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性的反思與重構：《長日將盡》中藝術時空體探析

[摘" 要] 《長日將盡》是一部探討英國性的小說，其通過不同的空間來呈現不同歷史時期的英國性。本文聚焦于小說中達林頓府、鄉間旅途和海濱碼頭這三種敘事空間，借用巴赫金的藝術時空體概念，探究各個空間中分別隱含的不同歷史階段的英國性內核。達林頓府作為象征著英帝國光輝往昔的標識物，蘊含了英國國民性中的帝國意識形態，然而這種英國性在現時的流動旅途空間中不斷受到拷問，這恰恰是帝國沒落、重拾民族身份這一動態過程的真實寫照。旅途的終點、海濱碼頭則被賦予了極強的未來時間感，蘊含著在全球化背景下重構一種多元、包容的新英國性的可能，揭示作品對于后帝國時代英國政府奉行極端民族主義的批評與警示，唯有平等開放包容的姿態才能應對全球化的激流。

[關鍵詞] 英國性" 帝國" 時空體" 空間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5-0065-04

空間從不是空洞的，歷史時間被藝術性地濃縮在空間中，空間成為一種特殊的時間形式，即空間化的時間與時間化的空間。巴赫金把“文學中已經藝術地把握了的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互相間的重要聯系”[1]稱為“藝術時空體”[1]，同時“空間同時也是社會性的”[2]，文學作品中的藝術時空體總是浸淫著某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意識形態與社會觀念。

封建社會時期，英國貴族通過恢宏的莊園與龐大的田產來確立和鞏固自身的地位與統治。盡管時代變遷，莊園一詞總是與貴族密不可分，逐漸進化成一種滲透著等級性觀念的時間標志物，是英國民族文化遺產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隨著后來英國在世界各地建立殖民地，成為日不落帝國，等級性觀念則逐步演化為帝國意識形態。而后帝國時代的到來與全球化進程的加劇使這種帝國意識形態受到了極大的質疑與批判，石黑一雄在《長日將盡》中通過塑造等級森嚴的英式貴族府邸這一蘊含著英國民族性的時空體，重現了昔日輝煌的英帝國時代。隨著小說情節的推進，空間也由貴族莊園轉換為鄉間旅途。“空間的流動反映出生產關系在空間結構上的變化，這種變化涉及經濟、政治、本國與國際間的階級關系變化。”[3]鄉間旅途這一流動空間象征著由蘇伊士運河危機所引起的英國人對個人身份及民族身份的反思及定位階段。小說結尾，反思性的流動旅途轉換成了充斥著各種異質聲音的開放碼頭。正如段義孚指出的，“空間是敞開的，它表明了未來，并歡迎付諸行動”[4]。開放的碼頭空間絕非作者的隨意安排，其作為未來的象征，已然成了時間化的空間。從等級分明的貴族莊園到充斥著多元聲音的海濱碼頭，空間上的開放意味著舊的英國性的瓦解與新的英國性的建構，暗示了在全球化浪潮中重構多元包容的英國民族特質的必要性。

一、貴族莊園：往昔的帝國權力空間

“英國性”是一個極具爭議性的話題。對英國性的探討最早可追溯到18世紀，海斯勒認為英國性建立在“前工業化時期中土地、階級和種族三位一體”[5]之上，且與英帝國密不可分；羅晨、王麗麗指出，“英國性是一種建構的概念，永遠處于變化之中且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其總與帝國身份認同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6]；更有學者認為，“英國性并不先于帝國存在，而是帝國的產物”[7]。不難看出，英國性具有霸權與極端的民族主義傾向，有不可逾越的等級性特征。而小說中的宏大奢侈的貴族莊園恰恰是昔日鼎盛時期的英帝國的空間表象。英式莊園作為一種地理空間，是城堡的變體，最初主要用于抵御外敵；在中世紀，莊園則逐漸成為一種經濟組織形式。根據英吉利法，國王將莊園賜給臣民，而封地的領主又可以將土地授封給佃戶；領主需向國王履行騎士義務，佃戶則需要向領主繳納租役；領主享有領主權，國王則是國家全部土地的最高所有者。由此可見莊園本質上是一種權力的空間，意味著等級懸殊。

維多利亞時代，英帝國進行大規模的殖民擴張，極大地增強了民族優越感，這種時代精神深深地鐫刻在了英國的民族精神之中，極大地影響了國民對個人及國家的身份認同。《長日將盡》中，作家通過塑造貴族莊園達林頓府這一象征著舊日帝國秩序的時空體，構造昔日輝煌的帝國神話，展現出英國國民性中所蘊含的帝國性。在管家史蒂文斯看來，達林頓府是“國家名流顯貴云集的顯赫府第”[8]，是權力的中心，用他的話來說，“這世界就是個輪子，以這些豪門巨宅為軸心而轉動”[8]，而有理想抱負的人要“竭盡所能以盡量靠近這個軸心為志向”[8]，即效命于像達林頓勛爵這樣的紳士，這樣才算實現了自己的抱負、服務了全人類。史蒂文斯更是將自己工作的餐具室與達林頓府等同。史蒂文斯認為，管家的餐具室是“辦公要地，是家務運營的心臟，在性質上并不亞于戰役當中的司令部”[8]。由此可見，史蒂文斯對自己的身份建構與帝國身份緊密聯系起來。此外，達林頓府更是等級森嚴的霸權空間。達林頓勛爵與管家史蒂文斯主仆正是英帝國與其海外殖民地的象征。表面上，達林頓勛爵很尊重史蒂文斯，從不將其視作外人，而實際上，這種主仆關系自身就象征著壓迫與剝削，象征著不平等。就像英帝國將其殖民地完全視作自己的財富一樣，達林頓勛爵將史蒂文斯在內的所有用人視作自己財產的一部分，他可以對他們隨意處置。他不認為這些“無知之輩”[8]能有什么真知灼見，他詢問他們問題，但并不真的想聽他們的意見，相反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在達林頓勛爵為代表的這些貴族老爺眼中，世界的前途與命運是掌握在他們這些極少數的士紳手中的，普通大眾的意見并不重要，因為他們見識淺薄，“民主已經是一種屬于過去的時代的訴求了，目前的世界太過復雜，已經不適合普選這一類的制度了”[8]，相反，只有“強權的領導”[8]，才能有大作為。此外這種不平等關系還體現在主仆之間的稱謂與居住環境上。對于貴族老爺們來說，仆傭無疑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像小卡迪納爾這樣的晚輩，對比自己年長幾旬的史蒂文斯直呼其名，而史蒂文斯卻尊稱小卡迪納爾在內的所有貴族男性為先生。對于仆傭而言，他們的一切活動都被限制在樓下的用人區。而反觀樓上貴族的生活：書房、會客室、彈子房、酒窖等應有盡有。盡管史蒂文斯是管理幾十名仆人的管家，他的房間也是陰暗狹小的，“活像個囚室”[8]。樓上與樓下的強烈反差，毋庸置疑是作者企圖喚醒蒙蔽在虛假帝國神話中的英國民眾。

二、鄉間旅途：當下的流動反思空間

從充斥著帝國意識形態的霸權空間到流動的鄉間旅途，空間的轉換從某種程度上必然意味著新的歷史階段的出現。空間“被卷入時間、情節、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1]。現代小說家們“利用空間來表現時間，利用空間來安排小說的結構，甚至利用空間來推動整個敘事進程”[9]。流動的旅途空間正是作者為推動情節發展、展現新的英國性而塑造的又一藝術時空體。1956年，英國在爭奪蘇伊士運河控制權上失敗，戰后英屬殖民地紛紛獨立，迫使英國民眾從舊日的帝國神話中蘇醒過來。作為一部比“英國更英國”[10]的小說，小說中空間的流動正是經歷了帝國沒落的英國國民對個人身份及民族身份的反思及重新定位的動態過程的真實寫照。管家史蒂文斯的六天車旅程恰恰設置在1956年，他旅途中所經過的每一處，遇見的每一人絕不是偶然事件。石黑一雄在采訪中說：“我想建構一個神話，一個關于英國的、古老神奇的神話，一個像P.G.伍德豪斯等作家建構的神話。然后，我開始解構這個神話，并用不同的方式去利用和改變這個神話。”[10]鄉間旅途正是作者為解構舊日帝國神話所做的精心安排。

史蒂文斯為期六天的旅程以達林頓府為起點，韋茅斯小鎮的海邊碼頭為終點，途中共有五處途經點。這五處途經點既是史蒂文斯自我意識蘇醒的見證，也是帝國性瓦解的過程。旅程的第一站設置在索爾茲伯里郊外，這個途經點與達林頓府一樣，同樣也是浸染著帝國意識形態的空間。巨石陣、索爾茲伯里大教堂全都坐落于此，同時這里還是英國圣公會大主教區中心。然而斯蒂文斯稱，最令其印象深刻的還不是那莊嚴優美的索爾茲伯里大教堂，而是看到的“那一片延綿起伏、美麗絕倫的英格蘭鄉村勝景”[8]。在史蒂文斯看來，英國的風景與其他國家“戲劇性”的風光相比，有一種“偉大”的特質，大不列顛的風景具有“非洲和美洲”的風景所付之闕如的“靜穆的優美”與“高貴的克制”，其他民族的風景縱使壯觀，卻由于“毫無節制的自我標榜”而“相形見絀”，因此只有大不列顛的風景“才配得上使用這個崇高的形容詞”[8]。由此可見，不列顛風景的“靜穆”與“高貴”是在對其他國家景色的貶毀中建構起來的。在評述完風景過后，緊接著史蒂文斯開始談論什么是偉大的管家，最終他總結道，要成為偉大的管家必須“擅長克制情緒”，做到“極端的情緒自控”，而這些品質是英國管家所特有的，更是英國人“比外國人具有重要的優勢”[8]。史蒂文斯的身份建構與國家帝國身份認同緊密的關聯起來。旅途第二天，史蒂文斯到達了多塞特郡，在這里他看到了一棟高大的維多利亞時期宅第，但一半房間都蒙上了防塵布，交談后得知，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位上校，他打算賣掉這棟四層樓高的老式豪宅。不難看出，這種豪門巨宅早已是舊日的產物，在現時的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而在史蒂文斯與豪宅司機的進一步交談中，他屢次否認自己受雇于達林頓勛爵。豪宅的出售與史蒂文斯的否認無疑是作者的一種暗示：大英帝國已是明日黃花。然而，要解構存在了數百年的帝國意識形態并非易事，史蒂文斯在薩默塞特郡時，作者刻意展現了留戀舊日帝國的主題：史蒂文斯回顧自己在達林頓府任職時的高光時刻——自己的銀器上光工作多次對客人產生“可喜的影響”[8]，但同時也借里賓特洛甫這個納粹分子的到訪為后文對帝國性的進一步解構埋下伏筆。德文郡在整個旅途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正是在這里，史蒂文斯的舊有觀念受到了明顯挑戰，自我意識開始逐漸蘇醒。與村民們關于“尊嚴”問題的討論，使他開始了對自我身份的反思。他承認達林頓勛爵的言論“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顯得相當奇怪”“甚至是令人討厭了”[8]。而達林頓勛爵作為英帝國的代言人，其對兩名猶太女傭的解雇則進一步映射了帝國神話的虛幻性。隨著旅程到達康沃爾郡，對帝國性的批判也達到了高潮。小卡迪納爾直白地告知史蒂文斯，達林頓勛爵是納粹的擁護者；而史蒂文斯也承認了自己曾任職于達林頓府。到此，帝國神話被徹底的解構了。然而，解構本身不是目的，對帝國性的拷問旨在暴露出這種帝國懷舊的問題所在，以應對在全球大移民的背景下出現的個人及國家的身份定位問題。

三、海濱碼頭：未來的開放多元空間

1979年，撒切爾夫人出任英國首相，在國內推行新保守主義的文化右翼綱領政策。一時間，英國國內刮起了一陣以恢復基督教道德傳統，維護象征著大英帝國權威與民族精神的復古風尚，以期維護社會穩定。霍爾指出這是一種“威權民粹主義”，其本身不過是“一種意識形態建構”，其在社會形態實踐層面上整合社會心理因素與民粹話語，改變社會價值取向，影響人們對危機的判斷，開歷史倒車，追崇逝去的大英帝國與英國性的重塑，是一種“倒退的現代化”[1]。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速，英國已非世界的中心。“以前的英國作家根本不必考慮非英國人的興趣”，因為他們筆下關于英國的方方面面“自動地就會引起世界的興趣”，而現在“沒有人會對他們寫的東西感興趣了，因為對于世界來說，英國已不再重要”[10]。石黑一雄作為一名移民作家，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他刻意在小說結尾設置了海濱碼頭這一充斥著多元聲音的開放空間來隱喻平等包容精神內核，以此來告誡英國政府，在全球化浪潮下，推行舊的價值觀已是冬箑夏裘，唯有構建新的國民性才能經得住新時代的考驗。

流動的鄉間旅途空間象征了戰后英帝國神話幻滅的歷史時期，而汽車旅行的終點——韋茅斯小鎮的海濱碼頭，則是一個以多元平等包容為精神內核的藝術時空體。作者借這一空間提醒英國在后帝國時代，民族主義是不可取的，開放包容才是正道。在海濱碼頭這一被賦予了極強未來時間感的空間中，不再有貴族老爺，也不再有仆傭，更沒有處處充斥著等級權力的莊園；只有不約而同來看彩燈的游客，所有人不論年齡、不論相識與否，都等待著彩燈點亮的那一刻。當夕陽西下、彩燈亮起，所有人都在歡呼雀躍，這個開放的海濱碼頭充滿了多元的聲音。達林頓莊園被美國富商收購，府內曾足以容納三十余人的會客廳如今用作了畫廊，豪宅的三分之一都蒙上了防塵布，光輝不再。戰后，英國國力衰落，蘇伊士運河危機的爆發標志著英帝國的進一步沒落。美國取代昔日的英帝國，一躍成為世界霸主。帝國榮耀已是過往煙云，而不列顛民族將面臨的是激涌的全球化浪潮。長日將盡，華燈初上，碼頭的一邊是陸地，是已知的過去；另一邊是大海，是未卜的將來，碼頭空間將過去與未來區隔開來。而往事不可追，以何種姿態面對未知至關重要。七旬老者對史蒂文斯的勸導無疑是作者給出的答案。“人不能總是朝后看，要不然肯定是要意氣消沉的。”[8]不列顛民族也不應故步自封，沉溺于舊日的帝國神話，而應像史蒂文斯一樣，“不要再這么頻繁地回顧往事”[8]，采取一種更為積極的態度面對未知。正如碼頭上的不分長幼階級尊卑的游客一同為彩燈的點亮而歡呼一樣，英國也應以更為開放的姿態參與到國際交往中，構建新時期多元平等包容的國民性。

四、結語

不同歷史時期的民族特質被藝術地濃縮在空間中，貴族莊園、鄉間旅途和海濱碼頭這三種藝術時空體見證了英帝國神話的幻滅與新民族精神的建構。維多利亞女王統治下風光無限的大英帝國被藝術性地表征于達林頓莊園這個充斥著等級意識形態的空間中。帝國與莊園一樣，同是權力的中心，世界像“輪子”一樣圍繞其轉動。然而帝國不再，不列顛開始了自我定位之旅，史蒂文斯也離開了貴族莊園，開始了自我尋找之旅，隨著旅途即將抵達終點，他意識到自己所任職的達林頓府不過是納粹分子集會之地，而自己所欽佩的達林頓勛爵則是納粹分子的爪牙，于是他的尊嚴夢醒、帝國夢碎。旅途終點的海濱碼頭，史蒂文斯不再囿于往事，英國也應早日從帝國懷舊中清醒，放棄極端狹隘的民族主義，積極地應對全球化帶來的挑戰。這無疑也是石黑一雄作為一名移民英國的作家的創作初衷，在這個經濟全球化的時代，唯我獨尊的帝國意識形態與極端的民族主義終將如達林頓莊園一樣，被蒙上防塵布，成為時代與歷史的塵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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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