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偉
小時候讀《說唐全傳》,我一直有種憤憤不平之意。小說的主人公秦瓊,孝母賽專諸,交友似孟嘗,名氣很大,但是他的武力值設置竟然在隋唐十八條好漢中排第十六名。每當讀到他不敵宇文成都、楊林等反派人物時,我都感到憋屈,于是那些章節(jié)便匆匆掠過。長大后看正史,當我了解到秦瓊原來是千年以來的右門神(左門神是尉遲恭)、隋唐武力值第一的英雄,我便更替他感到委屈了。我想不通:編故事的先輩們難道不知道這些事實嗎?為什么要刻意降低他的武力值呢?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刻讀書時,我忽然一下子頓悟了:原來,把秦瓊的武力值拉低竟然是前輩說書藝人們故意為之。試想,一個武力值第一、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的秦瓊,和一個武力值一般但仁義值滿滿的秦瓊相比,哪一個會更精彩?我想,那個武功平平的秦瓊一定會遇到更多的坎坷,他的故事一定會更曲折,何況,說書藝人們要宣揚的恰恰并不是秦瓊的“武藝”,而是秦瓊的“仁義”。
降低主角的能量,故事會更好看——這是我們傳統(tǒng)說書藝人們樸素的“矛盾設置”。
《西游記》為什么好看?因為故事曲折。故事為什么可以曲折?那當然是因為有矛盾設置。再試想,假如一路的妖怪都不堪一擊的話,故事會好看嗎?當然不會,因為沒了懸念。相反,西行路上每一個妖怪都有獨一無二的法寶,他們常常搞得孫悟空束手無策,要歷盡艱辛,千方百計才能打敗妖怪,這樣的故事才好看啊。《三打白骨精》為什么膾炙人口?試想,如果取經路上,師徒四人始終都是同心協力,思想認識和行動完全一致,這個故事還好看嗎?
矛盾的設置真是畫龍點睛,非常關鍵。
回到我們的教材中來。
《慢性子裁縫和急性子顧客》這篇課文,從我們看到題目的那一刻就產生了懸念。有了這個懸念,后面產生的種種奇妙有趣的誤會巧合就會自然展開了。還有《一只窩囊的大老虎》,老虎一般都是兇猛有力的,怎么會是窩囊的?帶著問號,我們進入了閱讀。
看看,這樣的文章,角色的設定就是矛盾設置的開始。沿著矛盾這根“藤”,后面的故事就會“開花結果”。
《窮人》這篇課文可以從多個角度解讀。現在,我們從“矛盾”的角度來看一看作者都設置了哪些矛盾。首先是桑娜貧窮的家境和她善良的行為之間的現實矛盾。面對兩難的抉擇,這對窮人夫婦將何去何從?這是作者設置的最大的一個矛盾,人物的心理和行為與故事的情節(jié)推進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
當然,作者的匠心也在很多看似矛盾的細節(jié)中體現——
比如第1自然段中,一邊是寒冷的天氣,簡陋的小屋,另一邊是干凈的地面,未熄的爐火,閃閃發(fā)光的餐具,熟睡的孩子……溫暖舒適的室內和又冷又黑的屋外,兩個環(huán)境似乎有些矛盾,但每一個字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女主人的勤快和對家的愛。
再如第2自然段中,面對艱苦的生活,無休止的勞累,可是桑娜卻很滿足:“孩子們都還健康,沒什么可抱怨的。”接下來就是她對丈夫的擔心:“老天啊,保佑他,救救他,開開恩吧!”看看,字里行間都寫著桑娜的善良。
桑娜和丈夫的性格應該也是有差異的,甚至他們之間也有過矛盾——
桑娜臉色蒼白,神情激動。她忐忑不安地想∶“他會說什么呢?這是鬧著玩的嗎?自己的五個孩子已經夠他受的了……是他來啦?……不,還沒來!……為什么把他們抱過來啊?……他會揍我的!那也活該,我自作自受……嗯,揍我一頓也好!”
在挨一頓打和救兩個孩子之間、在以后更加艱難的生活和今天兩個孩子的性命之間,桑娜在忐忑中堅定地選擇了后者。這樣的描寫是多么真實多么感人。最讓我們感佩的是:這對貧窮的夫妻,之前或許他們因為家庭瑣事會爭吵甚至動手,但是今天,在收養(yǎng)兩個孩子這么重大的事情面前,態(tài)度卻驚人的一致。人性的光輝正是在矛盾中凸顯。
《狼牙山五壯士》中的英雄們面臨過兩次抉擇——
五位戰(zhàn)士勝利地完成了掩護任務,準備轉移。面前有兩條路:一條通往主力轉移的方向,走這條路可以很快追上連隊,可是敵人緊跟在身后;另一條是通向狼牙山的頂峰棋盤陀,那兒三面都是懸崖絕壁。走哪條路呢?為了不讓敵人發(fā)現群眾和連隊主力,班長馬寶玉斬釘截鐵地說了一聲:“走!”帶頭向棋盤陀走去。戰(zhàn)士們熱血沸騰,緊跟在班長后面。他們知道班長要把敵人引上絕路。
走生路還是絕路?面對兩個結局,英雄們的內心做出了堅定的選擇——
五位壯士屹立在狼牙山頂峰,眺望著群眾和部隊主力遠去的方向。他們回頭望望還在向上爬的敵人,臉上露出勝利的喜悅。班長馬寶玉激動地說:“同志們,我們的任務勝利完成了!”說罷,他把那支從敵人手里奪來的槍砸碎了,然后走到懸崖邊上,像每次發(fā)起沖鋒一樣,第一個縱身跳下深谷。戰(zhàn)士們也昂首挺胸,相繼從懸崖往下跳。
被俘還是跳崖?面對又一次抉擇,英勇無畏的壯士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角色的內心和外部環(huán)境的矛盾,也是一種矛盾設置方法。
人物內心的沖突也是巧妙的矛盾設置。
我們看看史鐵生的《那個星期天》吧。
初讀,我們覺得矛盾似乎是發(fā)生在母親身上——答應了孩子帶他出去玩和家里繁忙的事情之間的矛盾,或者說是“我”的期盼和母親的無意識忽略之間的矛盾,一個孩子,一件答應已久的事情,一個早盼晚盼的日子,從起床刷牙到太陽落山,孩子不停地問,母親不停地忙,孩子只好跳方磚,跳房子,看云彩,撥弄蟻穴,看畫報,看太陽從陽光明媚到光線漸漸暗了下去,再到光線無可挽回地消逝……真正的矛盾點其實就在孩子的心里:能去?不能……能去?不能……直到太陽落下,直到天色變黑,直到徹底失望。
說句題外話,把人物置于兩難的境地,描寫他的內心活動,這始終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秘訣。《雪山飛狐》的最后——雪山決戰(zhàn)的時刻,面對苗人鳳,這個自己的“殺父仇人”,同時也是自己愛人的父親,胡斐致命的一刀會不會刺出?這個結尾恐怕會讓無數讀者糾結猶豫,難以做出抉擇吧。
還有一種矛盾設置的方法似乎看不見,但是在閱讀中卻無時不在,那就是故事的發(fā)展和讀者心理期待之間的沖突和矛盾。
讀《西門豹治鄴》,當西門豹詢問完當地“人煙稀少,田地荒蕪”的原因后,你的期待是什么?是不是希望西門豹馬上動手,把官紳和巫婆一網打盡?是不是這樣才算解氣?這就是我們的閱讀期待。可是,文章的敘述和我們的閱讀期待有了反差:西門豹竟然開開心心地去參加河伯娶妻大會(貌似去站臺),居然認認真真地說新娘不漂亮,要求重選(貌似很嚴格),似乎還客客氣氣地“請”外婆和官紳頭子下去給河伯報信。一步一步,將計就計,置壞人于死地,還百姓以清醒。意不意外?驚不驚喜?佩不佩服?絕不絕?
讀《笑傲江湖》,帥哥林平之一出場就英雄救美,因此還惹來林家滅滿門之禍。我們閱讀時心里充滿了同情,我們是不是以為林平之就是小說的男主角了?我們是不是還有一種代入閱讀的感覺——為他的命運擔心,希望他成為英雄,為家人復仇?可是,作者偏偏和我們開了個玩笑——主角令狐沖直到好幾回后才遲遲出場,而且作者極盡鋪墊之能事,讓他先出現在很多人的“嘴”(談話)里,最后才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為救小尼姑儀琳而身受重傷)完成他的第一次出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吧?當然,我們還是沒有忘記開頭的那個陽光少年林平之,我們都以為他至少也會健康成長,然而,我們都錯了!林平之最后成了一個揮刀自宮不男不女的變態(tài)報復狂。閱讀期待再次被顛覆,但這一切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帶給我們的是閱讀心理被顛覆的快感,也是對人生和人性久久的思考。
好的文章,矛盾往往是交織存在的,需要我們用“火眼金睛”看清主次。
《草船借箭》里明面上的矛盾是曹兵和孫劉之間的矛盾,實質上是周瑜和諸葛亮之間的矛盾,一切都是周瑜的嫉妒心在作怪;《將相和》里前兩個故事《完璧歸趙》和《澠池之會》仿佛都是在講秦國和趙國之間的矛盾,實際上它們是在為最后一個故事《負荊請罪》做鋪墊。閱讀時,我仿佛看到前兩個故事發(fā)生的時候,嫉妒的幼苗在廉頗的心里一點點慢慢生長……最后,嫉妒之苗又在第三個故事中被藺相如慢慢撫平。看到《梅蘭芳蓄須》的課題,我們一定會想:梅蘭芳是旦角,如果蓄須了怎么演?這不是矛盾嗎?讀了課文我們會慢慢悟到:不是演不演的問題,也不是蓄須不蓄須的問題,根本的矛盾點在于骨氣與氣節(jié)。
矛盾設置的方法和例子很多,不勝枚舉。總之,抓住“矛盾”這個牛鼻子,于閱讀而言,能讓我們“借來一雙慧眼”,看清文章的肌理骨架,從而游刃有余。于寫作而言,能讓我們“打開一扇門窗”,搭建文章的情節(jié)細節(jié),從而縱橫捭闔。
神奇的“矛盾”!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附屬臨安小學)
責任編輯 郭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