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那年,應當是1978年,我獨自一人坐了三個小時的班車,翻過海拔三千七百多米的鳥吊山主峰,到了鹽城巴喬山。
那里,是黑潓江流域,兩邊是險峻的大山,中間是深長的峽谷,一切顯得很窄逼,就像一條拉直了的羊腸,從南往北走,到生產鹽巴的礦山,也就一支煙的功夫。
我長年生活在山外的湖邊,對大山很隔膜,也很陌生,第一次翻越大山,而且要生活在大山深處一段時間,環望四周的荒山野嶺,心里多少有些不適應,茫然間,一陣山風掠過,滿地的落葉,就像我此時此刻的心態。
對了,我到巴喬山,是去當孩子王,也就是說,去做個教書先生。
師范終于畢業時,我應當是留城的,可莫名其妙的被人頂替了,接著,就又莫名其妙的被分配到了巴喬山學校教書。就這樣,我的生涯里就有了跟鹽巴的淵源,看似平常的一次分配卻讓我經歷了一段難以忘懷的生活。
于是,我就聽說巴喬山出鹽巴,是一座鹽城,什么地方的人幾乎都在這里聚集,有做工程師的,有當鹽工的,因而來自四面八方的小道消息也很多,傳播得也很快。
巴喬山學校到鹽礦山也就幾百米的路程。這天,放學后,本地老師都已經回家了,我一個人就很寂寞,于是,就往鹽礦山的方向走。這是一條往北蜿蜒的土路,高高低低的,布滿石頭,兩邊是高高低低的稻田和零零散散的土屋,不遠處,就是廠房矗立的鹽礦山。
當我走進鹽礦的大門,往左手邊看去,就見到幾百甚至上千坨鹽巴,整齊地排列在車間里,鹽工們正在添煤加火烤制坨鹽。不遠處的大卡車上,裝滿了坨鹽,準備運輸到大山外,進行出售。此時,我感覺我的呼吸里,也有些許鹽分子在流動,那空氣里彌漫著鹽巴的味道。
當然,過去我對鹽巴是不怎么了解的,只知道古代鹽巴來之不易,是廚中百味之首。為此,我特意去看制作鹽巴的整個過程。說來也許有人不信,鹽巴是生活里須臾不可缺少的東西,因此,歷史上為了爭奪鹽巴多次爆發戰爭,就不是什么奇聞。其實,熬制鹽巴首先得把鹽礦石從大山的洞里運到地面,然后在鹽鹵水里化解,再在大鍋里煮沸,讓結晶體沉淀在鍋里,取出,用大錘打壓成桶狀,也就十來斤一坨,然后,在坨鹽的四周燒火、烤熟,這樣,坨鹽就制作完成了。吃鹽巴時,用菜刀將鹽巴砍下來,就可以用于炒菜、煮湯和腌制食品了。坨鹽本身就散發出一股清香的味道,吃起來更是可口,滋味不一般。這種制作鹽巴的方法,非常之土,是流傳了幾百年的傳統加工手藝。
再就是,我結識了幾個鹽工,聽到了不少巴喬山發生過和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常常利用課余時間跟著鹽工去黑潓江釣魚,或者去江邊翻石頭,捉爬沙蟲。
在認識的鹽工里,我和一個多才多藝的名叫王川元的鹽工交往比較密切,說他多才多藝是因為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歌也唱得好,是帶有磁性的那種聲音。王川元人生得精瘦,但言行厚實,沒有誆語,我一直認為他很值得交往。他的工種是進鹽礦洞采鹽鹵水,每天上班就得進鹽礦洞,一呆就要幾個小時,如果遇上值夜班,就得干個通宵。其實,有關巴喬山的事情就是他告訴我的最多,當然其中還有一些別人的隱私,還有就是似是而非的一些奇聞異事。
的確,在巴喬山鹽礦生活著幾百甚至上千號人,他們來自四面八方,身份繁雜,即使大多數人過著平平常常的日子,也難以掩藏人在峽谷的心理。自從第一個在巴喬山熬鹽巴的人開始,數百年了,鹽巴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寶物,產出的鹽巴雖然源源不斷地被運往山外,可對于他們來說,鹽巴就是須臾不可離開的東西。
在我和王川元的交往中,他帶著我爬過巴喬山,去彝家山寨喝過酒,跳過那些釋放激情的打歌,在篝火邊,我和彝人的交談是那么的融洽,讓我沉醉在夜色里。我和王川元去得最多的是他上班的鹽礦洞。其實,鹽礦洞有三層,上面兩層幾乎廢棄,原因是有了塌方,有的道路已經被堵死了,不能采鹽礦了,路也就被封了,因此,要進鹽礦洞就得從最底下的一層進去。
有一次,王川元又要帶著我進入鹽礦洞,如果要進鹽礦洞就得戴安全帽,我戴上安全帽的那一刻,連王川元也說太像一個鹽工了。我知道,我這輩子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個鹽工。有了王川元的引領,于是,我們就去坐專門運輸鹽工的小火車,就是那種有十多節拖斗的小火車。當小火車開動的時候,稍微抖動了一下,像一匹野馬一樣向前一蹦,朝著礦洞開去。咣當咣當的小火車響聲不大,速度也不快,坐在它的上面,非常穩當。沿途,我聽到鹽礦洞里滴滴答答的水聲,那是架箱木滲水的聲音。其實,讓我料想不到的是,鹽礦洞里陰冷陰冷的,很潮濕,而且空氣里有著鹽巴的氣味,直往鼻孔里鉆。不知怎的,我很喜歡聞這種極其特殊的味道。
到了采鹽礦的地方,我就在一旁閑著或者讀書,王川元則開始工作。據我觀察,那工作也很簡單,就是不斷往采挖下來堆在一起的鹽礦上注水,直到把鹽礦融化為鹽鹵水,然后,用抽水機抽進專門的管道里,直接往鹽礦洞外輸送。不過,我聽王川元說,過去得把挖下來的鹽礦裝上小火車,運輸出去融化為鹽鹵水,才能制作成鹽巴。也就是說,融化鹽礦得在鹽礦洞外做,這樣,就多了一道工序,增加了制作鹽巴的成本和工時。
在有鹽工來接王川元的班后,我倆深入到鹽礦洞更遠的地方。我跟在王川元的身后,緊張地看著腳下的路,生怕一不小心跌倒。沿途是有電燈的,貼在鹽礦洞的壁上,泛出暗淡的光。其時,整個鹽礦洞就只有我和王川元的身影,即使有熟悉鹽礦洞的王川元在前頭引路,我還是感到一絲絲的不安,因為,在這人跡罕至的地層深處,常常會有一種莫名的心虛和害怕。在一處堆滿鹽礦的地方,王川元從頭頂的洞壁上取下來一大塊鹽膽,說是送給我留念。我曾經聽說過,這通體透明的鹽膽十分珍貴,如果用來洗眼睛,就能使眼睛更明亮,平時就連鹽工也是很不容易得到的。
我和王川元坐著小火車回到地面后,王川元邀約我到他家吃飯,我和王川元彼此之間沒有什么可客氣的,也就愉快地答應了下來。
吃了飯,我告別王川元回到了學校后,我把鹽膽放置在我的辦公桌上,看上去就像放置著一座小小的鹽礦山。
沒有課或者周末,我常常到鹽工住的地方去走走、看看,了解他們的日常生活,想搜集一些創作素材,看能不能寫一點文學作品反映他們當下的現狀。鹽工們的住房,高高低低就修建在礦山上,都是清一色的平房,因為在礦山很少有平地和多余的土地,他們的住房就顯得很擁擠,基本沒有什么章法可言,零散且不合乎建筑規則。不過,鹽工們把小小的居室安排得井井有條,顯得那么溫馨。鹽礦山上水很多,到處都有汩汩的水在流淌,他們的居室前往往會有一條或者幾條溪水在流動。
再就是,我結識了鹽礦的一些領導者。比如,分管生產的副礦長、工會主席和政工科長。分管生產的副礦長的一個兒子就在巴喬山學校讀書,我是班主任,因而也就多了一層關系,我只要愿意,就可以到鹽礦的每一個車間走動,了解鹽工們的喜怒哀樂。工會主席則常常讓我到鹽礦閱覽室讀一些工會訂閱的報刊雜志,也允許我寫個借條就可以帶回學校,如果遇上禮堂里放電影或者文藝演出,就給我送上座位票,讓我獲得一種與鹽工不一樣的特殊待遇。至于政工科長,我則常常被他邀請到他的家里吃飯、喝酒和聊天,那是因為他也喜歡寫點文章,和我這個愛好文學創作的人有一些共同點。所有這些我在巴喬山的活動,讓我與鹽工們走得很近,也多少有了創作上的沖動,寫了不少有關巴喬山的文章,并且陸陸續續在報刊上發表。
一段時日后,我聽到了關于巴喬山鹽巴來歷的幾個版本。不過,對于巴喬山鹽巴,我還是一知半解,特別對巴喬山鹽巴是如何發現的,更是不甚了了。
就在一個夜晚,我在鹽礦山一個簡陋的工棚里,見到一個長髯飄飄的老鹽工,他在火塘邊烤香茶、飲酒,身邊圍了不少人,在聽他講有關巴喬山鹽巴的故事。
我見狀,也就找了個位置,坐在火塘邊,靜靜地聆聽起來。
一聽就聽了大半夜。
近一段時間以來,我一度抑郁的心情在故事情節的進展中,變得陽光燦爛,熱血奔涌。
到了午夜,老鹽工停下講故事時才發現我也坐在火塘邊,就撫須一笑:“年輕人,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是的,老伯,”我說,“我在巴喬山學校當教師。”
“我怎么沒有見過你?”
“我是才分配來的。”
“哦,是個識文斷字的教書先生。”
“讀過一些書。”
老鹽工又問:“我講的故事精彩嗎?”
“很精彩,前所未聞。”我說。
“不過,”老鹽工撫須笑了笑,“我講的故事來自一本手抄的古籍《鹽城軼事》,祖上傳下來的,作者無考,全書無標點,文言文,古學不深厚的人是無法讀得懂的……”
“這本書在哪里?”
老鹽工站起身走向一個舊皮箱,打開鎖,從里面拿出一冊綿紙的紙本。
“老伯,能否借給我一閱?”我說,“我想了解一下巴喬山的歷史故事。”
“當然可以。”
“但要認真讀啊。”
“我當認真拜讀。”
“我是個大老粗,是礦上的工程師看后把故事情節講給我聽的。”
“哦,原來如此。”
“不過,這本書只是半部,上半部。下半部我手里也沒有。”
“半部?”
“是呀,就半部。”
“可惜了。”
“嗯,可惜了。老伯知道另半部在哪里嗎?”
“不知道。傳到我的手上就半部了。”
“這半部書珍貴了。”
“的確珍貴。”
“我能夠讀到這半部書太幸運了。”
“年輕人,讀完后,不用還了。”
“為什么?”
“送給你這個讀書人了。”
“老伯舍得嗎?”
“舍得、舍得。俗語說得好,鮮花送美女,寶劍送英雄。這半部書在我這里沒多大用處,你才是這本書應當的擁有者和最好的歸宿。”
我急忙跑出工棚,去就近的夜店買了兩瓶鶴慶乾酒,送給了老鹽工,表達了我得到《鹽城軼事》的感激之意。
臨走時,老鹽工把半部《鹽城軼事》遞到我的手上。
我告辭老鹽工,欣喜地走出工棚。
回到學校的寢室,我焚香凈手后,斜靠在床上,開始連夜讀剛剛到手的半部《鹽城軼事》。
當然,我學過古漢語,在閱讀的時候,已經把簡約的文言文翻譯成了白話文。
在閱讀的過程中,盡管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心靈還是受到了一次次的震顫,我不得不掩卷沉思,回味故事的情節,以及揣摩傳奇的可能性。
至此,我對巴喬山鹽巴的前世今生有了一個粗線條的觀念和印象。
一切仿佛穿越到了明代,仿佛回到了從前的歲月。
二
明代某年,故事從這里開始。
滇西大山深處的巴喬山,陡峭的山峰上云遮霧繞,松濤涌動。一片百草豐茂的山坡上,蜂唱蝶舞,白云飄蕩,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羊群里,一只獵狗在羊群里竄來竄去,還不時停下來吠兩聲。
牧羊的女子是一個民家姑娘,她叫仙月,正在牧羊。雖然仙月在牧羊,可那些羊不是她家的,是宋閻王家的。宋閻王是諢號,真名叫宋德福,是個見利忘義的人,也是巴喬山的一個惡霸。仙月十五歲為了葬母借錢而抵債,開始給宋閻王家放羊,不管刮風下雨,天天如此。已經三年了,她還在給宋閻王家放羊。不過,再過半個月,整整半個月,她就不必再為宋閻王家放羊,因為所欠的債已經還完了。
騎著馬疾馳而來的黑羊在一條峽谷邊勒住馬首,快捷地從馬背上跳下來,馬背上有獐子、野雞、野兔等獵物。黑羊隔著一道山梁看到了在山坡上牧羊的仙月,就扯起大嗓門喊:“仙月!仙月!”
仙月聽到了喊聲,停下了歌聲,往四下里張望,她望到了騎在馬背上的黑羊:“哎——黑羊,我在這兒哩……”
不一會兒,黑羊和仙月匯合在一條山谷里,那是他倆常常聚會的地方。
仙月開始燒火做飯。她拿起鹽罐,搖了搖,空的,一粒鹽也沒有了,就轉身對黑羊說:“黑羊,鹽巴沒有了。”
黑羊還在噼噼啪啪剁獐子肉,嘆了口氣說:“沒有了就沒有了,有什么辦法呢?”
“得想辦法弄點鹽巴,不然,這獐子肉可吃不成了。”
“好長時間沒出門買鹽巴了。到彌沙井、諾鄧井和啦雞井的運鹽巴路,也非常艱難。”
“是嗎?”
“沿途土匪多如牛毛不說,鹽商養的那些家丁更是如狼似虎,不好對付,身上有鹽巴,弄不好還可能把小命丟了。”
“那你說,咋辦呀?”
“仙月,別急,讓我想想辦法,去哪里弄點鹽巴。”
“到我倆辦喜事時,也得有點鹽巴,才能請三親四戚來吃頓飯。”
“嗯,得有點鹽巴,不然,怎么辦喜事呢!仙月,要不,我到宋閻王那里借點鹽巴回來。那年,宋閻王被土匪大石蚌追殺,要不是我爹出手相救,他早就曝尸荒野了。憑著我爹曾經救過宋閻王的命,借點鹽巴,他會借的。”
“黑羊,快去試試吧。”
黑羊想也沒多想,翻身上馬,扭頭看了一眼仙月,猛地轉過頭,揮手一鞭,馬兒一縱,載著黑羊消失在了峽谷里。
黑羊飛馬去到了宋閻王的家門口,翻身躍下馬背,就見門口守護著幾個兇神惡煞的家丁,他的心里有些害怕,但一想到家里沒鹽巴的事,便把心一橫,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宋閻王的家丁頭目黃狗上前攔住黑羊問:“黑羊,你來干什么?”
“我來找宋老爺借點鹽巴。”黑羊邊說邊想往里走,把馬拴在拴馬樁上,徑直走進了宋閻王的家里。
此時,留著一嘴山羊胡子的宋閻王在堂屋抽水煙袋,多年來,宋閻王做販賣鹽巴的生意起家,漸漸成了巴喬山的富戶和鹽老板,幾乎壟斷了巴喬山的鹽巴市場。
黑羊抬腿走進堂屋里,上前喊了聲:“宋老爺。”
宋閻王在鼻子里哼了哼:“黑羊,有什么事?”
黑羊說:“來向宋老爺借點鹽巴。”
宋閻王說:“照理說,我應當看在你爹的份上,借你鹽巴。可眼下,這鹽巴,我手里也沒有多少了。再說,即使借給你鹽巴,可我這鹽巴的利重得用馬馱,日后,你還得起嗎?”
黑羊呆了呆說:“宋老爺,你要多少利我都還你……”
宋閻王聽黑羊如此說,顯得有些不耐煩:“黑羊,你別在這磨蹭了,真的沒鹽巴借給你。你走吧,這事,別怪我。”
黑羊無言可答,一臉怒氣,瞪了宋閻王一眼,扭頭走出宋閻王家的堂屋。
峽谷里,仙月正在火塘邊等黑羊歸來。見到黑羊沒精打采的樣子,仙月就知道他沒有從宋閻王家借到鹽巴,急忙上前去問:“黑羊,沒借到鹽巴吧?”
“那宋閻王家里明明有鹽巴,就是不借給我。”
“不借就算了。”
“黑羊,走,和我一起去我放羊的地方,將羊趕回宋閻王家。”
黑羊點了點頭,一聲不吭地牽著馬跟在仙月的身后。
獵狗在前面嗅著羊的氣息狂奔,黑羊和仙月跟著獵狗摸黑找羊,一直找到了一個叫柴窩子的小山村。仙月似乎聽到了羊叫的聲音。她一聽,羊叫的聲音是從懸崖下那片茂密的灌木林里傳過來的,就大著膽子循著羊叫的聲音找了過去。
仙月到了羊叫的地方,卻進不去,就轉回身喊:“黑羊、黑羊!快來,丟失了的羊在這里哩!”
爬進灌木叢里的黑羊轉回頭,激動地喊:“仙月,快爬進來,這里不僅找到了丟失的羊,還有比羊更好的東西!”
仙月一聽,也像羊一樣爬了進去,在水塘邊,她看到了白花花的東西,也一下子驚呆了。
“仙月,你看,這些白花花的東西,是鹽巴。”
仙月伸手抓了白花花的東西,放進嘴里嘗了嘗,一聲驚叫:“不錯,是鹽巴!”
“感謝老天,仙月,我們有鹽巴了。”
“好像在夢里一樣。”
黑羊快速地從身上取下背著的布兜,邊往里裝鹽巴邊說:“羊有靈性,知道哪里有鹽巴,就像仙人指路一樣,也讓我們找到了鹽巴。”
接著,黑羊和仙月把六只羊趕出了叢林,然后,趕著羊往山下走去。
第二天,黑羊和仙月把在柴窩子烤好的馬蹄鹽和餅鹽堆放在背簍里,背到了巴喬山的街上售賣。
仙月把家里僅有的幾個銅板從身上拿出來,在巴喬山的街上租了個小店。黑羊和仙月開始賣鹽巴,價格比宋閻王財主家的鹽巴店便宜幾倍,這在巴喬山鹽巴市場還是新鮮事,于是,一傳十十傳百,來買黑羊和仙月的鹽巴的顧客越來越多,幾乎擠滿了小店。宋閻王開的鹽巴店前,門可羅雀,沒有一個買主。黃狗一臉驚訝,家丁議論紛紛,弄不清楚黑羊和仙月怎么一下子就有了那么多的鹽巴,竟然還開了一個賣鹽巴的店。
黃狗見黑羊和仙月的鹽巴店前買鹽巴的人幾乎擠破了門,突然開竅一般眼前一亮,說:“得回宋家大院報告宋老爺……”黃狗急忙轉身一陣小跑,向著宋家大院跑去。
此時,悠閑的宋閻王在家里哼著小調。幾個丫鬟小心地在伺候著宋閻王。
黃狗匆匆跑進來:“老爺、老爺,大事不好了……”
宋閻王躺在床上,沒有起身,問:“慌什么慌,在巴喬山我一手遮天,這天不會垮下來,慢慢說。”
“黑羊和仙月在街上開了家賣鹽巴的店,在我們的搶生意。”
“什么?”宋閻王驚得從床上跳起來,“你說什么?”
“黑羊和仙月在街上賣鹽巴。”
宋閻王瞪圓了眼睛,大聲問:“前幾天他還可憐兮兮的來借鹽巴,他哪來那么多的鹽巴?”
“不知道。”
“這事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
“既然這樣,我得親自去看個究竟……”
宋閻王急急忙忙到了街上,的確見黑羊和仙月正在忙著賣鹽巴,就擠上前,拿起一坨鹽左看右看,還拿起鹽巴伸出舌頭嘗了嘗,看看鹽巴是不是假的。驗貨后,宋閻王嘿嘿笑了笑:“想不到這鹽巴還不假,是真的……”
黑羊抬起頭見是宋閻王,心里一緊后,平靜地說:“這是上好的鹽巴。”
“不錯,是上好的鹽巴。”宋閻王說,“可我得問問,黑羊,你是從哪里弄來這么多的鹽巴?”
“這你管不著,”黑羊抬頭看了一眼宋閻王,輕蔑地笑著說,“我的鹽巴來路正著哩!”
宋閻王狠了狠心,讓黃狗去把恰好也在巴喬山街上的土匪大石蚌找來,說有要事相商。
不大一會兒,大石蚌在黃狗的帶領下,急匆匆趕來了。
宋閻王見到大石蚌時,急不可耐地說:“本老爺拜托大俠一件事。”
“什么事?”大石蚌問。
“想請大俠搶劫一個人。”宋閻王說。
“敢問宋老爺,是什么人?”大石蚌再問。
“黑羊。”宋閻王說。
大石蚌嘿嘿笑了笑,說:“搶人這件事,對于我大石蚌,就是小事一樁,我吃的就是這碗飯。”
宋閻王讓家丁給了大石蚌一錠銀子,狡黠地笑了笑說:“事成之后,還有重金酬謝。”
“請宋老爺放心,”大石蚌咬了咬牙說,“這事包在我的身上。”
三
讀《鹽城軼事》讀到這里,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揉了揉疲憊的眼睛,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心想:“這半部《鹽城軼事》,里面記載了不少有關鹽巴的秘密,值得一讀和收藏呀!”
掩卷之際,我一度平靜的心海泛起了波瀾。
對了,我想起來了一件發生在巴喬山的事情。那是我剛剛到達巴喬山的那些天的某一天夜里。記得當天夜里,我備完了課,開始閱讀一本小說,故事情節讓我一時著了迷,甚至讓我忘記了時間和身邊的一切。此時,夜已經很深了,住在校園里的同事都進入了夢鄉,整個校園一片寂靜,只聽見夜蟲唧唧的聲音。這夜蟲一叫,校園反而顯得更加幽靜了。
我正想繼續讀一會兒小說,突然,就聽到了咚咚咚的敲門聲。聽到這半夜的敲門聲,我有點驚悚,也有點恐怖,可卻還是從床上起身下地,大著膽子準備去開門。俗語說:“生人怕水,熟人怕鬼”。在巴喬山,我是一個生人,我不怕鬼,再說也沒聽過和不知道學校里過去是不是發生過什么鬧鬼的事,因此,我不管什么鬼不鬼的,膽子有點大。當我打開門時,往四下里看,沒有見到人影,這讓我更加感到驚悚和恐怖,急忙要關門,卻發現門邊放著一本筆記本。我又往門外看了看,還是沒有看到什么人。我彎腰撿起筆記本,在手里掂了掂,感覺有些沉甸甸的。這是一本有著紅色塑料殼的筆記本,上面印著幾枝綠竹子和幾句名言。我關上門,轉身回到屋里,打開筆記本讀了起來。筆記本雖然筆跡凌亂,可卻零零散散的記錄了一些有關巴喬山的資料,內容有歷史、掌故、街談巷議和民間傳聞,總之,記錄了一些亂七八糟、雜七雜八的東西,看來這筆記本是一本隨記隨寫的采訪本。“為什么有人會在半夜三更送給我這本筆記本呢?”我在心里問著自己。哦,是這樣的,我曾經在平時和同事們閑談的時候,說到過對巴喬山的鹽礦很感興趣的話,想調查和了解一些有關這方面的東西。是的,一個名叫張曉蓉的女教師聽后,曾經對我說過,她家里有一本筆記本里記載著有關巴喬山的一些情況,是她的爺爺去世前留下來的。我想,現在這本筆記本就在我的手里,這說明可能是張曉蓉趁著夜色送來給我的。對了,在我繼續翻看筆記本時,讀到了一個有關巴喬山鹽巴的另一個傳說。說是在明朝或者更遠的年代,巴喬山還是荒蕪的地方,荊棘遍地,原始森林覆蓋了整個峽谷。在半山腰上,世代住著一戶人家,以打獵為生,慢慢的,自然而然就發現了鹽鹵水,自己就可以熬制鹽巴,多余的還拿到集市上賣。漸漸的,巴喬山出鹽巴的事就傳出去了。接著,官府就派人到了出鹽巴的地方,設立管理機構,統治了巴喬山的鹽巴。后來,在發現鹽巴的地方,當地人建了一個本主廟,雕塑了一個頭戴草帽、身披蓑衣的人,據說,這個本主就是第一個發現鹽巴的獵人。這個筆錄,十分的簡單,平平淡淡,也就一頁筆記本的紙,其它的,就沒有了。再就是,筆記本里還記錄了解放前巴喬山鹽城里的一些情況。當時的鹽工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窮如水洗,一無所有,他們的血汗不僅都被資本家和洞主榨干了,還受盡了剝削和欺凌,住的是不能遮風擋雨、窄小的破茅屋,過的是人間地獄的日子。那礦洞,巷道窄逼,照明暗淡,空氣稀薄,鹽工進進出出就得彎著腰,汗流浹背,匍匐爬行,在又彎又陡的鹽礦洞里挖鹽礦,然后,以同樣的方式運出鹽礦洞。他們的背上背著背簍,嘴里叼著油燈,手里拿著挖鹽礦的耙子,拖著裝滿鹽礦的簍子,一步一步地趴著在鹽礦洞里爬動。由于長期缺少營養,鹽工一個個瘦得皮包骨頭,蓬頭垢面,不成人樣。鹽礦洞里,洞主采礦不支柱子,鹽礦洞里時有塌方的事件發生,死的全是命不值錢的鹽工。筆記本里還記錄著一些不值一提的零零碎碎的事情,我也只是隨便翻看,也就沒在意。第二天一大早,張曉蓉就來找我,談起了筆記本的事,得到了她的認可,夜里敲我的門的不是別人,正是張曉蓉,她是生怕別人誤會,這才晚上悄悄把筆記本送到我的門口的。
我回想到這里,也就覺得這鹽巴包含的故事還是很多的,也因為看過那本張曉蓉送的筆記本,使得我從此對巴喬山的鹽巴有了興趣,想一探究竟。
此時此刻,校園里沒有一絲聲響,安寧極了。
“在巴喬山,無惡不作的惡霸宋閻王還有后裔嗎?”我在問自己。就算有,他們現在生活在哪里呢?家道如何?或者,早已經淹沒在茫茫人海里,無處尋覓。可數百年過去了,巴喬山一直產鹽,一直以產鹽而聞名天下。發現鹽巴的柴窩子依然存在,熬鹽巴的灶城尚存,雖然早已物是人非,可山川地貌沒有什么改變。
稍事休息之后,我喝了幾口茶水,又開始閱讀上半部《鹽城軼事》。
四
夜色朦朧,滿天星斗,江濤聲聲。
夜幕下,黑羊和仙月騎在馬上,在夜色里穿行。
突然從密林里竄出一伙騎著馬、蒙著面的人,用大刀、長矛攔住了去路,為首的一聲吼叫:“黑羊,聽好了!把今天賣鹽巴的錢放下……不然,讓你和仙月身首異處,不得好死!”
黑羊勒住馬首,先是一驚,接著馬上冷靜下來,扭頭說:“你們是什么人?”
“大爺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是大石蚌。”大石蚌說。
大石蚌一把搶過了仙月手中的錢袋子,大聲招呼同伙,一聲呼嘯,消失在了密林深處。
第二天一大早,被大石蚌搶了錢財的黑羊和仙月依然在柴窩子熬鹽巴。
不過一會兒,一個又一個馬蹄鹽被做了出來,堆滿了籮筐。
黑羊和仙月到了巴喬山街上,打開店門,開始賣鹽巴。由于黑羊和仙月賣鹽巴價格公道,生意很好,店前一下子就擠滿了人。突然,店門口圍上了幾個吵吵嚷嚷的宋閻王家的家丁。
黃狗上前惡狠狠地問黑羊:“黑羊,你這店里的鹽巴是不是從我們宋老爺家里偷來的?”
“宋閻王家的鹽巴藏得比金子還隱蔽,誰偷得著?”
黃狗又問:“不是偷來的,那你哪來的這么多鹽巴?”
“這與你何干?反正我的鹽巴是自家的,不是偷來的。”
黃狗氣勢洶洶地叫喊:“黑羊,你還狡辯,你只是一個窮獵人,這鹽巴不是從宋老爺家偷來的,你說說,是從哪里來的!”
“我的鹽巴從哪里來,你管得著嗎?”
“你這鹽巴就是偷宋老爺家的。這事我黃狗管定了。”
黑羊不甘示弱,也吼著說:“青天化日之下,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什么王法不王法,“黃狗說,“在巴喬山,宋老爺就是王法。”
“我黑羊要去官府告宋閻王!”
“黑羊,你想告就去告吧!弟兄們,給我把黑羊的鹽巴店砸了,把鹽巴搶了!”
隨著黃狗的手一揮,家丁一窩蜂撲上去,開始砸黑羊的鹽巴店和搶奪鹽巴。
黑羊奮力反抗,獵狗在幫著黑羊撕咬宋家的家丁。經過一番打斗,黑羊漸漸占了上風,打得宋閻王的家丁四處逃散,連黃狗也被黑羊打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驚慌地逃跑了。
正在宋家大院焦急地等待黃狗的消息的宋閻王見黃狗帶著狼狽不堪的家丁突然回來,就知道收拾黑羊和仙月又失敗了。很快,宋閻王知道黑羊不僅沒被家丁打反倒打傷了家丁后,恨得咬牙切齒說:“廢物,真的是一群廢物!”
黃狗戰戰兢兢地說:“老爺,那黑羊很厲害,還有他們的那兩只獵狗更是兇惡得很,就像兩頭惡狼。”
“一群廢物!連一個土頭土腦的獵人也對付不了,”宋閻王說,“我養你們這群看家狗還有什么用……”
“黑羊的確很難對付。”黃狗說。
“再難對付也得對付,不能讓他搶了我們的鹽巴生意。”宋閻王說。
“再這樣下去,我們的鹽巴店就得倒閉,老爺,你總得拿個主意呀!”黃狗說。
宋閻王想了想,讓黃狗去跟蹤黑羊和仙月,看個究竟。
中午,街人散了的時候,黃狗悄悄地跟在黑羊和仙月的身后,一直跟到了柴窩子,跟到了黑羊和仙月的住處。
在柴窩子的懸崖邊,黃狗見仙月用瓢舀著鹽鹵水,往桶里裝。然后,提起桶往鍋里倒。黑羊在燒火,鐵鍋里的鹽鹵水在冒著熱氣,接著,翻滾起來,熬出了白花花的鹽巴。不一會兒,黑羊就把一坨坨馬蹄鹽做出來了。
趴在刺籠里偷看黑羊和仙月的黃狗,見黑羊和仙月熬出了鹽巴,驚異不已。
獵狗發現了黃狗,一邊吠叫,一邊追了過去。驚慌失措的黃狗嚇得鉆出刺籠,一溜煙跑了。
趕回宋家大院的黃狗向宋閻王報告:“宋老爺,看清楚了,全看清楚了。”
宋閻王問:“看清楚什么了,快說?”
“鹽巴,黑羊和仙月的鹽巴。”
“哪來的?”
“他們住的地方叫柴窩子,有鹽鹵水。”
“什么?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這就奇怪了,那地方怎么會有鹽鹵水呢?”
“鹽鹵水是從半山腰流出來的……”
“黃狗,你說什么,肯定嗎?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鹽鹵水是從半山腰流出來的,那里有一個鹽井。”
“我明白了,柴窩子那個偏僻的地方,一定是出了鹽鹵水,被黑羊和仙月發現了,就熬出了鹽巴。”
“是這樣,我看得真真切切。”
“柴窩子?是我家祖墳山那里嗎?”
“是的,那里離宋家祖墳山不遠。”
“黃狗,快!馬上召集家丁,去柴窩子,黑羊的鹽巴到底從哪里來,我要看個水落石出。”
此時,滿頭大汗的黑羊和仙月正在忙著熬鹽巴,他們照樣把熬出的鹽巴裝滿背簍,準備拿到巴喬山的街上賣。宋閻王和家丁氣勢洶洶地突然出現在柴窩子,還被蒙在鼓里的黑羊和仙月,尚不知大禍就要臨頭。
“黑羊,你好大膽呀!”宋閻王突然出現在黑羊和仙月面前,大聲喊著,“竟敢在這里私熬鹽巴?”
黑羊和仙月一下子被突如其來的宋閻王的吼叫嚇蒙了,停下了手中的活路,呆傻傻地看著怒氣沖沖的宋閻王和兇神惡煞的家丁。
很快,黑羊就鎮定了下來,慢吞吞地說:“這是我和仙月發現的鹽巴,這里的一切是屬于我們的。”
宋閻王奸笑一聲:“這里是我家的墳山,這里的一切都姓宋!”
“宋老爺,你也太霸道了。”黑羊說。
宋閻王嘿嘿一笑:“黑羊,你知趣的話,就趕快離開這里。”
“宋老爺,你就是一個活閻王,就算你再霸道,我也不會走,我是第一個發現鹽巴的人!”黑羊說。
“給我砸,給我搶,連鹽巴和仙月一起搶!”宋閻王大聲喊著。
宋閻王家的家丁聽到宋閻王的號令,一擁而上,不分青紅皂白打暈了黑羊,劫持了仙月,接著,把熬鹽巴的火澆熄、鍋砸爛,搶走了鹽巴。
清醒過來的黑羊不顧傷痛,沖上前大聲喊:“仙月、仙月!”
“黑羊,快跑,不要管我!”仙月被宋閻王家的家丁扭著胳膊,回過頭來對著黑羊大聲喊著。
“我不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黑羊說。
“黑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快跑!”仙月說。
黑羊左突右擋,奮力沖出了宋閻王家的家丁的包圍,一個箭步騎上馬背,縱馬跑上了山頭。黑羊勒住馬首,轉回頭,狠聲說:“宋閻王,你給我等著!”
宋閻王見黑羊就要逃跑了,大聲喊:“追,快給我追,不能讓黑羊這個窮小子跑了!”
黑羊在奮力奔跑,獵狗跟在后面,身后不遠處,宋閻王家的家丁騎著馬,在緊緊追趕。黑羊轉過山峰,一轉眼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趕走了黑羊后,宋閻王在黑羊和仙月熬鹽巴的地方,讓家丁支了從家里帶來的十多口鍋,倒進鹽鹵水,開始熬鹽巴。
一個時辰過去了,鹽巴熬出來了。
宋閻王舀了點鹽巴,嘗了嘗,激動地說:“的確是好鹽,這回我宋閻王發大財了。”說完,高興不已的宋閻王帶著仙月下山了。
仙月被帶到宋閻王家后,宋閻王從懷里拿出賣身契:“仙月,這是你的賣身契。”
仙月一把搶過宋閻王手里的賣身契扯了個粉碎:“從此,我仙月就是一個自由身……”
宋閻王也不理會仙月,在貪婪地看從柴窩子搶來的鹽巴。他從馬蹄鹽上摳下一點鹽巴,放進嘴里:“好鹽、好鹽,真是難得的上好的鹽。”
幾天后,宋閻王讓家丁強行搶占了巴喬山街上黑羊和仙月賣鹽巴的小店,出售剛剛從柴窩子熬出來的鹽巴,店名為“巴喬山鹽巴店”。
黃狗扯著嗓門在店外喊:“快來買呀,這是從柴窩子剛剛熬出的上好的鹽巴!”
有人在問:“柴窩子出鹽巴啦?”
黃狗說:“鹽井就在我們老爺家的墳山上。”
有人問:“這是真的嗎?”
黃狗說:“自己看吧,白花花的鹽巴擺在這里,誰騙得了你們哩。”
有人又問:“這店不就是黑羊和仙月的店嗎,咋就成了宋閻王家開的店了?”
黃狗嘿嘿笑著說:“黑羊和仙月哪有這福分,這是宋老爺家的祖墳發,這才出了鹽巴,開了這個鹽巴店。”
這時,有家丁跑來報告:“宋老爺,不好了,發現柴窩子去了許多人!”
宋閻王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問:“發生什么事了?慌慌張張的干什么?”
家丁說:“柴窩子發現鹽巴的事已經傳開了,一下子去了不少人。”
宋閻王:“都是些什么人?”
家丁說:“外地的、本地的,有好幾百號人,大石蚌也在里面。”
宋閻王說:“他們到柴窩子干什么?”
家丁說:“支鍋熬鹽巴。”
宋閻王說:“什么?”
家丁說:“還出手搶我們的地盤。”
宋閻王說:“你們沒阻攔嗎?”
家丁說:“去的人太多了,抵擋不住。”
宋閻王說:“這還了得,敢和我作對,真是找死。”
家丁說:“現在柴窩子鹽場鬧開了鍋,宋老爺你得趕快去看看。”
宋閻王說:“這事耽擱不得,走,看看去。”
其實,柴窩子不是很大的地方,加之地處偏僻,行人罕至,平時非常寂靜,突然一下子來了幾百上千號人,就像一群又一群忙忙碌碌的螞蟻,看上去熱鬧極了。原來圍在鹽鹵水邊密不透風的的荊棘,早已經被砍了個精光,鹽鹵水已經暴露無遺,形成了一個鹽場。現場一片狼藉,到處煙霧騰騰,舀鹽鹵水的、喊叫的、燒火的、上躥下跳的,亂成一鍋粥。
就在這時,宋閻王帶著家丁趕到了柴窩子。
“我的媽呀,糟了、糟了,這回糟了,”宋閻王說,“柴窩子怎么一下子就來了這么多搶鹽巴的人?”
宋閻王沖了過去,捶胸頓足、罵不絕口。可忙著熬鹽巴的幾百號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理睬聲嘶力竭喊叫的宋閻王。
宋閻王一直在喊,大石蚌見沒人理睬宋閻王,就走了過去,說:“宋老爺,趕快去熬鹽巴,你在這里亂喊什么呀?”
“這鹽井在我家的墳山上,是屬于我宋閻王的。”
“我聽人說,這鹽井宋老爺也是從黑羊和仙月手里搶來的。”
“誰說的?”
“你趕走黑羊還將仙月搶到了家里做小老婆,有沒有這事,宋老爺?”
“在巴喬山這塊地盤上,我說了算,有又怎么樣?”
“我佩服你吶!可今天這里有五麻子、猴王這兩個兇神惡煞的家伙,宋老爺惹得起嗎?”
“有嗎?”
五麻子、猴王過來和宋閻王打了個招呼,就又忙著去熬鹽巴了。宋閻王知道,這二人是巴喬山的地痞流氓,手下也有些人,平時在巴喬山作威作福,什么人也管不了。
宋閻王想了想說:“如果這些人也摻和進來熬鹽巴,這下可就麻煩了。”
大石蚌哈哈笑著說:“這就對了。在柴窩子,難道熬鹽巴這事你宋老爺做得,我大石蚌就做不得嗎?”
宋閻王發狠地說:“我宋閻王要這鹽井要定了!”
“這鹽井誰的勢力強搶到了手,就是誰的!”
“少啰嗦,趕快讓你的手下,停止熬鹽巴。”
“宋老爺,你好好看看,我手下的人雖然不多,可在這里熬鹽巴的人多如牛毛,都是喜歡舞刀弄槍、強悍斗狠的人,你打得贏、趕得走嗎?”
“打不贏也要打,趕不走也要趕!”
“那你就試試看!”
宋閻王轉過頭對家丁吼叫:“黃狗,帶上所有的家丁給我上,砸爛他們熬鹽巴的鍋,搶回地盤!”
隨著宋閻王的一聲吼叫,家丁手揮長刀、棍棒沖上去一頓亂打。頃刻間,現場一片混亂,血肉橫飛,幾伙人為爭奪鹽巴開始械斗。一時間,柴窩子遍地是鹽鹵水和血水,地上已經躺著十多具尸體。
一場械斗下來,宋閻王的家丁被打得死的死傷的傷,宋閻王也被打傷了,只好狼狽地帶著手下逃跑了。
大石蚌和五麻子、猴王看著狼狽逃竄的宋閻王的背影,得意地哈哈大笑。一群人笑夠了就命人將死了的人丟進谷底去喂狼,又繼續支鍋熬鹽巴。誰知,不過一個時辰,剛剛打跑了宋閻王,大石蚌、五麻子、猴王卻為爭搶鹽鹵水大打出手。三方在火拼,到處是棍棒亂舞、刀光閃動。漸漸,大石蚌敗下了陣,只好丟下十多具尸體,帶領手下撤出了柴窩子。
夜晚的鹽場寂靜了下來,幾個火堆在燃燒,旁邊是喝五吼六的人在燒烤著食物,喝著烈酒、罵娘、說著粗話。新開的小賣店前,人頭攢動,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在和一群男人打情罵俏。簡易的工棚里,亮著幾盞明子燈。昏暗的燈光下,一群人在賭博,吼叫聲疊起。旁邊有抽煙的、喝酒的、聊天的,一片亂糟糟的樣子。醉醺醺的五麻子和猴王正在瞇著眼睛,哼著小曲,看著身邊堆放著剛剛熬出來的鹽巴,笑得合不攏嘴。
這時,大石蚌趁著夜色朦朧殺了個回馬槍,帶領手下,正悄悄向著鹽場包圍過來。
大石蚌見時機已到,對手下大聲吼道:“到了鹽場,給我狠狠地打,放開膽子殺,一定要把鹽場奪回來!”
在大石蚌突如其來的襲擊下,五麻子、猴王丟下鹽巴和十幾具尸體,逃之夭夭,消失在夜幕里。
大石蚌重又占領了柴窩子鹽場。
此時,在家里養傷的宋閻王唉聲嘆氣,徹夜難眠,一只受傷的手也吊起來,一副狼狽相。黃狗也受了傷,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宋閻王。
終于,宋閻王憤憤地說:“這次碰上了強賊,得去縣衙求縣令高大人,派兵來鎮壓,奪回鹽井。黃狗,明天一早,帶上最好的禮物,送給高縣令!”
黃狗應聲說:“是!老爺,我這就去準備。”
黃狗走后,宋閻王還在思索如何才能夠奪回柴窩子的鹽場,直到后半夜了,這才漸漸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在鳥吊山的山頂,宋閻王讓轎子停了下來,他想歇口氣再趕路。心事重重的宋閻王從轎子里鉆出來,從山頂往山下觀望。
黑羊見到仇人宋閻王,幾次想沖出灌木叢,可見宋閻王的身邊有十多個兇神惡煞的家丁,如果動手自己肯定會吃虧,于是,想了想,還是強忍了下來。
“這宋閻王到這荒郊野壩干什么來了?”黑羊自言自語說,“他怎么受傷了?”
只是一小會兒,宋閻王又鉆進轎子,開始下山。
黑羊在心里想:“宋閻王一定是去縣城,這宋家大院定然空虛,這倒是營救仙月的好機會。”黑羊見宋閻王已經走遠了,這才鉆出灌木叢,翻身上馬,緊抽幾鞭,向著巴喬山的宋家大院奔去。
終于,經過一天的奔波,宋閻王到達了縣衙,直奔高縣令的家而去。到了高縣令的家里,黃狗和家丁將東西卸下,擺放在高縣令家的廳堂里。高縣令看到宋閻王送來那么多的金銀財寶和物品,心里自然十分欣喜。
宋閻王謙恭地對高縣令說:“高大人,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高縣令看到宋閻王受傷的手臂,十分驚訝:“唉,宋老爺,你的手怎么受傷了,誰打的?”
“稟告高縣令,被土匪打傷了。”
“宋老爺長途奔波到此,是為何事?”
宋閻王往前欠了欠身子,提高了音量:“高大人,巴喬山發現鹽巴啦!”
高縣令一聽,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問:“什么?你說什么?”
宋閻王加重語氣說:“巴喬山出鹽巴了。”
“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巴喬山發現了鹽巴。”
“在巴喬山的哪里?”
“柴窩子。”
“那里不就是你家的祖墳山嗎?”
“是啊,是我家的祖墳山,可鹽場現在已經被大石蚌、五麻子和猴王搶去了。我也被他們打傷了。”
高縣令一臉驚訝:“這還了得,窮光蛋也敢造反了。這些人竟敢私自制鹽,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請求高大人為我做主,奪回鹽場。”
“這鹽巴,其價比金,可是塊肥肉呀!”
“是呀,那鹽鹵水像泉水一樣流淌呢!有了鹽場,高大人何愁沒有白花花的銀子流進腰包哩?”
“這等好事絕不能讓那伙強人占了去。”高縣令轉回頭叫道,“來人吶!”
隨著高縣令的喊聲,唯唯諾諾進來了幾個下屬。
“明天本縣令要進巴喬山處理公務,讓衛所多帶些軍漢跟著一起去,剿滅霸占巴喬山鹽場的強賊!”
幾個下屬退了出去,忙著安排明天高縣令的行程去了。
也就在這時,黑羊趕回了巴喬山。只見他拴好馬,從墻上翻進了宋閻王的家,悄悄摸到了關押仙月的地牢前,出手打死了看守,拿到了鑰匙,迅速打開地牢的門,見到了仙月。
仙月看到朝思暮想的黑羊,發出了一聲驚叫:“黑羊!”
黑羊壓低聲音:“仙月!”
“黑羊,”仙月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宋閻王帶著家丁去縣城了,我瞅準了這個機會,就來救你了。”
黑羊和仙月悄悄出了地牢,去到了圍墻邊,然后,翻墻出了宋家大院。
黑羊將仙月抱上馬背,隨后也上了馬背,很快,黑羊和仙月消失在了荒野里。
五
在我真正感覺有點疲勞的時候,聽到了巴喬山學校隔壁的農家報曉雞打鳴的聲音,時間早就過了子夜時分。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時針指向了深夜一點。
放下手中的古籍,我從床上起身走到了窗前,慢慢推開那扇古舊的糊了一層舊報紙的木窗。
寂靜的院子里,聽得見隱隱約約的夜蟲唧唧還在鳴叫,看得見斑斑駁駁的月光散落在院子里的地上。院子里有許多株古梨樹,我的窗前的那株枝葉繁茂的古梨樹,枝條一直延伸到窗前,此時,正是果實成熟的季節,一串串梨子,在窗前搖曳。我伸手摘下一個熟透的梨子,咬了一口,滿嘴的梨子酸香味,趕跑了我的睡意。
今夜的月色也很美,院子里已經鋪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清輝,或者恍惚如一個似是而非的幻夢,把一切籠罩在深深淺淺的欲望里。
這時,我在回味閱讀《鹽城軼事》的感悟和快意,心里在搜尋著有關巴喬山鹽巴的事情,就想起了我走過的與巴喬山鹽巴有關的一段鹽馬古道。那是我剛剛到巴喬山教書的一個周末,我的同行者是鹽工王川元和同事張曉蓉。事情是王川元提出來的,說是他知道我想了解巴喬山的鹽巴,就想帶我去走一走巴喬山境內的鹽馬古道。前些年,他跟著父輩走過,先到上吉村,然后,沿著陡峭的馬道一路前行,經過高松園、梅子哨、蕁麻箐、栗根坡、山藥箐、馬吃水處、核桃林、板橋、壩乃、老杉樹、下彎腰和白沙井,然后到達鳥吊山的救命房,就完成了行程,然后,折回頭沿著來路就返回了巴喬山。我聽了王川元的介紹,就來了興趣,張曉蓉得知我和王川元要去探尋鹽馬古道,說是沒去過,想去走走、看看。于是,我們帶了點干糧就出發了,整整走了數十里山路,這才到達鳥吊山的救命房,然后,照原路返回了巴喬山。一路上,我都對名勝古跡做了極其細致的記錄,沒放過鹽馬古道留下的蛛絲馬跡,心里遐想的是當年那些古人趕著馬幫艱難地走在鹽馬古道上的情景。王川元和張曉蓉是本地人,沿途都有親朋好友備辦伙食,渴水時,就地飲用清澈冰涼的山泉水,一切都那么的愜意。特別是張曉蓉,她給我講了不少有關巴喬山鹽巴的傳說和故事,讓我增長了不少知識。盡管時過境遷鹽馬古道已經閑置多年,不見了往日的熱鬧,可當年卻是巴喬山不能缺少的運鹽必經之路。數百年來,外地購鹽的客商、馬幫和背鹽人絡繹不絕來往于巴喬山,就是通過這條鹽馬古道讓鹽巴源源不斷運輸到山外的。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感恩人生把我這個大山外的人與巴喬山有了一絲切割不斷的緣分,讓我的生活里有了與鹽巴融合在一起的一段經歷。
我自從到巴喬山學校的那一天開始,無數次到過鹽礦的礦洞里,又走過鹽馬古道,和許多鹽工有了接觸,了解他們的喜怒哀樂,甚至結交了幾個要好的鹽工做朋友。眼下,老天有眼,讓我在不經意的一刻得到了古籍《鹽城軼事》,雖然只是半部,可我相信,我還有機緣得到另半部《鹽城軼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得到了另半部《鹽城軼事》,那么,我將是何等的幸運的人。
此時此刻,我不僅絲毫沒有睡意,還顯得有些激動,腦海里浮現的是來到巴喬山的這段日子里的點點滴滴,表面上命運把我拋進大山里,遭遇了生活的艱難困苦,讓我吃了不少苦頭,其實,我得到的精神上的東西遠比失去的物資上的享受還要多得多。一座古老的鹽礦山和半部《鹽城軼事》給予我的人生啟示和生活的饋贈,就足夠我一輩子懷想不已。
當我從窗口回到床邊,重又回到床榻,斜靠在枕上,又打開半部《鹽城軼事》讀了起來。
六
烈日下的鳥吊山,兩乘轎子在山道上蕩蕩悠悠被人抬著,轎子里分別坐著高縣令和宋閻王,轎子的前前后后全是軍漢和宋閻王的家丁。
此時的柴窩子,大石蚌正在指揮手下的人熬鹽巴。十多個鹽灶,十多口鐵鍋,熱氣騰騰,熱火朝天。大石蚌口渴難耐,走進工棚里,端起土碗舀了一大碗涼水灌進肚里,呼了口氣,然后,拿起一坨剛剛熬出的馬蹄鹽,嘿嘿笑了:“這次在刀口下奪得柴窩子鹽場,就是奪得一塊黃金之地。”
誰知就在此時,工棚外,有幾個人竟敢大白天冒險在偷鹽鹵水,嘩嘩的聲音驚動了守鹵水的土匪。
守鹵水的土匪大聲喊:“誰?”
一陣慌亂,偷鹽鹵水的人不小心弄倒了水桶,鹽鹵水潑到了地上。
守鹵水的土匪繼續大聲喊:“來人,有人偷鹽鹵水!”
大石蚌手提著快刀,沖出了工棚,直奔偷鹽鹵水的人而去。聞訊的大石蚌的手下,一下子圍上來不少。
大石蚌喊道:“統統殺掉,一個也不可放走!”說話之間,大石蚌手起刀落,砍下一顆人頭。
一時間,鹽場上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一場搏殺下來,地上躺了不少尸體,偷鹽鹵水的人全被大石蚌手下的人殺了。
也就在柴窩子為爭奪鹽巴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高縣令和宋閻王坐的兩乘轎子,在巴喬山街上招搖過市。
一個宋閻王的家丁跑過來攔住宋閻王的轎子,說:“老爺,仙月被黑羊給救走了。”
“什么?仙月被黑羊救走了?”
“是的,被黑羊救走了。”
“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
“真是不中用,你們是吃干飯的嗎?”
兩乘轎子被抬進了宋家大院,高縣令和宋閻王款款從轎子里走了下來。
是夜,吃了酒席的高縣令和宋閻王在宋家大院的堂屋里飲茶,悄悄商談著,二人不時竊竊私語,籌劃著如何奪回柴窩子的鹽場。
高縣令說:“宋老爺,本縣令已經派軍漢去調查鹽巴的事了,等確定下來,就去剿了私自熬鹽巴的人。”
“高大人,”宋閻王拱了拱手說,“謝謝了。”
高縣令和宋閻王在堂屋里一直聊到深夜,這才各自回房歇息。
這天,大石蚌正在鹽場忙出忙進,指揮熬鹽巴。高縣令派出的三百多軍漢突然悄悄包圍了鹽場。高縣令和宋閻王在鹽場不遠處窺視,不斷有軍漢頭目來向高縣令報告情況。
高縣令終于下達命令:“上!給我見一個殺一個!”
接下來,鹽場上又是一場血雨腥風的拼殺,喊殺聲,斗狠聲,刀械撞擊聲,響成一片。
大石蚌手下的人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土匪,怎么能是軍漢的對手,搏殺中已經死傷大半。大石蚌見再斗下去,就只是死路一條,就下令沒死的趕忙撤退。
大石蚌憑著一身蠻力,接連用刀砍翻了幾個軍漢,一溜煙逃跑了。
柴窩子鹽場上演的一場血腥的搏殺結束了。取得勝利的高縣令和宋閻王在工棚里閑聊、飲茶,軍漢在打掃戰場,抬埋尸體,修復毀壞了的鹽灶。
“謝過縣令大人的相助,打跑了大石蚌,奪回了鹽場,”宋閻王拱了拱手說,“這以后巴喬山有福了。”
“這鹽巴是大明法律管控下的緊俏商品,要由官家來辦鹽場。”
“那是、那是。”
“鹽場本縣令已經從強賊手中奪回來了,本縣令現在托付給你代管,你得好好替官府管護好呀!”
“沒有問題,我一定把鹽場的事情辦好。”
“本縣令現在就委任你做個巴喬山鹽井管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宋閻王一聽,納頭便拜,連連謝過高縣令。
“本縣令將這一片土地交給你管轄,連同其價比金的鹽巴。”
“高大人真是我的大恩人。”
“不過,稅賦得交,本縣令的好處得給。”
“不用高大人提醒,我心里明白,到時會如數奉上。”
“另外,本縣令留下一隊軍漢供你調遣,并且設立衛所,護衛鹽場。衛所下轄百戶所。從今往后,在巴喬山鹽井你就可以一手遮天了。”
“這樣,我就不怕大石蚌那伙強賊了。”
高縣令突然問:“高管事,這鹽巴這么多人來爭搶,真的是你發現的嗎?請說句實話。”
宋閻王想了想說:“不瞞高大人,這鹽巴是一個叫黑羊的獵人和我家的長工仙月發現的……”
高縣令也想了想,說:“哦……這得給他們一點好處。”
宋閻王問:“高大人的意思是?”
高縣令說:“給他倆一個熬鹽巴的灶,算是安撫人心,堵住老百姓的嘴,還可行善積德……再就是,在曬鹽巴的地方,模仿沿海鹽井的做法,建蓋一座鹽母廟,供祭祀時使用,祈求神靈佑護鹽場……”
宋閻王說:“我一定照辦。”
聊完后,高縣令和宋閻王走出了工棚,在鹽場上溜達,地上還可以看到剛才的一場拼殺留下的血跡。
“宋管事,”高縣令說,“你得趕快組織人,恢復鹽巴的生產,盡快熬出鹽巴。”
宋閻王連聲說:“是、是。”
“柴窩子這地方太過于狹窄,得另選一塊比較寬敞的地方熬鹽巴。”
“我已經想好了一個地方。”
“哪里?”
“離柴窩子半里地,一個叫滴碧箐的地方。”
“你帶路,現在就去看看。”
二人聊完,高縣令讓軍漢牽來馬匹,和宋閻王各自騎上馬,往滴碧箐而去。
滴碧箐坐落在一個斜坡上,林深草茂,溪水潺潺,鳥語花香,有一道清澈的山泉水在叮叮咚咚流淌,注入不遠處的黑潓江。
很快,高縣令和宋閻王就到了滴碧箐,高縣令邊走邊觀賞著景色和滴碧箐的地形地貌,心里喜歡上了滴碧箐這個沒有人煙的地方。
“這地方不錯,”高縣令停住腳步說,“宋管事,熬鹽巴的地方就定在這里嗎?”
“是。這里有一條山間小道通往柴窩子,方便人背馬馱那里的鹽鹵水。”
“可以支多少熬鹽巴的灶呢?”
“支個八十灶,不成問題。”
“這滴碧箐的地名,就改叫灶城好了。”
“好,就聽高大人的,這地方從今往后就叫灶城。”
“如果滴碧箐叫了灶城,就得有個灶務公所,”高縣令說,“宋管事,你就兼任所長吧。”
宋閻王感激得不再說什么,連連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宋閻王派來的一群人開始在滴碧箐支鍋搭灶,準備熬鹽巴。
高縣令和宋閻王也在現場監工。
“在這里熬鹽巴,隱蔽得很,”高縣令說,“既可以防盜賊,又利于對鹽巴的管理和銷售。”
“接下來,組建一個馬幫,專門馱運鹽巴。”
“這樣一來,利潤就大了。”
“白花花的鹽巴就會變成白花花的銀子。”
此時,不遠處的叢林里,大石蚌在偷窺高縣令和宋閻王以及滴碧箐支灶敖鹽的情況,恨得抓耳撓腮,咬牙切齒。
高縣令在滴碧箐的一個制高點站住身說:“宋管事,近期要對土匪以及對鹽巴有不軌意圖的人進行清剿,斬盡殺絕,以絕后患,要把鹽巴牢牢地控制在我們的手里。”
宋閻王連連稱是,不住地點頭:“是得斬草除根,大石蚌、五麻子和猴子一個也不留!”
……
唉,古籍《鹽城軼事》讀到精彩至極的地方,已經是最后一頁,突然就沒有了下文。
我在靜夜里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唉,讀到這里,已經是《鹽城軼事》的最后一頁,也是最后一行,精彩的故事戛然而止,實在令人不知所措,扼腕長嘆,腦子一片空白。不過,讀完了,我終于把言簡意賅的《鹽城軼事》的上半部讀完了……可故事只有一半,還沒有完,另一半不知講述了些什么,屬于我的只有遐想和猜測……”
合上《鹽城軼事》,已經是深夜五點,天就要亮了。眼看時辰不早了,我也就沒有去洗漱,想和衣而寢,隨便眠一會兒,然后,起床去上課。
此時的夜,顯得那么寂靜。夜越是寂靜,我反而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腦海里浮現的是剛剛讀過的《鹽城軼事》里的人和事,以及虛虛幻幻的巴喬山鹽巴的來龍去脈。我在心里尋思:“再怎么也要找到《鹽城軼事》的后半部,它不可能消失不見蹤影,應當就在巴喬山的某一個角落里……”
終于,迷迷糊糊中,我睡著了。
七
后來,出于好奇心和欲望感,我又讀了無數遍前半部《鹽城軼事》。每讀一遍,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和懷想。書雖然只有半部,可卻反映了那個時代不可磨滅的痕跡和巴喬山的風土人情,以及和鹽巴有關的故事和傳說,因而,我十分珍愛十分難得的半部《鹽城軼事》,重要的地方和文字,我還認真做了記錄和批注,所有的情節都被我爛熟于心,倒背如流。
當我一次又一次掩卷沉思,琢磨后半部《鹽城軼事》,就會想到一個問題,《鹽城軼事》的后半部到底寫了些什么故事?比如黑羊和仙月得到了熬鹽的灶了嗎?大石蚌、五麻子和猴子被剿滅了嗎?因為沒有得到《鹽城軼事》的后半部,任何想象都是蹩腳的,一切都無從說起了。
當然,我一直在遐想,設計了許多個不同的結局,可都沒有一個令我滿意的結局,在我的心頭,《鹽城軼事》的后半部就是一個難解的謎。
另外,我一直沒有停止尋找不知去向的《鹽城軼事》的后半部,始終相信,說不定在不經意的一刻,奇跡就會發生,后半部《鹽城軼事》就會出現在我的視線,捧在我的手上。可我的許多努力幾乎都白費了,就是沒有找到后半部《鹽城軼事》,連聽說有這么一部古籍的人也寥寥無幾。我甚至動用了管轄下的學生,回家打聽古籍《鹽城軼事》下半部的消息,如果發現有古籍《鹽城軼事》下半部,我愿意不惜高價收購。然而,再怎么想方設法也尋不到古籍《鹽城軼事》下半部的下落,不久,我也就對尋找戶籍《鹽城軼事》下半部的事不再提起,把這事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俗語說的開門七件事“油鹽柴米姜醋茶”里的鹽巴,被譽為“廚里百味鹽為首”,是人們生活里須臾不可缺少的物質。記得我小時候被家里的大人支配拿著鹽票去商店買鹽巴,見過老板用菜刀從一大坨筒鹽上砍下一小塊鹽巴,當時就覺得鹽巴這東西有些神秘和十分難得,長大了這才明白鹽巴是人體必不可少的東西。令我想不到的是,教書的第一站就到了巴喬山的鹽礦,見到了鹽巴生產的全過程,就連圓鍋燒柴、平鍋燒煤和煎鹵熬鹽的人工制鹽也見過了。是的,靜下心來想一想,既然什么烤鹽巴坨坨、真空制鹽和加碘鹽巴,我都見識過了,那么,對于鹽巴我的理解和秘密是會比一般人要強得多。眼下,有幸得到了《鹽城軼事》上半部,我也應當是知足了。我真的知足了嗎?不會的,我怎么能夠輕言放棄呢?尋找不到《鹽城軼事》的下半部,我是不會死心的。
我知道,在巴喬山曬鹽巴的地方,建有一座鹽母廟,據史料記載,鹽母廟建于明代,已經有些歷史了。聽說鹽母廟藏有幾冊古籍,說不定其中就有《鹽城軼事》的下半部。
一個周末, 我一個人去了鹽母廟。
在鹽母廟查遍了那幾冊古籍,也沒有見到《鹽城軼事》下半部的蹤跡,我只好在鹽母廟里徘徊,這時,我又想起了《鹽城軼事》上半部里的人和事,想起了黑羊、仙月、宋閻王、高縣令、黃狗、大石蚌、五麻子和猴子。
一天,王川元告訴我,說過去見過鹽礦洞里的洞壁上有幾冊破破爛爛的書,
可以去看看,說不定就會找得到《鹽城軼事》的后半部。
某天,我又一次在王川元的帶領下,進了鹽礦洞。
我依然是坐小火車進的鹽礦洞。一路上,鹽礦洞頂上和洞壁滴滴答答滲漏著水,有的路段還有積水,不過,在小火車緩緩的行進中,這一切好像都顯得不是那么重要,那些架箱木支撐得非常牢固,一根緊挨著一根,好像茂密的森林沒有盡頭。同行的王川元說,他們長年累月在鹽礦洞里進進出出,從來沒有發生過意外事故,安全得很。我問起洞壁上的那幾冊破破爛爛的書在哪里?王川元說,還在,好多年了,一直在洞壁上擺放著,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翻動過。聽到這樣的話,我放心了。
見到那幾冊破破爛爛的書后,我快速地翻閱著,瀏覽著。這些書,大多是民國時出版的,都是關于鹽礦方面的,涵蓋了鹽礦管理所有的內容,什么鹽務局、稅警隊、捕緝盜賊、灶城規劃、入股賬戶、分紅名單等等,亂七八糟的。其中,有一種說法,說巴喬山的鹽巴發現于1422年,這和我讀上半部《鹽城軼事》的故事里發現鹽巴的時間相吻合,這也讓我有了些許欣喜。破破爛爛的書里,雖然沒有《鹽城軼事》后半部,可我還是很喜歡收藏古籍,就毫不客氣地全都收入囊中,決定帶走,慢慢研究和閱讀。
坐小火車出了鹽礦洞后,我又去看了鹵水池,滿滿當當的有十多塊鹽田里全是鹵水,然后,我又去了真空制鹽車間,這是最新科技的制鹽工藝,只要將鹽鹵水進行加工,注入真空制鹽車間,出來的就是白花花的鹽巴。
記得我剛剛到巴喬山時,還見到燒制鹽巴坨坨,一大片一大片的鹽巴坨坨,堆滿了倉庫,就像一座座小山。
一轉眼,我在巴喬山不知不覺就呆了三年,做了三年孩子王,盡管我一直不放棄尋找《鹽城軼事》的后半部,可我卻始終沒有找到朝思暮想和念念不忘的《鹽城軼事》后半部。
三年,對于鹽礦來說,變化還是大的。比如,鹽巴已經不用烤制了,只要把鹽鹵水抽到機器里,流出來的就是顆粒狀的鹽巴,再把鹽巴裝進袋子里,裝上車,運往大山外滋潤千家萬戶老百姓的生活。
所以說,人生有許多事情都不會圓圓滿滿,總會多多少少有缺憾,哪怕這種缺憾是那么的渺小,有時,渺小得不值一提。
是啊,直到我接到調令離開巴喬山時,手里攥著的依然是《鹽城軼事》的上半部,下半部依然不見蹤影,這也就成為了我心中一直想著的事。
當然,王川元和張曉蓉沒有忘記到車站送我離開巴喬山。雖然他倆對我的離開依依不舍,可也為我的離開而欣慰。畢竟,我即將離開遙遠閉塞的巴喬山,去闖蕩外面的精彩世界了。
臨行前,我還是忘不了《鹽城軼事》的下半部,就委托王川元和張曉蓉繼續幫忙尋找,要是找到了,就替我買下來,收藏好,待我來取。王川元和張曉蓉答應了我的請求,這樣,離開巴喬山我就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
班車開動了,我對著王川元和張曉蓉揮了揮手,說了聲:“再見。”
王川元和張曉蓉都在說:“后會有期。”
“如果我再回巴喬山或者不回巴喬山,都會因為《鹽城軼事》的下半部……”我在心里這樣想。
是的,我真的離開巴喬山了,我不知道我會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樣的方式再回到巴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