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非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以洞察入微的筆觸展現出黑人長期以來面臨的屈辱生活和悲慘境遇,其作品《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講述了黑白雙重文化沖突背景下,一位憧憬擁有藍眼睛的黑人女孩的故事。當代美國華裔作家伍綺詩接受采訪時曾說莫里森是她最想模仿的作家之一,這從她的作品《無聲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中有跡可循。伍綺詩在繼承《最藍的眼睛》精髓的基礎上增添了自己的個人見解:即使擁有藍眼睛也難以消除以白人為主導的美國社會對于有色種族所持有的偏見。本文從互文性角度探討兩部作品在敘事、人物、修辭和主題等多個維度間的互文關系,揭示當代美國社會仍存在的社會問題,以期喚醒少數族裔的文化身份意識,引導他們確立正確的價值取向。
[關鍵詞] 互文性 《無聲告白》 《最藍的眼睛》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5-0073-04
一、引言
互文性(Intertexuality),也有人譯為“文本間性”。作為一個重要批評概念, 互文性出現于20世紀60年代,后發展成為后現代、后結構批評的標識性術語[1]。互文性通常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生的互文關系,可用來指歷時層面上前人的文學作品,也可指共時層面上的社會歷史文本, 并通過戲擬、引用、拼貼、模仿、重寫、套用、改編等互文寫作手法來加以確立[2]。羅蘭·巴特在互文性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作者已死”論,即作者不再作為分析文學作品的核心要素之一,文本具有相對獨立的地位。互文性與傳統文學批評不同之處在于其更加強調讀者對于作品的解讀權,作者則是為文本的相互游戲提供場所或空間的載體。作為后結構主義的標志性術語,互文性理論對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具有重要意義。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在199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美國文學史上首位獲此殊榮的黑人女作家,她致力于書寫真正屬于黑人的故事,并以對美國黑人生活的細微洞見而聞名。《最藍的眼睛》是莫里森出版的首部作品,使之獲得“當代美國黑人社會文學觀察家”稱號,成為研究美國黑人文學的典例。美國華裔作家伍綺詩(Celeste Ng,1980—)著有《無聲告白》《小小小小的火》等作品,處女作《無聲告白》在2014年榮登美國亞馬遜年度最佳圖書榜榜首,給長期以來以歐美文學為主導的文學界帶來一次威力不小的文化沖擊。伍綺詩如社會學家一般觀察身處文化夾縫中的華裔群體在美國白人主流文化背景下茍且生存的家庭概觀。從兩位作家的處女作中可感受到二者對少數族裔群體的關注以及對種族生存窘境的極大關懷。國內對于兩部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女性主義、空間和創傷研究等領域,鮮有學者從互文角度分析這兩部作品。本文以互文性視角為基點,探討《最藍的眼睛》與《無聲告白》之間的互文關系,并得出結論:兩部作品在敘事特點、人物塑造、修辭使用以及作品主題等諸多方面存在關聯。
二、《最藍的眼睛》與《無聲告白》的互文性分析
1.敘事特點
《最藍的眼睛》中,莫里森通過碎片化的情節串聯起整個故事,使讀者產生不同的時間體驗。小說以四季命名四個章節。《秋》主要講述佩科拉一家人的生活;《冬》集中講述主人公佩科拉的生活遭遇;《夏》又不同于前兩個章節,轉而講述佩科拉的父母相識、相愛到相互厭棄的過程;最后一章《春》的內容則與標題相反,春季原本是萬物生長的季節,但佩科拉卻長期遭受父親的侵犯,導致最后懷孕發瘋的悲慘結局。莫里森通過四季的循環揭示黑人命運多舛是難以改變的客觀現實。碎片化的時序安排不僅能使人們更為深刻地理解佩科拉的悲慘遭遇乃至白人主流文化壓迫下黑人的不幸命運, 還通過“秋、冬、夏、春”的時序循環象征了黑人在這種社會下難以擺脫的宿命[3]。正如互文性理論所強調的觀點,莫里森同樣也重視與讀者之間的互動,賦予讀者對作品的多重解讀。《最藍的眼睛》采用多元化視角的敘述形式,以黑人小女孩克勞迪婭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結合第三人稱敘述視角。這種敘事方式不僅使小說情節的連貫性得到保證, 而且從旁觀者的角度對相應的事實進行了更為充分而深刻的評論[3]。小說開篇寫道:“千萬別聲張,一九四一年的秋季,金盞花沒有發芽。當時,我們以為金盞花沒有發芽是因為佩科拉懷了她父親的孩子。”[4]莫里森以金盞花的意象為佩科拉被父親強暴的屈辱事件埋下伏筆,以延宕效果建立起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親密性。
《無聲告白》以莉迪亞一家五口為主要敘述人物,敘述視角在不同角色和情境間靈活轉換,第三人稱敘述視角則更為客觀地為讀者展現故事的原委。時間布局上,作者使用了倒敘、插敘等敘事手法,情節發展過程中,回憶穿插著現實。《無聲告白》的發展時序為:莉迪亞離奇死亡—調查過程—莉迪亞一家的過往經歷—揭開死亡謎題。小說未以某個單一敘事方法為固定基礎,而是不斷交替使用多種敘事方法,各章節之間來來往往,表面上看小說內容比較分散,但實質上卻構成一個有機網絡,既為小說提供了意義來源,又為讀者提供了不同的時間體驗[5]。伍綺詩以碎片化的情節和非線性的敘事手法引導讀者透過自己的思考與聯想完整地呈現出故事的全貌。懸疑小說通過對“謎底”進行延遲書寫設置懸念, 在本質上是基于敘事時間塑形的認知小說。隨著對“謎底”認知的逐步推進,莉迪亞一家所有成員的創傷經歷也被層層剝開[6]。小說伊始伍綺詩就直接道出莉迪亞死亡這一極富戲劇性的信息,以制造懸念的敘事手法吸引讀者與文本進行交流,在文本閱讀的過程中獲得審美體驗,同時增強懸念的張力。
2.人物塑造
兩部小說較明顯的互文之處還體現在對兩位女主人公的塑造上。莫里森曾說她創作《最藍的眼睛》的意圖是讓公眾開始察覺那些從未被人關注、最容易被人們忽略的黑人女孩的成長經歷。《無聲告白》全篇集中講述莉迪亞死亡事件,讓讀者探索一位在家中備受關注,在外界卻常被人遺忘的華裔女孩的死亡真相。兩部作品在人物塑造上存在互文性,可從兩位主人公的生長背景與家庭結構中得以證實。佩科拉和莉迪亞出都生并居住在俄亥俄州。《最藍的眼睛》的作者莫里森出生在俄亥俄州,《無聲告白》的作者伍綺詩在俄亥俄州長大,可見兩位作家都選擇了自身熟悉的區域作為作品的社會背景。在美國廢除奴隸制后,美國本土仍然存在種族歧視現象,貧困仍是黑人難以卸下的標簽。佩科拉的父母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從美國南部地區來到俄亥俄州,然而這里不僅不能滿足他們基本的物質需求,反而整個黑人社區都被揮之不去的白人崇拜所籠罩。在學校里,佩科拉沒有白人朋友,唯一靠近她的白人女孩莫麗恩也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莫麗恩的內心始終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在所居住的社區,當佩科拉拿著僅有的錢下定決心走向雜貨店時,雜貨店的老板不耐煩并且內心極度厭煩,“他有點猶豫,不想碰她手”[4]。在白人的眼里,黑人的膚色是丑陋和令人抗拒的。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佩科拉潛移默化地將自己被孤立的原因歸結為自己的膚色和眼睛,虛幻的憧憬導致她陷入自我憎惡。
《無聲告白》中,莉迪亞總想向父母證明自己有許多朋友,偽裝著和不同的人相約打電話。但實則在學校里同學們會問她“中國人有肚臍眼嗎?”[7]高年級的學生會把眼睛捏成兩條縫嘲笑她。她唯一的朋友杰克也是她死亡的唯一知情者,靠近她的目的是想要更多地了解她的哥哥內斯。生活中,“他們每到一家餐館,女招待都會先盯著她父親,然后看著她母親,接著是她、內斯和漢娜”[7]。莉迪亞一家就像被囚禁在籠子里的動物任人觀賞。為了防止尷尬,他們一家人會避免全家出門度假。盡管莉迪亞的家庭比起佩科拉家要富足得多,且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但是他們并未得到旁人的尊重,白人文化所塑造的種族優劣觀念,促使一代和二代華裔移民深受影響,產生種族自卑感,從而迷失自我。
此外,家庭結構的設定也反映兩部作品的互文性。佩科拉的父親喬利長期酗酒,整個家庭的開銷都由母親支出。在佩科拉第一次初潮時,她只能拿著粗略的棉墊做防護物,而佩科拉對于初潮的認知僅停留在“能生孩子了”,這也預示了后來的故事情節發展,即喬利強暴佩科拉使其懷上孩子。佩科拉的哥哥為了逃離爭吵不斷的家庭環境曾多次離家出走。在這個幾乎沒有男性在場的家里,佩科拉常感到孤立無援,無人庇護。在被同學欺負和辱罵時,佩科拉唯有隱忍所有的委屈。《無聲告白》中,莉迪亞的父親詹姆斯總是教導莉迪亞要合群,然而事實是莉迪亞從未有過真正的朋友。最后詹姆斯甚至毫無顧忌地在莉迪亞面前公開了他的出軌行為,這也是壓倒莉迪亞的最后一根稻草。詹姆斯認為生活中的不順皆是由于種族的偏差,而忽略了自己實則也是導致莉迪亞死亡的因素之一。另外,莉迪亞在家里最親近的人是她的哥哥內斯,內斯考上哈佛大學走后,莉迪亞的精神世界徹底崩塌。家庭中男性的離席是佩科拉和莉迪亞內心缺失安全感的原因之一,她們都是學校和社會所忽視的人,沒有人關心她們是否快樂,也沒有人傾聽她們的內心需求,父親的背叛則是導致二人悲劇結局的關鍵因素。
3.“藍眼睛”意象
莫里森在《最藍的眼睛》中大量使用了充滿寓意的象征意象,例如蒲公英、萬壽菊等,其中標題“最藍的眼睛”更是全文的點睛之筆。英文中的“blue”與“sad”通假, 也就是說, 書名中“最藍的”(the bluest)一詞含有“最悲哀的”(the saddest)之意[8]。莫里森特意使用“bluest”最高級表達以反諷白人審美觀對于黑人心靈和價值觀的扭曲,并通過身體器官暗喻白人階級所謂的優越性。長期處于被剝削和壓迫地位,使得黑人在文化身份認同中陷入極度的痛苦之中,如果他們試圖擺脫這種痛苦,最容易的方法就是順從,這就導致他們會不知不覺對自己黝黑的皮膚產生一種既羞愧又厭惡的情緒,這種情緒在身體和心理上都是如此。年幼的佩科拉對于“美”的認知僅從周圍的環境了解,而白人文化則從學校、社區、媒體、宗教等方面無孔不入地入侵黑人文化。佩科拉喜歡好萊塢明星鄧波爾的原因正是她具有自己理想中的模樣,“大人、大女孩、商店、雜志、報紙、櫥窗標志——全世界公認所有的女孩都會把那種藍眼睛、黃頭發和粉紅色皮膚的娃娃當作寶貝”[7]。在白皮膚和藍眼睛的審美標準下,黑人也逐步同化并認同白人文化的價值觀,從而對本民族產生貶損心理。在遭受社區、家庭和學校等各方冷遇后,佩科拉日夜祈禱能夠得到一雙藍眼睛而獲得他人的尊重和憐愛,然而現實環境的殘酷卻將佩科拉推向瘋癲的邊緣,最后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徹底獲得藍色的眼睛。
在《無聲告白》中,伍綺詩繼承了莫里森對于藍眼睛的寫照。莉迪亞在家里屬于中心地位,她的父母對其寵愛有加,并對她寄予深厚期望。盡管莉迪亞的哥哥內斯聰慧過人考上哈佛大學,她的妹妹漢娜貼心懂事,然而在詹姆斯和瑪麗琳眼里,他們的存在和優點幾乎是隱形的。莉迪亞之所以如此受重視是因為她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有別于內斯與漢娜。在瑪麗琳看來,莉迪亞可以吸收超前的知識,不是因為她聰明,而是因為莉迪亞具有和她一樣的身體特征——藍眼睛。在詹姆斯眼里,莉迪亞可以憑借藍色的眼睛擁有廣泛的社交。藍眼睛具備瑪麗琳所認為的智慧和詹姆斯所期望的社交魔力。不難看出,伍綺詩運用大量筆墨強調了眼睛的重要性。在過度強調身體差異的社會環境下,少數族裔逐漸認同擁有藍眼睛的人才不會歸為異類。兩位作家都通過眼睛的視角展現了時代大環境給少數族裔造成的心理創傷,以及白人至上的理念對于黃黑膚色人群心靈的桎梏。
4.主題
兩部作品的互文性還體現在小說的主題方面。首先,20世紀的美國仍然處于種族歧視的大背景,無論是長期以來遭受冷眼的黑人種族,還是美國與亞裔跨種族家庭都難以被白人社會所接受,黑人在美國社會中仍然是廉價勞動力、奴隸的象征。同時期,美國實行禁止中國移民入境的政策,許多中國人偷渡和冒用假名前往美國充當苦力。在政治與經濟的雙重壓迫下,少數族裔群體逐步摒棄自身的文化,投向所謂更高人一等的白人文化,然而不管他們如何拼命融入也難以躋身白人的世界。莫里森以一種直接、坦率的筆觸揭示種族問題仍然是美國當代社會難以跨越的鴻溝。而伍綺詩則稍顯隱晦地揭示出亞裔作為弱勢群體而被主流群體冷落的現狀。其次,家庭中愛與關心的缺失使得兩個幼小的女孩走向極端:佩科拉遭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最后難以忍受世人的嘲諷而瘋癲;莉迪亞在深夜投河自殺。在她們的生活中,父母并未發揮正向的引導作用。佩科拉的母親寶琳在佩科拉還未出生之前就斷定佩科拉會是一個丑東西,轉而她又因白人小女孩叫她媽媽而喜悅萬分。而佩科拉的父親更是不懂得如何處理與孩子的關系,因為他也從未感受過來自父母的關愛。《最藍的眼睛》敘述者克勞迪婭說:“我只知道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么樣的圣誕禮物。”[7]《無聲告白》中,瑪麗琳與詹姆斯也從未詢問過莉迪亞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們每年如出一轍地送莉迪亞書籍,不斷地向她灌輸要變得更加優秀、更加招人喜歡的思想。將莉迪亞推下湖畔的正是來自父母沉重的愛,她努力迎合父母的需求,卻不能做真實的自己,既不能被社會接受,又不能被家庭認可,這一切驅使悲劇降臨。
三、結語
本文從互文性理論視角探討《最藍的眼睛》和《無聲告白》在敘事特點、人物塑造、修辭使用以及作品主題等方面的互文關系。敘事技巧方面,兩部作品都采用了碎片化敘事以及多視角敘事的藝術手法,以懸念設置拉近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關系。人物塑造方面,小說故事的社會背景以及兩位女主角的生長環境與家庭結構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在修辭的使用方面,兩部作品都使用了“藍眼睛”的意象,揭示其背后隱藏的深層含義。主題方面,通過兩部作品的對比分析可看出兩位女作家對于種族、女性和家庭話題的深刻關注。伍綺詩在《無聲告白》里回答了莫里森遺留下的問題:是否擁有了藍眼睛就能擁有一切呢?答案顯而易見。盡管莉迪亞擁有了藍色的雙瞳,但是她的人生仍以悲劇結尾。也許這正是伍綺詩想要在無聲中發出的最強聲,只有抓住本民族文化的精髓,強化族裔認同,才不會在主流文化中像無根的小草,風吹即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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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