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反悔上訴情形下檢察機關抗訴權的行使

王衛東

摘 要：認罪認罰案件中出現的“技術型上訴”“投機型上訴”等反悔上訴現象，不僅造成了司法資源的浪費，也影響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良性運行。檢察機關以抗訴權抑制上訴權濫用，引發了學界和實務部門的爭議。抗訴權行使面臨抗訴條件不明確、抗訴期限不足等制度障礙和現實問題。在保障被告人上訴權基礎上，建議對速裁程序限制上訴，根據上訴事由區分抗訴情形，同時完善抗訴期限相關規定及法檢銜接機制。

關鍵詞：認罪認罰 反悔上訴 抗訴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全面實施以來，在節約司法資源、實現繁簡分流和化解社會矛盾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同時，實務中出現了不少被告人認罪認罰后反悔上訴的案件，檢察機關能否以抗訴應對的問題引發了諸多爭議。本文主要探討一審法院采納了認罪認罰量刑建議后，被告人僅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反悔上訴時，檢察機關如何以抗訴應對的問題。

一、認罪認罰反悔上訴的現象考察

（一）被告人反悔上訴的類型

被告人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雖然訴判一致，但被告人仍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反悔上訴，此類情形司法實踐中較多，根據反悔的動機可以區分以下類型：一是技術型上訴，主要是留所服刑型。這類反悔上訴情形主要存在于判處刑期較短的輕刑案件，表現為被告人對一審認定的事實和定罪均無異議，意圖通過啟動二審程序拖延時間，以達到剩余刑期在看守所執行的目的。實踐中被告人往往并不會直接闡明真實上訴理由，有的是在司法人員提訊或者二審庭審時才會表明其上訴目的是留所服刑。二是認識偏差型上訴。有的是由于協商不充分、釋法說理不到位等原因導致被告人對量刑協議的內容及后果產生錯誤認識，認為一審判決的量刑與自己理解的有偏差而提起上訴。還有的是被告人對幅度刑量刑建議的上訴。雖然同意并簽署量刑協議意味著被告人能夠接受幅度刑范圍內的所有量刑，但被告人依然會對幅度刑量刑建議的下線值或至少是中線值有較大預期，所以當法院采納了中線值或者是上線值時，也屬于采納了認罪認罰具結的結果，被告人還是僥幸希望通過上訴爭取更低刑期。三是投機型上訴。這類反悔上訴主要表現為被告人對一審判決認定的證據、事實、定罪均沒有異議，也沒有新的證據和理由，僅利用上訴不加刑原則意圖獲得更輕的量刑。更有甚者，在審查起訴和一審期間為了獲取從寬的量刑優惠而假意認罪認罰，判決后再通過上訴獲取更大優惠，此種上訴是典型的濫用上訴權。

（二）被告人反悔上訴的影響

首先，被告人認罪認罰后反悔上訴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旨在通過案件分流、量刑協商、程序簡化等制度設計實現司法資源的合理配置，然而被告人為了留所服刑等原因上訴單方面啟動二審程序，這無疑增加了訴訟成本，不符合制度本意。對于認識偏差型上訴亦是如此，被告人呈現出籠統的認罪認罰狀態往往讓檢察機關誤認為是真實自愿的認罪認罰，后續無論是重新進行控辯協商還是法院審查同步錄音錄像均會增加司法成本。其次，被告人認罪認罰后反悔上訴損害了認罪認罰的誠信基礎。根據“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認罪認罰指導意見》），“認罰”在審查起訴階段表現為接受人民檢察院擬作出的起訴或不起訴決定，認可人民檢察院的量刑建議，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被告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即認可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其也可以預見在審判環節能獲得的量刑優惠。被告人判決后利用上訴不加刑原則反悔上訴爭取輕刑，違背了控辯之間達成的協議，有損認罪認罰的誠信基礎。最后，被告人認罪認罰后反悔上訴對司法公正造成破壞。被告人的反悔上訴意味著認罪認罰從寬基礎發生了變化，原審判決的事實和法律將面臨公正的質疑，二審量刑如果不能恢復到不適用認罪認罰的狀態，將可能導致量刑不公。

二、認罪認罰反悔上訴案件檢察機關行使抗訴權面臨的問題

認罪認罰反悔上訴帶來諸多弊端，需要進行相應規制。實踐中檢察機關通過行使抗訴權抑制被告人濫用上訴權，獲得了部分法院的判決支持，但具體行使抗訴權時依然存在理論和實務問題。

（一）檢察機關如何行使抗訴權存在爭議

檢察機關以抗訴應對上訴的做法引發了學術界不同的觀點，持肯定態度的主要是從訴訟效率、節約司法資源以及協議誠信角度，認為對量刑提出的反悔上訴，可以認為原判決確有錯誤而提出抗訴。［1］有的則認為應區分具體情形，如“認罪認罰判決后上訴，沒有提出新的事實、證據的，檢察機關應當提出抗訴”［2］或者只能對技術型上訴或投機型上訴等提起抗訴［3］。持否定態度的則是從保障被追訴人上訴權及二審程序的修正功能角度出發，反對以抗訴應對量刑上訴。［4］檢察機關內部對于被告人反悔上訴如何抗訴存在不同做法。如何準確行使抗訴權，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

（二）檢察機關提出抗訴的條件不明確

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并未對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的抗訴事由作出特殊規定，針對被告人以量刑過重為由反悔上訴，檢察機關多根據2021年《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量刑建議指導意見》）第39條規定提出抗訴，即被告人僅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導致認罪認罰從寬量刑明顯不當的，檢察院應當提出抗訴。該條款為檢察機關以抗訴應對反悔上訴提供了合法性和正當性依據，但如何準確理解“量刑明顯不當”，如是否有具體比例或數值等，目前法律及相關指導意見并沒有詳細規定。實務中檢察機關的抗訴理由多是認為被告人對認罪認罰具結內容反悔， 即“以量刑過重為由上訴，其適用認罪認罰的條件不再具備，導致一審判決量刑不當” ［5］，也引發學術界質疑。

（三）抗訴期限以及法檢銜接存在不足

一是檢察機關抗訴期限不足。由于刑事訴訟法規定不服判決的上訴、抗訴期限均為10日，從接到判決書的第2日起算，有的被告人在上訴期限最后1日反悔上訴，檢察機關可能無法及時知曉上訴情況導致來不及抗訴；另外刑事訴訟法規定法院應當在3日內將上訴狀副本送交檢察院，因文書送達遲延等原因也會影響檢察機關抗訴權的行使。二是二審法院對檢察機關以抗訴應對反悔上訴的做法未達成共識。從裁判結果看，被告人僅以原判量刑過重為由上訴，有的法院支持了檢察機關的抗訴，通過二審扣除了被告人因認罪認罰而獲得從寬的量刑，從而加重了處罰［6］；也有法院不采納抗訴意見，認為認罪認罰并沒有否定被告人的上訴權，原審裁判并無錯誤，僅因上訴就加重刑罰缺乏法律依據。［7］與此同時，在二審的審理范圍和庭審程序方面，《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45條規定適用速裁程序提出上訴的案件二審可以不開庭審理，但對適用其它程序的二審案件并無具體說明。實踐中法檢認識也未統一。

三、認罪認罰反悔上訴情形下檢察機關抗訴權的合理運用

（一）理性對待被告人反悔上訴

保障被告人上訴權是程序正義的基本要求，而且，被告人擁有上訴權而選擇不行使，也恰恰是表明其真誠悔罪、自愿接受處罰的態度。需要注意的是，為防止認罪認罰被告人“濫用”上訴權，除了通過抗訴途徑外，其他配套制度的問題也需要關注。如留所服刑型上訴可以通過完善刑罰執行交付制度，減少因制度上的漏洞造成被告人濫用上訴權。建議將留所服刑問題提前做好釋法說理以及縮小看守所與監獄執行標準差異，如建立聽取被告人對服刑地點意見制度并賦予一審法院對短刑犯服刑地點的決定權，以及完善看守所執行自由刑的相關機制。［8］

限制上訴權的觀點認為要通過區分上訴事由減少啟動二審程序［9］，但因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是無因上訴制度，故不宜通過區分上訴理由限制上訴權行使。筆者建議嘗試以審判程序區分上訴權行使，可對速裁案件采用一審終審。刑事速裁程序的價值追求主要是提高訴訟效率，速裁程序可以探索突破兩審終審的審級制度。［10］首先，這類案件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并簽署具結書，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基本沒有糾錯需求。其次，此類案件大多不存在實質爭議，因此庭審環節省略了法庭調查、質證、辯論環節，如果允許其上訴，則二審程序則變成實質意義的一審，嚴重影響該制度的效率價值。最后，一審終審并不會阻斷被告人救濟的途徑，如確實存在受脅迫等非自愿情形，還可以通過審判監督程序等救濟。

（二）合理區分抗訴情形

對于判決前認罪認罰，判決后反悔上訴的，檢察機關并不必然啟動抗訴程序而是應綜合多種因素，保持動態性和實質性審查思維，在抗訴期限內及時查明被告人真實的上訴動機后，針對不同性質的上訴快速區分審查，關鍵把握被告人是否真誠悔罪，進而作出是否抗訴的決定。針對有學者提出對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增加“禁止對被告人僅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的案件發動抗訴程序”［11］等的建議，檢察機關應秉持客觀公正立場，合理運用抗訴權，具體抗訴區分情形建議如下：

對被告人提出的釋法說理不充分、法律幫助不到位等原因導致的反悔上訴，即認識偏差型上訴，根據2021年最高檢《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聽取意見同步錄音錄像規定》，要結合同步錄音錄像等相關證據查明認罪認罰具結時的自愿真實性與合法性，如確系辦案人員說理不充分等致使被告人對認罪認罰的法律后果等產生認識偏差的，應當尊重被告人的反悔選擇。對于幅度型量刑建議預期偏差的上訴，特別是沒有意識到可能判處幅度內上線刑期，這樣的上訴動機在情理之中，不能當然否認被告人最初的認罪悔罪態度，應及時進行釋法說理，不宜直接提出抗訴。

對被告人僅僅為了“留所服刑”等技術性目的而提出的上訴，經過審查發現被告人在一審判決后因為刑期的長短、刑罰的執行方式以及執行場所等產生了更為利己的想法的，檢察機關可以先進行釋法說理，酌情決定是否提出抗訴。若審查發現被告人在一審判決前的認罪認罰就是欺騙性、表演性，如判決后翻供意圖利用上訴不加刑原則而上訴的，那么一審判決依據的就不是真實的認罪認罰情節［12］，不符合認罪認罰自愿、真實、合法三項原則，檢察機關可依據“一審裁判確有錯誤”提出抗訴。

現階段對于法院采納了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而被告人沒有新的事實和理由，僅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從而導致量刑從寬明顯不當，經審查不屬于前文不宜抗訴情形的，檢察機關應當根據《量刑建議指導意見》第39條規定提出抗訴，通過抗訴的方式引導被告人尊重認罪認罰具結與承諾。對于如何在法定幅度內準確把握是否“明顯不當”不僅要結合從寬的比例和實際減少的絕對刑期，還要注意同案犯之間以及類案之間的平衡關系。［13］

（三）完善法檢銜接機制

目前針對被告人反悔上訴的抗訴案件，不同法院二審處理情況不盡相同，實務中還需法檢進一步溝通協調。建議二審法院對于一審法院在檢察機關量刑建議范圍內判決的反悔上訴，理由僅為“量刑過重”等，可通過審查認罪認罰同步錄音錄像、聽取被告人陳述等，確為前文提到的投機型上訴的，可依據檢察機關的抗訴而加重刑罰；對于因錯誤認識或單純留所服刑型上訴的，可通過對被告人釋法說理，允許其主動撤回上訴，或者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在二審法院對上訴、抗訴的審理方式上，對于單純量刑反悔上訴，建議簡化二審程序。首先上訴的被告人對一審查明的事實和證據沒有異議，簡化后的二審程序僅對被告人的訴求進行審查，并不會削弱被告人的權利保障，反而更關注其上訴請求，另外檢察機關提起抗訴后需同步將抗訴材料移送上級檢察機關，上級檢察機關也會對一審事實證據是否存在問題進行審查。

對于檢察機關抗訴期限不足問題，由于抗訴要在被告人提起上訴后提出，在不違反現行規定前提下建議加強法檢銜接，一方面調整送達期限，刑事訴訟法規定上訴、抗訴期限從接到裁判文書次日起算，故法院可通過將裁判文書先送達被告人，晚1日再送達檢察院，將抗訴期限推遲到上訴期限屆滿后1日。送達方式上，在保密前提下可通過線上第一時間將上訴情況告知檢察機關，后再按規定將紙質文書及時送交。不過，以上只是權宜之計，從根本上解決檢察機關抗訴容易陷入被動的狀態，還需立法上設置專門的抗訴期限［14］，如對于認罪認罰反悔上訴案件，將接到法院判決書10日內修改為收到上訴狀副本或知道被告人上訴后10日內。

* 江蘇省南京市六合區人民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三級高級檢察官［211500］

［1］ 參見孫長永、馮科臻：《認罪認罰案件抗訴問題實證研究——基于102份裁判文書的分析》，《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

［2］ 參見朱孝清：《如何對待被追訴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后反悔》，《檢察日報》2019年8月28日。

［3］ 參見苗生明：《認罪認罰后反悔的評價與處理》，《檢察日報》2020年2月20日。

［4］ 參見郭爍：《二審上訴問題重述：以認罪認罰案件為例》，《中國法學》2020年第3期。

［5］ 參見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黔23刑終296號。

［6］ 參見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7）渝01刑終501號。

［7］ 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1）桂02刑終198號。

［8］ 參見閔豐錦：《認罪認罰何以上訴：以留所服刑為視角的實證考察》，《湖北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

［9］ 參見顏世征、張楚昊：《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應對機制》，《人民檢察》2017年第15期。

［10］ 參見汪建成：《以效率為價值導向的刑事速裁程序論綱》，《政法論壇》2016年第1期。

［11］ 參見陳衛東：《〈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前瞻》，《政法論壇》2024年第1期。

［12］ 參見閆召華：《認罪認罰后“反悔”的保障與規制》，《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年第4期。

［13］ 參見李志良：《封面主題|認罪認罰后反悔上訴的抗訴思考》，法治時代雜志微信公眾號https：//mp.weixin.qq.com/s/xMJFWT354nKBaXTLsHOxhA，最后訪問日期：2024年3月1日。

［14］ 參見錢國、金慶微：《對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的判斷與處理》，《人民檢察》2020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