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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xiāng)之路

2024-05-27 00:00:00陳偉
大理文化 2024年5期

陳偉,90后,作品見《廣州文藝》《青島文學》《山東文學》《安徽文學》《邊疆文學》《滇池》《鹿鳴》《百家》《詩詞報》等文學雜志,獲第十一屆滇池文學獎,有作品被《海外文摘》等選載。

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因此走出了這迥異的旅途。

——羅伯特·弗羅斯特

異" 鄉(xiāng)

有個作家說我具有做小說家的潛質(zhì)。他說我把自己的經(jīng)歷用小說的語言敘述出來,我就能當小說家。說這話的作家就是寫小說《異鄉(xiāng)》的作者陳春水先生,而我就是他小說《異鄉(xiāng)》的主角音拾。我不甘心只做陳春水先生筆下的主角,我覺得他無法完全能陳述我對異鄉(xiāng)這一主題的看法,在逃離他小說創(chuàng)作出的那個自己后,我也開始了自己小說《異鄉(xiāng)》的創(chuàng)作。我的小說里主人公趙云舒也是一個小說家,她估計也不會滿意我對她的理解,在我寫完《異鄉(xiāng)》后,她肯定也會拿起筆寫一個關(guān)于“異鄉(xiāng)”的小說。

偏" 安

這些年大部分時光我都在偏安這座小縣城度過。偏安縣距離子莊市區(qū)有一百二十公里。偏安以聚奎閣為中心,圍繞著聚奎閣展開建設(shè)。聚奎閣是按鐘鼓樓的樣式修建的,已經(jīng)有一千六百多年的歷史。聚奎閣有著無限的神秘,很多人到這里都會俯身下跪,臉上充滿感激之情。我從陳春水那里知道了聚奎閣的秘密。聚奎閣下面有口千斤大鐘,壓著兩條白龍,一旦大鐘損毀,兩條白龍復(fù)蘇,吐露口水,就能把整個偏安城給淹沒,到那時偏安就成了一座水城,鋪天蓋地的水將會使這里的生命失去氣息。為了鎮(zhèn)壓白龍,聚奎閣頂部設(shè)計像塔,具有震懾作用。聽陳春水說,夜深人靜時,在聚奎閣用心傾聽,能聽到水流的聲響,伴隨著風鈴的清幽,會有一些冷颼颼的感覺。聚奎閣左邊一百米的地方,有名為“異鄉(xiāng)人的國度”的酒吧,是偏安縣最不熱鬧的酒吧。這家酒吧的老板就是寫小說《異鄉(xiāng)》的作者陳春水先生。說到酒吧,偏安有六家,除了“異鄉(xiāng)人的國度”生意冷清外,其他五家生意都很紅火。其他五家酒吧都有妖嬈的鋼管舞,都有撕破嗓音的流行音樂。“異鄉(xiāng)人的國度”里我們最熟悉的場景,是一個中年男人抱著把吉他唱民謠。時不時會組織偏安的異鄉(xiāng)人搞詩歌朗誦、行為藝術(shù)等。我們從來不朗誦歡快的詩歌,這里最受歡迎的就是孤獨的句子。一群人喝著啤酒,在微醉中朗誦孤獨的詩,談?wù)撝陋毜脑掝},都是異鄉(xiāng)之客,有幾分文藝、幾絲沉重、幾許荒涼。經(jīng)常去“異鄉(xiāng)人的國度”的朋友都是同一類人,彼此了解,但難以成為朋友,他們太孤獨,主動遷就從來不是他們的作為。

我叫音拾,陳春水小說《異鄉(xiāng)》里的我。我就是在這個酒吧認識了陳春水,同時認識了我寫的小說《異鄉(xiāng)》里的女主人公趙云舒。聽說趙云舒是陳春水的情人,而陳春水在北方聽說有一個女人一直等著他,那個女人叫做藍語,我從來沒有見過藍語,但是聽云舒說,我和那個北方的女人長得很像。我很喜歡陳春水彈奏那曲《關(guān)憶北》: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解釋了我的一生。云舒告訴我那個叫藍語的姑娘長得像鄧麗君。我離開異鄉(xiāng)人的國度,大腦里總是盤旋著那句歌詞:你我山前沒相見/山后別相逢。坐在聚奎閣,聽著水流咕嚕的聲響,我多想潮水漫來,把我?guī)ё摺N夷贸黾埥恚寥チ搜劢堑臏I,走在老城區(qū)的燈光里。偏安的老城區(qū)是古代建筑,配上昏黃的燈光,像老上海,像文靜的被遺落的妻子;新城區(qū),都是高樓,商人們貼著花哨的宣傳標語,像剛認識的熱情洋溢的情人。

偶" 然

我叫陳春水,實際上是個沒有春天的懦弱男人。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希望,我不想成為大多數(shù),但我深知我已經(jīng)成為大多數(shù)了。這個事實像宿命般降臨在我的命運里,這輩子已經(jīng)沒法改變。我出生在白詩鎮(zhèn),那里住著我的親人。直到高中我才離開白詩鎮(zhèn),到偏安去讀書。到了偏安后,我覺得白詩鎮(zhèn)和偏安相比,單調(diào)、乏味,簡直就是一條落魄的街道。在偏安,只是冷飲我就有十幾種選擇,在白詩鎮(zhèn)我永遠只有一種選擇。那時我的夢想是要離開白詩鎮(zhèn)到偏安生活。

多年后我得償所愿在偏安生活下來,以為會活得特別精彩,實際上我的酒吧生意冷淡,快要倒閉的樣子。我的生活一塌糊涂,頹唐得很。我早就厭倦偏安這座小城,厭倦了自己。活著還不愿意死去,大體原因是沒有膽量。在偏安生活五年后,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異鄉(xiāng)人,沒有歸屬感,沒有一個交心的友人,我留戀起一百公里以外的白詩鎮(zhèn)。我此刻想在白詩鎮(zhèn)建個四合院,四合院里擺上各種植物,常年綠色植物占大部分,我住在那個四合院里,全年都和綠色相伴,感覺不到四季的變化,更感覺不到自己的衰老。

相比白詩鎮(zhèn),我對北方的思念更為嚴重,我的大半心思都在對北方的記憶里。北方那個陪伴我多年的姑娘,那個我決定一輩子陪伴的姑娘,現(xiàn)在還好嗎?多年以來,我對北方那座小城的熱愛勝過世間的任何地方。我著手寫一篇關(guān)于白詩鎮(zhèn),偏安,北方小城的小說,名字叫做《異鄉(xiāng)》。我一遍遍地回憶過去,整理那些日記,彈奏熟悉的旋律。我無法下筆,很多記憶你覺得應(yīng)該把它寫下來,可是你想寫的時候,卻覺得什么也寫不出來,感覺所有你想的東西,都在語言中消退了。直到在偏安音拾的出現(xiàn),才觸發(fā)了我寫下第一句話的靈感。

音拾和這里所有人都不像,有些合乎我對北方故人的想象,又有些像文學名著里的新女性。她的出現(xiàn)讓我逐漸忘了北方。她一個人來到我的酒吧,手里拿著一本《金色筆記》,長發(fā)及腰,她點了洋酒,一盤涼拌土豆。我此時在彈唱海子的《九月》,她瞟了我一眼,喝了一口酒。我一眼就看出了她與偏安我所見到的那些女人不同。我早就討厭了偏安人的那種普通。偏安人很自傲,以為生活在歷史悠久的古城里,享受著自由而溫暖的陽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跳著廣場舞唱著大合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偏安的陽光,空氣,確實很好,可這里的人卻不怎么長命。其實偏安只有一些古老的土木屋子發(fā)著朽氣,毫無藝術(shù)水準的對聯(lián),一些自以為大師的畫家。她喝了一大口酒,抬頭看著我,向我走來,嘴里說:“再唱一遍《九月》。”

我想她一定喜歡海子,喜歡遠方的草原,喜歡一些溫暖的事物。

她退回到座位,閉著眼睛,等待著我的音樂。

“異鄉(xiāng)人的國度”閃著亮光,酒吧里就我,還有穿著奇異衣服的女人。

《九月》重復(fù)了三遍后,我停止彈奏。調(diào)制兩杯“粉紅佳人”來到這個奇特女人身旁。

“姑娘,我請你喝酒。”我說。

她看著我的卷發(fā),還有手上戴著的藍眼睛,接過了我遞給她的酒。

“你喜歡九月……”我說。

“我以前有一只非常聽話溫順的橘貓。它來我們家的時候剛好是九月,那段時間我一直在聽周云蓬的九月,所以我給它取名九月。誰知道它死的時候也是在九月,那時我在越南,家里人居然不帶它去看病。我把錢打給他們,他們都不帶它去看病,眼睜睜地看著九月死在九月。在我的親人眼里不值得花錢去給一只貓看病,認為死了一只貓,再養(yǎng)一只就是了。因為九月的死去,我和親人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一聽到這首詩,這首曲,我就會想到九月。”她說。

“假如是我,我一定帶那只貓去看醫(yī)生。”

她扯了我一眼。“海子活不過二十五,可是他卻能永恒。像我這樣的人,活得越長越是毫無意義。我三十歲后,就覺得精神死了,人的身體也快死了。活著只能證明自己是多么的平庸。”

“聽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子莊市的人。”她呵呵笑。

“可笑吧,我從小出生在子莊市,可是為了一份工作,為了能養(yǎng)活自己,我來了偏安。我從小就覺得子莊市落后,閉塞,告訴自己一定要走出子莊市,去上海,去北京,甚至出國,如今我卻來了比子莊市落后幾倍的小城,說句實話,我的腳踏入偏安的第一步,我就很討厭這個地方,如今我更討厭這個地方了。這里沒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這里就注定失去了精神的世界……讓我的理想、青春、熱情、追求、思維統(tǒng)統(tǒng)沒有光亮……”她說。

她舉起我調(diào)制的酒,飲了一口。她的觀點讓我突然想到了這些年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簡直可以說是荒廢,完全對不起自己的青春。從蘭州回來以后,我一直不能適應(yīng)偏安,這里人的盲目自信讓我覺得世界變得更小,更為邊緣,我在偏安只是個逃避現(xiàn)實的懦夫。

“從今天以后,要是我能成為你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榮譽。”

她說:“算了吧。你只是口是心非,我怎么可能成為你的朋友,你世俗的人罷了。”

“以后你就知道了。”

云舒來到了音拾的身邊。她穿著白色的傣族服飾,挎著一個燕子牌經(jīng)典款的包,纖細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細煙。

“老板這首歌是為你唱的。”云舒說。

“他不知道我姓什么。”音拾說。

“這算是偏安最另類的一個酒吧。比較文藝,經(jīng)常搞文藝活動,詩歌朗誦,人體藝術(shù),行為藝術(shù),都會來這里搞。我多次叫你來,你偏不來,一副清高的樣子。”

“這些人……懂什么詩歌。偏安就沒有人真正地熱愛詩歌,搞朗誦會也無意義,做做樣子罷了。”

“那你今晚為什么要來?”

“我是偶爾路過,剛好聽見莫名其妙的人在唱《九月》。”

云舒和老板打了招呼。音拾問:“老板叫什么名字?具體是做什么的?”

“老板叫陳春水。在白詩鎮(zhèn)租了一些山地種橘子,改天我?guī)闳タ此拈賵@。晚上他就來經(jīng)營自己的酒吧。他說取名異鄉(xiāng)人,是想讓偏安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聚在一起,把這里當作心靈的家。”云舒說。

我來到了她們的身邊,請她們兩個喝酒。我看了一眼云舒,她依然給我云淡風輕的感覺。

我給她遞了一支煙,然后給她點火。“你和這位女士認識。”

她說:“何止認識……”

音拾取出云舒的一支細煙抽了起來。我看著她吐露煙氣的感覺,那種憂郁把我迷住了。

音拾突然說:“這煙怎么也分細支和粗支的。”

接著我給他們講了關(guān)于聚奎閣的神奇故事。音拾聽得很入迷,不時地問我這傳說的真實度有多少,歷史上巨龍有沒有出現(xiàn)過。喝了兩杯酒后,云舒和音拾離開了我的酒吧。那一晚音拾走后,我一直在彈奏《關(guān)憶北》,很多事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讓我痛苦不堪。音拾的氣質(zhì)太像過去的我,自我的世界遠遠大于俗世的一切。我知道音拾是我在偏安最期待出現(xiàn)的那類人,她不僅可以拯救我的靈魂,還能給我在偏安活出不一樣的感覺。離別的時候,我約了她們下周三在“異鄉(xiāng)人的國度”里舉辦一次詩歌朗誦會。她們都點頭答應(yīng)了。

夜里三點,我關(guān)了酒吧,獨自走在偏安的街道里,昏黃的燈光照著我,街道寂靜一個人也沒有。我來到聚奎閣,靠在石階上,聽著咕嚕的水流聲,像極了兩個人在對話。我想要是今晚鐘裂了,白龍騰飛,偏安變成一個水城,把我淹沒。我變成一棵水草,讓音拾那條美麗的魚在我的身體里穿梭。我看著夜色,夜色猶如音拾的長發(fā),永不落幕。

盛" 宴

我走過偏安最大的廣場。路燈孤獨地亮著,廣場在極深的夜里安靜了,像是在休養(yǎng)生息的老人。我剛來偏安時租了一個房子,就在廣場的后面。天還沒有亮,偏安縣的人就開始來廣場爭位置,音調(diào)到最大,扭動他們的腿,屁股,還喊著口號,興奮得像剛出生的孩子。偏安最壯觀的時代廣場舞,晚上六點就如約開始,持續(xù)到深夜。廣場舞成了偏安人最好的娛樂形式,前些年跳廣場舞多為中老年女性,現(xiàn)在是連年輕男女都踴躍加入其中。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題為《廣場舞及小地方精神貧瘠及其他……》的文章,多次投稿,被報社退了,遺憾未能刊出。為什么偏安人那么喜歡廣場舞?其主要原因是廣場舞除了可以健身外,大家聚集在一起,還可以健心。因為廣場舞,誰和誰走在了一起,誰和誰關(guān)系曖昧,總是大家茶余飯后的話題。廣場舞已經(jīng)被偏安的人接受了,我卻為了躲避這個廣場舞,搬了好幾次房子,總想離它遠一些。

因拒絕廣場舞的緣故,我從五十五公斤到七十五公斤,只用了一年半的時間。云舒打趣我,叫我去參加廣場舞,體重肯定能降下來。她說完那話,我和她仰面大笑。在我心里,我寧愿胖死,也不會接受廣場舞。從我的體重我知道自己頹廢了,成了一頭可以宰殺的豬。很多人胖了,各種欲望就來了,我恰恰相反,我越胖,越?jīng)]有欲望。因胖我常常聯(lián)想到魯迅筆下那些發(fā)福的人。我知道人一旦胖了,那就證明他在逐漸死去。回到家里,我洗了澡,躺在床上,想起了音拾。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那種標新立異的想法,我堅定地認為她一定也是討厭廣場舞的人,她一定是偏安里和我最相似的人,未來她一定會把我當作她的知己。

我一直在擺脫母親對我生活的影響。我要向藍語證明,我不是我母親的影子,更不是一個有著十分嚴重戀母情結(jié)的男人。我期待著下周三的詩歌朗誦活動,我在構(gòu)思一首詩歌,我先取了一個標題叫作“異鄉(xiāng)”。音拾是偏安縣的公務(wù)員,剛好三十歲,已經(jīng)是副科干部,畢業(yè)名牌大學,研究生學歷,擅長小說創(chuàng)作,還會彈奏鋼琴,是極為優(yōu)秀的人。在偏安這樣條件的人很少,用不了幾年她就會成為偏安縣的主要干部。

周三的詩歌聚會,偏安愛好寫詩的年輕人都來了,我的酒吧熱鬧異常。我給大家準備了酒、水果。大家朗誦自己最近寫的詩,幾乎是寫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詩,還有人在贊美廣場舞,聽他們的詩讓我哭笑不得。唯獨音拾沒有朗誦詩歌,而是彈奏了一曲木小雅的《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她唱得輕柔,很悲傷。大家都聽得很認真。她反復(fù)唱著: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誰在夜間某處笑,無緣無故在夜間笑,在笑我/此刻有誰在夜間某處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誰在夜間某處死,無緣無故在世上死,望著我……她居然哽咽了,大家十分安靜。這是里爾克的《沉重的時刻》,是我喜歡的詩,如今被音拾演繹得如此傳神,當她唱完后,我們?nèi)抗恼疲瑸樗谋硌莺炔省?/p>

“你把里爾克復(fù)活了”。我來到她的身邊說。

“你知道嗎——我是一個黑洞。”她笑笑說。

“我給你朗誦一首我的新作,名字叫做《異鄉(xiāng)》。”我說。

我走上臺中間,開始朗誦我的新詩,目光久久看向音拾。

我試圖殺死鄉(xiāng)愁/爭取在異鄉(xiāng)里找到同類/你的一切滿足了我對/異鄉(xiāng)的想象——/怪異,陌生,新奇/細膩,文學,小資/野蠻,害羞,恐懼/病態(tài),另類;噓貓如命/毀滅我的是對原鄉(xiāng)的愛/毀滅我的是對異鄉(xiāng)的癡迷/我曾經(jīng)渴求這個世界上/存在異鄉(xiāng)和原鄉(xiāng)結(jié)合/——很好的女人——/退卻的語詞和熱情/讓我學會了放棄——/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可能放過我——/身——首:異鄉(xiāng)和故鄉(xiāng)/貓和狗啃死著我的軀體/背向大地 無家可歸/異鄉(xiāng)成了唯一續(xù)命的/——精神食糧——/死了的異鄉(xiāng)——

我的朗誦,也獲得了足夠的掌聲,大家喝酒,繼續(xù)狂歡,大家都你爭我來地發(fā)揮著詩情,今晚就是詩歌的盛宴,我們的主題不約而同地回到了“異鄉(xiāng)”。

我來到音拾身邊。她說:“你怎么知道我噓貓如命?”

“你忘了……你自己告訴我的。”我說。

她紅著臉,看著云舒在讀海子的《日記》。嘴里說:“你的詩寫得很好,我很喜歡,特別是那句,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可能放過我。”

“其實我們是同類人。”我說。

“真的嗎?改天我?guī)闳タ次业呢垺!彼χf。

“你和云舒是什么關(guān)系?”她問。

我臉唰地紅了起來。“你知道的,或許是朋友吧。”

“云舒和你不是一路人。”

“我想你是就行了。”

音拾的言談讓我著迷,她永遠像一只冷艷的貓。

那一晚我們結(jié)束活動,在我的號召下,一起來到聚奎閣,背靠著聚奎閣,手拉著手,一起聽水聲,聽兩條被困在鐘底下白龍的情話。我還會想到這里冒出一股巨大的水流,把我們統(tǒng)統(tǒng)都帶走。那么大海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就不用永遠地流浪。

離別的時候,我把那篇《廣場舞及小地方精神貧瘠及其他……》的文章,遞給音拾,希望她能抽空讀一讀。她說,叫我不要在她身上下功夫了,她和我也不是一類人,她是精神的黑洞,和她深交的人都注定要痛苦。她不可能一輩子在偏安。

回到家,我的世界被音拾占據(jù)著,痛苦和幸福并存。幾天后我收到了一篇文章《廣場舞及同類價值觀的討論》,我一口氣讀完了音拾的這篇文章,那些凌厲的觀念讓我很激動,更加堅定了音拾和我是同類人的信念。

虛" 構(gòu)

我參觀了音拾在偏安縣的住所。她住在一個公租房里,我進去的時候,一只蛇貓朝我發(fā)怒,似乎感覺到我要和它共同分享它的主人。她的住所是我見過最凌亂的地方,狹小的公租房里塞滿了密密麻麻的東西,連腳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她的屋子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飾品。我能看見土耳其木馬、福建土樓……床上擺滿了動物玩具,大熊貓兩只、狐貍一只、魚三只、兔子一只、刺猬三只……整個床有一半的面積被玩具包裹著。

她給我倒了一杯水。“我的屋子太亂了,所以我從來不帶人來我家。”她有些害羞地說。

“挺文藝的呀。”我說。

“我害怕交流。害怕別人看到一個姑娘的家那么凌亂。所以我水龍頭壞了好久,也沒有換,我把水源的總閘給關(guān)了。線路出問題,導(dǎo)致一半房間沒電,我也沒叫人來修,都快有一年了。”

“我看看需要些什么配件,我買來給你換。”

“換不換對我都無所謂,只要還能將就著就行,在這個破地方,精神是發(fā)霉的,再好的東西,也讓我覺得毫無意義。我這一輩子一定要去上海。”

“你知道嗎?我來了這個地方后,居然得了抑郁癥。”她繼續(xù)說。

“抑郁癥不可怕,只是精神感冒。”

“你知道嗎?抑郁癥的路只有兩條,要不徹底地好了,要不抑郁轉(zhuǎn)成重度,接下來就是自殺。你還是離我遠點好,不然我哪天想不通了,我把你殺了,那可怎么辦?”

“如果你不介意,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

“就偏安這種地方,有誰會看精神病。他們連什么是抑郁癥都不知道吧。”

“可以去省上看,我陪你看。一直看到好為止。”

“算了,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你也不該把你的時間過多地花在一個抑郁癥患者身上。”

“我不覺得浪費,反正在偏安我也無所事事。”

次日我給她換了水龍頭,更換了開關(guān),并開始帶她去看抑郁癥。

音拾吃上西酞普蘭后,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不會無緣無故地哭了,脾氣也沒有那么怪異了,那種貓一樣陰冷的性格也沒有了。她告訴我吃藥最大的好處就是藥物抑制了她的消極情緒,讓她不會為悲觀而痛苦。她不想失去過去那個獨特的自己,又向往藥物里那個光明的自己。她開始對我溫柔起來,會主動和我接吻。過去她最討厭的就是接吻,認為口水是世界上最骯臟的液體。

她甚至有了想要結(jié)婚的念頭,覺得得有一個孩子,這種想法在那之前她是從來沒有過的。她從來不希望自己生養(yǎng)孩子,認為自己沒有資格當好一個母親。如果她把自己古怪的,灰色的性格遺傳給自己的孩子,讓她的孩子變得和她一樣痛苦,那對她來說絕對是一場災(zāi)難。如今她對眼前小公務(wù)員的生活有了一些接受,不再那么排斥。她感覺到這份工作的穩(wěn)定給她帶來了固定的收入,讓她感覺到安全。她對離開這個地方到上海的想法也沒有了過去那般強烈。她開始小說寫作。她想寫自己,但覺得自己太過普通,覺得云舒比較有個性,又是上海來的新女性,她說要寫云舒身上那種突出的個性與小地方之間的沖突,以此來揭露小地方的局限性。

吃了一年半的藥,音拾被我的陪伴感動了,在問了醫(yī)生抑郁癥遺傳給孩子的概率很小,她親口和我說想為我生一個孩子。我和她都特別的高興,我們也開始新的接觸,在橘花飄香的三月,我和音拾在橘花味道的誘惑下相愛了。我和她計劃著結(jié)婚和生孩子的事。我們放棄過去的那個自己,放棄了對異鄉(xiāng)的追求。

九月九日,我和她到醫(yī)院做了體檢,我們的身體都沒有太大問題,符合結(jié)婚的條件。我們計劃在今天領(lǐng)結(jié)婚證成為一家人。音拾認為這一天是九月來到他們家的日子,那么她選擇在今天嫁給我,也希望我一輩子待她像她待九月那般好。

“我至少也得去子莊市生活。”音拾說。

“這一定不是夢,我們?nèi)ゲ涣松虾1本拖朕k法去子莊市。”

車子離民政局還有一公里時。她捂著心窩,呼吸困難。

她說:“春水,藥斷了以后,我感覺又回到了過去那個自己。你趕緊離開我,我還是那個黑洞。春水,我做不了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你心底里是知道的,娶了我就等于娶了一個災(zāi)難。”

我捂著她的手說:“你會好起來的。相信我……”

她微微地笑著。“原來人的心臟那么脆弱,原來心疼是這般感受。原諒我,春水,我決定了,不能做你的妻子。請你放棄我。”

她邊說邊落淚,手按著心臟。我突然覺得世界崩塌了,我好想替她去承受這種痛苦。之后的日子她對我異常冷淡,我知道她又變回從前了。她的大腦像是被安裝了發(fā)條,扭一下,就是另外一個頻道。

她冷冷地和我說了一句:“等我病好后,我就辭職,離開這里,去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去找一份適合我的工作。”

她又補充了一句:“你想過離開這里嗎?你能為了我離開這里嗎?”

我許久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確實沒有想過離開這里,雖然我對這里已經(jīng)很絕望了。

我說:“我沒有想過離開的事……”

她把頭扭向另外一個地方。我知道我們之間已經(jīng)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她說:“要是聚奎閣的白龍沖破了那被下了咒語的鐘,把這里變成一片海洋就好了,這樣你就有勇氣離開了。”

“等你好了,我?guī)闳ゾ劭w。”

“你走吧,我累了。”

拒" 絕

夜里三點,我來到了聚奎閣,閉著眼睛站在那里。我模糊地看到白龍在翻滾,難道我有可能變成海洋里的一條魚。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去異鄉(xiāng)人的國度,也沒有再去見陳春水。我開始在寫辭職報告了,為了迷人的遠方,我還應(yīng)該出發(fā),不能如此茍且地存活。

我有一個致命的特點,對于擁有的東西我總是不在乎,例如陳春水;對于失去的東西我會很懷念。我心里也清楚我這把年紀很難再遇到陳春水這般對我好的男人了。深夜里,我無數(shù)次撫摸著陳春水送我的戒指,我覺得這份禮物太沉重。

我希望自己的男人高學歷,保持著完美的身形,而陳春水肥胖得像可以宰殺的豬,且畢業(yè)于一個二本院校。我極不喜歡陳春水思想里的那種保守,還有嚴重的戀母癖好。我希望自己的男人沉默低調(diào),思想開放,成熟穩(wěn)重。我把戒指轉(zhuǎn)給云舒,讓他交給陳春水,同時我讓她替我?guī)Я艘痪湓挘涸徫疫@個黑洞,離開我,才是你正確的選擇。其實在偏安小城,和我最親的人不是陳春水,而是云舒,一個讓我仰慕的上海女人,這種認識是基于我內(nèi)心真誠聲音的呼喚。認識云舒,我才認識了陳春水。我的出現(xiàn)擾亂了他們兩個那種曖昧的若隱若離的親密關(guān)系,我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那種情感的平衡,終結(jié)了那種看似平淡如水卻波濤洶涌的幸福時光。對于后知后覺的我,相當慚愧。盡管后來我和陳春水關(guān)系曖昧,到了要結(jié)婚的狀態(tài),云舒都沒有冷淡我,而是把我看作她在偏安縣最好的友人。我們還是有說不完的話題,聊不完的事,幾乎每周我們都要聚聚,彼此吐槽,時光好像還是以前那樣的時光。我突然覺得女性之間的感情真好,沒有欲望,只有理解和傾聽。在偏安,云舒才是最適合我對遠方想象的人,假如偏安有云舒這樣個性的男人,我會嫁給他。

我和云舒一樣對聚奎閣充滿了幻想。云舒說過去的自己就是被無數(shù)口鐘罩在井底的白龍,感覺時間的水流淹沒到自己脖子以上的部位,時不時還得喝上幾口水,被嗆得難受,讓自己聯(lián)想到死,而死又不提前,生活就像是在坐牢。云舒畢業(yè)后,在上海一家知名的文化公司上班,做圖書策劃,策劃一系列的好書,獲得老板的肯定。她努力工作,希望自己掙足夠多的錢,買最好的相機,到世界各國旅游。她大學時期就談戀愛,愛上了她們班很有才華的袁華,畢業(yè)后袁華去了新疆,她留在了父母親的身邊。畢業(yè)后一年袁華在新疆有了新歡,很快就忘了他們曾經(jīng)的諾言:五年內(nèi)書信聯(lián)系,如果愛情在沒有性的基礎(chǔ)上能維持五年,彼此拋開一切阻力,果斷在一起。袁華有了新歡,云舒很難過。在家人介紹下,通過相親認識了一個很有能力的企業(yè)家,很快她就答應(yīng)和這個男人交往。此人外貌俊朗,懂得理財,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男人,可是在云舒的心里,卻覺得這個人不適合她。她希望找到一個有藝術(shù)才華的男人,引導(dǎo)著她去認識藝術(shù),去了解世界的豐富性。她訂婚后,總覺得心神不寧,整個世界都在下著陰沉的雨。一想到結(jié)婚后,會有孩子,過著家庭瑣碎的生活,她就感覺到恐懼和害怕。就在訂婚后的幾天內(nèi),她在報紙上看到邊疆地區(qū)孩子在很艱苦的環(huán)境里求學,一個老師要教孩子數(shù)學、語文、英語,教師資源相當緊缺。她想在山區(qū)當名老師,陪著這些孩子長大,讓他們學習知識,走出大山,去認識更大的世界。在夢中她總是夢見孩子們渴求知識的眼睛,那種眼神充滿了對外部世界的渴望。云舒做出了人生中一個很大的抉擇,她決定到遠方邊緣的山區(qū)去當一名老師。云舒投了簡歷給偏安一個落后的山村小學,想在這個落后的鄉(xiāng)村小學當語文老師。三天后她就收到了通知,學校同意她來這里當語文老師,每個月給她五千元的工資,還配有宿舍。她把戒指留在盒子里,寫了一封告別的信,在結(jié)婚前一周離開了上海,坐上飛向偏安的飛機。她的信中寫道:柯,我不想在二十七歲就把自己的人生固定了,做你的妻子,給你生兒育女,像保姆伺候你和孩子。我想我還有能力去選擇自己的未來,試著去改變生活。我不想一輩子都做父母肩膀上的女兒,我想讓他們也知道,我想做一只騰飛的鷹,而不是一只麻雀。云舒拒絕了柯的求婚,我也拒絕了陳春水的求婚,云舒想離開上海,到偏安當名小學老師,我想離開偏安,去上海做一名編輯。

在偏安那么小的地方,我居然有幸結(jié)識云舒。云舒來到偏安后,進行了試講,派到了火特小學當語文老師,離偏安縣五十公里,是一個很僻遠的地方。她在偏安租了一個小屋子,周末假期就來偏安待兩天,其余時間都在火特,陪著孩子。因為異鄉(xiāng)人的國度還保持著一點藝術(shù)的氣氛,還能在民謠里幻想那種逝去的時光,我和她都喜歡去。

我曾經(jīng)問她:“你后悔離開上海,離開那么優(yōu)秀的丈夫,來偏安嗎?”

她說:“不后悔。我在上海的時候,工作壓力巨大,每晚都睡不著,來了偏安至少我能睡著了。”

“小地方的生活那么無趣,你能適應(yīng)嗎?”

“我覺得還可以,日子雖然單調(diào),卻很充實,很有意義。我才明白原來他離開我是有原因的。我和他就不是同一類的人,或許那個時候他想要的,都不是我要的。當我明白心靈的需求大于身體的需求時,心靈的需求卻不在了。人呀,總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它那么珍貴。”

“我就想離開偏安這個小地方,去上海,北京這種大城市,認識很多志同道合的人,認識很多能幫助我的人,實現(xiàn)我的理想。做一個真正的作家。有很多讀者,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等你去了,就發(fā)現(xiàn)其實上海那么大,卻沒有你認識的人。你每天工作還是工作,哪有時間去認識其他人,再說那些很優(yōu)秀的人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幫助你。資源是等同的。他要幫你,是因為他需求你。”

“盡管這樣,我也要出去,我不能一輩子老死在這里,痛苦地死在這里。你看看這里的人,膚淺得無法溝通。”

“我能理解。等這屆孩子畢業(yè)后,我也不會待在這里了。”

“你要去哪?”

“去一個比這里還小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你真自由。”

“以后你要是去上海,提前和我說,我那邊的家人或許可以幫你。”

我覺得云舒就像一條自由的魚,想去哪就去哪,想在哪里停下,就在哪里停下。世界對于她來說不是固定的,而是變動的。她存在世界上,是不停地換地方,不停地體驗生活,然后不停地死去。

后來我才知道,她給自己制定了一系列的計劃。兩年后去蘭州一個叫華亭的小城,然后在那里待一年,然后去尼泊爾,去伊斯坦布爾,去法國,去布拉格,然后再回到云南的大理開個小酒吧。

對于云舒,我覺得世界都是她的家。她說想用盡自己一生的時間把世界走完。對于世界她永遠都是異鄉(xiāng)人,她的存活,只是讓自己也成為世界的異鄉(xiāng)者,等著未來的人理解她。

重" 復(fù)

我叫云舒。我希望能變成天空中的云,變成永遠飛翔的大雁,不想再和泥土發(fā)生聯(lián)系。逃離婚姻從上海來到偏安小城,是我逃避和對抗家庭的一種方式。我不想重復(fù)母親那樣的生活,嫁給一個男人,為他生養(yǎng)孩子,洗衣做飯,為了一個男人,兩個孩子,耗盡一生。我一生只想為了自己活,想去哪就去哪,想和誰好就和誰好,厭倦哪里就離開哪里,不想和誰交往就不和他交往。來到偏安縣,這里的一切更加的自然,人們也更加的真誠,物價也很低,每天幾十塊錢就能活下去。

我不需要花過多的時間去化妝打扮,去看衣服是否得體,才能去見客戶,去開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會。在偏安我早上起床,清水拍打臉,刷個牙,簡單地搭配衣服,就去學校里講課。在這里我可以呼吸帶著霧的空氣,每一次我都會閉著眼睛,在霧海里深吸一口,我知道我逮不到它,它卻可以被我吸進肺里,給我置換城市里的浮躁。這里的菜很便宜,樣式繁多,好像任何葉子、果實、蟲子都可以吃;這里的菜做法也很獨特,油炸蟲子,葉子包肉,讓你的味蕾體驗不一樣的感覺。偏安的燈光很美,夜深人靜的時候,古城里古舊的街巷,昏黃的燈光,電線的倒影,陳舊的燈罩,黃色的土墻,各種石頭地板,高跟鞋的聲響,像極了老上海的樣子。

夏天的一個周末,我走在古老的街巷里,用手機細致地拍著街巷里的燈光,電線,光影呈現(xiàn)出來的美。突然我聽見高跟鞋清幽的聲響,我回頭看,是一個穿著碎花裙子戴著西式圓形帽的女人朝我走來。她離我越來越近,右手里握著一支細煙,左手拎著一個白色小包,眼睛被黑色的絲綢遮著。那么美麗的身影,配著古舊的燈光,讓我想起了電影《花樣年華》里的張曼玉,只是這個女人比電影里更加時髦和獨特。當電線的影子投在她的身體上,那種被切割的感覺,像極了游蕩的波浪,讓我覺得她更為鮮活,更為美麗。

我忍不住地說:“這位女士,你能否做我的模特,讓我拍兩張照。”

她說:“很久沒有聽過這么標準的普通話了,你的口音像是上海人。”

“是的。你真厲害。聽音就能識人。”

“我在上海待過幾年。我可以給你當模特。”

我給她拍了一組藝術(shù)水準很高的照片,我加了她微信,并把照片發(fā)給她。她說:“等改天你我有空,選擇這樣的夜晚,我拿著相機來給你拍。這些小巷子拍出的照片,只要能拍出它獨有的味道,就能勝過很多攝影家。”

她消失在幽深的小巷子里,那高跟鞋鞋尖和青石板撞擊的空響聲,還留在小巷子的燈光里,留在我的耳邊。她走路的姿態(tài),說話言辭都給了我驚艷的感覺,我心里想,她也是和我一樣來自遠方。她的打扮和這個小城不大相宜,但是我仔細一看照片,卻覺得結(jié)合得蠻好。我就是通過偏安的燈光認識了音拾,這位思想獨特,行為怪異,讓你難以理解的貓一般陰郁的女性。我就住在她隔壁一個很小的四合院里。我把老宅內(nèi)部做了簡單的布置和裝飾,住在里面,讓我感覺到很安靜,像是回到了童年,好像這座老宅,紅墻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我到集市買水果,看到一種橘子,打開后,里面是紅色的,我突然覺得把血一樣的東西吃進嘴里,像西方的吸血鬼,那是一種帶著惡心而又有刺激的體驗。這種水果的旁邊,還放著一種長得很特別,像如來的手指水果。

賣水果的年輕人,皮膚黝黑,脖子上掛著一個十字架,靠在面包車,我順著看了那輛面包車,面包車上掛著一個土耳其藍眼睛。他抽出一支白色的紅塔山香煙,取出火柴劃著了煙,眼神憂郁。這個男人和他賣的水果一樣獨特,讓人覺得很神奇。

我說:“怎么賣?”

他瞪著我,停滯了幾秒。“血橙七元一斤,佛手柑四元一斤。”

“三斤血……一支……手。”

他呵呵笑了起來。他說:“你的頭發(fā)好長,直接到腰部,你是我見過偏安頭發(fā)最長的姑娘。”

我說:“頭發(fā)長,見識短。”

他說:“姑娘是外地人,怎么見識會短呢。”

我拎著水果離開了集市。這個男人就是異鄉(xiāng)人的國度那個小酒吧的主人陳春水。他在白詩鎮(zhèn)有著五十多畝橘子,種著奇怪的水果,還養(yǎng)著一些鴨子、雞、鵝,兩只土狗、一只山花小貓。后來我才知道他的橘子基地目前是虧本的,他的酒吧也是虧本的,可是他居然每天還是那么開心,還能唱歌,而且好像虧本是一件很開心的事。他有著寫作的才華,認識不久,他就給我寫了幾首詩,還帶我去他的橘子地里看橘子。說實話在偏安他是我見過最獨特的男人,也是我最心疼的男人,要是我這輩子就生活在偏安,就非他不嫁了。

后來音拾去了日本回來,他的面包車上掛著一個護身符,上面寫著金閣寺,背面寫著防御兩個字,和藍眼睛靠在一起,并擋住了藍眼睛對北方的遙望。我才意識到陳春水和音拾交往了,大概過了半年,音拾告訴我他們要結(jié)婚了。這個消息很突然,也很意外。

我獨自來到白詩巖下面那片橘子地里,那時剛好是橘子紅了的時候,我想起去年此時,陳春水摘了一個大橘子,朝我跑來,帶著孩子般的稚氣,他那種一股勁扎根在橘子地里的勁頭讓我喜歡。我走在地頭,看見佛手柑也變黃了,馬上就可以采摘了。我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收到陳春水送給我的五指佛手,我會把它插在一個很漂亮的陶器上,那只盛開的佛手,讓我的心感覺到無比寧靜,特別是它發(fā)出的迷人的清香,讓我精神舒暢,我會想起陳春水那種質(zhì)樸,像他的膚色,讓我愛憐。

我從包里掏出一張紅色的請?zhí)厦鎸懼囊羰昂完惔核诙柖柲甓露战Y(jié)婚。我把請?zhí)喑梢粓F,緊緊捏在手里,像是握著道別的信。我對著成千上萬的橘子,哭了起來。我擦干眼淚,把請?zhí)釉谏砗螅纷呷ィ蛟S是時候離開這個地方了。

在二月十日那天,我收到音拾發(fā)來的短信,短信內(nèi)容是:云舒妹妹,我覺得自從停藥后,我變了一個人,我無法接受目前的生活,還有眼前的這個男人。我的心還在遠方,我要去大城市找一份喜歡的工作,努力寫作,成為一名作家。今天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時候,我拒絕了陳春水。

在我的心里音拾就不適合婚姻,只適合遠方和愛情。音拾是新時期的女性,強調(diào)女權(quán)大于人權(quán),理想大于生活,性格古怪,噓貓如命,追求自由和民主,總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存在著,讓普通人難以理解。她之所以和陳春水結(jié)婚,大體是因為陳春水帶她看病,關(guān)注一個抑郁癥的心理,讓她感動,再者她的歲數(shù)大了,覺得要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也想學著正常人去結(jié)婚,過居家日子。她并不是真正地想結(jié)婚,婚姻在她那里成了小孩子玩的游戲,高興的時候就說結(jié)婚,不開心的時候,立馬就可以說離婚。

音拾壓根不想生養(yǎng)孩子,認為生養(yǎng)孩子后,身材會走樣,會讓她快速地衰老,而養(yǎng)孩子要花掉十幾年時間,耗費掉巨大精力,會讓她成為一個作家的希望變得更為渺茫。傳統(tǒng)婚姻要求女人持家,生養(yǎng)孩子,分擔家務(wù),贍養(yǎng)老人,這些觀念在她的世界里毫不存在,她認為傳統(tǒng)的觀念是迂腐的,是剝奪女性追求自由走向自我的阻礙。在我的世界里穩(wěn)定的婚姻,絕對不是自由和個性獨特成長的良好環(huán)境,而傳統(tǒng)的觀念是維系婚姻穩(wěn)定必不可少的基礎(chǔ),你只有在傳統(tǒng)的觀念里先存活,才能在此基礎(chǔ)上去獨特,不然婚姻就是一地雞毛,就是無窮盡的爭吵和痛苦。我也不愿意去接受傳統(tǒng)的婚姻,所以我寧愿一輩子流浪,也不去結(jié)婚,但是我得說明一點,陳春水是第二個讓我產(chǎn)生愛情的男人。

陳春水駕著自己破舊的面包車拉著音拾駛向偏安縣民政局,一路上他們一句話也不說,顯得特別嚴肅。就在兩天前,音拾帶著陳春水去市上找了一家很有名的攝影店,拍了一張六寸的貼在結(jié)婚證上的照片。陳春水認為就一張照片,在偏安拍就可以,沒有必要到市上去拍,還得去化一個妝,而在音拾那里,照片貼上去就是一輩子的事,必須美麗精致,必須找一家很有藝術(shù)水準的攝影店去拍,音拾本身就很愛拍照,兩人因為一張照片還鬧得不愉快,拍照的時候兩個人的表情都相當痛苦,沒有一絲喜悅,好像這個照片是去貼離婚證的,不是結(jié)婚證的,讓攝像師難以理解。

在離民政局還有兩百米的地方,音拾突然叫陳春水把車停下來。

音拾說:“我看過一篇文章,一個團隊跟蹤全球五千名抑郁癥患者,有一千名死于心臟病。我擔心自己也會死于心臟病,我脾氣那么壞,讓你忍受一輩子我的壞脾氣,我覺得就是在折磨你。”

她捂著心窩,呼吸是那么的困難。

音拾捂著胸口艱難地說:“說句實話,停藥后,我好像從一個夢里回來了,那個夢告訴我要結(jié)婚,要生孩子,可是我回來以后,我的世界告訴我,要去遠方,不要結(jié)婚,更不能要孩子。”

音拾說:“論家境、才華、學識、學歷、閱歷、走過的地方、讀過的書、你都是沒法和我比的,我為什么要嫁給一個什么都不如我的男人。”

陳春水看著坐在床上,拿著相機,矮小的音拾,內(nèi)心冷得像被注入冰塊,嘴角發(fā)紫,心里暗想,我怎么娶了一個完全看不到我優(yōu)點的女人,在她那里我只有缺點,這一點太可怕了,惡毒的語言如同蜜蜂的刺深深地扎進了心臟。

音拾說:“陳春水,今晚我要去聚奎閣拍照片,看看夜景下燈光下的聚奎閣究竟有多漂亮。”

偏安為了發(fā)展旅游業(yè),把這些稍微有點古舊的建筑,都裝上了燈光,一到夜里整個地方燈火輝煌。白天顯得古樸的偏安,夜里卻花枝招展起來。

陳春水說:“已經(jīng)是夜里一點了。”自從音拾把尼康換成徠卡后,對攝影更加的癡迷和投入,這種投入甚至超過了專業(yè)的攝像師。

音拾說:“我們還可以聽聽白龍的聲音,感受一下白龍?zhí)与x后,被水淹沒的滋味。”

陳春水說:“你怎么不想想好的,要是白龍真逃離,這里會變成水城,要死多少人。”

音拾說:“你看看你,就是現(xiàn)實主義,缺少想象,甚至缺乏理想。”

音拾把短衣短褲扔到陳春水的面前,拔了吹風機的電源線,大聲說:“穿上衣服,趕緊出發(fā)”。

累了一天的陳春水,穿上衣服,陪著音拾走路來到聚奎閣,這個時候的聚奎閣燈火輝煌,街上很多人還在做著生意,燈光讓偏安的夜變得很長。

聚奎閣有了燈光后,瞬間從小家碧玉變成大家閨秀。在離聚奎閣一百米的地方,還建設(shè)了一座假橋,供游客拍照。音拾對著聚奎閣不停地拍照,各個角度地拍。陳春水極為不耐煩,就一座普通的樓,需要花那么多功夫來拍照嗎?

陳春水像只跟屁狗跟著音拾走了一百多米,拎著音拾的燕子包,挎著相機包,像個打雜的幫工。

音拾全神貫注拍照。“要是今晚能拍出兩條白龍騰飛在聚奎閣上,那該多好,要是白龍還帶著翅膀,能夠飛騰,帶著我飛離這個地方,那我將用余生感謝今晚……”音拾說。

陳春水看著拍照的音拾,全神貫注的眼神,說著糊里糊涂的話,竟然覺得十分陌生,他打了個哈欠,困意十足,感覺到無奈和對生活的擔憂。他這般庸俗的男人怎么能和如此獨特、心存遠方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呢!

音拾拍了一個小時的聚奎閣,或許是沒有拍到白龍,極為不高興。下了假橋,快速往前走,不再搭理陳春水。

在一個還開著門的水果店下,停止了腳步。

那個即將要收拾攤位關(guān)門的女人說:“子莊市無籽西瓜,甜脆、無籽、皮薄、要不嘗嘗。”

陳春水腸胃不好,吃西瓜準會拉肚子,他對西瓜不感冒,也就沒有搭話。

“要吃西瓜,你去買……”音拾說。

陳春水知道音拾不愛溝通,有交流障礙,所有的買賣都得他來進行。

陳春水說:“把那一塊稱了。”

音拾對陳春水說:“叫她切成小塊。”

陳春水說:“切了不好拿,再說只有你吃,拿回去你直接吃就好。”

音拾今晚也不想吃西瓜,只是聽到子莊市三個字,她突然覺得在偏安能吃上子莊市來的西瓜,也是件開心的事。

回到家里,陳春水打開保鮮膜,聞了西瓜,有一股餿味,用手輕輕一摸,感覺西瓜已經(jīng)變質(zhì),不能再吃。

陳春水說:“西瓜壞了,不能吃了,明天我再去買。”

音拾說:“叫你切成小片,就能知道西瓜好不好,你硬是不聽,我知道你不吃西瓜,也不讓我吃西瓜。”

陳春水很累,躺在床上。

音拾火氣更旺。“認識你這個沒有前途的男人,龍也拍不到,西瓜也吃不了。你趕緊把西瓜拿去用水沖洗一下,用錢剛買的,怎么就不能吃了。”

陳春水洗了西瓜,放在桌子上。

音拾看了西瓜直接就說:“為何不切片?你成木偶人了嗎?你怎么那么無用?”

陳春水直接坐在沙發(fā)上,不想動彈。

音拾說:“把保鮮膜貼上,拿回去換了,今晚我必須吃到子莊市的西瓜。”

陳春水貼上保鮮膜,拿著變質(zhì)的西瓜,走在偏安的巷子里,內(nèi)心失落。他來到賣水果的店鋪時,店鋪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他只有回頭,抱著原先的西瓜往回走,心中升起了怒火。他暗自想起白龍,白龍快出來,把音拾帶走,讓她去遠方。

回到家里,音拾在翻看著相機的照片。

音拾說:“把西瓜切成片,拿過來給我吃。我要吃子莊市的西瓜。”

陳春水說:“西瓜變質(zhì)了,不能吃了,我到那里的時候,店鋪關(guān)了。”

音拾說:“你怎么不打電話叫店鋪的老板娘?或者你應(yīng)該打電話投訴這家水果店。”

陳春水說:“就一片西瓜,你怎么就那么沒完沒了。我困了,我要去睡了。”

音拾說:“今晚我非得吃子莊市的無籽西瓜,你那么無用,怎么能帶我離開這里。”

音拾拿起西瓜來到陳春水的面前。“拿著西瓜去換?不換就打電話投訴。”

陳春水把西瓜砸在地上。“那么晚的,你有完沒完。”

音拾撿起西瓜就朝陳春水的頭上砸去,還動手去打陳春水的頭部。陳春水忍無可忍,失去了理智,掐著音拾的脖子,把她按在沙發(fā)上。

“大半夜的拍什么巨龍,吃什么西瓜。”

陳春水放開了音拾,音拾像發(fā)了瘋的老虎,朝陳春水打去,陳春水臉上,脖子上,全是音拾抓的痕跡,音拾把陳春水的剃須刀、電腦砸在地上,把前女友的照片撕碎。

“你居然對我家暴,你居然掐我的脖子,你已經(jīng)在我心里判了死刑,無可原諒,這輩子你是第一個對我實施家暴的男人,你這個畜生,你一定會為今晚的事后悔一輩子。”

陳春水拉開門,離開了屋子,走在偏安的街道上。來到聚奎閣,他靜靜地躺在石階上,聽著水流的聲響,多希望水流把自己也帶走。他來到自己的酒吧,猛烈地喝酒。從那一晚以后,他和音拾的關(guān)系變得惡劣,甚至到了無法修復(fù)的地步。他知道他不應(yīng)該對音拾動手,他曾經(jīng)告訴自己不能動手打任何一個女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一個自己最不想成為的那樣的人,他不祈求音拾原諒他,他只希望音拾找到更加合適的人,過上幸福的生活。小時候在家里,他看見父親打了母親,從那以后他恨透父親,很長時間都不和父親說話,如今他變成了他父親那樣的人,他悔恨,內(nèi)疚。

他收到音拾的短信:家暴只有零次,或者無數(shù)次,這一生我不會再原諒你……陳春水喝下一杯又一杯高度白酒,不多會他就醉了。

酒醉的陳春水居然做了夢,第二天他找到我,告訴了我他的夢。

在遙遠的大西北,曾經(jīng)他遇到了一個女人,叫做藍語。昨晚她居然夢見藍語來偏安找他,還打算永遠住下來。那個藍語一開始像一顆流星,快速地來,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嘴里總是呼喊他的名字。

接著居然變成一個橘子。然后整個橘子散開,橘子一丫一丫平排地躺在一張白紙上,接著每一丫橘子上蓋著一張紅色的紙,像一張溫暖的床。橘子皮變成一個橘人,沒有頭發(fā),眼睛,嘴,手,腳都有。

藍語說:“陳春水,我來看你了,我是沒頭發(fā)的女人,為你生養(yǎng)了十二個孩子,可是他們都要死了。”

他伸手去抓藍語。藍語快速地離開。“我要走了,我還要吃掉孩子。”

他大學畢業(yè)后認識藍語,藍語那時還是個學生。后來藍語乳房有了腫瘤,要做手術(shù),他辭了偏安縣的公務(wù)員,到蘭州去照顧藍語。藍語的眼睛單純得像藍天,像水滴,是一個讓人見了就會著迷的女人。之前他就和我提過藍語,現(xiàn)在我對藍語了解更多。我多想到藍語的家鄉(xiāng),去看看陳春水心中如此純潔的女人究竟長成什么樣子。

一" 隅

回想起音拾拒絕與我結(jié)婚的那一年,我的生存狀態(tài)別提有多糟糕,一心只想著死和解脫,簡直不敢相信我還能活到現(xiàn)在。我知道我當不了作家,因為我偏居一隅,因為我缺乏想象。

我關(guān)閉了酒吧異鄉(xiāng)人的國度,回到了白詩鎮(zhèn),近一年的時間我沒有到過偏安。我新租了二十畝地,擴種了六千多株橘子樹。在橘子地頭,我用木頭搭建了個吊腳樓,這里就成了我的藏身之處。看著小橘子樹慢慢地發(fā)出嫩芽,逐漸地長大,我的身體里感覺到了力量。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像個農(nóng)民醉心于土地,選擇在白詩鎮(zhèn)的一個小山頭上度過自己的后半生。我?guī)讉€月才刮一次胡須,理一次頭發(fā),年紀雖然不太大,可是遠遠望去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

錯過了藍語和音拾后,我已經(jīng)心灰意冷,不可能再結(jié)婚生孩子了。我對婚姻失望透頂,對女人也失去了往日的那種熱情。說錯過,這也不妥當,這是命定的事,我就把這上萬株橘子當作我的孩子。說不定它們長大的時候,主人已經(jīng)不再是我,我無比悲傷。

房東太太給我打來了電話。“陳春水先生,你的房子租期到了,你還續(xù)租嗎?”

“偏安太大了,我?guī)缀醮粦T了,不租了。”我說“我看你也沒有必要租了,一年就住四五天。”

“主要是我覺得白詩鎮(zhèn)更適合我。”我笑笑說。

“那你盡快把屋子騰出來,我好帶租客來看,目前古城區(qū)房源很緊張。”

“是了,我這幾天就來搬了。”

房東太太說:“要快,雖然你是我的老租客了,但是這些年我都讓著你的,現(xiàn)在租,起碼每個月可以多租三百元。”

掛了電話,我心里冷颼颼的。和她租房子有十多年了,她每年都漲房租,如今才知道我不租,我是她冷落的情人,必須馬上踢開,讓新的人入住。更為可笑的是之前的她熱情溫柔,待人和藹可親,也因為古城的開發(fā),跟著改變,她一下子變成一個勢利的女人,著實讓我難以接受。

我把自己的面包車后面的座位全部拆了,到偏安去拉我的東西。足足拉了三車,才把東西拉完。只是一間六十平方的小屋子,我居然塞進了那么多東西。在收拾的過程中其實我發(fā)現(xiàn)很多都是垃圾了,可是我也不忍心扔掉,好像他們還是寶貝,例如音拾和云舒給我買的已經(jīng)壞掉的剃須刀……或許就是因為這種心態(tài),這些年我一直不肯扔的東西太多了,把我的心和大腦塞得很滿,于是我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和痛苦。

我把這些東西都放進我在白詩鎮(zhèn)的吊腳樓里,時不時看著這些過去的物品,我還是會想到過去的一些事。不管音拾怎么發(fā)火,我都不應(yīng)該動手打她,那種內(nèi)疚和自責侵蝕著我的神經(jīng)。快到民政局,我不應(yīng)該掉頭,應(yīng)堅持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辦了婚禮,她就會留在我身邊。當云舒知道我建了吊腳樓的木屋,她給我寄來了很多風鈴,我一直沒有把它安裝上,今晚我把云舒送給我的風鈴,掛在吊腳樓上。聽著清幽的風鈴聲。我把那個音拾留下的舊的尼康相機,充滿了電,取了過來,試圖拍下圓月。我回看照片的時候,居然有很多張云舒的照片,還有很多張音拾的裸體照片,這些照片雖然裸露,但是拍得很美,我才知道她們倆原來是如此要好的朋友。我往后翻,翻到了音拾拍攝偏安的照片,里面就有很多張關(guān)于聚奎閣的照片。我在一張照片上看到了煙和霧,還有聚奎閣,那霧的樣子像極了兩條白龍,在聚奎閣的上空飛舞,還有大翅膀。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神秘,我打算把這些照片整理一下,全部洗出來,分別寄給云舒和音拾。雖然她們目前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但我卻萌生了這樣的想法。我把那架掛得沾滿了灰的吉他取下來,彈唱一首接一首的民謠,當彈奏到《關(guān)憶北》的時候,眼淚不停地落在吉他上,我想起了那個小酒吧,想起了過去的人,想起了很多事,只要我還會落淚,就證明我還有明天和未來。

我是音拾,當我收到陳春水寄來的照片時,我剛從日本出差回來,是房東太太轉(zhuǎn)給我的。里面有一張小小的明信片,上面寫著幾句話,音拾,聚奎閣真的有白龍,白龍還有翅膀,讓它留在你身邊,你就會飛得更遠……我回到房間,坐了下來,一張一張地打開照片,與偏安那座小城有關(guān)的記憶全部都浮現(xiàn)出來,我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取出了一張抽紙,一面看,一面擦眼淚。偏安我再也回不去了,那個彈吉他唱民謠的男人是我一生最愛的人。這些年我的首飾盒里有了很多不同種類的首飾,有價值上萬的,可是留下最多的還是陳春水送給我的那些廉價的首飾,那些銀做的天鵝,三葉草……雖然失去了光澤,可我一直留存著。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直在尋覓,有他一半對我好的人,一個也沒有找到。

我來了上海,在一家日企上班,每天上班下班,擠公交,趕地鐵,屬于我的時間確實太少,談了幾次戀愛,都是不歡而散。我談過一個大我二十的男人,是一家出版社的總編輯,以為他會輔助我出書,后來才知道這個老頭在外面有很多個像我這樣想著出名的女作者,我斷絕了和他的交往。在上海唯一讓我存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努力寫作,我確實喜歡這份工作,把我所學的全部都用上了,工作的樂趣讓我在上海有了歸屬感。當看到我的照片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時候的自己多美,清純得像一滴荷葉上的露水。我有了一個策劃,今年請個年假,到偏安去待一段時間,寫一部我在上海工作的小說,名字就叫《異鄉(xiāng)》。

我是云舒。我在大理的小酒吧剛好開業(yè)時,收到這些陳春水寄來的照片。我把酒吧的名字取名為“異鄉(xiāng)人的國度”,是對陳春水的懷念。我打開信封,里面這些音拾給我拍的照片,確實美到了極致。偏安的古巷子、燈光、青石板、電線、影子、金色的墻體,在音拾的攝影技術(shù)的加持下,我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古樸、典雅、大方。我的樣貌在她高超的攝影技術(shù)的呈現(xiàn)下,顯得那么具有生命力,每一幅我的相片都讓我興奮,感覺到對生命的那種贊美和力量。我本來是一個對生活毫無希望的女人,我只想一輩子流浪和漂泊,在行走中老去,或者選擇一個小地方藏起來,像一只螞蟻躲在洞里。我把這些照片完好地收藏起來,然后想起了偏安發(fā)生的事,像洪水一樣地涌來。音拾捂著胸口疼痛,接著發(fā)熱,陳春水調(diào)轉(zhuǎn)車頭,來到偏安縣醫(yī)院,帶著音拾看病。檢查說音拾的心臟里長出了玫瑰色的小花,這種花狀病毒,傳染性極強,死亡率極高,必須馬上隔離。我多希望聚奎閣的白龍掙脫魔術(shù)的束縛,飛到天空之上,呼風喚雨,吐水,把偏安變成汪洋大海,我忍受不了心臟里長出玫瑰的痛苦,然后我死掉,靈魂變成一條魚,然后匯入太平洋,永遠的自由。

我和音拾離開了偏安,陳春水也回到白詩鎮(zhèn)。我去了大西北,在這里尋求陳春水心目中最純潔的女人。之后三年我都和藍語生活在一起,確實藍語是我的偶像,她內(nèi)心的善良和單純,沒人可以比擬。我們在她的面前都是臟物,都無法言說人性。她愛著陳春水,也和陳春水訂了婚。但是結(jié)婚前得知自己患了不可醫(yī)治的疾病,而且不到一年就會變成盲人,她退回了陳春水的戒指,然后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句話給陳春水:不要找我,離開才是愛。藍語的父親試圖給陳春水一筆錢,希望陳春水離開他的女兒,去過自己的生活,陳春水拒絕了錢,背上一把吉他,到處尋找藍語,尋找了兩年,仍然沒有藍語的音訊,后來他回到偏安,開了一個賠錢的酒吧,消極度日。藍語是大家閨秀,父親是極有出息的大學教授,母親是舞蹈老師。藍語天生麗質(zhì),遺傳了父母親的優(yōu)點,不僅對藝術(shù)具有極高的鑒賞能力,還會舞蹈,書畫,音樂,對哲學也有研究。唯一不幸的是在她高三的時候,母親在車禍中去世了,使她變得沉默。拒絕了陳春水的婚姻后,不到兩年藍語眼睛瞎了,開始變瘦,癌細胞在她的身體里擴散,使她萬般的痛苦。父親為了減輕她的痛苦,讓她吃上最好的國外進口藥。藍語告訴父親想要出家,父親聯(lián)系了寺院,把她送了進去。從此藍語剃發(fā)為尼,開始修行之路,佛法減輕了疾病帶給她的一些痛苦。

我在寺里陪伴了她三年,她的一言一行都讓我慚愧。我知道盡管她疾病纏身,眼睛看不到世界,可是她的意志力之頑強,心智之清明,一定會成為一代大師。她雖然也住在小地方,偏安一隅,卻一直在做大事情。或許普度眾生就是上天給她的使命,讓她注定非凡。我打算把藍語的事寫成一部小說,名字就叫《異鄉(xiāng)》,然后寄給陳春水。

芳" 華

十年后,曾經(jīng)想成為陳春水筆下《異鄉(xiāng)》的主角的我回到偏安縣。我沒有成為陳春水筆下的主角,也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成為他的妻子,而是做了一個真正的我,飛向遠方。

偏安的變化實在太大了,過去那個偏遠的小城,如今熱鬧非凡,我十分的不習慣。我來到老城區(qū),按著百度地圖找到了異鄉(xiāng)人客棧,并辦了入住。我從收銀員那里得知,偏安將被打造成歷史文化名城。

收銀員是個小伙子。他說:“最近在炒偏安后面的那座靈山,靈山上樓宇層疊,吊腳樓、鐘鼓樓、蒙古包,幾乎在中國北方和南方都有的建筑樣式在上面都可以找到,更為神奇的是靈山上的對聯(lián),聽說藝術(shù)造詣很高,每一副都堪稱神品,要是偏安被評上文化名城,那是偏安人的驕傲,我要去買幾瓶啤酒慶賀一下。”

我說:“那倒是,一個邊陲小城,沒有……”

他打斷我的話。繼續(xù)說:“邊陲小城怎么了,他是我認為最美麗的地方了。評上文化名城,來旅游的人多了,我們客棧的生意就會好,工資就會高一些。”

我沒法和他交流,但是我還是佩服他對故鄉(xiāng)的這種執(zhí)著的愛。在我的心里,偏安就是一個不毛之地,有什么文化呢,和中原地區(qū)相比,簡直可以用野蠻來形容。當年我要是有他對一座小城的癡迷和認同,我就不會離開偏安,在這里當一輩子公務(wù)員,在這里無所事事地毫無波瀾地死去。

我躺在床上,打開筆記本,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亂七八糟的線條。這就是我構(gòu)思小說《異鄉(xiāng)》的一些提綱,一些細節(jié)。我打開筆記本電腦,在上面新建了一個文檔,打開文檔,寫上了兩個字,芳華。看著這兩個字,我的內(nèi)心突然傷感起來。這些年我一個人忙碌地活著,四十幾歲的人了,孤獨地對抗著生活,其實完全就是悲催的人生,余生已經(jīng)注定要一個人去走,也不會再考慮結(jié)婚的事,生孩子就更不會去想了,早已經(jīng)過了那個年紀了,其實應(yīng)該寫下的字是孤獨,可我偏偏要寫下芳華,這就是我一輩子的寫照,倔強而不屈服。我即使孤獨終老,但是我選擇了屬于我的一生,即使再怎么悲慘,我也覺得我的一生足夠的精彩,我沒有去做一個傳統(tǒng)的女性,而是為了理想一直努力地活著,我為自己的選擇而驕傲。

此刻我收到上海來的電話,我接通了電話。

“你個狐貍精,居然勾搭我家老公。”

“你是誰?”我說。

“臭婊子,我是馬主編的妻子。你以后最好離他遠點,你們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掛了電話。我早就和他斷絕關(guān)系了。我突然很悲傷,當初和他交往,他說他已經(jīng)離婚了,兩個孩子在日本,就他一個人在上海。我才知道原來他在騙我,一直在騙我。

我打算暫停寫作,去異鄉(xiāng)人的國度看看,在窗外聽聽陳春水的歌聲。當我來到那條熟悉的街道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承載著青春和藝術(shù)夢想的酒吧已經(jīng)不在了,變成了陳二狗燒烤店,里面幾個男人在劃拳吃酒,相當嘈雜。我還能清楚地記得當年我在這里認識陳春水,他彈奏著《北方女王》,那種憂郁的氣質(zhì)讓我歡喜,如今過去留下的東西越來越少,再過些年,連記憶都會消失在時間的荒野里。

我很憂傷。陳春水現(xiàn)在在哪里呢。他過得還好嗎。我順著路來到那些古巷子,如今到處都掛滿了嶄新的燈籠,發(fā)著紅色的光,顯得有些曖昧。過去那種素凈的味道,那種古樸的氣息已經(jīng)蕩然無存。是的此刻我想到了云舒,那個四海為家,浪跡天涯的俠女。我想此刻她應(yīng)該在布拉格,在圣彼得堡,戴著黑色墨鏡,穿著漂亮的衣服,永遠都愛自己,永遠都不會停下來。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依舊是我的夢想,是我想成為的那樣的人。我想我的小說《異鄉(xiāng)》第一章就寫上海女人與偏安的燈光,第二章就寫消失的異鄉(xiāng)人國度……

我繞過古巷,來到聚奎閣,靠著青石板臺階,看著夜空,那么大的月亮,像一面潔白無瑕的大鏡子,就是看不到我的樣子,也看不到陳春水的樣子,我才意識到那些美好的記憶也在逐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現(xiàn)實的生活,即使我是多么不愿意去相信這個事實。

所有的東西都在變,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你用心聽仍然可以聽到聚奎閣的地下的水在嘀咕嘀咕的聲響,像是兩個恩愛的人在喃喃私語。我睜開眼睛,始終沒有看見白龍。我此刻多希望被壓在大鐘之下的是我,一輩子無需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更無需關(guān)心生存在什么地方,心靈才有所安放,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感覺到臉部的清涼,夜里飄起了雨,打在我的臉上。我拭去雨滴,睜開眼睛,飛舞的雨滴向我涌來,打亂了我的思緒,我不想起來,遷就著這亂雨,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過去許多的畫面,真希望他們都回來,我們依托著這雨搞一次行為藝術(shù)。

我起身,伴隨著雨,走向異鄉(xiāng)人的客棧。雨越下越大,瓦片上,青石板上全部流淌起水來。我內(nèi)心對自己說,雨再大點,不要停。有雨的夜晚我都能睡好覺,第二天醒來,我最好躺在一個水城里,變成一條美麗的有著彩色花紋的魚,我舞動著美麗的身體,帶著絕代風華的舞姿,在時間的無垠里,由異鄉(xiāng)游向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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