ＷＴＯ 的未來：諸邊協定是提振多邊貿易體制的有效路徑

都亳

摘要：隨著全球矛盾的加劇，世界貿易組織（ＷＴＯ）各成員對統一規則的接受程度在分化，通過開放的諸邊談判達成更多共識，是中國等ＷＴＯ 成員為解決ＷＴＯ 談判僵局所采取的創新舉措。聯合聲明倡議（ＪＳＩｓ） 以創新的方式使談判功能現代化，使ＷＴＯ 更具相關性和彈性，有助于恢復ＷＴＯ 在世界貿易中的中心地位。如果聯合聲明倡議采取開放式的諸邊模式，則不違背ＷＴＯ 的多邊基礎，不違反《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在一般國際法上具有合法性。在無需對ＷＴＯ 規則進行修訂的情況下，將聯合聲明倡議成果添加到ＷＴＯ 法律框架中的不同路徑有：修改承諾表、納入《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附件４“諸邊協定” 和制定軟法。在當前的國際貿易環境下，提振多邊主義的有效途徑是通過諸邊方式達成諸邊協定，并使其逐步多邊化直至適用于所有ＷＴＯ 成員。中國應把握好方向，制定好策略，對標聯合聲明倡議談判成果，促進ＷＴＯ談判模式改革向著更加合理、有效的方向發展。

關鍵詞：聯合聲明倡議；諸邊協定；多邊貿易體系；世界貿易組織；單一承諾；決策機制

中圖分類號：ＤＦ９６１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１００４－８０４９（２０２４）０２－００４３－１５

當前，國際形勢深刻演變，不確定性、不穩定性凸顯，單邊主義、保護主義持續上升，地緣政治危機不斷，國際多邊秩序和全球治理體系遭到挑戰。在此背景下，世界貿易組織（以下簡稱ＷＴＯ）仍試圖采用傳統的“協商一致”和“一攬子單一承諾”方式進一步推進貿易自由化的前景并不樂觀。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３ 條第２ 款，ＷＴＯ 成員擁有繼續談判新規則和修改現有規則的基本權利，該條款明確指出，ＷＴＯ 是一個永久性的談判論壇。因此，即使不是所有ＷＴＯ 成員準備推進談判和接受新規則，但只要滿足某些條件，仍有可能為那些能夠推進談判的成員提供必要的空間，保持前進的空間對于確保ＷＴＯ 體系的可信度和相關性以及確保其繼續應對２１ 世紀的經濟現實意義重大。如果成員無法找到制定新規則的替代方法，規則將在ＷＴＯ 框架之外制定，并將導致國際貿易法規的進一步碎片化。

在多邊談判陷入困境的情況下，諸邊談判或許就是重振ＷＴＯ 且提高ＷＴＯ 談判的靈活性和效率的希望。在２０１７ 年ＷＴＯ 第十一屆部長級會議上，一些志同道合的成員通過聯合聲明倡議（Ｊｏｉｎｔ Ｓｔａｔｅｍｅｎｔ Ｉｎｉｔｉａｔｉｖｅｓ，簡稱ＪＳＩｓ）尋求談判進展，涉及服務業國內監管、電子商務、投資促進發展以及中小微企業等領域。聯合聲明倡議可被視為在一些ＷＴＯ 成員間達成談判成果的諸邊選擇，其參與者以務實和注重成果的方式開展工作，為ＷＴＯ 談判注入了新的活力。２０２１ 年１２ 月３ 日，６７ 個成員參加的“服務貿易國內規制”諸邊談判宣布成功結束；２０２１ 年１２月１５ 日，７１ 個成員參加的“貿易和環境可持續發展”、６７ 個成員參加的“塑料污染和環境可持續塑料貿易”以及４５ 個成員參加的“化石燃料補貼改革”三個諸邊倡議宣布啟動；２０２３ 年７ 月６ 日，參加投資便利化議題談判的成員宣布協議文本談判結束；截至２０２３ 年１２ 月２０ 日，ＷＴＯ電子商務聯合聲明倡議成員已就數字貿易便利化、開放的數字環境以及企業和消費者信任等若干全球數字貿易規則達成實質性結論，這標志著于２０１９ 年１ 月開始談判的ＷＴＯ 電子商務聯合聲明倡議達到了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一、引 言

盡管２０２２ 年６ 月舉行的ＷＴＯ 第十二屆部長級會議在聯合聲明倡議方面沒有取得重大突破，但對這些變革措施的支持是顯而易見的。在此次會議上，ＷＴＯ 總干事將以往多邊談判失敗的原因歸咎于基于共識的決策，并敦促各成員反思如何以創新的方式使談判功能現代化。諸多成員表示支持通過諸邊辦法，特別是采用聯合聲明倡議靈活制定規則。

可以明確的是，諸邊談判取得的進展將不再是一種“倒退”，因為聯合聲明倡議已經成功地推進了停滯的貿易談判。然而，這些貿易自由化的諸邊嘗試遭到了印度和南非等ＷＴＯ 成員的強烈批評，認為多哈回合議程授權之外的任何談判都違反了多邊授權，不應該在ＷＴＯ 框架內進行，只有經總理事會批準的談判才是合法的談判。同時他們擔心，ＷＴＯ 成員將不再討論作為多哈回合議程一部分并已同意進行談判的議題（比如農業談判），而是轉向聯合聲明倡議談判框架下的新議題。這些主張在最近的一項學術研究中得到了支持，簡·凱爾希（ＪａｎｅＫｅｌｓｅｙ）認為聯合聲明倡議“缺乏法律合法性”，并允許其“參與者繞過ＷＴＯ 的多邊主義核心原則”。

ＷＴＯ 當前深陷困境，但其生命力不可低估，諸邊談判就是ＷＴＯ 重振的希望。目前，國內外有關諸邊談判的研究主要關注三個方面：第一，對ＷＴＯ 談判模式的探討。相關學者比較了封閉式和開放式諸邊談判的利弊，提出諸邊與多邊模式并存，通過關鍵多數的開放式諸邊模式迂回推動多邊化。第二，對ＷＴＯ 諸邊協定法律地位的分析。學者們探究了ＷＴＯ 兩種類型的諸邊協定的合法地位，指出應對諸邊談判的弊端進行法律規制。第三，對“聯合聲明倡議”開放式新諸邊模式的成因、發展路徑與中國應對策略的探討。相關學者考察了諸邊協定的制度成因，分析了其在國際法上的合法性，指出中國在堅持多邊主義的同時，可圍繞開放式諸邊談判的議題選擇、如何啟動以及諸邊倡議的最終走向等問題提出具體方案。

以上國內外學者的研究成果為本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可資借鑒的參考。隨著聯合聲明倡議談判的增多并陸續取得進展，目前亟需解決的問題是，如何以法律上一致的方式將談判成果納入ＷＴＯ 規則框架。聯合聲明倡議未來發展的關鍵，在于確定采用聯合聲明倡議談判成果的共同方法，以及將其納入ＷＴＯ 規則框架的最合法的途徑，這些問題正日益成為ＷＴＯ 成員的重點爭議事項。本文將聚焦聯合聲明倡議的新進展，從法規、制度和各方立場等不同層面入手，對通過諸邊貿易談判方式促進ＷＴＯ 多邊貿易體制發展的可行性進行分析，并探討中國應對之策。

二、聯合聲明倡議（ＪＳＩｓ）是否符合ＷＴＯ 的多邊框架？

雖然諸邊協議為貿易合作提供了一個潛在的“第三條道路”，是歧視性的優惠貿易協定和涵蓋ＷＴＯ 所有成員的多邊談判的有益補充，但是，ＷＴＯ 成員針對諸邊談判產生了一些爭議，認為這些談判本身也存在某些法律問題，且至今尚未找到具體的解決辦法。

目前，大多數ＷＴＯ 成員均支持聯合聲明倡議，將其作為在貿易談判中取得進展的工具。然而，印度、南非等成員在ＷＴＯ 多邊體系內對聯合聲明倡議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２０２１ 年２月１８ 日，印度和南非向ＷＴＯ 總理事會共同提交《聯合聲明倡議及其談判結果的法律地位》的提案，明確指出一些成員背離《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的現有規定，并反對將根據聯合聲明達成的貿易協定納入ＷＴＯ 框架。提案還指出，ＷＴＯ 是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及其附件處理多邊貿易關系的場所，同時也允許各成員方進一步談判，并為納入談判成果規定了部長級會議決策程序。因此，對于聯合聲明倡議及其談判成果（例如電子商務、國內規制、投資便利化等）的法律地位，必須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的規定進行評估。簡言之，印度和南非主要質疑聯合聲明倡議可能違反《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２ 條第１ 款和第３ 條第２ 款。

２．１ 聯合聲明倡議是否與《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２ 條第１ 款一致？

《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２ 條第１ 款規定，“ＷＴＯ 在與本協定附件所含協定和相關法律文件有關的事項方面，為處理其成員間的貿易關系提供共同的組織機構。”聯合聲明倡議的反對者認為，聯合聲明倡議創建了一套適用于部分ＷＴＯ 成員的新法律文件，即使這些文件是在最惠國待遇的基礎上提供的，對第２ 條第１ 款的遵守也可能受到質疑，因為這種倡議可能會使ＷＴＯ 成員偏離承諾已久的共同組織機構。

然而，《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及其附件并不是ＷＴＯ 法律的唯一來源。該協定第２ 條第１ 款下的處理貿易關系的共同組織機構也應適用于與協定有關的事項以及ＷＴＯ法律的其他來源。因此，考慮到聯合聲明倡議對所有ＷＴＯ 成員開放，如果將聯合聲明倡議作為“與《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附件中所列協定和相關法律文件有關的事項”被正式納入ＷＴＯ，它們可以被視為符合《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２ 條第１ 款，因為在這種情況下，聯合聲明倡議將符合ＷＴＯ 的“共同組織機構”。

這種解釋對于ＷＴＯ 的持續相關性至關重要。在當前復雜的國際形勢下，ＷＴＯ 的作用絕非可有可無。對于全球化占主流地位的世界經濟而言，仍然需要一個有章可循的多邊體系來反對貿易保護主義和單邊主義；需要ＷＴＯ 順應人工智能、物聯網和區塊鏈等改變商品和服務的生產、交易、交付及消費方式的數字經濟的發展，制定和完善電子商務或數字貿易國際規則，構建開放、公平、普惠、非歧視的數字發展環境；需要ＷＴＯ 在改革過程中對貿易與氣候、貿易與漁業補貼等環境問題進行系統性考量，助力環境問題的解決；需要ＷＴＯ 進一步改善全球投資政策環境，為跨境投資復蘇提供規則保障，推動全球投資便利化的發展；同時，也需要ＷＴＯ 助力發展中成員更加深入地參與到經濟全球化之中，縮小貧富差距、南北差距、地區差距，制定一個公平公正、包容平衡、開放互助、合作共贏的貿易和投資規則。聯合聲明倡議作為一種談判工具，雖然對其最終形式沒有明確的定義或討論，但它可以成為使ＷＴＯ 體制框架更具包容性和更能適應２１ 世紀貿易現實的一種路徑，聯合聲明倡議在合作和談判方面的創新方法可以為ＷＴＯ 的改革提供有價值的例證。

２．２ 聯合聲明倡議是否與《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３ 條第２ 款一致？

《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３ 條第２ 款第一句：“ＷＴＯ 在根據本協定附件所列協定處理的事項方面，應為其成員間就多邊貿易關系的談判提供場所。”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涵蓋了所有ＷＴＯ 成員之間的貿易關系，因此，由一部分成員談判聯合聲明倡議似乎不符合《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３ 條第２ 款。

然而，根據《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３１ 條第１ 款規定，“條約應依其用語按其上下文并參照條約之目的及宗旨所具有之通常意義，善意解釋之。”國際法院強調，條約條款不是孤立起草的，其含義只能通過考慮整個條約文本（包括其附件）來確定。因此，如果根據《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３１ 條適當考慮《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３ 條第２ 款的上下文來解釋術語“多邊貿易關系”，就可以看到，第一句具體指的是“本協定附件”。《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的附件不僅包括多邊協議，也包括諸邊協議。將“多邊貿易關系”一詞解釋為只包括所有ＷＴＯ 成員參與的談判，將與《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的上下文相違背。《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３ 條第２ 款的第二句進一步規定，“ＷＴＯ 在根據本協定附件所列協定處理的事項方面，應為其成員間就多邊貿易關系進行的談判提供場所”。可見，管理ＷＴＯ 成員貿易關系的規則的進一步發展（包括通過聯合聲明倡議的談判）及其執行（以任何方式）已經在《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中作出了規定。

此外，“當一項條約可以有兩種解釋，其中一種解釋能使條約產生適當的效果，而另一種解釋不能使條約產生適當的效果時，依據善意和條約的目的和宗旨要求，可采用前一種解釋”。從實際角度來看，如果這一規定要求ＷＴＯ 所有１６４ 個成員參與ＷＴＯ 的每一次談判，那么整個談判進程的有效性將受到阻礙。即使是關于新成員加入ＷＴＯ 進程的談判，也意味著只有感興趣的成員才能加入工作組。聯合聲明倡議也是如此，它向所有感興趣的ＷＴＯ 成員開放。

《 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可被視為少數ＷＴＯ 成員談判和適用新規則的另一個實例。為了應對上訴機構危機，１６ 個ＷＴＯ 成員通過談判達成了《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作為上訴機構的臨時替代安排，《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為其參與方提供了保留兩級爭端解決制度的能力。該安排的第１２ 條規定：“歡迎任何ＷＴＯ 成員在任何時候加入《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目前，已有２５ 個ＷＴＯ 成員加入了《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雖然其法律性質仍不確定，但它是有限數量的ＷＴＯ 成員為解決持續的上訴機構危機而談判達成的機制的又一個例子。

由此可見，《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３ 條第２ 款并不排除一些感興趣的ＷＴＯ成員談判新的規則，聯合聲明倡議進程本身不應被視為違背ＷＴＯ 的多邊基礎。ＷＴＯ 第十二屆部長級會議的成果文件也支持了這一論點，因為該文件中的一些內容（如婦女的經濟賦權）明顯超出了多哈回合議程的范圍，而且是只得到少數成員支持的倡議。

三、是否可以通過修改ＷＴＯ 協議將聯合聲明倡議加入其中？

聯合聲明倡議的目的不僅僅是“談判”新規則，它們還尋求“創造”新規則。ＷＴＯ 成員通過聯合聲明倡議“創造”和“接受”新規則，這實際上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一些成員擔心，聯合聲明倡議的提案試圖繞過《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關于修正案的要求，因此，需要確定的問題是，如果聯合聲明倡議導致《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的修訂，聯合聲明倡議是否仍然與ＷＴＯ 兼容。《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第１ 款規定，“ＷＴＯ 任何成員均可提出修正本協定或附件１ 所列多邊貿易協定條款的提案，提案應提交部長級會議”，“部長級會議應經協商一致做出任何有關將擬議的修正提交各成員供接受的決定”，“在部長級會議的一次會議上未能協商一致，則部長級會議應以成員的三分之二多數決定是否將擬議的修正提交各成員供接受”。

如果將修正案提案付諸表決，則需根據修正案條款適用不同的門檻。《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確立了貿易法的核心制度原則與其他“非憲法”性質的規則和規定之間的基本界限，只有當ＷＴＯ 成員方一致同意時，這些核心制度原則才能改變，而其他規則和規定可以以不同程度的靈活性加以處理。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第２款，關于基本問題條款的修正案，即決策（本協定第９ 條）、《關貿總協定》中的最惠國原則（即其第１ 條）、《關貿總協定》附表條款（即其第２條）、《服務貿易總協定》第２ 條第１ 款和《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第４ 條，只有在被所有成員接受后才能生效。因此，如果聯合聲明倡議要求對這些條款進行修正，則需要得到所有ＷＴＯ 成員的批準。

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需要考慮的另一項規定是，此類修正是否會改變ＷＴＯ 成員的權利和義務。上訴機構規定，“適用關于接受和生效的特殊規則，取決于正在執行的條款以及修正案是否會改變成員的權利和義務”。一旦部長級會議決定向成員提交提案供其接受，就必須確定修正案屬于哪一類。如果部長級會議以四分之三的多數成員認為擬議的修正案不會改變ＷＴＯ 成員的權利和義務，則根據第１０ 條第４ 款，適用簡化的修訂決策程序。這意味著，三分之二的ＷＴＯ 成員接受該修正案就足以使該修正案對所有成員生效，包括那些以前反對并繼續反對修正案的成員。因此，如果聯合聲明倡議沒有改變ＷＴＯ 成員的權利和義務，它們可以由ＷＴＯ 成員的三分之二多數通過。與此同時，《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第３ 款規定，將改變ＷＴＯ 成員的權利和義務的性質的修正案只有在三分之二的成員接受后才能生效，并且只能對接受相關修正案的成員生效，反對修正案的成員繼續受未經修訂的條文約束。這意味著，即使部長級會議發現聯合聲明倡議的特定條款改變了ＷＴＯ 成員的權利和義務，它仍然可以作為三分之二多數接受的修正案添加到ＷＴＯ 協定中，并且在這種情況下僅對接受該修正案的ＷＴＯ 成員具有約束力。此外，其他ＷＴＯ 成員有權在部長級會議指定的期限內接受該修正案。《修訂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的議定書》就是一個相關的例子。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第３ 款，該協定經三分之二的成員接受后生效，其他ＷＴＯ 成員的接受期曾多次延長，最近一次延長至２０２３ 年１２ 月３１ 日。

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聯合聲明倡議都與《服務貿易總協定》有關。例如，在關于電子商務的聯合聲明倡議下，與會者討論了電信服務等電子服務貿易發達部門的服務紀律。關于投資促進發展的聯合聲明也與通過第三種供應模式提供服務有關。“服務貿易國內規制聯合聲明”的目的是詳細闡述《服務貿易總協定》中關于國內監管的規定。《服務貿易總協定》第１０條第５ 款規定了對《服務貿易總協定》修正案的簡化程序。根據這一規定，如果擬議修正案涉及《服務貿易總協定》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或第三部分及其各自附件，則只有在獲得三分之二多數的接受后，該修正案才對接受該修正案的成員生效。如果修正案涉及《服務貿易總協定》第四、第五或第六部分和／ 或相關附件，則修正案應在獲得三分之二多數接受后對ＷＴＯ 所有成員生效。可見，《服務貿易總協定》采用了純粹的形式區分來確定修正案的適用程序，這種區別取決于《服務貿易總協定》的具體部分。因此，在《服務貿易總協定》的情況下，修正程序并不取決于部長級會議關于某一特定條款是否改變ＷＴＯ 成員的權利和義務的決定，而是取決于《服務貿易總協定》的哪一部分被修改。

以上規定表明，需要對《服務貿易總協定》或相關附件進行修正的聯合聲明倡議條款可以通過《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條下的簡化修正程序添加到ＷＴＯ 協議中，而不需要全體ＷＴＯ 成員達成一致。由于多邊貿易體系中現存的危機，對于那些希望將ＷＴＯ 規則擴展到新領域但又面臨其他成員反對的成員來說，協商一致的決策已成為一種負擔。因此，多數投票作為將聯合聲明倡議納入ＷＴＯ 框架的一種工具，不僅可能符合ＷＴＯ 的規則修正案，而且可能有助于克服ＷＴＯ 當前的決策和規則制定危機。

四、是否可以在不修改ＷＴＯ 協議的情況下將聯合聲明倡議添加到ＷＴＯ 體系中？

由于各諸邊談判內容和性質不同，因此其成果納入多邊法律框架的方式亦有不同。在無需對ＷＴＯ 規則進行修訂的情況下，將聯合聲明倡議成果添加到ＷＴＯ 法律框架中的不同路徑有：修改承諾表、納入《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附件４“諸邊協定”和制定軟法。

４．１ 路徑一：修改承諾表

就最先結束的“服務貿易國內規制聯合聲明倡議”談判而言，①相關成員提出了“減讓表模式”，即修改其服務貿易減讓表第二節，將“服務貿易國內規制”的最新承諾以“額外承諾”的方式納入減讓表，同時也鼓勵相關成員將這些承諾所適用的新的服務業也納入減讓表。

印度和南非在提案中則表示，這樣的操作將違反《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的“多邊”“協商一致”等原則以及該協定第１０ 條“修正”中有關協定修改的規則。對此，蓋伯瑞爾· 馬休（Ｇａｂｒｉｅｌｌｅ Ｍａｒｃｅａｕ） 教授等學者建議，②ＷＴＯ 成員可以像傳統上對關稅約束所做的承諾那樣，更多地使用承諾表，增加條款、條件和資格，以提供更大的靈活性。此外，上訴機構也曾強調，“減讓表的修改［…］不需要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進行正式修正”。《關貿總協定》第２８ 條和《服務貿易總協定》第２１ 條規定了ＷＴＯ 成員修改減讓表的權利。然而，《服務貿易總協定》第１８條提供了另一種選擇，即允許成員方作出額外承諾。據此，各成員可以就影響服務貿易的措施進行談判，這些措施不受第１６ 條（市場準入承諾）或第１７ 條（國民待遇義務）的限制，具體包括有關資格、標準或許可事項的承諾，這些承諾需要在成員的附表中加以說明。

“服務貿易國內規制聯合聲明倡議”制定參與者特別強調，其中的規定不應被解釋為減少ＷＴＯ 成員的任何義務，因為它們已同意將商定的規定納入其《服務貿易總協定》承諾表。“服務貿易國內規制聯合聲明倡議”特別規定，各成員應將其減讓表第二節中的紀律列入《服務貿易總協定》第１８ 條項下的額外承諾。這些納入服務承諾表的義務將平等適用于所有ＷＴＯ 成員的服務提供者，無論其是否參與了該倡議。因此，可以通過將額外承諾納入《服務貿易總協定》承諾表，將“服務貿易國內規制聯合聲明倡議”納入ＷＴＯ 框架。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服務貿易國內規制聯合聲明倡議”和“投資便利化聯合聲明倡議”存在諸多重疊。這兩份聯合聲明都涉及授權程序、不完整申請的處理及其拒絕、費用和收費、主管當局的獨立性、出版和需要授權的可用信息公告、咨詢點，以及發表評論的機會。“服務貿易國內規制聯合聲明倡議”特別針對服務貿易處理這些問題，而不考慮服務的提供模式如何。關于“投資便利化聯合聲明倡議”也處理這些問題，但涉及投資程序。同時，最常見的投資類型之一是通過在外國設立法人或分支機構進行投資，這種法人或分支機構可以在服務和非服務部門開展活動，如果該活動是在服務部門進行的，則該活動將被視為通過《服務貿易總協定》意義上的商業存在提供服務（模式３，第１ 條第２ 款ｃ 項），并受其約束，因此，通過服務部門的商業存在進行的投資活動將由服務貿易國內規制和投資便利化的聯合聲明倡議涵蓋。這意味著投資便利化聯合聲明可能影響關于模式３的市場準入（《服務貿易總協定》第１６ 條）和國民待遇（《服務貿易總協定》第１７ 條）的承諾，同時，也意味著投資便利化協定不能通過將額外承諾納入《服務貿易總協定》承諾表而被完全加入ＷＴＯ 框架。

在電子商務中嵌入聯合聲明倡議談判結果的問題可能更為復雜，因為這些談判不僅影響貨物和服務貿易，而且還影響知識產權的保護（例如與《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范圍有關的知識產權）。因此，這可能會使通過修改服務貿易承諾表來采用新規則更加復雜化。盡管存在這種困難，在上訴機構對專家組關于《服務貿易總協定》的“技術中立”概念（允許將新技術作為交付手段）表示支持之后，《服務貿易總協定》在電子商務討論中變得至關重要。另一個例子是，歐盟在挪威、烏克蘭和英國等國的支持下，提議就與電子商務和電信服務有關的新規則和承諾進行談判，旨在提高監管的可預測性和改善市場準入條件，并將其納入各成員方的承諾表中。

將最惠國待遇基礎上的進一步承諾（即更好的待遇）納入《服務貿易總協定》承諾表，只需要單方面改變，而無需談判。即使允許其他成員對各自承諾表的修改“提出反對意見”，在實踐中，ＷＴＯ 成員也可以單方面改變其承諾表，而不考慮可能的反對意見，因此，持異議的成員試圖阻止通過承諾表插入聯合聲明倡議承諾似乎是不現實的。然而，一些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認為這種選擇是一種“不誠實和不公平的做法”，是一種“欺騙體系”的方式。他們擔心，通過將聯合聲明倡議承諾納入ＷＴＯ 協議的一部分，發達成員將在ＷＴＯ 內為聯合聲明倡議創造一個基準，從而剝奪發展中國家的政策空間。

這些擔憂看似具有一定合理性，因為承諾表的修改是繞過《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十條規定的共識要求的一種方式，然而，它可能并不適用于所有的聯合聲明倡議。“服務貿易國內規制”的“減讓表模式”并非萬能藥，其他諸邊談判難以效仿。首先，ＷＴＯ 只有服務和貨物兩個領域有減讓表，服務減讓表內容相對豐富，包括“市場準入限制”“國民待遇限制”“其他承諾”，容易將“服務貿易國內規制”的新承諾納入。而貨物貿易的減讓表只涉及關稅，有關“促進發展投資便利化”中涉及貨物貿易方面等關稅之外的內容無法直接納入。其次，當前正在進行或醞釀的涉及塑料貿易和氣候變化等環境保護、中小微企業等社會公平、電子商務等諸邊談判，總體上不屬于ＷＴＯ 現行規則管轄的內容，只能以單獨協定的方式納入《ＷＴＯ 協定》附件４“諸邊協定”，但需要所有成員達成“協商一致”。因此，只能在有限的范圍內通過修改提交承諾表來采用聯合聲明倡議。

４．２ 路徑二：納入《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附件４“諸邊協定”

印度和南非認為，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的規定，有以下路徑可以將根據聯合聲明達成的協定合法納入ＷＴＯ 框架：（１）經全體ＷＴＯ 成員協商一致將其納入ＷＴＯ，或者根據納入附件的程序將其納入附件４“諸邊協定”；（２）在ＷＴＯ 框架之外，簽署自由貿易協定或區域貿易協定等形式的協定；（３）修改《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使多邊貿易體制具有靈活性。

然而，其他成員認為不能狹隘解釋或濫用“協商一致”原則，成員有權利在小范圍啟動諸邊談判。ＷＴＯ 總干事伊維拉稱，在部長級會議上引入諸邊談判方式的時機已經成熟，只有這樣才能取得談判成果，這需要各成員方在政治上的推動。

迄今為止，ＷＴＯ 成員方關于規制有條件最惠國待遇的設計方案建議包括：（１）只有聯合聲明倡議談判成員被給予談判的所有好處和利益。這種處理方式將使得聯合聲明倡議像ＷＴＯ附件４“諸邊協議”，其利益不擴及其他ＷＴＯ 成員，享有最惠國待遇的條件是該成員作為聯合聲明倡議的參加方。（２）聯合聲明倡議擴及某些利益給所有ＷＴＯ 成員，但對于聯合聲明倡議規定的特定或行業中，利益將僅擴及協定的參加成員。換言之，對于行業而言，最惠國待遇將僅擴及聯合聲明倡議成員而非整個ＷＴＯ 成員。這里針對某些行業或規定給予最惠國待遇的條件同樣是該成員屬于聯合聲明倡議的參加成員。（３）將某些利益擴及所有的ＷＴＯ 成員，而將其他利益（特定規定或行業）僅擴及符合條件的聯合聲明倡議參加成員或非成員。這里的條件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監管性質，如數據自由流動或消費者保護，給予最惠國待遇利益的條件是符合某些監管方面的要求，而不考慮該成員是聯合聲明倡議參加成員與否。

在分析將聯合聲明倡議談判結果納入ＷＴＯ體系在政治上和經濟上的可行性時，主要基于兩種情形，即聯合聲明倡議談判利益是在最惠國待遇基礎上適用于所有ＷＴＯ 成員，還是僅保留在談判參與方的范圍內？ 在最惠國待遇基礎上適用還包括通過附條件方式，即成員享受聯合聲明倡議談判利益將受制于履行某些要求或條件。這特別與電子商務和服務貿易國內規制的聯合聲明倡議談判相關。此外還包括其他一些情形，即聯合聲明倡議談判結果或其中的某些規定的利益可以在最惠國待遇基礎上獲得，但其他的不行。如果不在最惠國待遇基礎上適用聯合聲明倡議談判結果，則其更類似于ＷＴＯ的附件４“諸邊協定”。

２０２４ 年２ 月２５ 日，１２３ 個ＷＴＯ 成員在阿聯酋阿布扎比召開的投資便利化專題部長會議上，宣布正式達成《促進發展的投資便利化協定》，并發表聯合部長宣言，一致同意提請ＷＴＯ第１３ 屆部長級會議作出決定，將該協定納入ＷＴＯ 法律框架。該協定堅持以發展為核心要義，體現了ＷＴＯ 成員以投資促進發展的共同意愿，是ＷＴＯ 發展議程項下的重要成果。該議題創新了談判方式，有利于重振ＷＴＯ 談判功能、確保ＷＴＯ 與時俱進。

目前，參與投資促進發展談判的ＷＴＯ 成員就尋求將《促進發展的投資便利化協定》納入ＷＴＯ 法律架構的諸邊途徑已達成共識。在強調達成多邊協議將是理想情況的同時，投資促進發展參與者同意通過諸邊途徑，根據ＷＴＯ 協定第９ 條關于諸邊貿易協定的附件４，尋求將《促進發展的投資便利化協定》納入ＷＴＯ 規則框架。考慮到將新協定納入ＷＴＯ 法律架構需要所有ＷＴＯ 成員達成共識，投資促進發展參與方認為諸邊途徑是最務實和可行的選擇，因為它不會給未接受該協定的成員帶來任何義務。

納入附件４“諸邊協定”當然是最理想的方案，如果成功的話，它可以創造歷史，從諸邊主義的開放開始，創造一種新的談判模式，并將數據整合到ＷＴＯ 系統中，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但這可能需要時間，而且不確定性大，即非參與者是否會同意，以便達成共識，納入附件４“諸邊協定”的內容。

歷史經驗證明，商簽諸邊協定可以成為ＷＴＯ 內實現多邊主義的有效途徑之一。當然，納入《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附件４“諸邊協定”并非易事。最大且顯然不可避免的挑戰將是讓該協定及其條款通過共識決定，這意味著ＷＴＯ 所有成員方中沒有一個阻撓該協定。盡管投資促進發展參與者鼓勵所有ＷＴＯ成員參與這一聯合倡議，強調加入《促進發展的投資便利化協定》的好處，以及該協定下可獲得的相關機構支持，但該協定仍是“諸邊”協議，涉及ＷＴＯ 成員方中的四分之三成員，美國、印度和南非等尚未參與。

由此可見，在慶祝ＷＴＯ 達成一項新協議之前，需要指出的是，一些ＷＴＯ 成員甚至反對在志同道合的成員之間開展這種談判，這些成員發現，雖然他們無法阻止這種談判的開始，但能夠阻止它的著陸，阻止志同道合的成員達成一項有利于貿易體系的協議的能力仍然是可能的。這是因為，除了協商一致之外，目前尚不清楚如何將一項新協議納入ＷＴＯ。當然，如果納入附件４“諸邊協定”路徑行不通，則可以轉向其他選擇。總之，不管是否納入附件４“諸邊協定”，都要執行談判成果，不能將《促進發展的投資便利化協定》束之高閣，或將其擱置太久，使其超過有效期，否則協定可能在幾年甚至幾個月后就會過時。

４．３ 路徑三：“軟法”承諾和指導原則

ＷＴＯ 成員可以以指導原則的形式推行“軟法”，作為“硬法”的替代方案。這一選擇將允許ＷＴＯ 成員在不承擔任何法律義務的情況下測試新規則，并對這些規則如何為他們的利益服務獲得信心。《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第４ 款可以為ＷＴＯ 成員提供使用“軟法”方法管理國際貿易的機會。很可能在“軟法”協議運行一段時間后，ＷＴＯ 成員便可以達成共識，并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１０ 條第３ 款通過修正案使其更具強制性。

中小微企業的聯合聲明倡議是通過“軟法”條款實施的一個例子。然而，這種做法的一個明顯缺點是，“軟法”條款本質上不具有約束力，因此無法強制執行。中小微企業的聯合聲明倡議并不旨在達成具有約束力的協議，而是僅限于“軟法”，即體現在參與國簽署的部長宣言中的盡最大努力承諾。２０２０ 年，該聯合聲明倡議非正式工作組成員批準了促進該討論的一系列建議。議題討論堅持“發展的方法”，主要目標是實現貿易便利化、國內監管的透明度和適當程序、獲得貿易數據和貿易融資等，強調幫助中小微企業開展貿易活動以及為發展中經濟體的企業提供新機會以促進經濟發展。因此，在這一階段，中小微企業聯合聲明倡議將繼續發展成為一個“軟法”來源，目前尚不清楚該項倡議下的討論是否最終會達成諸邊協定。

此外，如果確因ＷＴＯ 成員無法達成“協商一致”的共識，諸邊談判成果無法納入ＷＴＯ 法律框架，也有成員建議聯合聲明倡議談判成果通過區域貿易協定或優惠貿易協定方式，根據《關貿總協定》第２４ 條和《服務貿易總協定》第５ 條的規定在ＷＴＯ 體系外存在。歐盟在其ＷＴＯ 改革文件中指出，在此情況下相關成員“只能在ＷＴＯ 框架之外制定這些規則”，加拿大在其改革方案中也表示不排除在ＷＴＯ 框架之外制定“封閉式的”諸邊規則。實踐中，《服務貿易協定》（ＴＩＳＡ）以及由新加坡、新西蘭和智利簽署的《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定》（ＤＥＰＡ）均是例證。

如此可能會引發一系列法律和政治問題：如果相關內容屬于ＷＴＯ 管轄的范圍，那么這是否屬于ＷＴＯ 允許的模式（如區域貿易協定等）及其相關要求（如區域貿易協定項下所要求的“實質性所有貿易”等）？ 非締約方是否會提出質疑，或訴諸ＷＴＯ 爭端解決機制？ 如果不屬于ＷＴＯ 管轄的領域，這也將會引發有關ＷＴＯ 日趨邊緣化、國際經貿規則日益碎片化的擔憂。如果這些協定在ＷＴＯ 之外實施，必將無法獲得ＷＴＯ 秘書處的支持以及無法受到ＷＴＯ 爭端解決機制的約束，若另起爐灶各自搭建秘書處或建立爭端解決機制，將提高成本，降低效率。

ＷＴＯ 受益于其幾乎普遍的成員資格，使得聯合聲明倡議談判達成一致并通過的規則能夠在全球范圍內應用。在ＷＴＯ 框架內談判聯合聲明倡議，對缺乏談判能力的發展中國家尤其有利，因為它們可以向技術嫻熟、經驗豐富的ＷＴＯ 秘書處尋求幫助。此外，如果聯合聲明倡議被正式納入ＷＴＯ 諸邊協議，就可以在協定中規定通過ＷＴＯ 爭端解決機制管轄成員方基于聯合聲明倡議產生的爭議。

五、聯合聲明倡議對多邊貿易體系有害嗎？

三個基本原則可能會決定聯合聲明倡議未來發展方向的接受程度和合法性：第一，聯合聲明倡議所產生的利益是否在最惠國待遇基礎上提供給所有ＷＴＯ 成員方；第二，未來的聯合聲明倡議是否作為開放協議進行談判，可以增加成員和承諾，并且不局限于特定的群體內；第三，起草聯合聲明倡議的風格和語言將決定談判結果是否可以被視為“軟法”文件或“硬法”文件。然而，無論將來采取何種形式，ＷＴＯ 內反對聯合聲明倡議的成員，可能會阻礙其他成員方推進聯合聲明倡議談判。

有成員認為，如果將聯合聲明倡議下的談判成果在最惠國待遇基礎上實施，就無需通過多邊協商一致方式將其納入ＷＴＯ 框架，尤其是當新規則也在各方承諾表的承諾范圍時，僅需對與承諾表有關的程序進行修訂。

然而，印度和南非卻擔心聯合聲明倡議可能會損害基于規則的多邊貿易體系的完整性。印度雖然沒有質疑ＷＴＯ 成員開會討論任何問題或關注的權利，但它認為上述做法存在如下六大問題：第一，聯合聲明倡議為任何成員集團在沒有獲得必要授權的情況下將任何問題納入ＷＴＯ 創造先例；第二，這些舉措可能會繞過成員方對ＷＴＯ 引入任何新規則或修訂ＷＴＯ 現有規則的集體監督；第三，聯合聲明倡議的談判將消耗可用于多邊談判的有限的ＷＴＯ 資源；第四，這將導致成員方無視通過協商一致達成的現有多邊授權，支持沒有多邊授權的事項；第五，這將導致諸如農業和發展等對多邊貿易體系來說困難但仍然至關重要的問題被邊緣化或被排除在外，從而破壞了議程制定的平衡；第六，談判進程和結果將進一步分裂多邊貿易體系，破壞ＷＴＯ 的多邊性質，將對ＷＴＯ 造成系統性和方向性影響， 損害以規則為基礎的多邊貿易體制。

印度和南非認為，鑒于每一項倡議所涵蓋問題的性質和范圍存在差異，所有近期的聯合聲明倡議“可能會對ＷＴＯ 現有規則和授權提出不同的法律挑戰”。印度和南非辯稱，關于聯合聲明倡議的“服務貿易國內規制”的談判不符合《服務貿易總協定》第６ 條第４ 款，因為它們既沒有得到部長級會議的授權，也沒有得到服務貿易理事會的授權。關于電子商務聯合聲明倡議，他們認為，通過“在多邊框架之外談判電子商務規則，電子商務聯合聲明倡議的支持者顛覆了１９９８ 年電子商務工作方案的探索性和非談判性的多邊授權，而所有ＷＴＯ 成員都定期重申了這一授權。此外，電子商務聯合聲明倡議處理了《關貿總協定》《與貿易有關的投資措施協議》《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和《貿易便利化協議》等各種協議所涵蓋的幾個貫穿各領域的問題，超越了《服務貿易總協定》的范圍。因此，電子商務聯合聲明倡議討論的結果不能通過《服務貿易總協定》承諾表加入ＷＴＯ 的規則。印度官員還強調了其對電子商務聯合聲明倡議的堅決反對，并提請成員方注意，疫情不僅加速了向數字經濟的轉變，而且還造成了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的明顯數字鴻溝；各國應專注于數字技能和數字基礎設施等領域的能力建設，而不是在多邊框架內談判具有約束力的電子商務規則。他們認為，在這場正在迅速改變全球貿易性質的危機中制定具有約束力的規則，只會加劇數字鴻溝的影響，從而支持現有參與者，損害發展中國家的利益。

印度等成員還反對將聯合聲明倡議作為談判工具的諸邊談判。印度認為，當此類討論關系到貿易談判的形式及其談判結果將被納入ＷＴＯ 框架時，遵循ＷＴＯ 的基本規則變得非常重要。其中一個基本的談判方法就是“單一承諾”，如果沒有“單一承諾”，就會改變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利益平衡。因為諸邊談判可能會圍繞主要貿易國的出口利益展開，將關注重點轉移到這些新出現的問題上，也可能意味著成員方的注意力會偏離農業和勞動密集型制造業等發展中國家感興趣的領域，從而可能嚴重影響發展中國家的出口利益。

印度還辯稱，任何試圖通過聯合聲明倡議談判將新規則引入ＷＴＯ 框架而不滿足《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９ 條和第１０ 條規定的決策要求的行為，都將損害以規則為基礎的多邊貿易體系的運作。南非支持這一論點，并認為，當討論變成談判，且其結果需要納入ＷＴＯ 框架時，只能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中規定的修訂和決策議事規則進行。一些國家還聲稱《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沒有對所謂的開放諸邊和靈活的多邊主義作出規定”，因此，即使聯合聲明倡議是在最惠國的基礎上提供的，將新規則納入ＷＴＯ框架可能仍然需要達成共識，因為“基于共識的決策”是《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的基本原則和程序。

對此，學者們提出了相反的觀點，并認為在克服現代國際貿易體系所面臨的挑戰方面，目前正在通過聯合聲明倡議取得進展，這種發展符合多邊主義。聯合聲明倡議反映了ＷＴＯ 成員對多邊主義愿望的演變。與貿易相關的新挑戰需要對多邊主義的真正含義有更深入的理解，這需要與協商一致的決策實踐區分開來。多邊主義比協商一致的議題更加廣泛，達成共識只是決策方法之一。相反，南非認為，“《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序言明確闡述了成員方對ＷＴＯ 發展一個完整的、更加可行和持久的多邊貿易體制的愿景”，因此，任何試圖在沒有達成共識的情況下談判達成的聯合聲明倡議協定都會使ＷＴＯ 成員方遠離承諾已久的“完整的”貿易體系，因為這將導致該體系的進一步分裂。印度認為，這里提到的“完整的”多邊貿易體系清楚地突出了ＷＴＯ 成員對東京回合諸邊規則后多邊貿易體系分裂的擔憂：“如果一部分ＷＴＯ 成員通過談判達成一項修改規則的協議，試圖將該協議添加到附件４“諸邊協定”，或者將該協議正式納入ＷＴＯ 規則框架，或者將其協議的成果置于ＷＴＯ 的保護傘下，那么就不能在ＷＴＯ 規則和決策程序的公認框架之外完成”。

太平洋集團的一些國家利用談判能力差距來反對聯合聲明倡議的發展。他們斷言，聯合聲明倡議在ＷＴＯ 的擴散對小國造成了嚴重的能力限制，這些小國沒有能力遵守所有這些談判，沒有能力參加經常性會議，也沒有能力了解聯合聲明倡議談判的參與規則，這無助于實現ＷＴＯ 的可持續性和包容性相關目標，將談判能力和專業知識較弱的國家排除在外，意味著發展中國家特別是最不發達國家不能從國際貿易增長中獲得合理的利益份額。一些國家認為，這種談判可能會使成員別無選擇，只能選擇置身于討論之外，或者參與它們認為與其經濟發展優先事項、需求、關切和經濟發展水平不相符的事項。學者簡·凱爾希（Ｊａｎｅ Ｋｅｌｓｅｙ）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這一說法，他認為，聯合聲明倡議為ＷＴＯ 的強大成員方推進其特定利益開辟了可能性，可以使他們單邊地將“全球規則擴展到新規則”。

事實上，自２１ 世紀以來，ＷＴＯ 的談判一直受到《關貿總協定》未能平衡權力再分配，特別是未能滿足發展中國家期望的困擾，因此，通過采用聯合聲明倡議等諸邊路徑，發展中國家可以在不受傳統上面臨的權力失衡影響的情況下推進其特定利益，參與討論共同利益并取得進展。

一些發展中國家認為，發達國家通常將聯合聲明倡議視為多邊規則的“墊腳石”，發展中國家的擔心并非沒有根據。因為１９４７ 年關貿總協定期間以諸邊方式簽署的幾項協議后來都在１９９５ 年ＷＴＯ 成立時轉變為多邊協議。這些“協議”被打包為“烏拉圭回合協議”，并在單一承諾下多邊化，即在達成所有協議之前不達成任何協議。然而，在當前的地緣政治氣候和當今多極化的貿易世界中，由大量ＷＴＯ 成員談判達成的諸邊貿易協定極不可能通過全體ＷＴＯ成員的共識達成多邊協議。因此，回到《關貿總協定》模式，在這種模式下，諸邊協議是一個特征，而不是一個缺陷，可以支持一系列政策領域的合作，而不需要復雜和僵化的貿易協議。如果沒有這種發展，優惠貿易規則可能會以協定的形式進一步擴散。

在ＷＴＯ 第十二屆部長級會議上，許多成員強調了聯合聲明倡議作為談判工具的重要性。哥倫比亞認為，諸邊路徑的采用可以被視為多邊貿易體系的支持機制，聯合聲明倡議有助于維護成員的利益，可以成為解決長期懸而未決的優先事項的途徑。墨西哥稱，聯合聲明倡議是更新ＷＴＯ 規則的一種手段。巴西建議ＷＴＯ 成員致力于發展和重建ＷＴＯ 架構，以便按照各成員決定推進談判的速度，將諸邊成果納入其框架中。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主張均是由發展中國家提出的，而且發展中國家確實將在聯合聲明倡議的進一步談判和發展中發揮重要作用。因此，這不是ＷＴＯ 成員因發展水平不同而產生分歧的那些有爭議的問題之一。

六、諸邊談判對中國的影響及應對之策

多哈回合談判失敗的主要原因在于多邊貿易談判模式要求在ＷＴＯ 所有成員間協商一致達成一攬子協議。相比之下，僅由部分成員參加并往往針對單一議題的諸邊談判模式大大降低了貿易談判的難度，提高了談判的靈活性和效率。尤其是開放式諸邊協定談判非常接近多邊化，也使其未來較容易發展演變為對所有成員具有約束力的多邊規則，可藉此提高貿易投資自由化便利化水平。因此，諸邊談判模式在不脫離多邊主義軌道的同時，為陷入困境的多邊貿易體制帶來了生機。聯合聲明倡議以創新的方式使談判功能現代化，使ＷＴＯ 更具相關性和彈性，有助于恢復ＷＴＯ 在世界貿易中的中心地位，已成為ＷＴＯ 談判機制發展的重要方向。當然，諸邊模式也遭遇了個別來自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的批評，他們警告稱，諸邊談判使富裕的發達國家能夠就符合其國家利益的行業規則達成一致；雖然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在法律上可能不受這些規則的約束，但如果它們將來想要參與相關的全球價值鏈并加入諸邊協定，就可能不得不接受和遵守這些規則。同時，未來達成的諸邊協定將在很大程度上關注復雜的監管問題，而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往往缺乏執行復雜國際規則的能力。如果不伴隨能力建設，諸邊談判可能阻礙發展中國家的經濟一體化。

作為發展中成員，中國積極參與諸邊自由化倡議，并為談判做出了重要貢獻。為了推動ＷＴＯ 往前走，中國聯合巴西、土耳其、智利、巴基斯坦等一些主要的發展中國家，所主導和推動的投資便利化議題的開放的諸邊談判，在ＷＴＯ收獲廣泛支持，是ＷＴＯ 部長級會議最有希望的成果之一，為加強多邊貿易體制貢獻了中國方案。此外，中國提出的“塑料污染防治”倡議，已有６０ 多個成員參與。這些建議提升了ＷＴＯ 規則，為多邊談判注入了動力。受中國的啟發，許多國家相繼開啟了電子商務談判、服務貿易的國內規制談判、中小微企業的談判等諸邊倡議，而中國現在是所有這些諸邊倡議的參加方和支持方。由此可見，中國在ＷＴＯ 的改革進程中可以發揮獨特的作用，通過開放的諸邊談判達成更多共識，這是中國為解決ＷＴＯ 談判僵局所采取的創新舉措。尤其是，中國積極主張維持諸邊談判的開放、考慮發展中成員的訴求并將成果最終多邊化，與中國“不改變ＷＴＯ 基本原則”“以發展為核心”和“維護ＷＴＯ 的主渠道作用”等有關ＷＴＯ 改革的立場相一致。開放諸邊談判作為一攬子多邊談判的重要補充機制，為ＷＴＯ 成員提供了更大的回旋余地，各方都有權參加具體問題的談判或中途退出，通過達成大規模臨界協定和實施以最惠國待遇為基礎的協定，解決了ＷＴＯ 現行決策機制中的一些問題，被廣泛認為可能是今后一段時間推進ＷＴＯ 談判的一項務實選擇。這就是中國聲音、中國方案在打破ＷＴＯ 決策僵局方面發揮的重要作用，也是中國為加強多邊貿易體制所作出的貢獻。

當前，在逆全球化和貿易保護主義盛行、地緣政治等多重因素影響下，包括ＷＴＯ 談判方式的改革是國際力量對比和國際經貿格局變化的產物，是一場關于國際經濟治理前途命運的斗爭，在此進程中，中國必須認清形勢，把握好方向，制定好策略。

首先，要認清國際經貿形勢的變化。第一，經濟全球化的演進形態正在由追尋比較優勢的全球化向更具韌性安全和可持續的再全球化轉變，在ＷＴＯ 框架下，支持經濟全球化，維護多邊主義仍是包括中國在內絕大多數成員的共同意愿，但封閉內顧思潮、保護主義傾向、經貿政策的泛政治化也與ＷＴＯ 改革進程相伴。第二，隨著主要經濟體經濟理念、貿易政策導向的轉變，以及科技發展和應對全球挑戰的需要，數字經濟、氣候變化應對、環境可持續、產業鏈及供應鏈安全等新議題多次在ＷＴＯ 討論中被提及，在未來改革中，有可能成為經貿規則的新領域，也將成為各方博弈的新戰場。第三，美國自身貿易政策的內顧和搖擺加劇，單邊主義和雙重標準將大幅減損其在多邊貿易體制中的領導力，多邊領導力的缺失和利益多元的復雜化將是ＷＴＯ 改革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第四，發展中國家的群體崛起已經成為ＷＴＯ 的重要力量，但其推動改革的意愿與其參與全球治理能力之間存在較大落差，特別是個別成員常以一己私利綁架談判，是ＷＴＯ 改革進程中的較大不確定因素。

其次，面對這些新形勢，中國應堅定信念，認識到ＷＴＯ 是全球多邊主義的重要支柱，是全球經濟治理的重要舞臺，維護好ＷＴＯ 制定貿易規則及化解糾紛的職能符合中國的利益。同時，中國應堅持經濟全球化大方向，旗幟鮮明地主張自由貿易和真正的多邊主義，反對將貿易政治化、武器化和泛安全化，在實踐中提出更高水平的中國方案，提供更多數量的公共產品。

在諸邊新議題談判中，中國應繼續積極參與并適度發揮引領和推動作用，以加強發展中國家群體在新規則談判領域中的制度話語權，避免新規則在自由貿易協定中成熟后以多邊化的形式向ＷＴＯ 外溢，發展中國家將再次被動接受由發達國家所構建的國際經貿規則話語體系。同時，為切實發揮聯合聲明倡議對ＷＴＯ 談判功能的重振作用，中國應加強對談判所涉關鍵問題的關注，包括議題設定、談判發起以及非參與成員的待遇等，逐漸形成更具結構化和機制性的方法，增強ＷＴＯ 規則的更新潛力，對發展中成員特別是最不發達成員提供技術及能力援助，對諸邊談判模式進行更加詳細的或者更加系統性的規制和管理，讓這個談判模式本身能夠得到更多ＷＴＯ 成員的認可，或者全體成員的認可。如果全體成員能夠對如何發起諸邊談判，如何推進諸邊談判，如何結束諸邊談判以及如何將諸邊協議多邊化達成制度性的共識，那么將非常有利于未來ＷＴＯ 談判功能的進展。

再次， 應防范對中國不利的諸邊談判。２０２３ 年，七國集團貿易部長聲明稱，將在ＷＴＯ對國家干預的問題展開討論。２０２３ 年上半年，歐盟曾向ＷＴＯ 提交提案，明確提出將在ＷＴＯ第十三屆部長級會議啟動關于國家干預的相關討論，并向第十四屆部長級會議進行報告。歐盟重拾產業政策的目的是試圖使其綠色補貼合法化，同時長期以來，歐盟、美國等ＷＴＯ 成員一直關注中國的補貼和國有企業，意圖對此展開諸邊談判，進而將相關規則多邊化。對此，中國立場非常明確，主張針對美歐近期提供的大量產業補貼，支持ＷＴＯ 對補貼開展相關討論，但在開啟討論之前，必須對討論的內容、討論的方式和預期成果達成共識，以防討論一旦啟動即陷入相互指責的狀態。同時，如果有ＷＴＯ 成員企圖將中國作為討論的目標，中國絕對不會支持這樣的討論。更何況，如何界定“國家干預”一詞尚需進一步討論，由于“國家干預”一詞從未在ＷＴＯ 中使用過，因此中國對將其直接納入ＷＴＯ 中表示質疑。由此可見，七國集團等成員關于諸邊談判的立場值得中國關注及研討。

最后，中國應更加主動對接高標準國際經貿規則，穩步擴大規則、規制、管理、標準等制度型開放，以高水平對外開放促進深層次改革、高質量發展。例如，為了對接更高標準的投資便利化水平，中國自貿試驗區應積極對接ＷＴＯ《促進發展的投資便利化協定》下的規則，著力提升外商投資營商環境的透明度措施，協調更簡化和更便捷的投資行政管理程序，在追求便利化的同時兼顧安全化。

七、結 語

回顧ＷＴＯ 的歷史，其形成是“俱樂部方式”的結果，諸邊協議被視為《關貿總協定》時期制定新規則和紀律的重要驅動力和唯一途徑，這些新規則和紀律隨后被納入ＷＴＯ 架構。在當前貿易環境下，提振多邊主義的有效途徑是通過諸邊方式達成諸邊協定，并使其逐步多邊化直至適用于所有ＷＴＯ 成員。ＷＴＯ 第十二屆部長級會議取得的多邊主義成果重振了ＷＴＯ 貿易體系，各成員正在推動的諸邊倡議如果能夠達成諸邊協定，也將取得類似成效。當然，諸邊方式不是多邊談判的替代品，最終目標仍應是形成多邊規則，使每個成員特別是發展中成員不被落下。歸根到底，規則的最終目的是服務于成員利益，而不是成為阻礙成員向前邁進的“束身衣”。

中國推動投資便利化等議題的諸邊談判有多重目標，包括重建ＷＴＯ 談判的功能、擴展ＷＴＯ 議題的范圍、推動實現發展目標等，但更具有創新性意義的是中國希望在協商一致原則的基礎上，志同道合者先行一步，通過開放式包容性諸邊模式打破僵局，對創新談判模式進行嘗試和探索，如果投資便利化協定能順利納入ＷＴＯ 框架，將為包括電子商務等其他一系列由ＷＴＯ 部分成員參加的聯合聲明倡議談判開辟一條新的路徑。在促進諸邊談判及其成果在《世界貿易組織協定》中的合法化、諸邊談判的發起和議題設定、對發展問題的持續關注等方面，中國應繼續發揮建設性作用，推動其成果盡早實施，促進ＷＴＯ 談判模式改革向著更加合理、有效的方向發展。

責任編輯 鄧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