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契訶夫《萬尼亞舅舅》的劇作結構

[摘" 要] 契訶夫是俄國短篇小說家和劇作家，被譽為“二十世紀現實主義戲劇奠基人”。他對千百年來傳統的戲劇美學觀念及劇作模式發起了挑戰，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戲劇美學新體系。本文通過對契訶夫《萬尼亞舅舅》劇作中圓形結構的分析，探討契訶夫選擇采用這樣一種特殊結構的原因，以及此種劇作結構的運用與劇作情節、主題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 契訶夫" 《萬尼亞舅舅》" 圓形結構" 內向化" 主題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5-0057-04

《萬尼亞舅舅》是俄國戲劇家契訶夫的代表作品，創作于1896年，發表于1897年。該劇主要講述了沒落貴族知識分子萬尼亞發現自己25年來為之賣命的教授原來是個并無成就的普通人，因而理想幻滅、絕望悲痛，并試圖開槍殺死教授卻最終失敗的故事。與眾不同的是，契訶夫這部劇作的結局回到了起點，經過一系列的人物內心活動和沖突之后，主人公們的生活依舊沒有發生任何改變。這樣便形成了一種別出心裁的戲劇結構。

一、圓形結構

1.打破傳統戲劇結構模式

戲劇結構是指一出戲中情節的安排和組織方式[1]，在劇作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契訶夫的戲劇結構與傳統的戲劇結構模式大為不同。世界上第一部論及戲劇結構的著作是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其在《詩學》中指出：“劇外事件，往往再搭配一些劇內事件，構成‘結’，其余的事件構成‘解’。”[2]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藝術中最重要的便是情節的組織方式，最能打動人的成分也是情節中的“發現”和“突轉”兩個部分[2]。亞里士多德的這一理論被視作金科玉律，成為后世戲劇理論以及戲劇創作的指導方向。17世紀，出現了關于戲劇結構的“三一律”[3]爭論。“三一律”規定：情節必須在一日、一地、一事的范圍之內。基于此類理論體系的發展，在傳統的大多數戲劇中，故事伊始，劇中人物對自己的處境是毫不知情的，或者觀眾知情而劇中人并不知情。隨著劇情的發展，謎團隨之揭開，經過高潮之后，劇中人恍然大悟。這便是亞里士多德的“發現”與“突轉”原則。

而在契訶夫劇作里，劇中人往往一開始便明白自己的處境，甚至已經知曉自己身處困境。例如《萬尼亞舅舅》中，萬尼亞一出場，便開始抱怨教授的到來擾亂了自己的生活，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25年來受盡了教授的欺騙，為教授葬送了青春。由此出發，故事以萬尼亞的心理活動為線索展開。契訶夫徹底打破了傳統戲劇的結構模式，開創了表面上看似松散毫無結構可言，實則是另一種全新的劇作結構模式。

2.劇中人物結局與開端重合

在《萬尼亞舅舅》中，所有人物的結局又回到了原點，生活轉了一個圈，似乎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主人公萬尼亞經過一番心理掙扎，甚至試圖開槍殺死教授，失敗之后又偷來嗎啡準備自殺，但這一切都沒有如愿，最終他選擇了妥協。索尼婭愛上了醫生阿斯特羅夫，并把阿斯特羅夫視作自己生活下去的理由；在繼母葉琳娜的鼓勵和幫助之下，她將自己的情感表達給了阿斯特羅夫，卻發現阿斯特羅夫并不喜歡自己，這樣的打擊令她絕望，可在痛苦之后她依然選擇忍耐和堅持。醫生阿斯特羅夫在劇中渴望擺脫枯燥無奈的工作，他愛上了教授的妻子葉琳娜，當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改變所處的生活環境之后，無奈地選擇繼續種樹，并認為：“只有多種樹才有一點意義。”[4]

這部作品看似原地踏步，實則又不是在原地。劇中所有人物經過與生活的斗爭之后，選擇妥協和堅持，雖然生活本身沒有發生改變，但人物的內心卻經過了一番洗滌和凈化。萬尼亞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萬尼亞，教授也不再是原來的教授，經過劇烈的戲劇沖突的震蕩，人物之間的關系也完成了新的組合。1898年末，高爾基在給契訶夫的信中談道：“《萬尼亞舅舅》和《海鷗》是新的戲劇藝術，在這里，現實主義提高到了激動人心和深思熟慮的象征，別人的劇本不可能把人從現實生活抽象到哲學概括，而您的劇本做得到。”[5]

二、戲在內心

1.戲劇沖突的內向化

所謂“戲劇沖突的內向化”，即淡化戲劇的外部沖突，著力表現人物的內心情緒和活動。戲劇生活化是契訶夫追求的目標，例如在契訶夫另外兩部作品《櫻桃園》和《三姐妹》中，幾乎不存在人物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故事在平平淡淡中展開，又在平平淡淡中結束，劇中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之分。再看《萬尼亞舅舅》第三幕中，萬尼亞與老教授之間爆發了激烈的沖突，這一幕的設置似乎與契訶夫的創作風格相違背，實則不然。當主人公萬尼亞發現自己25年來日夜崇拜的偶像只不過是一個名不副實的人之后，他的生活信念崩塌了，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而一個瀕臨絕望的人是失去理智的，所以他做出開槍打死老教授的舉動并不突然，而是符合人物心理發展的。

此外，這一幕的沖突并不能看作是兩人的對峙。劇中退休教授謝列布利雅可夫從始至終是一個毫不知情的人物，他按照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軌跡運轉，以至于當萬尼亞向他開槍之時，他只是感到恐懼和不可理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事件的發生只能看作萬尼亞的獨角戲。再來看亞里士多德提出的“突轉”定義：“指行動的發展從一個方向轉至相反方向。”[2]萬尼亞雖然做出了行動，但卻沒有成功，并且在契訶夫的塑造下，變成了一個開兩槍都沒有打中對手的小丑。因此，并不能把這一幕看作是戲劇中的“突轉”，更不能用亞里士多德的“結”與“解”來進行闡釋。契訶夫采用小說中慣用的幽默滑稽的方式來刻畫萬尼亞舅舅的形象，雖然發生了一些外部沖突，但總體來說仍接近于“內向化心理劇”的特征。

2.人物臺詞的獨白化

《萬尼亞舅舅》中人物臺詞獨具特色，全劇充斥著大量的人物內心獨白。乍看之下，劇作情節缺乏連貫性，戲劇沖突不集中，形成了“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各人抒發著各人的看法”的局面。例如，萬尼亞要么談論自己，要么評論教授，以長篇獨白的方式展現自身的處境和情緒；再如葉琳娜、索尼婭等都是各自從不同的角度發出不同的聲音。這樣一來，每個人物的形象難免陷入他人的看法之中，導致人物形象不立體、有失偏頗，無法對其作出定論。而這樣的創作模式，恰恰符合契訶夫的美學思想，契訶夫歷來不主張將人物符號化和標簽化，他筆下的人物，應該由觀眾自己去判斷。

人物臺詞的獨白化，某種程度上再次沖淡戲劇沖突。契訶夫認為：一個人的全部意義和戲都在內心，不在一些外部的表現。在他看來，戲劇大可不必一味地設置大起大落、激烈沖突的外部情節，完全可以真實地展現一段完整的現實生活。偉大劇作家曹禺在1936年的《日出·跋》里這樣描述契訶夫戲劇的藝術特色：“沒有一點張牙舞爪的穿插，走進走出，是活人，有靈魂的活人，不見一段驚心動魄的場面，結構很平淡，劇情也沒有什么起伏伸展。”[6]正如曹禺所言，契訶夫筆下的人物是平凡的人，是存在于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萬尼亞一生都將教授視為自己的偶像，教授不僅是他敬仰和崇拜的人，更成為他生活中的信仰，一旦這個信仰崩塌，他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動力。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在生活中比比皆是。索尼婭是一個善良卻長得不好看的姑娘，在她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女性敏感柔軟的內心，更體會到了女性堅毅善良的偉大品質。正如她在第四幕結尾所說：“我們要活下去，萬尼亞舅舅。我們要活過無數無數悠長的白日和疲倦的夜晚；我們要耐心忍受命運所加給我們的考驗……”[4]就是這樣一系列生活中的人組成了契訶夫的戲劇，他將舞臺上的戲劇事件平凡化與生活化。他把詩的抒情性、小說的敘述性都編織進戲劇的機體里[7]。在創作上，契訶夫遵循的原則是使讀者除了“現有的生活之外……還可以感覺到應有的生活”[5]。

三、哲學化表達

著名戲劇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我的藝術生活》一文中談到契訶夫的劇本時說，“有些劇本，乍一看，顯不出它們的深度來。你讀過后會說：‘好，不過里面沒有出乎平常的東西，沒有怡心悅目的東西，一切恰如日常必須的樣子……’但奇怪的是，多讀一遍，你就多發現許多新的東西。……好像戲里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創造力的源泉一樣，又像藏著精煉的詩歌的一朵花一樣，向四周放散著芬芳。”契訶夫的劇本初看之下，人物角色平凡普通，但仔細品味，每個人背后都蘊藏著巨大的力量，這些隱藏起來的力量用言語似乎難以表達，這便是契訶夫劇作主題的哲學化。

《萬尼亞舅舅》是一部探討人生與命運的悲喜劇，其中的人物命運有著豐富的悲劇性。同時，其亦是一部深刻而富有哲學思維的作品，通過豐富多彩的角色和情節，作者探討了一系列重要的哲學主題，包括人生的意義、社會階級與道德、自由與責任以及生活中的困境。

1.人物角色的哲學性

《萬尼亞舅舅》中，醫生阿斯特羅夫是最具哲學思想的人物。第一幕出場時，他便表達出：“……生活本身就是沉悶的、愚蠢的、齷齪的……這種生活就可以把你整個兒給陷下去。看看周圍，全都是些怪人，無論誰，全都是；在這種人里頭生活，不到這么三年五年，不知不覺，一步一步，自己也不由得變得古怪起來啦。真是在劫難逃啊！”[4]阿斯特羅夫不僅意識到了自己的生活困境，亦能概括出周遭人物生存的現狀。緊接著，他在第二幕與索尼婭的談話中說道：“……當你在黑暗的夜晚走過森林，如果前面有那么一線光明閃著，那么你就不會覺得疲倦，不會覺得黑暗，也不會覺得剌人的樹枝彈著你的臉啦……”[4]如果說前面一段臺詞僅僅體現了阿斯特羅夫的憂民情懷，那么這短短的一個比喻則充分表達了阿斯特羅夫這一人物形象的特點。或者說，阿斯特羅夫實質上是作者本人的化身，契訶夫借助阿斯特羅夫之口，表達了人生的苦惱。

契訶夫在1886年發表的短篇小說《怕》中，一個小村落的神秘燈光引起了主人公的無限恐懼，主人公對自己說：“愚蠢！這個現象之所以可怕，無非是因為無法理解而已……大凡無法理解的東西都神秘，因而也就可怕。”此時，契訶夫開始體驗與思考一個最基本的人生哲理——人類究竟對世界有多少了解？契訶夫想告訴讀者，恐懼的由來不一定非得遇到殺人越貨的血腥事件，也不一定非得碰上天災人禍，恐懼完全可能來源于我們對于日常生活的迷茫[8]。

以整體性觀照《萬尼亞舅舅》，讀者會發現，劇中所有人物都是絕望的，不僅是萬尼亞和阿斯特羅夫，也包括索尼婭、老教授和葉琳娜。他們都對自己的生存現狀不滿，想要解脫卻無力改變，不是因為他們的膽小怯懦，而是由于當時俄國的大環境使然。舊的生活結束了，可是新的生活在哪里？契訶夫敏銳地洞察到了在這樣一段歷史轉折期中，人們對于生活的迷茫，捕捉到了當時俄國社會人們最普遍的生存狀況和心理狀況。而這樣一種情感恰恰是具有普遍性的，無論在每個歷史時期都存在著。這也是契訶夫劇作的偉大之處。

2.關于社會問題的探討

《萬尼亞舅舅》中的人物都面臨著對人生意義的深刻思考。伊萬是一位教授，卻感到自己的生活缺乏意義和目標。他失去了工作，生活陷入困境，迷茫不已。伊萬的情感掙扎和尋找人生目標的過程展現了人類存在的根本問題，即我們的生活是否具有意義，我們如何在逆境中找到自己的方向。伊萬的侄子薩沙也在尋求自己的藝術夢想，但在追求之中他也感到迷茫。他想要在藝術領域取得成功，但經濟和家庭問題使他陷入了困境。這使他不得不思考，個人的幸福和滿足感是否等同于生活的意義？他是否能夠在藝術追求中找到生活的真正意義？

社會階級差異和與之相關的道德問題是《萬尼亞舅舅》中的重要主題。伊萬是一個知識分子，而他的兄弟沃爾巴則是一個富有的商人。他們之間的社會地位差距導致了不同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伊萬代表了知識分子的精神和道德，而沃爾巴代表了商人的功利主義和自私。這種社會階級差異引發了許多沖突和紛爭，同時也引發了對社會公平和道德價值的討論。契訶夫通過這些角色，深刻思考了社會地位與個人道德選擇之間的關系，以及不同社會階級對待財富、成功和道德的態度。

自由和責任是《萬尼亞舅舅》中的另一個哲學主題。人物們渴望自由，但卻常常不愿意承擔自己的行為帶來的后果。伊萬和沃爾巴的關系問題以及薩沙的職業挫折都與這個主題相關。他們在自己的選擇和行為中尋求自由，但也因此陷入矛盾和困境。契訶夫通過角色的沖突和決策，深入探討了個體自由與道德責任之間的緊張關系。這引發了關于人類自由意志和道德責任的深刻思考。角色們必須面對自己的決策，承擔起相應的責任，這引發了對自由與責任如何相互關聯的哲學問題。

《萬尼亞舅舅》中的人物都面臨各種各樣的困境，包括職業問題、家庭問題和愛情問題。這些困境反映了生活中的不確定性和挑戰。契訶夫通過角色的遭遇，探討了人類生存條件和生活中的復雜性。伊萬失去了工作，對職業前景感到絕望。他與前妻安娜的關系問題也是他生活中的一大困擾。薩沙則在藝術追求和經濟壓力之間掙扎。這些情節強調了生活中的不確定性和不完美性，引發了觀眾對生活中如何應對挑戰和困境的思考。

此時，回到《萬尼亞舅舅》的“圓形”劇作結構，便不難理解了。也許正是這樣一種主題的表達，才使契訶夫巧妙地運用了這樣一種特殊的劇作結構，兩者交相呼應。大環境下小人物的無奈，被契訶夫體現得淋漓盡致，并且加入了幽默荒誕的元素。劇作結尾，生活看似回到了原點，實則已不在原處。劇中人物經歷了內心的掙扎后，最終選擇堅持下去，完成了絕望后的希望，這也是契訶夫劇作中的特點之一，即生命的樂觀主義。正如戲劇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說：“在他的劇本中的日常情節里，包含著人們對幸福的永恒的企求，和他們的向上的奮斗。”[9]他不愿用絕對化的眼光看待人與事，誠如他自己所說的，在他的劇本里“既沒有一個天使，也沒有一個魔鬼”[5]。

四、結語

契訶夫的戲劇充滿了哲學的憂思。他將自己的人生體驗匯集成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來表達自身的思想和情感。《萬尼亞舅舅》與其他劇作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圓形結構的運用，不僅豐富了戲劇情節的表達，更對主題的闡釋進行了補充。總結而言，《萬尼亞舅舅》是一部充滿哲學思考的戲劇作品，這部作品鼓勵觀眾反思自己的生活，以及人類存在的深層次問題，使之成為俄國戲劇文學中的重要哲學作品之一。通過這些主題的探討，契訶夫在《萬尼亞舅舅》中展示了他對人類生活和存在的深刻洞察力。

參考文獻

[1] 張先.戲劇藝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2] 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1.

[3] 孫惠柱.第四堵墻：戲劇的結構與解構[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4] 契訶夫.萬尼亞舅舅[M].麗尼，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

[5] 契訶夫.札記與書信[M].童道明，譯.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

[6] 曹禺.日出 雷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7] 奧斯特洛夫斯基，契訶夫.亞·奧斯特洛夫斯基 契訶夫戲劇選[M].陳冰夷， 臧仲倫，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8] 童道明.我愛這片天空：契訶夫評傳[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

[9] 契訶夫.憂傷及其他：契訶夫作品選[M].童道明，編.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