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靜
摘 要:
美國政治的司法化讓法官能夠審理具有政策意義的案件,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這又反過來促成“司法政治化”現象,法官可能訴諸于法律之外的標準,作出具有政治意義的決定,催生了司法機構內的政治斗爭。在美國司法政治化中,美國司法領域的意識形態兩極分化現象日趨嚴重,并且具有愈演愈烈的特征和趨勢,主要體現在法官任命和司法決策等方面。如今美國總統在任命聯邦大法官上主要關注意識形態的兼容性和可靠性;美國法官基本上被意識形態劃分——共和黨人的投票基本上傾向于保守主義,民主黨人的投票基本上傾向于自由主義。美國司法政治化日益嚴重主要源于社會經濟不平等加劇、文化戰爭愈演愈烈、政黨政治極化現象日益嚴重、司法機構受到精英政治的影響逐漸增強。美國司法政治化損害了司法機構的權威,加劇了美國政治極化和社會分裂程度。
關鍵詞:
美國司法; 司法政治化; 美國政治極化; 文化戰爭
中圖分類號:D93.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35X(2024)03-0089-15
DOI:10.16497/j.cnki.1672-335X.202403008
美國政府和媒體歷來宣揚西方制度的優越性,認為西方制度是迄今為止最為科學的制度,主要包括民主選舉、三權分立、司法獨立等。其中,“司法獨立”提供了通過司法監督美國立法機構、行政機構的重要渠道,是美國實現法治和人權保護的制度基礎。尤其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具有違憲審查的職能,被認為提供了維護公平正義、保護人權的最后一道屏障。然而,美國法院,尤其是聯邦最高法院,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批評,例如,不能以法律專業精神審理案件,實質上成為了美國政黨、政客維護政治利益的工具。2022年6月24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推翻了保護女性墮胎權的羅伊訴韋德案, “羅伊訴韋德案”是美國歷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判決,標志著美國婦女擁有墮胎的憲法權利。Roe et al. v. Wade, District Attorney of Dallas County No. 70-18 Supreme Court of the United States 410 U.S. 113; 93 S. Ct. 705; 35 L. Ed. 2d 147; 1973 U.S. LEXIS 159. 這意味著女性墮胎權將不再受到美國憲法保護。這個案件在美國引起了軒然大波,反對判決的抗議此起彼伏,對美國社會、政治都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作為美國社會重要標簽的司法制度,是否真正體現了司法獨立的精神,還是不斷被政治裹挾、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美國司法政治化的原因是什么?司法政治化對于美國社會和政治具有何種影響?本文將通過對美國司法的政治性,尤其是意識形態極化現象進行研究,以期探討美國司法制度的本質、變化及其影響。
一、美國政治的司法化現象
美國法院組織復雜,分為聯邦法院和州法院兩大系統,管轄不同的案件和地域。聯邦法院系統由地區法院、上訴法院和最高法院組成。鑒于聯邦最高法院的重要性,美國的制憲者設定了最高法院法官終身任職制和薪酬不得減少的制度,以保障司法獨立。美國政治的司法化現象主要指很多政治問題都交由司法機構解決,主要渠道是美國的司法審查制度,其核心則是違憲審查。違憲審查制度是美國司法的重要制度,其被確立為聯邦原則始于1803年聯邦最高法院的“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美國首席法官馬歇爾代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提出“違憲的法律不是法律”,宣布美國國會于1789年頒布的《司法條例》第13條違憲,從而確立了法院擁有審查美國國會通過的法律法規的職權,逐步形成違憲審查制度,即審查具體案件適用的法律是否違憲。[1]在美國,政治司法化除了集中于違憲審查,還體現于對行政行為的司法監督。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憲法審查權是美國政治司法化的核心引擎,聯邦最高法院可以對立法進行憲法審查,即審查相關立法是否符合憲法規定。這使得美國政治以憲法為中心,聯邦最高法院幾乎不可避免地成為許多最具爭議的政治問題的裁判。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布倫南在1962年貝克訴卡爾案中確立了“布倫南檢驗標準”,即不再以不干涉政治制度為由回避選區劃分問題,這使得法院進行憲法審查的范圍不斷擴大。聯邦最高法院經常將自己描繪成個人權利的保護者,以對抗和彌補民選立法機構偶爾的失常表現。尤其是在20世紀60—80年代,美國需要大量新的立法,各機構的職能尚不完善,法院便成為健康、安全和環境等方面政策制定的主要參與者。以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反對種族隔離的長期訴訟運動為榜樣,一些訴訟律師發起了旨在說服聯邦最高法院利用其憲法審查權力實現其他政府部門拒絕的重大政策改變。利益集團司法化也是政治司法化的表現之一,利益集團幾乎對所有重要規則提起訴訟,推動法官越來越多地干預政策制定。[2]
美國政治的司法化表明,非民選、“獨立”和“中立”的法院介入,援引少數人的權利反對多數人的意志,以糾正“民主進程”的“失敗”或“病態”。司法干預被認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促使民主體制進行自我糾正。例如,種族主義使黑人無法投票或與白人結成聯盟,導致黑人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對此,聯邦最高法院有理由進行司法干預以提高黑人的政治能力,使黑人利益在代議制政治中得以體現和保障。又如,選區分配或劃分不當,法院可以合法地進行干預,重新劃定地區邊界。[3]
美國法院參與政治決策,在多個方面深入參與政治生活,法官在重大公共事務中成為積極和持續的決策者。有學者認為,美國所有懸而未決的政治問題最后都會轉變成司法問題。但是,這并不代表以司法決策取代立法或行政決策,甚至不能為法官提供決策過程中的最后決定權,它只是將法官添加為多方決策者中的另一個類別。美國的決策過程已經從國會、利益集團和行政機構的鐵三角轉變為三者加法院的四方關系。今天的美國政治被描述為生活在“對抗性法律主義”的文化中。[4]
政治司法化的最主要理由是,憲法明確了公民權利,憲法審查制度保護這些權利不受多數人的侵犯;聯邦最高法院更有能力關注長期的憲法價值觀,而不是被迫立即解決眼前的問題。而且,在司法訴訟程序中,無論雙方政治資源具有何種差異,法院都會同等重視當事人雙方,因此,訴訟程序能夠提高審議政策的質量。法官既不是技術專家,也不是具體經營者,因此,他們在決策過程中具有通才或世俗的視角,避免被專家的狹隘觀點嚴重扭曲。因此,理論上,法院可能比立法機構、利益集團更能較好地識別和保護真正的公共利益。
二、美國司法政治化的內在動機
美國政治的司法化讓法官能夠審理具有政策意義的案件,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法官可能訴諸于法律之外的標準,作出具有政治意義的決定,于是,這又反過來促成“司法政治化”的現象。理查德·波斯納觀察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決定憲法案件時具有和行使自由裁量權產生了一定的政治意義”。[5]政治通常被理解為在分配稀缺的社會資源時關于誰的觀點和價值觀應該占上風的斗爭以及關于誰獲得各種社會利益和誰承擔代價的斗爭。雖然美國司法自詡為專業、獨立,但是司法卻日益政治化,為此飽受詬病。美國司法政治化的動機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追求黨派利益。司法獨立一般被定義為“法官承受黨派壓力的能力”。為了衡量這種“承受黨派壓力”的能力,有學者研究了法官的黨派與投票模式之間的關系。具體而言,當他們投票支持同屬于一個政黨的其他法官時,則可能表明“屈服于黨派壓力”,當他們跨越黨派界限時,則表明可以抵制黨派的影響。換言之,來自不同政黨的法官投票越相同,表明聯邦最高法院越獨立。布什訴戈爾等案件都產生了直接而明顯的黨派后果,大法官基本上都投票支持與其聯系更緊密政黨的立場。[6]因此,黨派行為對法治構成了威脅。本質而言,法治的核心之一便是法官在作出決定時不考慮當事各方的身份,而目前美國司法政治化導致這一核心已經不復存在。美國司法日益成為確認和平衡政治利益的工具,以法律專業的姿態來將政治決策和利益進行合法化。[7]
第二,維護意識形態。意識形態在法官的司法實踐中十分重要,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法律“首先是一種意識形態實踐”。[8]大法官們對憲法規定和憲法價值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這些理解受到了大法官的出身、成長、教育、經驗、所在政黨等各類因素的影響。法律之外和法官認知之外的力量掩蓋了他們對文本和先例的解釋,并構成他們對歷史和傳統的解讀。尤其顯著的是,政治上較為保守的法官一般投票支持保守主義立場,而政治上較為自由的法官一般投票支持自由主義立場。在聯邦司法系統,特別是在聯邦最高法院里,法官投票模式的差異與對法官意識形態的最佳衡量標準有關,也就是與其所屬黨派有關,如共和黨法官經常投票支持保守派主張,而民主黨法官經常投票支持自由派立場。而且,在包含強烈情感牽引力的案件中——比如那些涉及公民權利和公民自由的案件——法官們很容易被其根深蒂固的價值觀控制。
第三,維護司法機構利益。法官還可能運用自由裁量權尋求加強或維護法院的權力。這與司法機構在制度上的依賴性相關,因為面對來自國會、總統或州政府的反對,法院在多數情況下無能為力。如果缺乏這些機構的合作,司法決定在很大程度上可能顯得無關緊要。這種行為可以被正當地描述為機構性行為,因為它旨在維護與法官關系最密切的機構利益。但也可以被認為是政治性的,因為在某些情況下,法官會擱置他們對法律或公共政策的真實看法,以發布維護或提高法院聲望的裁決,其最終目的是保留或擴大法官決定政策的權力。法院在促進或維護司法利益上采取政治行動,例如,在那些政治性較為突出的案件中保持謹慎,以便在絕大多數爭端中保持與權威對話的能力。這種行為通常對運轉良好的司法系統有幫助,可以維護司法機構的利益。
第四,對外部權力持有人的反應。美國法官關心美國人民如何看待他們,但大法官們通常會更關注他們所屬的精英群體的看法。法官會對政府官員的意見做出回應,因為對這些官員的尊重很重要。政治精英很可能是大多數美國法官的重要聽眾,法官對法律的理解容易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傾向于那些處于上升態勢的精英。[9]而且,政客們可能以更復雜的方式利用法院來實現政治目標,例如,一些政治問題可能讓政客難以通過普通的政治手段予以解決,在這種情況下,政客可能會把這個問題推向司法機構;司法機構以相對中立和有原則的方式作出決定,以避免追溯至政客,讓政客不必承擔大部分政治成本。
第五,對公眾輿論的回應。在某些情況下,公眾可以對司法機構施加獨立的壓力,因為公眾可能忽視或無視司法決定,使法院看起來無能為力,從而損害司法機構的聲望。此外,法官可能關心公眾輿論的原因,并非在于其工具價值,而是法官關心別人如何看待他們,因為這對其自尊至關重要。因此,法官可能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改變行為,以贏得公眾的認可。為了回應民眾呼聲,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審理案件時會不斷重回案宗,有時推翻之前的先例,做出適應社會輿論發展的判決。
簡言之,美國司法決策大多時候體現了多種力量的融合,呈現了法官有意識的行為、潛意識的價值觀以及更廣泛的政治力量。美國法官傾向于根據政治意識形態、政治態度和憲法愿景來處理案件;有時采取戰略性行動來促進司法機構的體制利益;偶爾會回應來自外部權力中心的政治壓力,如國會、總統、州政府和一般公眾。從本質上講,美國法院總是在外部權力持有者所創造的司法權力框架內行事,因此通常是為了促進他人的政治目標。
三、美國司法的意識形態兩極分化現象
由上可見,美國存在政治司法化和司法政治化的現象,美國政治司法化賦予司法機構較大的權力,催生了司法機構內的政治斗爭。而在美國司法政治化中,美國司法的意識形態兩極分化現象日趨嚴重,已經成為目前美國司法政治化的主要因素,并且呈現愈演愈烈的特征和趨勢。這主要體現在法官任命和司法決策等方面。
(一)法官的任命
美國聯邦法官都實行任命制。美國1787年憲法規定,包括美國首席大法官在內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們由總統提名,參議院批準,總統任命。聯邦大法官終身任期,除非被眾議院彈劾并被參議院免職。美國州法院的法官選擇則使用多種機制,例如,州長或立法任命,黨派或無黨派選舉以及其他形式。在提名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時,美國總統不僅僅考慮潛在被提名人的“客觀”資格,比如法官的能力、品德,還考慮法官的意識形態、與其個人關系、通過提名可能獲得的政治利益以及被提名人能否獲得參議院批準。但如今美國總統在任命聯邦大法官上主要關注意識形態的兼容性和可靠性。
美國時任總統克林頓和奧巴馬分別進行了兩次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克林頓和奧巴馬通過認真審查相關記錄,小心翼翼地挑選支持自由主義立場的法官候選人。例如,克林頓從“自由派和民主黨候選人池”中,認真考慮了當時大法官候選人金斯伯格在墮胎等一系列問題上的立場。在2009年選擇索尼婭·索托馬約爾之前,奧巴馬閱讀了大法官主要候選人的長篇備忘錄,并“不斷要求候選人寫更多的原創作品”。同時,兩位總統最后都沒選擇那些意識形態過于強烈的自由主義者以避免無法獲得參議院的批準,而轉向了那些觀點相對溫和的自由主義候選人。[10]
美國共和黨總統任命聯邦最高法院法官時尤其看重意識形態。與之前的總統不同,美國時任總統里根在篩選大法官候選人時,將意識形態作為“最重要的標準”,試圖通過贊助“熱心保守的最高法院候選人”來重塑聯邦最高法院的決策。2005年時任總統喬治·布什提名了約翰·羅伯茨、哈里特·邁爾斯和塞繆爾·阿利托,試圖選出“最保守的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共和黨總統任命法官戰略重點的轉變在很大程度上是其政府優先事項的產物,這些優先事項主要由新的保守法律運動促使形成。特朗普上任美國總統后,獲得了三次提名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機會,先后提名戈薩奇、卡瓦諾、巴雷特為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這三位都是保守派法官,屬于共和黨陣營。特朗普對大法官的任命改變了聯邦最高法院的意識形態版圖,形成了共和黨與民主黨6∶3的局面,使聯邦最高法院成了保守派主導的法院。
美國參議院的意識形態兩極分化也促使其加強了對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人的審查。有學者研究指出,當美國參議院的多數席位被反對黨占據時,參議院的批準率較同一黨派執掌政府時降低31%;而總統所屬黨派與參議院多數席位黨派相同時,提名被批準的比率大幅提高。[11]如果美國總統所在政黨控制參議院,那么總統會有勇氣提名一個意識形態可靠的法官,總統將有能力在法院創建一個堅實的多數投票集團;如果總統所在政黨不控制參議院,那么總統可能被迫放棄任命一個意識形態可靠的提名人,轉而提名一個能從在野黨獲得至少51張選票的法官。
隨著政黨兩極分化加劇,美國參議院對最高法院提名人進行了更密切的意識形態審查。早期時兩黨的投票具有趨同性,例如,1986年,參議院以98∶0票確認了保守派斯卡利亞,1993年以96∶3票確認了金斯伯格。但到了2005年,保守派阿利托以58票對42票當選,參議院民主黨人投了所有選票反對共和黨提名的阿利托;2018年,參議院共和黨人投了所有選票反對民主黨總統提名的卡根。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布雷特·卡瓦諾以50∶48的票數獲得確認,其中只有一名民主黨參議員——西弗吉尼亞州的喬·曼欽投票支持卡瓦諾的提名,只有一名共和黨參議員——阿拉斯加州的麗莎·穆爾科斯基沒有投票贊成。[12]
在奧巴馬和特朗普擔任美國總統期間,政黨兩極分化現象更加嚴重。在奧巴馬執政期間,當時控制參議院的民主黨人結束了對聯邦最高法院法官提名的阻撓議事程序;在共和黨重新控制參議院后,參議院拒絕就奧巴馬選擇溫和派法官梅里克·加蘭德接替安東寧·斯卡利亞法官舉行聽證會或投票。[13]等特朗普上臺后,共和黨控制的參議院取消了對最高法院法官提名的阻撓議事,并且參議院確認特朗普選擇的尼爾·戈薩奇接替斯卡利亞。戈薩奇是一個堅定的保守派。2018年中期選舉后,共和黨在參議院的席位由51席增至53席。因此,由特朗普提名并獲確認的聯邦法院法官所得贊成票與反對票的差值,由 2017—2018年平均65.3票減少至2019—2020年的44.2票。[14]之后特朗普抓緊利用機會任命了三名保守派大法官,使得聯邦最高法院可在較長時間內呈現保守主義傾向。這表明聯邦法官選任體系中的“唯才是舉”原則已經讓位于“唯黨是舉”。
盡管來自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的美國總統都越來越重視意識形態,但是自里根政府以來,來自共和黨的美國總統在提名聯邦最高法院法官時更加看重意識形態。其中,聯邦黨人協會是一個由保守派律師、法官和活動人士組成的私人組織,成員遍布各大法學院,在共和黨培養和選擇法官候選人方面發揮了核心作用。截至2017年11月,在特朗普提名的18個聯邦上訴法院候選人中,有17人與聯邦黨人協會有關;截至2019年,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9名法官中,有6人是或者曾經是聯邦黨人協會的成員。[10]
此外,聯邦最高法院法官的終身制雖然有利于法官免受其他因素的影響,但是終身制本身也使得被任命的法官具有更大動力和機會效忠于提名的美國總統,而且這個制度也使得對法官的任命傾向于年輕化,以使被任命的法官能夠擁有更長的任期來影響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如1789—1970年,美國聯邦大法官平均任期為15年;自1970年開始到2005年,聯邦大法官的平均任期延長到26年。[15]
(二)司法決策
聯邦最高法院是聯邦司法等級制度的領袖,具有憲法意義上的最終決定權。聯邦最高法院審理案件一般分為兩個子議程:一是意志議程,其中包含高度突出的法律政治問題,允許法官追求政策目標,法官經常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二是緊急議程,其中包括法院必須解決的法律問題,向下級法院發出明確的信號和履行機構的基本職能。
美國法院審理案件體現了法律專業精神,但政治極化也在較大程度上影響法院審理案件。美國民主黨任命和美國共和黨任命的法官對一些糾紛的裁決具有明顯的差異,特別是針對某些議題,如墮胎權、槍支權和同性婚姻。在有關選舉規則的案件中,他們的分歧最大,法官基本上傾向于以黨派的方式投票。例如,涉及重劃選區、選民識別或競選資金等議題,法官經常投票支持有助于其政黨的結果。法官還可能采取其他戰略行為。例如,聯邦最高法院法官投票否決調卷令,也就是,即使一個案件在其他方面值得審查,但是,如果法官認為法院傾向于違背其偏好作出裁決或者問題極具爭議性,法官可能會防御性地投票拒絕調卷。
雖然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長期以來存在兩個意識形態陣營——自由派和保守派,但過去擁有更大的政治中心,這個中心主要包括意識形態站位并不明顯的法官,位于兩極的法官較少。美國民主黨總統任命的大法官有時投票比較保守(如時任美國總統肯尼迪任命的大法官拜倫·懷特投票反對墮胎權)和美國共和黨總統任命的大法官有時比較自由(如時任美國總統福特任命的大法官約翰·保羅·史蒂文斯投票支持墮胎權)。[16]只要聯邦最高法院有一個真正的中心——即使只有一個搖擺不定的法官——聯邦最高法院就有能力保持適度,也就是說,產生一個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相對平衡的混合結果。在非常突出的案件中,所謂的“保守派法院”能夠產生相對公平的自由主義裁決。然而,當政治中心很小的時候,這一小群搖擺法官看起來就像獨裁者,這意味著,在大多數情況下,無論他們作出何種決定,聯邦最高法院就會作出相應的決定。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政治中心已經慢慢消失,特別是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政治兩極化日趨嚴重,政治中心逐漸縮小。隨著法官任命的黨派色彩愈加濃厚,如聯邦最高法院的自由派法官都由民主黨總統任命,而保守派法官都由共和黨總統任命,法院的意識形態分歧和法律問題政治化就更加嚴重。每個法官的意識形態都得到了更好的定義,與做出任命的總統所在政黨基本保持一致,而不太可能在意識形態上漂移(或“進化”)。例如,自2010年埃琳娜·卡根接替約翰·保羅·史蒂文斯以來,每一位由民主黨總統任命的大法官的投票記錄都比每一位共和黨總統任命的法官更加體現自由主義。[10]目前的法院可謂歷史上兩極分化最嚴重的法院。共和黨和民主黨的法官基本上完全被意識形態劃分——所有共和黨人的投票都傾向于保守主義,所有民主黨人的投票都傾向于自由主義。在過去的12年里,聯邦最高法院平均每屆發布19項5—4的判決,這種分裂中70%代表了意識形態分裂,62%的意識形態分裂導致了保守派的勝利。[17]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法官一般通過解釋憲法來得到與其意識形態相符的判決。美國法院針對憲法審查和憲法解釋一般分為兩派:一是自由派,主張“活憲法”,體現了司法能動主義,強調根據時代和社會發展解釋憲法;二是保守派,主張“原教旨主義”,體現了司法克制主義,反對與時俱進地解釋憲法,主張回到歷史語境解釋憲法文本。這分別體現了新自由主義和傳統保守主義的理念與要求。新自由主義要求法院能夠介入立法和政策制定,推動新型權利的保護,而傳統保守主義則認為應當嚴格遵循憲法規定,恪守傳統道德價值,兩者分別響應了民主黨和共和黨的理念。當自由派需要司法介入來改變以往的規定和保護新型權利,且能主導聯邦最高法院的時候,則倡導司法能動主義,而當自由派做出了相關判決且失去了對聯邦最高法院的主導權時,保守派則可能從司法克制主義轉向司法能動主義,以改變和推翻自由派法官主導做出的判決。[18]可見,采取司法能動或司法抑制的態度主要取決于法官根據意識形態決定是需要維持還是推翻先例,法官的意識形態取向決定了其對憲法解釋的態度。
總之,美國聯邦大法官的意識形態塑造了法律,進而對訴訟當事人和社會產生重大的社會和經濟后果。因此,意識形態是理解美國法律體系對經濟和社會影響的重要因素。日益兩極分化的司法判決導致公眾更加以黨派的眼光看待法官和司法判決。當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體現自由派色彩時,左翼人士更喜歡聯邦最高法院;而右翼人士則在獲得體現保守派主張的裁決時,更加支持聯邦最高法院。
(三)相關案例
2005—2008年,以羅伯茨為首的聯邦最高法院在“司法最低限度主義”旗幟下,聯合保守派大法官逐步變相推翻了自由派大法官創立的若干重要先例。奧巴馬上臺后選任的兩名自由派大法官阻止了法院繼續向右轉,但是隨著特朗普上臺后任命了三名保守派大法官,聯邦最高法院右傾的趨勢十分明顯。[19]目前,由保守派主導的聯邦最高法院陸續做出了保守主義色彩濃厚的判決,法院的極化程度十分嚴重,在美國國內引起了較為強烈的反應。
1.羅伊案及相關案件
1969年,化名為“羅伊”的單身懷孕女性,提出了挑戰得克薩斯州刑事墮胎法合憲的訴訟。該法規定,除非根據醫囑為了挽救母親的生命,否則禁止墮胎。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以7∶2的表決認定,婦女決定是否繼續懷孕的權利受到憲法明確的個人自主權和隱私權規定的保護,州政府不得隨意干預,因此判決得克薩斯州刑事墮胎法違憲。這等于承認美國墮胎的合法化。[20]在“羅伊訴韋德案”(以下簡稱“羅伊案”)中形成的“妊娠三階段標準”明確了各州需要在聯邦憲法框架內規范墮胎,各州需要確保婦女墮胎的權利,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地方立法權。“羅伊案”之后,支持限制墮胎的民眾不斷提起訴訟,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凱西案”, 凱西案,即1992年“計劃生育聯合會訴凱西案”,是美國歷史上關于墮胎的第二件大案。該案再度確認女性墮胎權,并且以胎兒存活能力為標準,取消了羅伊案中確立的妊娠期框架。該案主要針對賓州墮胎控制法的五個條款提出質疑,條款主要包括墮胎婦女本人的知情同意權、墮胎婦女丈夫獲得通知權、未成年人父母或監護人的知情同意權、“醫療急救”的定義以及對提供墮胎服務機構的報告與記錄保存要求。聯邦最高法院以5∶4作出了最終裁決,重申了羅伊案中確認的婦女墮胎權,但支持了賓州法案的大多數條款。Planned Parenthood of Southeastern Pa. v. Casey, 505 U.S. 833 (1992), U.S. Supreme Court, https://supreme.justia.com/cases/federal/us/505/833/.該案判決維持了羅伊案的決定,不過還是支持了賓州墮胎控制法中限制婦女墮胎規定的一些條款。
“羅伊案”中的墮胎議題在美國極具爭議性,既是法律問題,也是政治問題。早期美國共和黨對墮胎的態度比較溫和。1971年尼克松的顧問布坎南提出將反墮胎納入競選籌備報告,認為這是重要的道德問題,以爭取南方保守派白人選民。在隨后布坎南編制的競選突擊手冊中,反墮胎屬于第一議題,與天主教和道德觀緊密相連,以此抨擊民主黨的道德觀,服務于競選的政治目標。而且,福音派牧師法威爾在共和黨內創立了“道德多數派”,將共和黨綱領與宗教教義結合在一起,創建“政治行動委員會”,以反墮胎提高黨內紀律。1979年參議院首次出現了針對墮胎的爭論,之后一直成為兩黨分歧明顯的重點議題之一。之后,由共和黨控制的“紅州”形成反墮胎的共同意愿,制定了限制墮胎的法規,而由民主黨控制的“藍州”則簽署了保護墮胎權法案。民眾普遍對此議題形成不同的意見,兩大政黨將此議題作為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之一,當這些爭議不能得到有效解決時,將案件提交聯邦最高法院則成為斗爭的另一個重要渠道。[7]
“羅伊案”后,美國兩黨逐漸將是否支持墮胎作為重要的政治綱領之一,兩黨立場的分化強化了全社會在此議題上的分歧,而民眾意見的分歧又加強了兩黨立場的差異。這種分歧與差異進一步影響聯邦最高法院法官的立場,之后保守派法官基本上傾向于禁止墮胎,而自由派法官基本上傾向于支持墮胎。1992年聯邦最高法院中保守派大法官居多數,不過,最后由三名保守派法官與自由派法官一起投票維持了“羅伊案”判決,并未做出驚人的決定,但是給予各州設定限制墮胎條件的更大空間。[21]
特朗普任命了三位保守派大法官,改變了聯邦最高法院的版圖,而且司法機構內意識形態極化現象日益嚴重,這就給聯邦最高法院推翻“羅伊案”創造了機會。在2022年聯邦最高法院擬推翻“羅伊案”的判決草案披露前,美國廣播公司、《華盛頓郵報》于同一周發布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58%的美國人表示,在所有或大多數情況下墮胎應該是合法的;54%的人表示,法院應該維護“羅伊案”。在2022年5月22日的另一項民調中顯示,在美國共和黨支持者中僅有30%支持女性的合法墮胎權,而63%反對墮胎。反對者主要包括特朗普的支持者、較低學歷者和75歲以上的老人。[22]2022年6月24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多布斯訴杰克遜女性健康組織案中的判決,Dobbs v. Jackson Women's Health Organization 945 F. 3d 265.推翻了著名的羅伊案判決,重新將墮胎的立法權完全交給各州。之后,多個“紅州”出臺了禁止墮胎的法規。可見,雖然美國國內較多民眾支持墮胎,國際社會中大部分國家保護墮胎權,但是由于意識形態的固化和黨派利益,保守派大法官利用難得的機會做出了震驚美國和世界的決定,回應了保守派人士的信仰需求,維護了保守派尤其是宗教人士的“親生命”立場。
“羅伊案”讓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介入了這一具有高度爭議性的意識形態議題,判決又使得沖突上升為國家級議題,推動其成為黨派的重要綱領,演變為政治主張的重要標簽,對各州的立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之后,是否維護和推翻“羅伊案”判決成為兩黨在聯邦最高法院競爭的重要內容。可見,立法問題轉化為司法問題,司法判決影響立法內容;具有政治爭議性的議題進入司法程序,體現了“政治司法化”,同時,兩黨爭相任命與黨派意識形態相近的法官,意識形態影響法官立場,法庭判決由具有某種意識形態人數較多的法官決定,進一步加大社會兩極沖突,體現了“司法政治化”。司法政治成為美國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進行違憲審查,做出憲法解釋,幫助政黨、議會解決政治難題,具有較強的政治輔助工具屬性。
2.槍支管理
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明確,管理良好的民兵對自由國家的安全是必需的,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受侵犯。槍支管理在美國是一個具有高度爭議性的話題。美國每年大約有64萬起暴力犯罪案件,其中包括1.6萬起持槍謀殺案,大部分使用手槍。一些人認為,出臺槍支管制法律可以減少流血事件;另一些人則認為,槍支有助于美國人保護自己,是人的基本權利和自由,因此,不應嚴格管制槍支。
多年來,美國聯邦政府已經頒布了一些全國性槍支管制法律。1934年頒布的法律禁止擁有機槍、截短的散射槍和消音器;1968年頒布的法律限制廉價手槍的進口和銷售,并禁止在州際銷售手槍;1993年頒布法律,要求購買手槍都需要5天的等待期;1994年頒布法律,禁止進口和制造某些軍事攻擊性武器;1996年頒布法律,禁止任何被控犯有家庭暴力犯罪的人擁有或使用槍支。
在美國,持有和攜帶武器權利的范圍一直備受爭議。直到20世紀,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針對槍支管理只作出了一項裁決。1939年,在關于一把獵槍的案件中,被告被認定違反了美國聯邦政府1934年的槍支法律。被告對判決提出上訴,稱該法律違反了《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駁回了上訴。之后,美國聯邦上訴法院的判決支持了聯邦槍支管制法律。2008年,在華盛頓特區訴海勒案件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以5∶4的投票結果否決了華盛頓特區頒布的一項禁止使用手槍的法律,其中保守派法官占多數,并明確《憲法第二修正案》確立了“個人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兩年后,在麥克唐納訴芝加哥的案件中,2008年,奧蒂斯·麥克唐納(Otis McDonald)等人向美國地方法院提起訴訟,質疑1982年《芝加哥法》的規定。該規定除其他事項外,普遍禁止重新注冊手槍,并將注冊作為擁有槍支的前提條件。美國最高法院最后以5票支持、4票反對的結果作出裁決,認為受到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保護的個人攜帶武器的權利同樣適用于各州,表明各州不得立法限制這一項權利。McDonald v. City of Chicago, 561 U.S. 742 (2010), U.S. Suprem Court, https://supreme.justia.com/cases/federal/us/561/742/. 聯邦最高法院裁定,這項權利適用于對州政府權力的限制,因為“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是“有序自由制度所必需的基本權利之一”。
2022年4月26日,聯邦最高法院同意聽取對紐約州槍支管理規定的質疑。紐約州步槍和手槍協會(NYSRPA)提起訴訟的案件試圖推翻一項政策,該政策要求申請手槍許可證的人證明他們迫切需要在公共場合攜帶槍支。這個案件的裁決可能會影響其他一些州的類似法律,包括加利福尼亞州、馬薩諸塞州和新澤西州。自2008年案件后,聯邦最高法院從未解決攜帶武器這一權利是否延伸到公共場合的問題,拒絕針對此問題做出審理,因為沒有足夠的保守派法官愿意受理關于槍支的案件。[23]
但由于時任總統特朗普任命了三名保守派法官,改變了聯邦最高法院的版圖,所以,聯邦最高法院受理此案件,并于6月24日做出裁決。這個裁決推翻了紐約州的一項法律,該法律要求人們證明攜帶槍支的特殊需要后,才能獲得在公共場合隱蔽攜帶槍支的許可證。聯邦最高法院裁定,這一要求違反了《憲法第二修正案》中關于“持有和攜帶武器”權利的規定。該裁定是在美國國會和各州就槍支管制立法進行充分討論時做出的,因為不斷發生槍擊案件后越來越多的人支持管制槍支。美國總統拜登在一份聲明中說,他對聯邦最高法院的裁決“深感失望”,認為其“與常識和憲法相矛盾,會深深困擾我們所有人”。美國民主黨人普遍認為這項裁決發生在一個特別痛苦的時刻,因為一家超市剛發生槍擊案,紐約州還在對亡者表示哀悼。[24]
聯邦最高法院的裁決與公眾輿論不符。據美聯社對選民進行的廣泛調查顯示,在2020年總統選舉中,大約有一半的選民表示,美國法律應該更加嚴格管制槍支;另外有三分之一的人認為應該保留相關槍支法律,只有約十分之一的人認為不應該嚴格管制槍支。可見,雖然美國較大部分民眾支持管制槍支,但是,聯邦最高法院仍然做出了保障攜帶武器權利的裁決,因為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已經具有了固化的意識形態,基本上根據其定型的意識形態審理案件,從而服務于其所屬的政治集團和精英階層。當保守派法官足夠多的時候,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就做出了體現保守派立場的裁決,這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已經成為沒有懸念的事情,充分顯現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政治極化現象的嚴重性。
四、美國司法政治極化日益嚴重的原因
從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雖然美國一直以其司法獨立為驕傲,但是,美國司法的政治性色彩較為濃厚,法官任命、法官審理案件都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于法律專業知識,而是體現了黨派利益、意識形態、機構利益、精英受眾利益等若干非法律因素。政黨政治不僅影響美國的立法和執法,也深刻影響美國的司法。美國對立的兩黨需要通過安插“自己人”的方式把控司法機關,以實現政治目的。這些說明法律與政治之間較為密切的關系,也顯示美國司法受到較多政治因素的影響,并不具有其宣稱的“司法獨立”。尤其是,近年來,美國司法的政治性日益增強,黨派斗爭不斷加劇,例如,美國總統對聯邦大法官的任命以及參議院對法官的批準都主要以黨派利益和意識形態為基準,美國法院尤其是聯邦最高法院的司法決策體現了較為強烈的黨派色彩。政治極化、社會分裂蔓延至司法部門,導致以追求公平正義為目標的司法部門深陷政治泥潭,其獨立公正的形象受到了更大的損害。美國出現的“政治司法化”和“司法政治化”構成了當代美國司法政治的基本內核。美國司法政治極化日益嚴重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一)美國社會收入不平等加劇
美國作為超級大國,貧富分化一直十分嚴重。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發布的美國財富分布情況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第二季度,收入最高的1%美國家庭的總凈資產為36.2萬億美元,自1989年有數據統計以來,首次超過占總數60%的中等收入家庭的總凈資產(35.7萬億美元)。數據顯示,美國70%的財富集中在收入前20%的家庭中。[25]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經濟學家伊曼紐爾·賽斯分析的數據顯示,美國人中最富有的10%擁有的平均收入是其余90%人口的9倍多;最富有的1%人口的平均收入則是這90%人口的39倍以上;最富有的0.1%人口的平均收入可達這90%人口的196倍以上。美國中產階級的收入狀況也不斷惡化。美聯儲數據顯示,截至2021年6月,美國收入排在中間60%的“中產階級”所擁有的財富,在國家總財富中占比已經跌至26.6%,創30年來新低,而收入前1%的富人卻擁有27%的國家財富,超過了“中產階級”。這表明,美國財富日益向金字塔的頂端匯集,最富有人群擁有越來越多的財富。[26]
美國種族之間財富收入的差距較為明顯。根據2019年消費者金融數據調查,盡管白人家庭僅占調查家庭的 68.1%,但白人家庭擁有該國總財富的 86.8%;相比之下,黑人和西班牙裔家庭僅擁有2.9%和2.8%的財富,而分別占美國人口的15.6%和10.9%。這反映出財富不成比例地向白人家庭傾斜的事實,白人家庭擁有的財富份額遠大于其人口份額,黑人和西班牙裔家庭不成比例地集中在低凈財富范圍,甚至負凈財富范圍內。近年來,少數族裔家庭積累財富的最普遍方式之一——擁有住房,在黑人家庭中變得不那么普遍,導致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事實上,在種族平等的情況下,黑人家庭的財富將是他們目前擁有的5倍以上,而西班牙裔家庭將擁有近4倍的財富。[27]
自2020年以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更是暴露了美國的結構性社會問題,加劇了美國的貧富差距,進一步惡化了窮人群體的生活。在疫情期間,少數群體受到健康影響尤為嚴重,因為使人們面臨更大疾病風險的許多健康因素(如糖尿病、心臟病和肥胖癥)在少數群體社區中更為普遍。貧困人群的私人醫療保險費率較低等社會經濟因素表明,許多少數族裔應對大流行病的能力下降。2018年,74.8%的非西班牙裔白人擁有私人醫療保險,而只有55.4%的黑人和49.6%的西班牙裔擁有私人醫療保險。[28]美國智庫“政策研究所”發布報告顯示,自新冠肺炎疫情以來,美國億萬富翁的財富總額增加了近40%,總計約1.1萬億美元;美國還新增了“46位新晉億萬富翁”,現有的660位億萬富翁擁有4.1萬億美元的財富,比美國收入最底層50%的人口擁有的財富總額還多三分之二。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2020年下半年美國貧困率上升了2.4%,這意味著全美范圍內又增加了800萬貧困人口,而美國非裔的貧困率上升了5.4%,增加了240萬人。[29]
收入不平等是政治極化的催化劑。由于經濟危機和全球化的影響,美國底層民眾的經濟狀況沒有得到有效改善,收入差距反而拉大,經濟分層使得人們的生活環境、教育背景等形成差距,進而導致認知上的差異,整體價值觀的差異因此不斷顯著。社會不平等和收入的兩極分化造成了階層、黨派、種族之間的矛盾和爭斗。[30]尤其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美國中產階級受到沖擊,右翼民粹主義興起,使得政治精英之間的對抗加劇,也使得民眾與精英以及民眾內部更加分裂。經濟不平等加劇在很大程度上成為美國政治極化的經濟基礎,在美國政治生活的舞臺上,“收入不平等和政治極化是一對舞伴”。
(二)美國社會的文化戰爭愈演愈烈
美國司法的政治性日益加強,在某種程度上源于愈演愈烈的“文化戰爭”。1991年,弗吉尼亞大學教授詹姆斯·戴維森·亨特在《文化戰爭:定義美國的一場奮斗》一書中,用“文化戰爭”來描述和解釋美國在文化上的斗爭。亨特將這一概念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美國文化議題之爭,包括墮胎、政教分離、毒品等議題。[31]以意識形態為主的“文化戰爭”在美國愈演愈烈,主要體現在墮胎、同性戀、槍支管理等具有爭議性的議題上。引發文化戰爭的根源在于美國存在“傳統”與“進步”之間的差異,文化戰爭實質上是宗教上的保守派與主流文化(包括進步主義、精英主義)在政治上的斗爭。這與美國基督教傳統、社會多元主義分不開,對立雙方的價值觀差異逐漸轉變為意識形態對立,以致形成激烈的文化斗爭。[32]文化戰爭持續進行顯示出美國社會的幾種沖突力量。
第一,與宗教相關的道德問題引發的矛盾不斷加劇。美國是宗教社會,信仰宗教的人員較多,宗教力量比較強大。美國大眾的生活態度是由各宗教精英提供的,受到宗教各派的影響,因此,相關問題需要到宗教上尋找根源。[33]美國基督教中的傳統派秉持傳統價值觀,不認同墮胎、同性戀等行為,而不認同這類教義的民眾則希望,隨著社會發展可以打破這些傳統禁忌。因此,形成傳統派(保守派)與進步派(自由派)之間的對立,對立一直持續存在,且越來越難以緩和。例如,在美國最主流的宗教教徒中,白人新教福音派是最堅定的反墮胎群體(61%),而74%的非宗教人士認為墮胎合法。[20]美國民情衰落體現在立場較為溫和的中間選民大量退場,而兩種完全對立的價值觀派別不斷壯大。
第二,種族矛盾日益突出。美國社會種族林立,種族矛盾一直是美國最大的社會問題,是諸多沖突的根源所在。不同種族一般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接受的教育可能有所差異,因此,容易形成不同的價值觀。更重要的是,美國社會以白人為主,雖然美國法律明確禁止種族歧視,但是白人利益優先似乎已經成為潛規則。美國的種族主義是歷史問題,更是社會結構性問題。黑人等少數族裔遭受歧視和不公平對待,體現在美國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如教育系統里的入學歧視、學校內歧視,職場上的就業歧視、晉升歧視、薪酬歧視,以及執法機構對少數族裔的無端猜疑和暴力執法。特朗普時期,“白人至上主義”思潮甚囂塵上,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種族矛盾更加凸顯,而弗洛伊德被暴力執法致死的事件更是導致美國大范圍興起反種族歧視運動。
第三,多元文化主義與保守主義之間的沖突。多元文化主義是近二十年來活躍于美國學術界、教育界和政治界的一種政治和社會理論,對美國的傳統信條提出了嚴峻的挑戰。多元文化主義強調尊重和保護各個族群的身份認同和文化屬性,而保守主義則堅持以基督教白人為社會主流群體和以基督教傳統價值觀為主流意識形態。多元文化主義的持續發展在美國形成一定的“政治正確”,不斷沖擊著美國社會的主流文化,但在特朗普任職美國總統期間,其支持者提出反對某種形式的“政治正確”,形成多元文化主義與保守主義之間的對立和沖突。[34]尤其是,保守主義認為多元文化主義沖擊了美國社會的傳統價值觀,反對某些威脅西方傳統價值觀的多元文化實踐,從而維護盎格魯·撒克遜新教白人群體的價值理念,同時保持白人社會的特權和經濟社會地位。
文化戰爭顯現在具體的案件審理中,則是不同的權利認知和權利沖突問題。美國倡導保護個人權利,但由于權利種類多樣,尤其是隨著法治進程不斷推進,權利種類日益增多,保護某種權利則可能需要限制另一類權利的行使,所以,權利保護從來都不是絕對的,權利之間、權利保護與公共利益之間的沖突一直存在且不斷增多。例如,墮胎議題涉及胎兒生命權的保護,同時涉及婦女身體權、自由選擇權以及隱私權,認可并保護胎兒的生命權則會限制婦女的相應權利。認同保護某項權利而限制另一項權利,與人的出身、教育背景、宗教信仰、價值觀等緊密相關,具有不同處境和價值觀的人在權利保護的選擇上容易存在差異。由于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擁有憲法審查權,可對此類爭議做出裁決,而審理這類案件賦予法官較大的自由裁量權,法官持有的價值觀、宗教信仰對其裁決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影響。尤其是,美國持續進行的文化戰爭必然影響法官的價值理念,影響法官對個人權利保護的認知,繼而影響法官的司法實踐行為。最終,文化戰爭中的兩極化思維體現在司法裁決中,導致司法政治極化現象愈演愈烈。
(三)美國政黨政治極化現象日益嚴重
1860年以來美國出現了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區分,而羅斯福新政后形成了現代自由主義(左翼自由主義)和新保守主義(右翼保守主義)。隨著民眾意識形態異質性增強,黨派和政客的意識形態極化也日益嚴重。[35]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溫和派人數逐漸減少;自70年代開始,保守派更多轉向共和黨,更多自由派轉向民主黨。兩個黨派意識之間的重疊范圍不斷縮小。[36]民眾也表現出強烈的政黨認同和意識形態偏好。1989年,宗教右翼政治團體“基督教聯盟”成立,并在共和黨內逐漸確立了主導地位,形成并固化了共和黨反對墮胎、同性戀等立場,而民主黨則持相反立場。兩黨將相關價值原則上升為堅定的意識形態,并將其作為吸引選民的工具。當社會兩極分化日益嚴重,黨派之間的沖突與斗爭隨之日益激烈,甚至達到很難調和的地步,而這種政黨政治極化的情況又會進一步惡化社會分裂,兩者互相影響和固化,給社會帶來負面的影響。
美國國會受到政治極化現象的較大影響,從四黨體制(保守派民主黨人、自由派民主黨人、保守派共和黨人、自由派共和黨人)逐漸發展為兩黨制(保守派共和黨人、自由派民主黨人),因為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溫和派都逐漸失去生存空間,沒有相應的選民支持。溫和的聲音得不到回應和支持,而較為極端的主張則擁有相當的市場,因此,國會中黨派的觀點對立更加嚴重,分歧與差異難以調和,這些導致國會議員的投票具有十分明顯的黨派色彩,使得國會的較多議程容易受到阻撓。例如,關于墮胎權,民主黨與共和黨形成完全對立的立場,將其作為黨派的重要意識形態,并且以各自的立場吸引選票,以致意識形態與黨派利益牽扯在一起,相互固化。
尤其是在特朗普任職期間,美國政治極化現象更為嚴重,兩黨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進而加劇社會分化,甚至出現了“抗議群眾沖撞白宮”的惡性事件。政治對立本是西方政治制度設計的特點之一,其帶來的良性沖突可以產生較為正面的影響,但政治極化帶來的惡性沖突則對社會具有破壞性的影響。美國的政治極化使很多有關國家治理的問題不能得到有效解決,例如持槍問題。雖然自由持槍已經導致無數慘案,但是管制槍支始終無法實現。[37]
這一發展反映了美國政治的根本性變化。精英層面的意識形態日益分化,讓美國總統有更強的動機選擇意識形態取向與總統所在政黨相匹配的法官候選人。精英兩極分化也刺激了自由派和保守派社交網絡的發展,這些網絡增強了總統識別可靠的自由派或保守派法官提名者的能力。黨派兩極分化也影響了法官,減少了他們偏離原有意識形態立場的可能性。隨著共和黨和民主黨任命的大法官在意識形態上變得越來越疏遠,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政策方向將變得更加不穩定。
(四)司法機構受到精英政治的影響逐漸增強
法庭應當嚴格依照法律規定和先例判決審理案件,如果沒有相應規定和先例,或者案件本身賦予法官一定的自由裁量權,那么法庭需要遵循法律原則審理案件。美國是判例法國家,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具有確立先例和推翻之前先例的權力,具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需要遵循法律原則,做到判案公正合理。一般而言,法律原則主要有公平原則、誠實信用原則、合理原則、程序原則、比例原則,法官應當秉持這些法律原則審理案件,以實現公平正義的目標。當案件涉及個人權利保護,尤其是涉及對個人權利的限制,法庭需要遵循比例原則和合理原則,即對權利的認定應當合理,是對公眾訴求的良好回應,而且對某項權利的限制應當合理,不能以不合比例的方式限制某項權利。
然而,法官并非生活在真空環境中,會受到周圍政治環境的影響。由于美國社會分化、政治極化日益嚴重,法官的意識形態也被固化,派系化現象愈加明顯。美國若干法學院存在派系化現象,各個派系受到不同集團的資助。這些法學院學生畢業后走向法庭,帶著被深深烙入的意識形態審理案件,較難做到不偏不倚,難以遵循公平原則和合理原則。而且,大法官是社會精英階層的一部分,他們的觀點傾向于反映精英階層的態度。例如,20世紀60年代,沃倫法院的自由主義是由兩黨精英推動的;羅伯茨法院尖銳的意識形態分歧則是由精英民主黨和共和黨之間的黨派分歧加劇的。皮尤研究將收入和教育與政治信仰聯系起來,研究表明,最自由的美國人是富裕、受過良好教育的民主黨人,而最保守的美國人是富裕、受過良好教育的共和黨人。[10]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也是美國社會精英的一部分。他們“絕大多數屬于中上層或上層階級,受過良好的教育,通常就讀于美國培育精英的大學”。[38]總之,法官主要受到所處環境以及與其密切接觸的人員的影響,其受眾范圍主要是所在黨派的精英人士,因此,法官的決定主要迎合社會精英的需求,體現精英的立場,以獲得集團內部的支持和認同。
基于此,法官判案的公正性受到較大影響,與大部分民眾訴求背道而馳的可能性增大,被指責以獨裁、反民主的方式決定重大問題。例如,在“羅伊案”中,大部分民眾支持墮胎合法化,根據《華盛頓郵報》4月的民調發現,54%的美國人認為“羅伊案”應該得到維持,只有28%的人認為這一決定應該被推翻。[14]然而,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最新判決與主要民意背道而馳,主要迎合共和黨保守派人士的需求,未能遵循判案的合理原則和比例原則,未能履行“有效糾正代議機構錯誤”的職責。
此外,確立任命法官與兩極分化和不斷縮小的聯邦最高法院政治中心之間的聯系,主要建立在以下基礎之上:首先,總統選擇在意識形態上相近和可靠的法官;其次,在總統和參議院之間存在一個連貫的“統治政權”;最后,法院必須有定期的更替——通過死亡或退休進行替換,以便總統能夠通過任命法官改變法院的意識形態印記。如果滿足這些條件,那么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兩極分化程度將是政黨意識形態極化程度和法官更替程度的結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各政黨在意識形態上更加極端,逐漸形成這樣一種景象:當民主黨人掌權時,任命可靠的自由派;當共和黨人掌權時,任命可靠的保守派。隨著民主黨和共和黨之間的權力交接,聯邦最高法院在不同時期建立起強大的自由派和保守派法官集團。
五、美國司法政治極化產生的影響
美國司法政治化日益嚴重,顯現出美國社會和政治的變化趨勢與特點。尤其是,美國司法的意識形態兩極化越來越嚴重,損害了美國司法機構的權威,也對美國社會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首先,美國司法政治極化影響了司法審查制度的合法性。司法學本質上是法律知識分子的“制度化實踐的語言”。司法不同于政治,因為它遵循與政治不同的決策原則(民主投票與法律推理)、不同的程序(議會辯論與法院聽證)。美國司法體系被認為具有“穩定器”的作用,即當政府權力與個人權利發生沖突時,法院憑借專業性和司法獨立,化解爭議并達成共識。[39]學者達爾提出,最高法院職能的設置為“反多數派的困難”提供了一種看似有效的解藥——未經選舉產生的部門如何能合法地廢除民主多數派通過的法律的民主困境,也給憲政主義者帶來了一線希望。[40]有關司法政治的問題往往與法院在美國政府中的作用交織在一起。例如,司法決定對各種政治壓力的反應是否破壞了法院的一項基本職能,即維護法治?如果司法決定是由法官的個人政治觀點決定的,那么法院從何處獲得推翻民選機構制定的政策的合法性?尤其是,美國最高法院表現的政黨兩極分化對其制度合法性帶來了危險,因為公眾可能傾向于將法院的決定——無論公平與否——視為由黨派行動者做出的黨派決定。總之,司法政治極化不斷加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司法審查制度的合法性,降低了美國制度的吸引力。
其次,美國司法政治極化損害了司法機構的權威。美國司法機構受到政治力量的制約,法官被所在政黨的意識形態禁錮和套牢,法庭難以遵循法律原則行使自由裁量權,這些使得司法機構追求公平正義的理性形象受到損害,司法機構的權威和獨立受到質疑,“三權分立”并不如美國宣稱的那樣神圣和優越。目前美國人已經將最高法院視作政治領域內的一個機構,他們把法院判決視為政治事件,把法官視為政治(即自私和戰略)行動者。學者格雷伯認為,意識形態政黨、兩極分化的精英、分裂的政府和選舉不穩定等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司法機構的獨立性和權威性。被上述問題困擾的司法體系較難提供當代憲法政治中司法至上的理由,因為司法決策方向可能取決于法官退休、死亡以及任命過程中發生的事故。[41]
與其他政府機構相比,美國民眾對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支持率一直很高,但近年來,聯邦最高法院的支持率有所下降。尤其是,隨著聯邦最高法院的決定和任命程序日益引起分歧,美國民眾對聯邦最高法院的認可有所下降。例如,在蓋洛普2001年的民意調查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支持率為62%,而在2017年為49%。[42]2021年7月的蓋洛普民意調查結果顯示,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履職滿意度為49%。[43]
最后,美國司法政治極化進一步加劇政治極化和社會分裂現象。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部分判決受到民眾的高度關注,會在社會中產生較大的影響,進而影響美國選舉政治。例如,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推翻“羅伊案”的判決,遭到較多民眾的反對,抗議浪潮一波接著一波,民眾指責聯邦最高法院中保守派法官的決策是政治性錯誤。尤其是,低齡、低教育水平、未婚、非天主教信仰家庭的女性在總墮胎人群中占據壓倒性比例,而缺乏或錯誤使用避孕設施、無足夠性教育、無法支付撫養孩子的費用則是導致意外懷孕和墮胎的主要原因。這樣的數據表示,受禁止墮胎影響最大的是少數族裔、貧困和低齡的女性群體。[44]因此,推翻“羅伊案”會使本就處于社會邊緣、生活水平較低的家庭陷入更加困難的境地,這會進一步拉大社會人群之間的差距,帶來更大的社會分裂。
基于美國法院具有司法審查的功能和職責,美國法院對于立法機構、行政機構的行為具有監督的權力,并能推翻立法機構、行政機構的政策和決定。因此,美國法院被寄予厚望,能夠以司法獨立、公平正義的姿態審查立法、政策制定和行政行為,守住最后的正義之地。也正因為此,在立法、政策制定和行政行為過程中失意的一方就常常會向法院尋求翻盤的機會。法院依靠法律專業知識,以法律的眼光審視政策和行為,從而保護個人權利、保障政策的合理性以及程序的公平正義。三權分立賦予司法機構糾正立法、行政機構決策的權力,當立法、行政機構被政治裹挾,出現政治極化現象的時候,司法機構就可充分發揮糾偏的功能,然而,美國制衡性政治刺激各利益集團、各黨派競相在聯邦最高法院施加影響力,讓其意識形態能夠主導聯邦最高法院的運作以獲取重要的憲法解釋權。因此,司法機構呈現日益政治極化的態勢,有時無法采取必要的行動,也難以發揮糾偏的功能。
可見,司法機構的判決包裹著法律的外衣,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民眾追求公平和正義的最后渠道。然而,司法機構卻深受政治的影響,美國總統對聯邦最高法院法官的任命、參議院對法官提名的批準都基本上以黨派利益和意識形態為基準,近年來這種傾向被日益強化和固化。除了那些法律規定比較明確的問題之外,如果法院被某一黨派的法官占據大多數,那么法庭的判決則明顯偏向這個黨派的主張。因此,司法獨立成為一種幻影,司法決策變成政治決策的另一種形式,無法實現公平和正義。這會進一步惡化美國社會分裂的狀況,使得兩黨政治極化、社會沖突幾乎達到難以調和的境地,導致美國部分民眾對美國政治制度失去信心,對美國發展前景也持比較悲觀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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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the Politicization of American Judiciary
Qiu Jing
(Institute of World Economics and Politics,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bstract:
The judicialization of American politics enables judges to hear cases of policy significance and has a greater room for discretion, which in turn promotes the phenomenon of "judicial politicization". Judges may resort to standards outside the law to make political decisions, which have spawned political battles within the judiciary. In the politicization of the American judiciary, the ideological polarization of the American judiciary i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serious, and has more and more intense characteristics and trends,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appointment of judges and judicial decision-making. Today's U.S. presidents focus primarily on ideological compatibility and reliability when appointing federal justices; U.S. Republican and Democratic judges are largely divided by ideology-all Republicans votes tend to be conservatism, and all Democrats votes liberalism. The increasing politicization of judiciary in the United States is mainly due to the increasing social and economic inequality, the intensifying culture war, the increasing political polarization of parties, and the increasing influence of the judiciary by elite politics. The politicization of the American judiciary has affected the authority and legitimacy of the judiciary, further deepening the phenomenon of political polarization and social divis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Key words:
American judiciary; judicial politicization; American political polarization; culture war
責任編輯:高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