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科等
摘 要:涉案企業合規反向行刑銜接有助于克服涉案企業單純刑事合規的局限性、激發檢察機關開展涉案企業合規工作的熱情以及保障檢察機關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中正當履職,因而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當前,涉案企業合規反向行刑銜接中面臨行政機關參與合規整改的相關規范不完善、涉案企業進合規整改程序的標準不一、合規評估標準主觀性強以及后續監管缺位的挑戰,需要在統一合規評估標準、優化合規成果評價與后續持續考察等方面予以改革完善。
關鍵詞:涉案企業合規 行政合規 刑事合規 反向行刑銜接
2022年4月,最高檢會同全國工商聯專門召開會議宣布,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在全國檢察機關全面推開。2023年7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指出,“深化涉案企業合規改革,推動民營企業合規守法經營”[1],為實現全流程涉案企業合規提供有力支撐。在此背景下,強化檢察協同履職,暢通涉案企業合規行刑銜接渠道,有利于構建企業“刑事+行政”一體化合規體系,實現“三個效果”的有機統一。
從現有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來看,“從行政到刑事”的正向行刑銜接研究較多,實踐中也較為重視。但是,“從刑事到行政”的反向行刑銜接(主要表現為涉罪企業不起訴后的刑行銜接以及涉罪企業與其他企業合規的刑行銜接[2],以下簡稱“反向行刑銜接”)研究較少,實踐中也不夠重視。事實上,涉案企業合規的反向行刑銜接具有重要意義,現實中也存在不少問題,亟需加強理論研究。
一、涉案企業合規中強化反向行刑銜接的意義
(一)有助于克服涉案企業單純刑事合規的局限性
涉案企業合規的初衷是幫助企業從根源上減少違法違規問題。但在實踐中,涉案企業為快速獲得刑罰減免優惠、減少整改成本支出,更傾向于以刑事訴訟中的“去犯罪化”為重點開展整改工作,加之檢察機關辦案期限有限,難以全面幫助企業祛除頑瘴痼疾,使合規整改的成效往往止步于“去犯罪化”。然而,涉案企業合規需要實現“去犯罪化”的效果,但卻不能止步于此。想要真正幫助企業健康發展,刑事合規只是企業合規的第一步。在此基礎上,尚需要在涉案企業有合規整改熱情和動力時,扶正固本,在刑事合規后持續推進行政合規,最終實現刑事、行政違法風險雙預防的效果。
(二)有助于激發檢察機關開展涉案企業合規工作的熱情
在涉案企業刑事合規從地方試點到全國推廣的過程中,因行政機關對涉案企業合規認識不到位等原因,經常出現檢察機關“單打獨斗”的局面。既要推進涉案企業合規整改,又要面對行政機關的不理解,這嚴重挫傷了基層檢察機關開展涉案企業合規工作的積極性。而積極推行涉案企業合規反向行刑銜接,將有助于打破認識壁壘,在提升行政機關合規參與度、實現工作效率提升和結果反饋雙向互通的同時,也能夠進一步激發檢察機關開展企業合規工作的熱情,從而促進企業合規更為廣泛地適用。
(三)有利于保障檢察機關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中正當履職
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天然具有監督行政執法的功能。當前,行政合規從寬缺乏理論基礎及程序設計,若由行政機關自行推行,將面臨合規效果及從寬承諾是否兌現均無從考證的局面。此時,檢察機關若能發揮法律監督職能參與行政合規,加之行政機關對其所監管的行業領域有更專業的見解[3],二者相輔相成,能夠有效地促進行政合規整改落地落實。同時,經由行政主管機關評估合規方案的科學性、可行性,也有利于保障檢察機關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中的正當履職。[4]
二、涉案企業合規反向行刑銜接面臨的挑戰
(一)行政機關參與合規整改的相關規范不完善
一方面,我國關于企業行政合規減輕或免除處罰的依據不足,僅在個別領域有相關規范性文件,缺乏全行業的統一部署,行政合規尚未成為企業普適的減輕或免除處罰事由。[5]從而導致涉案企業合規整改取得實效,行政部門在缺乏從寬處罰依據的情況下,難以作出從寬處罰的決定。
另一方面,在缺乏相應規范指導的情況下,行政機關沒有配合檢察機關開展合規的強制性義務和程序性規定。對于適用“先罰后刑”的行政違法行為,行政機關作出行政處罰后,移送案件至公安機關,行政案件隨即終結。對于適用“先刑后罰”的行政違法行為,行政機關在初步判斷后直接將案件移送公安機關,案件進入司法程序,行政機關依據生效的刑事裁判作出相應行政處罰即可。由此可見,無論在何種案件中,行政機關與檢察機關均相隔甚遠,這導致行政機關難以在檢察機關對涉案企業開展合規整改過程中提供有力的支持。[6]
(二)涉案企業進入合規整改程序的標準不一
合規的事后激勵能夠有效提高涉案企業開展合規的積極性。企業開展合規的意愿普遍較高,但開展合規需要通過合規必要性審查,對于適合開展合規的企業檢察機關才會同意其申請。然而,合規必要性審查的標準卻不盡相同,這會導致以下困境:不同地區的企業,在出現相同或類似的違法違規行為時,有些地區能夠通過合規必要性審查,有些地方卻不能,進而導致處罰結果天差地別。在涉案企業合規異地協作過程中,邀請方認為涉案企業能夠進入合規整改程序,而受邀方卻不認同,等等。
(三)合規評估標準主觀性強
當前,涉案企業合規的評估標準缺乏規范性指導,各地檢察機關對于涉案企業是否實現預期整改效果的判斷更多是在第三方監督評估組織(以下簡稱“第三方組織”)評估結論基礎上進行經驗判斷。由此帶來的問題是,第三方組織出具的合規考察報告是否屬于企業出罪的證據?如果作為證據使用,如何保證第三方組織出具的合規考察報告的客觀性?如果不作為證據使用,檢察機關又要依據什么標準來判斷涉案企業是否實現了預期整改效果?總之,涉案企業合規的評估標準主觀性強的問題尚沒有妥善解決[7]。
(四)后續監管缺位
在作出“合規不起訴”決定后,第三方組織的工作也隨即結束,檢察機關尚缺少身份和動力參與涉案企業合規整改的后續持續監督工作。但是,短時間的企業合規往往只能完成合規制度建設,難以收獲涉案企業實質性的改變。[8]即使整改方案非常完美,企業沒有認真貫徹執行,也無法落到實處。然而,檢察機關的不起訴決定具有終局性意味。在決定作出后案件隨即終結,檢察機關不再具備制約企業的實質手段,即便后續發現涉案企業不再依照整改方案生產經營,也難以給予企業有力的懲罰。
有效的合規整改機制,需要在掌握制約手段的情況下,對企業后續落實情況持續跟蹤問效。[9]例如,最高檢印發的第一批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典型案例中“上海市A公司、B公司、關某某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案”,檢察機關在法院判決后回訪發現,涉案企業在預防違法犯罪方面依然存有漏洞,后以檢察建議的方式促其進一步完善。[10]通過檢察建議可以鞏固涉案企業合規整改效果,但也需要注意的是,檢察建議缺乏剛性,相較于涉案企業實際控制人已減輕的刑罰而言,檢察建議的制約力度明顯不足。
三、涉案企業合規反向行刑銜接機制的完善
(一)完善法律規范,為涉案企業合規反向行刑銜接奠定良好的規范基礎
當前,行政合規從寬處罰尚未成為普遍的行政處罰理念,僅在證券和反不正當競爭等個別領域確立了行政激勵機制。較優的解決方案是確立行政和解的普適性,將行政合規納入行政執法程序并建立行政合規從寬機制。當然,在現有法律體系下,試圖重新建立行政合規從寬處罰體系并非易事。對此,可通過對現有法律的進一步解讀,找到涉案企業合規從寬的法律依據。
1.行政合規作為行政機關從寬處罰的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以下簡稱《行政處罰法》)第32條、第33條之規定,可為行政機關從寬或免予處罰提供依據。企業的獨立意志是通過決策者決策而體現的,對其主觀的判斷只能依據企業的客觀行為。因此,涉案企業積極配合整改并通過審查的,可以推定涉案企業沒有主觀過錯,從而達到免予處罰的激勵目的。
2.行政機關參與合規的規范依據。現有政策主要強調企業自身如何實現合規建設,卻未賦予行政機關督促企業實現行政合規的相關義務,導致企業及行政機關的合規動力均不足。雖然當下未對行政合規作出相關規定,但“責令改正”卻廣泛存在于行政執法領域。如《行政處罰法》第28條第1款、《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許可法》第66條至第68條等,均賦予了行政機關“責令改正”的權力。其中關于停止違法違規行為、消除不良后果的規定,可適用于大多數行政違法行為。因此,“責令整改”給行政機關參與涉案企業合規提供了正當性基礎。
(二)規范合規必要性審查的程序
涉案企業合規應在違法違規行為與生產經營高度關聯的前提下審慎開展。合規必要性審查應充分考慮涉案企業總體情況、過往犯罪記錄、取得的榮譽及社會貢獻等多方面,可制定正面、負面清單進行綜合評價,杜絕惡意合規試圖出罪的企業參與整改。
在此基礎上,應建立“依申請”和“依職權”兩種開展合規整改的渠道。“依申請”開展涉案企業合規可參考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告知義務。在涉案企業面臨行政處罰或進入司法程序后,行政主管機關或各刑事訴訟主體均有告知涉案企業啟動合規整改并通過審查后可能產生后續處理結果差異的強制性義務,不斷提高企業對合規整改的認知程度。對未涉及刑事犯罪的企業開展合規應由行政主管機關主導,主要降低涉案企業行政違法風險,最終實現犯罪預防的目的。在此過程中,行政機關也應商請檢察機關介入,此時檢察機關更多屬于監督者的角色,保障行政機關恰當行使權力。對于進入司法程序后開展的合規整改是以刑事合規為前提的一體化體系,應包括以“去犯罪化”為目的的刑事專項合規和預防企業違法違規的行政全面合規兩個方面。[11]檢察機關會同行政主管機關共同研判涉案企業是否適宜開展合規以及合規開展形式。還需明確階段性整改方案,前期合規整改應以刑事專項合規為主,以實現在有限的審查起訴期限內,涉案企業達到出罪的效果。后期整改計劃由行政主管機關接力,定期考察合規效果,助力實現企業全面合規。
“依職權”開展涉案企業合規主要是檢察機關行政檢察部門在開展法律監督工作過程中,對于涉及行政非訴執行或裁判執行的案件,根據已有卷宗材料初步認為涉案企業適宜開展合規整改的,通過商請行政主管機關共同對涉案企業開展合規整改的可行性進行分析,研判認為適宜開展合規整改的,征求涉案企業意見,最終確定是否啟動合規整改程序。[12]
(三)規范合規評估的客觀標準
涉案企業合規需要相對量化的審查標準,才能實現犯罪預防,降低再犯可能性的目標。2022年4月,工商聯、最高檢等九部門聯合印發《涉案企業合規建設、評估和審查辦法(試行)》,該辦法奠定了涉案企業合規整改的基本方向。實踐中,檢察機關應以此為根本原則,結合地方實際情況,因地制宜,確定更為具體的評估、審查辦法。各地檢察機關在合規標準設定過程中可參考《中央企業合規管理辦法》《中小企業合規管理體系有效性評價》及其他地區檢察機關針對特定領域出臺的合規指南[13],結合涉案企業規模、結構、風險情況,通過征求主管行政機關的意見,制定符合當地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化審查標準。[14]需要注意的是,合規整改在企業規模結構、所處行業等因素的影響下,整改結果不盡相同,不同領域內的合規整改側重領域也有所區別。在復雜多變的現實情況下,審查標準的設定僅需把控大的方向,不作死板的規定,賦予檢察機關一定的裁量權,便于檢察機關結合涉案企業實際情況作出決定。
(四)強化刑事合規的后續考察
若行政機關認為涉案企業通過刑事合規,同時實現了行政合規目的,則需對涉案企業進行一定期限的監督,以定期或不定期檢查為主,確保合規整改計劃的持續落實。若行政機關認為涉案企業開展的刑事合規不能達到預防行政違法風險目的、消除行政違法隱患的,則應結合刑事合規整改的階段性效果進一步設計行政合規整改方案,督促企業進入行政整改程序,并依據最終整改情況作出決定。通過上述措施,防止出現涉案企業在通過刑事合規達到出罪目的后,持續落實整改計劃動力不足,導致違法違規行為卷土重來的情形。
*本文為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七檢察廳2023年度十大行政檢察理論研究課題“企業合規改革中的反向行刑銜接問題探討”(GJXZJC20230802)的階段性成果。
**劉科,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暨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00875];張帥,北京市通州區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檢察官助理[101101];劉易霖,北京市豐臺區人民檢察院第三檢察部檢察官助理[100071];趙夢園,北京師范大學[100875];劉馨儀,北京市第二外國語學院[100024]
[1] 《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中央人民政府網https://www.gov.cn/zhengce/202307/content_6893055.htm?zbb=true,最后訪問日期:2024年3月17日。
[2] 參見劉譯礬:《論涉案企業合規的刑行銜接及其實現》,《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6期。
[3] 參見張澤濤:《論企業合規中的行政監管》,《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3期。
[4] 參見郭華:《企業合規整改行刑銜接的協調機制》,《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6期。
[5] 參見陶朗逍:《合規改革背景下企業犯罪行刑平行執法程序構建》,《法學》2023年第2期。
[6] 參見李奮飛:《涉案企業合規刑行銜接的初步研究》,《政法論壇》2022年第1期。
[7] 參見邵聰:《涉案企業合規的評估標準研究》,《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
[8] 參見劉譯礬:《論涉案企業合規的刑行銜接及其實現》,《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6期。
[9] 參見李本燦:《涉案企業合規典型案例中的法理:經驗總結與問題反思》,《現代法學》2023年第2期。
[10] 參見《最高檢發布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典型案例》,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xwfbh/dxal/202106/t20210603_520265.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4年3月17日。
[11] 參見時延安、陳振煒:《檢察機關主導型合規模式中的監督與合作》,《法治研究》2023年第2期。
[12] 參見張相軍、張薰尹:《行政非訴執行檢察監督的理據與難點》,《行政法學研究》2022年第3期。
[13] 參見繆淑妮、徐忠云、崔健:《涉案企業合規行刑銜接機制之完善》,《人民檢察》2022年第24期。
[14] 參見陳瑞華:《企業合規不起訴改革的動向和挑戰》,《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