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等
摘 要:現行法律、司法解釋規定,單位犯罪中因吊銷、注銷等導致單位主體資格滅失的,一般不再追究單位的責任。實踐中存在通過違規手段滅失公司法人資格,進而逃避刑事責任承擔的情形,有必要對這類行為予以規制。對于惡意注銷后刑事責任的認定,可以借鑒民事法律的有關規定,參考行政檢察的經驗做法,在區分刑事訴訟、刑事執行不同階段的基礎上,分別采取恢復單位的責任主體地位、追加相關主體責任的不同追究模式,以實現對單位犯罪的精準打擊。
關鍵詞:惡意注銷 刑事責任 主體恢復 責任追加
在單位犯罪中,對于單位因吊銷、注銷等導致主體資格滅失的如何進行追訴的問題,司法解釋作出明確規定。但是,相關規定未考慮惡意注銷的情況,實踐中可能導致對相關人員的處罰過輕,或者財產責任承擔的落空,存在縱容“幌子公司”的制度漏洞,有必要予以規制。
一、現狀:刑事訴訟中犯罪單位主體滅失的處置
(一)單位犯罪中單位主體滅失的現行規定
我國刑法規定了單位犯罪的概念和處罰原則,在單位犯罪中,對于單位因吊銷、注銷等已經實現法人消滅的情形,2002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涉嫌犯罪單位被撤銷、注銷、吊銷營業執照或者宣告破產的應如何進行追訴問題的批復》規定,“涉嫌犯罪的單位被撤銷、注銷、吊銷營業執照或者宣告破產的,應當根據刑法關于單位犯罪的相關規定,對實施犯罪行為的該單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追究刑事責任,對該單位不再追訴”。在刑事訴訟中,單位一旦出現撤銷、注銷等情況,即等同于自然人的死亡,不再作為訴訟主體追究其刑事責任,僅追究單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等自然人的責任。
(二)司法實踐中存在的相關問題
在單位依法履行了注銷登記、吊銷程序的情形中,上述責任追究原則有利于在刑事訴訟程序中準確認定責任主體、追究刑事責任。筆者認為,相關規定側重于在正常市場經營活動中企業經營狀態出現重大變動時的處置原則,個別犯罪單位惡意利用單位犯罪追究的規則,通過不正當手段注銷單位,以達到逃避刑事責任追究的目的,機械適用前述規定會形成單位犯罪的處罰漏洞。如筆者辦理的A公司、陳某某走私普通貨物案中,A公司被判處罰金1300萬元,陳某某作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6個月,并于2016年2月被交付監獄執行刑罰。2016年10月,陳某某在監獄服刑期間,明知A公司尚有1290萬余元罰金未執行,在親屬會見時指使其女兒通過代為簽名、提供虛假清算報告、不如實公告等虛假手段,于2016年11月完成公司注銷登記,導致公司罰金刑無法執行。
二、借鑒:民事、行政訴訟中對單位惡意注銷的處置
(一)惡意注銷的情形
民事、行政領域現行法律及司法解釋并未明確提出“惡意注銷”這一概念,但在相關司法解釋以及訴訟案例中,明確了對于因注銷損害債權人利益或妨礙訴訟進程的責任追究模式。《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以下簡稱《公司法規定》)第19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和控股股東,以及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在公司解散后,惡意處置公司財產給債權人造成損失,或者未經依法清算,以虛假的清算報告騙取公司登記機關辦理法人注銷登記,債權人主張其對公司債務承擔相應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依法予以支持”。根據上述規定,結合司法實踐,可歸納出惡意注銷主要存在以下情形:一是惡意轉移、處置公司財產。二是未經法定清算程序,以虛假的清算報告騙取注銷登記。三是進行虛假承諾或提供虛假材料。在行政訴訟(包括行政非訴)中,公司的惡意注銷行為往往發生在行政案件立案后,即為逃避可能產生的行政處罰而注銷公司。如2022年最高檢發布的江蘇省某木業公司環境違法行政非訴執行檢察監督案,蘇州市生態環境局依法對其轄區內的某木業有限公司的環境違法行為作出行政處罰決定。為逃避行政處罰,該公司提供虛假的清算報告并被市場監督管理局核準注銷。[1]
(二)民事、行政訴訟中對單位惡意注銷行為的處置
1.民事訴訟中惡意注銷的行為處置。相關司法解釋及實踐中主要存在兩種處置方法:一是起訴公司股東、發起人或者出資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64條規定,“企業法人解散的,依法清算并注銷前,以該企業法人為當事人;未依法清算即被注銷的,以該企業法人的股東、發起人或者出資人為當事人”。二是變更、追加股東等第三人為被執行人,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民事執行規定》)第21條規定,“作為被執行人的公司,未經清算即辦理注銷登記,導致公司無法進行清算,申請執行人申請變更、追加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和控股股東為被執行人,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2.行政訴訟中惡意注銷的行為處置。實踐中主要存在以下兩種處置思路:一是變更、追加股東或第三人責任人為行政處罰被執行人。如前文所述江蘇省某木業公司環境違法行政非訴執行檢察監督案,檢察機關建議法院撤銷原裁定,通知申請機關變更木業公司股東為被執行人,推動行政處罰落實到位,后蘇州市生態環境局申請變更木業公司股東為被執行人。二是撤銷公司注銷。如2022年最高檢發布的某金屬礦砂物資有限公司行政非訴執行檢察監督案,該公司隱瞞涉案事實辦理注銷登記,致使行政處罰無法執行,登記機關根據檢察建議,撤銷了注銷登記,恢復了礦砂公司主體資格,相關行政部門重新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2]
三、探討:刑事訴訟中對于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處置
(一)刑事訴訟中惡意注銷的認定
刑事訴訟中犯罪單位的惡意注銷行為與行政處罰中惡意注銷行為類似,涉案企業為逃避犯罪行為引發的刑事法律責任而采取了注銷手段。筆者認為,實踐中認定是否屬于惡意注銷可適當適用推定,考慮結合注銷時間、注銷程序兩方面進行判斷。注銷時間方面,一般來說,只要涉案單位已經被刑事立案,進行注銷的行為均可認定為惡意注銷。注銷程序方面,可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及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如存在惡意轉移、處置公司財產,未經依法清算,提供虛假材料等均可認定構成惡意注銷。
(二)刑事訴訟中對于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處置
1.刑事立案前對于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處置。對于在偵(調)查機關刑事立案之前涉案單位實施的注銷公司的行為,應審慎進行處理。原則上按照現有規定精神,對實施犯罪行為的該單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追究刑事責任,對單位不再追究刑事責任。
2.偵查、審查起訴、審理期間對于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處置。偵(調)查機關刑事立案后,在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審理階段,可參照民事、行政訴訟中單位惡意注銷后相關責任的承擔主體轉變模式,并結合刑事訴訟的獨有特點,以罰金刑的本質屬性為突破口,探索符合刑事訴訟規律的責任承擔模式。
罰金刑雖然是特定刑罰方法,但人身專屬性并不明顯,可由他人代為繳納,具備債的一般屬性和要素特征。這就為司法實踐中運用民法中債的法理設計,追究惡意注銷逃避罰金行為提供了可行路徑和法理依據。偵查、審查起訴、審理期間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應遵循單位承擔犯罪責任的基本原則,即使公司注銷是基于逃避刑事責任的目的,但在現有刑事法律規定的框架內,不能徑行認定惡意注銷人的替代責任,應通過撤銷注銷恢復單位在刑事訴訟中的當事人身份,通過審判程序認定單位刑事責任。對于偵查、審查起訴、審理期間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行為,應考慮分兩步走。首先通過撤銷惡意注銷恢復犯罪單位刑事責任主體的身份,其次在對犯罪單位判處罰金刑后,應明確由惡意注銷人等第三人承擔罰金刑的相應賠償責任。
3.刑事執行階段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處置。在刑事執行階段,犯罪單位的罰金刑已經生效,即使犯罪單位實施了注銷行為,也僅是對財產刑執行效果產生影響,并不影響已經確定的刑罰。因此,對于刑事執行階段的惡意注銷行為,不需再對犯罪單位的主體身份進行恢復,僅需確定妨礙罰金刑執行的責任主體和承擔方式。對于犯罪單位在刑事執行階段進行注銷的行為,應區分以下兩種不同情形進行處置:
一是犯罪單位未經清算即辦理注銷登記,導致公司無法進行清算的,可以考慮參照民事執行的相關規定,直接變更、追加惡意注銷人為被執行人,對罰金刑承擔連帶責任。二是對于除前述情形以外的其他情形,按照《公司法規定》,經訴訟程序確定,由惡意注銷人承擔相應賠償責任。在單位罰金刑執行階段惡意注銷公司逃避、妨害罰金刑執行的行為,屬于侵權行為,侵害的是國家刑罰執行權和國家罰金利益。由此產生的法律責任是基于惡意注銷行為本身產生的新的侵權責任,并不是罰金刑的連帶責任。
四、思考:破解企業惡意注銷逃避刑事處罰的檢察路徑
“‘四大檢察全面協調充分發展的工作格局,是新時代法律監督理論體系的‘破題,更是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實務創新發展的任務要求。”[3]積極穩妥探索破解企業惡意注銷逃避刑事處罰的檢察路徑,可建立在“四大檢察”綜合履職之上。
(一)刑事訴訟訴前惡意注銷的檢察規制
如前所述,刑事立案前對于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處置,采取謙抑原則,一般對實施犯罪行為的單位不再追究責任。但是,不再追究刑事責任并不意味著放縱惡意注銷行為。刑事檢察部門發現存在上述情形,給國家利益或社會公共利益造成侵害的,應移送公益訴訟檢察部門,依法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這符合積極、穩妥拓展公益訴訟領域的政策要求,且具有保護的必要性、可行性。
惡意注銷行為侵害自然人、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合法權益的,可以將有關情況告知相關權利人,由其依法提起民事私益訴訟,維護自身權利。
此外,在履行職責中,發現登記機關違法行使職權或者不行使職權的,可以充分發揮行政檢察“一手托兩家”的作用,依照法律規定制發檢察建議等督促其糾正。
(二)刑事訴訟訴中惡意注銷的檢察規制
1.偵查、審查起訴、審理期間對于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處置程序。刑事檢察部門發現涉嫌犯罪單位在刑事立案后、判決生效前存在注銷行為的,可通過“三步走”模式處理:
第一步,按照現有關于涉嫌犯罪單位被注銷后追訴問題的相關規定,對實施犯罪行為的該單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追究刑事責任,對犯罪單位暫不追究刑事責任。
第二步,因注銷行為發生于刑事立案后,對犯罪單位推定存在惡意注銷,將案件線索移送行政檢察部門。行政檢察部門經審查發現涉嫌犯罪單位存在惡意注銷情形,向行政機關制發糾正違法行政行為檢察建議,要求其撤銷惡意注銷行為,并恢復單位的責任主體地位。登記機關糾正違法撤銷注銷行為的,行政檢察部門應將有關情況通知刑事檢察部門,由刑事檢察部門啟動對該單位的追訴程序。
第三步,法院依法對犯罪單位判處罰金刑后,根據“裁執分離”原則,另行通過訴訟途徑追究惡意注銷人的賠償責任。鑒于刑事訴訟程序(具體指審理程序)已經結束,可以移送公益訴訟檢察部門,以該單位的惡意訴訟人為被告,通過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途徑予以解決。當然,如果在刑事執行階段,惡意注銷人等第三人自愿承擔賠償責任,則無需啟動公益訴訟程序。
2.刑事執行階段對于犯罪單位惡意注銷的處置程序。檢察機關在刑事執行階段發現犯罪單位存在惡意注銷行為的,原則上應參照《民事執行規定》,變更、追加惡意注銷人為被執行人,對罰金刑承擔連帶清償責任。但是,不符合該規定中變更、追加當事人的法定情形的,應移送相關線索后通過公益訴訟追究惡意注銷人的賠償責任。
具體程序設計上,可以根據實際情況制定兩種追責程序。第一種為簡易程序,即注銷公司行為人對于被檢察機關認定惡意注銷侵權,承擔賠償責任沒有異議,刑事執行檢察部門可直接向法院執行部門提交執行,賠償責任人以代繳方式賠償因其侵權導致無法執行的單位罰金。第二種為普通程序,即注銷公司行為人對于被檢察機關認定惡意注銷侵權,承擔賠償責任不認可。可以由檢察機關財產刑執行監督部門調查取證,將相關線索移送公益訴訟檢察部門,以該單位的惡意訴訟人為被告,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經法院判決,最終認定惡意注銷侵權成立,行為人需要承擔賠償責任的,再交由法院執行部門強制執行。
(三)搭建刑事司法、行政執法配合銜接工作機制,從源頭堵塞惡意注銷漏洞
犯罪單位在刑事訴訟中惡意注銷問題的源頭在于刑事司法機關和行政執法機關缺少信息共享機制,檢察機關應以推動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為己任,主動融入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大格局,推動搭建刑事司法、行政執法配合銜接工作機制。
1.在刑事司法和行政執法機關之間構建通報機制,偵查機關在對犯罪單位進行刑事立案或檢察機關對犯罪單位追加起訴時,應主動及時告知市場監督管理局等行政執法機關,對涉案單位暫停進行注銷登記。
2.偵查機關在立案后明確告知犯罪嫌疑單位法定代表人、實際控制人,在案件調查期間不得注銷公司,并告知其惡意注銷后面臨的法律后果。
3.行政機關、司法機關形成合力加強懲戒力度,依托府院聯動,加強行政機關、司法機關之間的協作配合,對于惡意注銷的犯罪單位,通過撤銷登記、行政處罰、檢察監督等多種手段,對惡意注銷行為進行懲治。
*本文為北京市人民檢察院2023年度檢察理論研究課題“惡意注銷對單位犯罪刑事責任認定及刑罰執行影響問題探析”(BJ2023B28)的階段性成果。
**張劍,北京市團河地區人民檢察院分黨組書記、檢察長、三級高級檢察官[100040];劉長江,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四分院第三檢察部副主任、四級高級檢察官;宋楊,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四分院第一檢察部檢察官助理[100038];王燦,北京市團河地區人民檢察院第三檢察部檢察官助理[100040]
[1] 參見《行政檢察監督優化營商環境典型案例》,《檢察日報》2022年6月17日。
[2] 參見盧志堅、徐南楠、陳穎之:《按下企業惡意注銷“終止鍵”》,《檢察日報》2023年3月22日。
[3] 劉卉:《萬春在“融合與發展:四大檢察與新時代法治構建”研討會上強調 加強理論研究促進“四大檢察”協同共進》,《檢察日報》2019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