡覺。雖然晝伏夜出，卻也有出有歸，就像普通人上班下班一樣，“時間長了慢慢就開始反省，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有家庭有責任，對我而言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陳龍的第一個孩子3-6歲的成長過程，他幾乎都沒有參與，因為常年在外拍戲，“每次回家看他都長大了很多，卻也覺得是正常的”；而這次長居上海拍攝《繁花》，他幾乎是日日相伴著第二個孩子的成長，“這才知道，在老大身上，我錯過了那么多——而那些錯過的每分每秒，都再也無法挽回了。”

錯過的不可追回，但生出了不一樣的心境，便發現自己可以做更多。這幾年，陳龍和太太資助了三四個貧困學生的學習和生活經費，“從小學開始的，今年她們都要考高中和大學啦。”陳龍一臉老父親的驕傲：“雖然從來沒見過，但我們一直通信，也一直收到她們的成績單。我答應了她們，等考上了自己目標的學校，就和她們見面慶賀。”除了助學，他還把眼光投到了環保公益上。陳龍和胡歌、劉濤曾一起做了一檔綜藝，《一路前行》，節目十期，三個老朋友一起越過高原、爬過冰川、看過草原、進過沙漠、潛過海洋，最終回歸日常生活，在對不同環保議題的探討中，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

其實最先做環保公益的是胡歌，做了十年，這引起了陳龍的好奇：“你每年都去做這個，到底是在做什么？”彼時從來不參加綜藝的胡歌正想著要通過一檔科普性質的節目，把環保和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推廣給更多人，于是便拉了他和劉濤一起，開啟了《一路前行》。他們從上海出發，在高原、沙漠、雨林中直面多種自然環境問題后，在節目尾聲回到城市，把一路上學習到的環保知識運用在具體的生活場景中，關注食物浪費、過度包裝、垃圾分類等觸手可及的環保議題。胡歌前往老港再生能源利用中心，在那里可以用數據直觀反映垃圾處理末端的回收利用情況；劉濤登上高鐵進行“京滬線垃圾分類觀察”，用語音播報的方式向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普及垃圾分類的必要性；胡歌和陳龍還成為“食物銀行”里的一日志愿者，參與月餅回收分揀工作。

這一次的公益行讓陳龍這個環保學習者和新人非常震驚，讓他印象最深的是在西鼓島“撿垃圾”，“你根本無法想象，在這個想象中應該純凈美麗的無人島上，我們仨撿垃圾就撿了好幾個小時。”經過無數次的彎腰、起身之后，身前擺著十幾個填滿垃圾的麻袋，可是一回頭，“就像沒撿過一樣，大量塑料垃圾遍布沙灘和島嶼，真的那一刻挺崩潰的。”

在沒有人類活動的小島上為何會有“撿也撿不完”的垃圾？也是在這片海域，他得知一年中被人們救助的擱淺鯨魚、海豚大約有100多頭，然而成活率只有1%——大多死去的魚類胃里都有塑料垃圾。這讓陳龍沉默，也讓他深思，更讓他理解了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能讓好兄弟胡歌被牽扯十年。“我覺得環境問題真的需要被更多人知道，我決定從今年開始也會每年都進行環保公益行動，不光我自己，我也會帶著我的孩子們一起。”

一部《繁花》，讓陳龍收獲了“陶陶”，也挖掘到了更加多面的自己。談到未來，他說：“就覺得要對得起王家衛導演的這份禮物吧——他帶我看到了一片新的天地，讓我看到了表演行業更高更遠的風景。之后我希望可以找到同頻共振的合作者，一起沉下心來打磨出像《繁花》這樣高質量的作品——我不會往回走了，我希望遇到更多的同行者，一起往前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