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若初
摘要:日本長期以“海洋國家”自居,海洋戰略不僅在其國家戰略體系中占據重要地位,更關乎中日雙邊關系及地區和平與穩定。2023 年4 月28 日,日本出臺第四份《海洋基本計劃》,用以指導今后五年具體海洋政策。作為岸田文雄上臺執政,并對日本安保政策作出重大調整后的首份《海洋基本計劃》,其相較于第三份《海洋基本計劃》呈現出“泛安全化”趨勢空前加劇、將海洋“威脅”主要來源從朝鮮調整為中國與俄羅斯、提出“構建可持續海洋” 基本方針三大特點。造成此種變化主要原因包括:日本戰略文化中危機意識、擴張主義及尚武等因素的長期浸潤;日本國家戰略進入向以“政治大國”“軍事大國”為核心訴求的“全面大國”轉型加速期;日本外部環境發生以進入所謂“新時代”為代表的顯著變化;岸田政權因經濟低迷、少子老齡化、系列政治丑聞等問題遭遇執政危機。日本未來以第四份《海洋基本計劃》為藍本的海洋政策調整,或將對中日關系、地區安全形勢乃至全球“高邊疆”領域合作造成負面影響,值得予以高度警惕。
關鍵詞:第四份《海洋基本計劃》;日本海洋戰略;海洋國家;中日關系
中圖分類號:D8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049(2024)02-0084-12
自2013 年日本首次在《國家安全保障戰略》中明確將自己定義為“四面環海,擁有廣闊專屬經濟區和漫長海岸線;通過海上貿易及海洋資源開發實現經濟發展;追求‘海洋開放穩定的海洋國家”以來,“海洋國家”已成為日本當前最為重要的國家身份之一。基于此,日本一方面在國內維度依托《海洋基本法》框架,通過制定、落實《海洋基本計劃》持續舉全國之力增強海洋實力、拓展海洋權益;另一方面則在國際維度以“海洋威脅”及“海洋國家”身份認同為抓手,試圖再次通過海洋擴張道路成為世界性海洋大國,進而為實現“全面大國化”總體國家戰略目標提供支撐。
2023 年4 月28 日,日本發布第四版《海洋基本計劃》。作為對具體海洋政策的制定、落實等予以規范與指導的綱領性戰略文件,《海洋基本計劃》既是日本各領域戰略,特別是安保、外交戰略理念在海洋問題上的集中體現,同時也是日本決策層涉海認知與理念的直接表現。根據《海洋基本法》第二章第十六條“政府應在考慮海洋形勢及對海洋政策進行效果評估的基礎上,每隔五年左右對《海洋基本計劃》進行重新研究,并做出必要修改”之規定,該文件將對2023 年至2028 年日本具體海洋政策作出方向性規范與指引。
日本系與我國隔東海相望的海上鄰國,除在東海方向與我國存在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領土爭端,及由此引發的海洋劃界、油氣田之爭外,其近年來更頻頻介入南海、臺海問題,大有借“三海”問題伙同域外國家對我國海洋強國建設加以遏制,并以此重新走上海洋擴張道路之勢。基于上述情況,針對新版《海洋基本計劃》的研究既有助于加深對安保戰略轉型大背景下日本海洋政策的理解,也可為未來構建契合新時代要求的建設性、穩定的中日關系提供參考。
一、新版《海洋基本計劃》特點分析
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延續了以往現狀分析、未來規劃、強調重點的“三段式”結構。在第一部分,該文件主要以日本海洋政策施策情況及形勢近況為依據,在提出應對周邊形勢、應對氣候變化與自然災害、強化國際競爭力及開發、確保海洋人才四大重點議題的基礎上,明確了包括“海洋安全綜合保障”“建設可持續海洋”等在內的基本方針政策。在第二部分,該文件對未來5 年日本海洋政策進行了全面系統規劃,主要涉及海洋安全保障;強化海洋監測能力;推進離島保護及專屬經濟區開發;保護、再生、維護海洋環境;促進海洋產業發展;推進海洋調查及海洋科學技術研發;推進北極政策;確保、推進國際合作;推進海洋人才培養,增進國民理解等9 方面內容。在第三部分,該文件提出了推進上述海洋政策規劃實施的必要事項,即推動政策治理、在明確利益相關者職責的基礎上推動互相合作及主動公開施策信息。相較以往,新版《海洋基本計劃》主要呈現出以下特點。
1.1 “泛安全化”趨勢空前加劇
受國際形勢及自身戰略傳統影響,近年來日本各領域戰略政策中的“泛安全化”趨勢顯著,海洋領域亦不外如是。在新版《海洋基本計劃》中,日本政府不僅加大了對所謂“海洋威脅”的渲染力度,還謀求構建更加多元、泛化的海洋安全體系。換言之,如果說第三版《海洋基本計劃》標志著日本進行海權擴張的主要手段將由以往比較含蓄的“以開發促海權”經濟模式轉變為更為強硬且更具實質性的“以安保促海權”軍事安全模式,那么此次發布的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則意味著日本擴張海權的軍事安全模式,從相對單一的傳統安全模式,轉化為更為復雜、多元的“泛安全”模式。
具體而言,在安全環境認知層面,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在評價日本海洋安保環境時將第三版《海洋基本計劃》中的“日益嚴峻”表述升級為“戰后最為嚴峻復雜”,措辭更為激烈。在安全風險來源層面,該文件不僅加入了極端天氣導致重大事故及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等新因素,還認為“世界正在發生對經濟結構和競爭環境產生重大影響的變化”,對日本海洋戰略造成的影響僅次于周邊海域形勢。這種認為自身在程度、廣度層面均遭到更為嚴峻威脅的認知,決定了岸田政府將從更為泛化的安全視角入手,對日本海洋安全體系進行升級。基于此,在傳統安全維度,該文件主要以自衛隊和海上保安廳為抓手,在強調強化前者防衛能力和后者海上安保體制的同時,要求二者進一步加強合作。需要予以特別關注的是,該文件明確提出應以2022 年底通過的《國家安全保障戰略》《國家防衛戰略》《防衛力整備計劃》三份新安保政策文件為基礎,對海上防衛能力進行“根本性強化”。這就意味著擁有所謂“反擊能力”、購入巡航導彈、改造航空母艦等標志著日本國防戰略徹底實行“由守轉攻”的新安保理念,同樣會徹底改變日本海洋戰略的建構邏輯。在經濟、科技及能源維度,該文件引入了岸田政府極為重視的“經濟安保”概念,強調應對橫跨安保、經濟領域的跨領域問題,并加強對尖端重要科學技術的政策指引。受此影響,研制自主式水下航行器(AUV)與無人遙控潛水器(ROV)、開采稀土、推動“海洋數字化轉型”、在專屬經濟區推動風力發電等舉措均被賦予了極強的安全色彩。在情報維度,海洋狀況把握(MDA)體制在“政府海洋政策全面系統規劃”中的排序已經從第三版《海洋基本計劃》中的第四躍升至第二,地位僅次于海洋安全保障。正所謂“情報是規劃和行動的依據”,通過提高既有設備利用率、加強與同盟國及“志同道合”國家間合作等手段強化對船舶信息、海況檢測、海洋測繪等海洋安全情報的搜集,無疑是日本政府推進海洋安保建設的重要輔助措施。凡此表現均是日本海洋戰略愈加呈現“泛安全化”傾向的重要指征,證明安全在日本海洋政策體系中的首要、核心地位進一步得到鞏固。
1.2 調整海洋“威脅”來源
在第三版《海洋基本計劃》中,日本將其周邊海洋安全保障形勢“日趨嚴峻”的最主要原因,歸咎于朝鮮試射的彈道導彈飛躍其領土,并落入其“專屬經濟區”的“挑釁行為”。中國公務船在釣魚島附近海域的正常巡航雖也被提及,但從頻次、措辭等方面看,均不及上述“朝鮮威脅”。而在新版《海洋基本計劃》中,中國與俄羅斯已超越朝鮮,成為日本海洋“威脅”的主要來源。
針對中國,除了重提海警船“入侵領海”及未經允許在日本所謂“專屬經濟區”開展海洋調查活動外,新版《海洋基本計劃》還首次加入了“中國在東海試圖單方面憑借實力改變現狀”“中國在南海憑借實力單方面改變現狀,并將其作為既成事實”以及“中國軍事實力增強導致‘印太軍事平衡迅速發生變化”等。近年來日本在其外交、安保文件中多次用于渲染“中國威脅論”的陳詞濫調,足見“中國威脅論”已經進一步在日本海洋戰略領域蔓延開來。
至于俄羅斯,在日本看來,其本就因“非法占領北方領土”威脅日本“主權”。隨著其“侵略”烏克蘭引發的全球資源、糧食、能源供應鏈脆弱性凸顯,北極地區形勢前景不明,全球經濟結構及競爭環境發生變化,世界不確定性提高等一系列問題,俄羅斯又成為導致日本周邊安保問題不斷增多、日趨復雜,日本能源、資源、航線安全面臨諸多風險與挑戰的“罪魁禍首”。此種對于“俄羅斯威脅”的大肆渲染,既是長期以來日俄地緣戰略矛盾的必然結果,也再次顯示出日本外交“遠交近攻”的基本政策傾向。值得強調的是,在新版《海洋基本計劃》中,日本還首次將中國和俄羅斯開展的聯合航行活動,定義為針對日本的“示威”。其之所以炒作中俄艦艇活動,一方面旨在以所謂“周邊安全形勢惡化”為由進一步為自身軍力發展,甚至突破“和平憲法”束縛創造條件;另一方面則是想通過此種對中、俄、朝三國的“陣營化”處理,進一步配合美國推行“印太戰略”,從而防止地區形勢朝著不利于其繼續以有利地位分享美國“霸權紅利”的方向發展。
1.3 提出“構建可持續海洋”基本方針
在新版《海洋基本計劃》中,“構建可持續海洋”成為繼“海洋安全綜合保障”后日本海洋戰略的又一核心指導方針。這就意味著隨著新版《海洋基本計劃》的公布,日本在海洋領域已形成了由“海洋安全綜合保障” “構建可持續海洋”“穩步推進的重大舉措”三大基本方針組成的新政策框架體系。
“構建可持續海洋”發軔于1987 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在《我們共同的未來》報告中首次提出的“可持續發展社會”的概念。該概念在“環境與發展可以共存”理念的基礎上,認為既要以考慮環境問題為前提重視適度開發,也要關注社會發展的重要性。作為“可持續發展社會”在海洋領域的具體詮釋,“可持續海洋”指的就是一種使海洋能夠在滿足當代人需求的同時,不破壞后代所需海洋環境及功能的狀態。
日本政府認為,實現碳中和、應對俄烏沖突帶來的能源危機及產業結構調整等因素,正對世界經濟結構及競爭環境造成巨大影響。在此背景之下,國際性海洋倡議備受世人期待。其主要涉及培育新海洋產業及進一步推進現有海洋產業發展、二氧化碳減排相關技術研發,以及與“聯合國海洋科學促進可持續發展十年”倡議密切相關的聯合國2030 年可持續發展議程中第十四個目標———保護和可持續利用海洋和海洋資源以促進可持續發展。基于此,日本政府決定將“構建可持續發展海洋”作為《海洋基本計劃》新支柱。此舉一方面旨在推動日本努力實現“脫碳社會”,并將這種努力與海洋產業發展相關聯;另一方面則希望為日本通過國際性努力實現自身海洋環境的保護、再生、維護,以及海洋的可持續利用與開發提供便利。可以認為,日本將“構建可持續發展海洋”作為其海洋政策新支柱,除了有應對能源危機的現實考量外,更蘊含著利用自身經濟、科技優勢在海洋產業及海洋環境等領域謀求獲得主導地位,進而為其推動所謂“全球南方”外交,最終成為“政治大國”積累資本的戰略訴求。
二、日本海洋戰略調整動因探析
一般而言,國家行為體無論大小,其戰略選擇受內外環境影響,只能在相對有限的范圍內進行。作為具體領域國家戰略,日本海洋戰略同樣受到總體國家戰略及內外環境因素影響。換言之,日本通過出臺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對未來5 年海洋政策做出戰略性調整之舉雖有根據《海洋基本法》之規定“依法行事”的一面,但其主要原因仍在于以岸田文雄為核心的日本戰略決策層認為有必要根據當前內外環境,重新調整海洋戰略。具體而言,促使日本對海洋政策作出戰略性調整的內外動因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2.1 戰略文化中涉海因素的長期浸潤使然
作為影響國家行為體戰略決策的一種國內常量,戰略文化是一種體現戰略決策者思維和行為習慣的心理現象,①其主要指國家政策制定集團關于安全保障和國家利益的判斷及其行為的傳統方式。受島國地緣屬性影響,海洋是日本戰略文化形成過程中的重要背景因素。同時,日本戰略文化也對日本處理涉海事務的方式產生持續、深遠影響。
回顧歷史不難發現,日本對海上武裝力量建設及奪取制海權的重視,遠早于西方“海權論”的提出;海洋也成為日本推行對外侵略擴張戰略過程中的核心要素。公元663 年,為掌握對馬海峽制海權、進而染指朝鮮半島,日本與唐朝軍隊爆發“白村江海戰”。這場發生在武士階級登上日本歷史舞臺前的海戰展示了戰略文化之于日本海洋戰略的初始形態,即源自遠離大陸、自然災害頻發等島國地緣屬性的強烈危機意識,使得日本很容易對外部變化產生過激反應,進而轉化為侵略意識,并將海洋作為核心戰場。此后千余年間,隨著武士階級登上歷史舞臺,并占據統治地位,日本戰略文化又被打上濃重的尚武烙印。即是說,無論是憑借麾下海盜勢力的高機動力與敏銳的商業嗅覺確保了對廣大海域的制海權,從而維持自己在領國統治的“海盜大名”,還是包括豐臣秀吉兩次出兵侵略朝鮮半島、中日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侵華戰爭、太平洋戰爭在內的所有通過海洋發動的對外侵略戰爭,都可被視作是日本危機意識、擴張主義及尚武等戰略文化在海洋戰略中的具體體現。甚至可以認為,源于歷史傳統的日本海洋國家之路,是一條與西方“海權論”邏輯高度相似的海權擴張道路。這就意味著,短暫且有限的戰后改革,不足以從根本上撼動日本海洋戰略的文化基礎。
受此影響,即便一度被盟軍收繳所有戰艦并解散海軍,戰后日本國家定位和國家戰略調整的理論基礎依然是海洋國家論;海洋國家身份認知仍是戰后日本制定各項戰略、政策的基本出發點。理論層面,日本學界始終將海洋視為擘畫日本國家戰略的最核心要素。20 世紀60 年代,日本著名國際政治學者高坂正堯曾指出,作為海洋國家,日本的疆域是廣闊的海洋,政府應當一方面將海洋開發視作今后最為重要的問題,給予高度重視,另一方面則應通過對周邊海洋環境的調查,加強海洋防御能力,因為對海洋的主導是支撐日本安全的最基本要素。21 世紀初,“海洋國家研究小組”則更為露骨地指出,海洋國家身份意味著日本認為為建立世界新秩序做出貢獻符合其國家利益,即是說,日本應該以開放的方式和開放的心態追求國家利益。政策層面,以吉田茂為代表的“海洋派”政治家始終將日本定位為海洋國家,并以此作為治國理政基礎。在對戰后日本國家戰略加以擘畫時,吉田茂強調“日本是一個海洋國家,毫無疑問必須通過海外貿易養活九千萬國民”。實踐層面,雖然受到和平憲法限制,但海上武裝力量建設仍在戰后日本軍事安全政策中占據核心地位。1952 年,日本組建海上警備隊,在陸海空三大兵種中率先重啟海上武裝力量建設。20 世紀80 年代以來,日本海上武裝力量建設更是在“海上殲敵”“遠洋作戰”等作戰方針的指導下持續取得顯著進展。
2.2 國家戰略加速轉型使然
受二戰戰敗國特殊身份以及由此形成的“和平憲法體制”制約,戰后日本雖早已憑借經濟、科技實力躋身世界大國行列,但在以自民黨為代表的核心決策層看來,日本始終是一個在軍事、安全領域存在實力及制度短板的“非正常國家”。因此,完成國家戰略轉型,成為以“軍事國家”為首要內涵的“普通國家”“正常國家”,實現以“軍事大國化”為主要訴求的“政治大國化”“全面大國化”,儼然成為日本國家戰略的核心目標。這就意味著,日本國家戰略轉型呈現“以安全領域突破為先導”特征。為實現這一戰略目標,日本將調動一切力量與資源。
正是按照上述國家戰略轉型邏輯,當前執政的岸田文雄政府相繼從維度、性質等方面入手,對日本安全保障戰略作出重大調整,并以此推動國家戰略加速轉型。2022 年5 月,素來將經濟安保視為招牌政策的岸田政府出臺《經濟安全保障推進法》,明確了由確保特定關鍵物資穩定供應、確保重要基礎設施服務安全、支持關鍵重大技術研發、建立專利非公開申請制度四大支柱組成的經濟安全保障體系。此舉在大大拓寬日本安全保障領域維度的同時,充分體現了日本將自身經濟實力轉化為安全、政治領域影響力的“泛安全化”思維。同年12 月,岸田政府又對《國家安全保障戰略》《國家防衛戰略》《防衛力整備計劃》三份核心安保文件作出大幅修改,明確日本將擁有以“防區外打擊”為目的的“反擊能力”,并決定在2027 年度將防衛費增至國民生產總值的2%。同時,通過購買、改造、研發等方式,日本還將擁有相當數量的進攻性武器。經此調整,日本一方面在政策層面為未來進一步擴軍備戰奠定基礎,另一方面則對戰后以來長期奉行的“專守防衛”原則作出實質性調整。
正所謂將來擺脫“戰后體制”的所謂“正常國家”日本必定是一個海洋強國,這是日本作為島國的必然選擇,也是歷史性選擇。作為針對海洋問題制定的具體領域戰略,日本海洋戰略必然體現其國家戰略轉型。在以《海洋基本法》、首份《海洋基本計劃》等為代表的早期海洋戰略文件中,安全更多以抽象概念形式出現。如在首份《海洋基本計劃》中,既沒有涉及國家安全利益等“高政治”議題,也沒有將任何國家視作安全威脅,更沒有提及自衛隊、防衛省等負責確保安全的國家防衛機關及武裝力量;日本所面臨的海洋安全問題更多來自海盜、自然災害等非傳統安全領域。但隨著2013 年日本在首份《國家安全保障戰略》中第一次明確提出國家利益,并將海洋納入國家利益范疇及安全保障領域,日本海洋戰略文件逐漸被更為“嚴峻的”海洋安全形勢、更為具象的“安全威脅”來源,以及更為明確的海洋安全保障措施所充斥。其海洋軍事戰略,也呈現主動出擊和海外干預特征。至于新版《海洋基本計劃》,作為安保戰略轉型后出臺的首份海洋戰略文件,其無疑肩負著將岸田政府新安保戰略理念貫徹至海洋領域,為其在“泛安全”時代進一步謀求“全面大國”地位奠定基礎的重任。
2.3 外部環境變化使然
作為典型的“外壓推動型”國家,日本對外戰略調整離不開外部因素的影響。從近年來發布的外交、安保文件可知,只要不利于其繼續以有利地位在美國“霸權秩序”下攫取自身利益,或有礙于其進一步推進海權擴張進程、實現“全面大國化”總體戰略目標的外部變化均會成為日本政府做出戰略調整的依據。
自2021 年12 月22 日在《讀賣新聞》舉辦的國際經濟懇談會上提出“新時代現實主義外交”理念以來,“新時代”就成為日本對自身外部環境變化認知的代名詞。參照2022 年版《國家安全保障戰略》中的相關表述,所謂“新時代”指的是國際關系視域下對立與合作復雜交織的時代。其中,導致對立的原因在于,自由開放且穩定的國際秩序雖然在冷戰結束后得以在世界范圍內不斷擴大,但隨著力量平衡的歷史性變化和地緣政治博弈的加劇,該秩序正面臨巨大挑戰;產生合作的原因則是以氣候變化及傳染病為代表的,需要各國合作應對的國際問題不時出現。其基本敘事邏輯是,一些依靠“普世價值”國際秩序方才取得發展的國家,正在利用這一秩序締造者,即美國、日本等發達民主國家發展的相對放緩進一步擴大自身勢力。而在安全保障領域,“新時代”則表現得更為具象。其主要由身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俄羅斯“無視國際法”,對主權國家烏克蘭發動“侵略”,并反復對其進行核威脅這一“前所未聞”事件;中國“在從質、量兩方面入手迅速強化包括核武器、導彈在內的軍事力量的同時,在東海、南海方向繼續試圖憑借實力單方面改變現狀”;朝鮮通過接連發射導彈等活動,迅速推進核武器及導彈研發三大表現組成。
在政治右傾化不斷加劇、積重難返的大環境下,面對上述“新時代”帶來的外部環境變化,日本岸田文雄政府相繼在外交、安保領域推出一系列具有保守主義色彩的政策加以應對。外交領域,岸田提出了明顯受美國國際政治現實主義理論學派影響的“新時代現實主義外交”理念,強調國家利益就是依靠軍事實力及勢力均衡控制別國的權力政治。其主要表現就是以“價值觀”為起點,通過“自由開放的印太”等框架機制,在進一步加強與西方國家合作的同時,不斷嘗試對包括“全球南方”在內的全球熱點地區及國家施加影響。在安保領域,岸田則將中國視為主要威脅和對手,并通過更新防衛戰略、發展軍事科技、增加軍費、提升裝備、調整兵力部署、強化軍事同盟、拓展安全合作伙伴等各種方式來加強應對。可以認為,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對日本海洋戰略所作出的調整,正是以岸田為代表的日本決策層面對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給出的“日本方案”。
2.4 國內執政危機使然
正所謂“外交是內政的延伸”,新版《海洋基本計劃》中不僅包含著岸田政府對日本諸多國內問題的思考,更摻雜著盡快擺脫執政危機的現實目的。2022 年下半年以來,岸田內閣支持率總體呈持續下滑態勢。日本廣播協會民調數據顯示,2022 年10 月至2023 年2 月,岸田內閣民調不支持率持續高于支持率。究其原因,一方面,岸田上臺后雖提出了以“新資本主義”“兒童中心主義”為代表的經濟、兒童政策,但經濟持續低迷、少子老齡化等長期困擾日本發展的老問題顯然難以在短時間內得到解決。統計數據顯示,日本2022 財年經濟實際增速從上一財年的2.6%大幅降至1.2%,不僅遠低于政府預期,還低于3.1%的世界平均水平。同時,日本2022 年新生兒數量僅為77.0747 萬人,“合計特殊出生率”僅為1.26%,均為歷史最低。另一方面,包括韓國“統一教”問題、安倍國葬、“問題收據”丑聞、內閣成員相繼辭職、長子丑聞不斷、“防衛增稅”及“個人編號卡”制度問題頻出等在內的新問題層出不窮,導致民眾逐漸對岸田內閣失去信心。特別是內閣改組后旋即出現的短時間內數名內閣成員引咎辭職的反常現象,使得民眾不再信任岸田的執政能力。從此種艱難境地中不難窺見,岸田政權迄今為止所展現出的外交、安保優先特征,決不能簡單歸因為執政偏好,其更是岸田面對內政難題及執政危機時,出于維系政權核心目的、結合自身政治履歷所采取的權宜之計。
值得強調的是,渲染所謂“外部威脅”,特別是周邊國家“威脅”是20 世紀90 年代以來日本多屆政府應對執政危機、攫取國家利益的慣用手段。一方面,炒作“外部威脅”有助于日本推動修改“和平憲法”、擴軍備戰等進程,體現了決策層通過補齊軍事短板實現“全面大國化”總體目標的戰略邏輯。另一方面,借助“外部威脅”,執政當局既可以轉移民眾視線,緩解執政危機,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聚攏民心,以應對全球化對日本國家凝聚力造成的沖擊。正所謂危機意識主要是通過對安全問題的關注以及由此而來的不安心理或被害意識來體現的,日本渲染“外部威脅”的本質是政府為實現內外目標對日本民族心理中危機意識這一“雙刃劍”的利用。作為歷史上曾屢屢以“外部威脅”為借口發動對外侵略戰爭的國家,日本戰略決策者口中的“威脅”,或是在缺乏戰略互信前提下對相關國家正常行為的無端指責與誹謗,或是以實現國家、政黨甚至一己私欲為目的的炒作。
三、日本海洋戰略調整影響研判
日本此次調整海洋戰略,發生在逆全球化、泛安全化、泛政治化及意識形態化思潮蔓延至海洋等“高邊疆”領域,導致全球海洋安全局勢日趨嚴峻復雜;中美關系陷入低谷,海洋成為美國推行“印太戰略”,落實遏制、圍堵中國的主要抓手;日本實質突破“專守防衛”,進一步推進安保戰略轉型的大背景之下,其或將造成以下影響。
3.1 對中日關系造成嚴重沖擊
盡管岸田文雄上臺執政后的2022 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周年,2023 年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45 周年,明顯有利于其在“構建新時代中日關系”的大方向上推動兩國關系向前發展,但現實情況則是中日雙邊關系在日方的一再破壞下再度面臨巨大挑戰。在2021 年10月8 日發表的國會就職演說中,岸田提出了與其前任菅義偉高度相似的對華政策方針,即“主張該主張的,要求中國采取負責任的行動”。其實質就是在對華政策上放棄本就有限的戰略自主性,進一步追隨美國。時至今日,這一表態儼然已發展為在東海、南海、臺海、涉疆、涉藏、涉港等問題上的常態化肆意炒作與無端抹黑。如在2023 年七國集團廣島峰會上,身為主辦方的日本伙同有關國家在聯合聲明中不僅將中國在東海、南海的正常海洋活動污蔑為“企圖以武力或威脅方式單方面改變現狀”,重提“南海仲裁案”,還敦促“和平解決臺海問題”,又一次上演了以“維護臺海和平”之名行縱容“臺獨”勢力之實的鬧劇。不僅如此,隨著日本在戰略層面將中國定義為“應當通過運用綜合國力、與同盟及‘同志國聯合應對的迄今為止最大戰略威脅”,并以此為底色出臺涵蓋外交、安保、海洋等領域的系列戰略文件,日本對華政策作為國家戰略的一部分已經基本成型,短時間內難以通過高層互動等外力得到根本改變。日本目前擁有一支由138 艘現役艦艇組成,總排水量達52.3 萬噸的海上武裝力量,戰力位列世界前茅,這無疑為日本在海洋問題上持續挑起事端提供了物質前提。
基于上述背景,日本此次對海洋戰略的調整無疑會使本就處在低谷狀態的中日關系面臨更嚴峻考驗。正如有學者業已指出的那樣,中日兩國之間在核心利益上的沖突,將來自海上,即所謂的海洋問題引發的爭議。在當前影響中日關系正常發展的諸多問題中,以“三海”問題為代表的涉海問題占據主要地位。有觀點甚至認為,在中日深層次結構性戰略矛盾的四大表象中有三個與海洋有關。如此一來,岸田政府在海洋戰略中不斷加碼安全內容,并將其外溢至非傳統安全領域的戰略傾向無異于為中日關系未來進一步惡化創造條件。不僅如此,根據2022 年底出臺的新版《國家安全保障戰略》,日本進一步提升了安全保障在國家戰略中的地位,并強調將動用以外交能力、防衛能力、經濟能力、科技能力、情報能力為代表的綜合國力實現安全保障目標。大有興舉國之力應對所謂“中國海洋威脅”之勢。由此不難推斷,無論是擁有“反擊能力”、加緊擴軍備戰的單方面行動,還是以“自由開放的印太”為抓手,配合、伙同、拉攏同盟國及“同志國”,為威懾、圍堵、遏制中國大搞“小圈子”和“集團政治”的“小多邊”舉措,均預示著日本政府正在為進一步升級同中國的海洋博弈烈度做準備。
3.2 對地區安全穩定造成嚴重破壞
自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出臺以來,岸田就從傳統安全及非傳統安全兩方面入手,不惜以破壞地區安全穩定為代價,加緊構建其“海洋安全綜合保障”體系。
傳統安全領域,以升級改造現有艦艇及艦上裝備、加快涉海智能武器研發、開展高頻度大規模海上軍演及購入“戰斧”等艦上武器為抓手,日本正以加強進攻性、預制性為目標,重點提升海上自衛隊實力。此種對海上武裝力量的傾斜式發展,無疑是日本國家安全保障戰略質變在海洋領域的具體體現。同時,在“利用與同盟國、‘同志國合作實現‘印太地區國際關系新‘均勢”的總體布局指引下,岸田政府正積極通過外交途徑配合歐美國家塑造周邊地區海洋安全環境。目前,日本已同英國、法國、德國及北約等域外國家、組織就應對海洋安全問題建立合作機制。不僅如此,通過2022 年版《國家安全保障戰略》中首次提出的“政府安全保障能力強化支援”(OSA)框架,日本政府正積極探索向周邊國家提供軍事裝備并援建相關基礎設施。除已確定首批援助的菲律賓、馬來西亞、孟加拉國和斐濟四國外,其未來可能的援助對象還包括越南、印度尼西亞、蒙古、吉布提及巴布亞新幾內亞等國。⑦ 此舉證明,除迅速擴充自身海上實力外,日本還計劃把“海洋安全綜合保障”體系推向亞太、南太甚至非洲等廣大地區,在加速海軍裝備更新換代速度的同時,實現將軍事實力轉換為政治、外交影響力的深層戰略目標。
非傳統安全領域,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出臺后不久的2023 年6 月5 日,執政的自民黨便向首相岸田文雄、海洋政策擔當大臣谷公一、經濟安全保障擔當大臣高市早苗三位內閣成員提交建議書,提出制定《海洋開發重點戰略》,并為此創設“海洋開發戰略資金”,以便推動涉海經濟安保重點戰略的落實。根據首相官邸公布的相關資料,《海洋開發重點戰略》計劃于2023財年內出臺,其主要以需各省廳合作完成的重點任務為對象,從社會實踐、產業化、國際推廣等視角出發,在對原部門相關舉措進行徹底調查、調整的基礎上形成。出臺該文件的意義在于在經濟安全保障重要性日趨上升及實現“脫碳社會”必要性日益緊迫的大背景下,使其與確保必要財政預算一道構成加速日本海洋開發的“兩翼”,進而通過強化國家安全保障及經濟安保能力、推動經濟增長、解決社會問題等具體方式實現海洋立國戰略目標。同年6 月9 日,岸田政府打破每10 年一次的慣例,提前兩年對“政府開發援助”(ODA)的指導性文件《開發合作大綱》進行修訂。新文件將政府開發援助定義為“最重要外交工具”,并宣稱要與發展中國家建立“平等伙伴關系”。在此基礎之上,該文件不僅加入了海洋安全保障、經濟安全等新內容,更明確提出要通過援助增強“友好國家”的海上安保能力及“經濟韌性”。
由此不難預見,在未來“亞太”甚至“印太”地區格局中,日本將繼續懷揣“以亂牟利”圖謀,扮演地區“攪局者”角色。其基本戰略邏輯是,先利用美國慣于充當“離岸平衡手”,且希望再次以權力政治邏輯維持霸權地位的急切心理,將美國戰略重心牢牢鎖定在日本周邊。再通過販賣“安全威脅”焦慮、煽動意識形態對抗等方式進一步制造地區分裂,在為美國及其盟友介入地區局勢、牽制中國提供借口的同時,充分利用自身既有“軟實力”優勢持續提升地區、國際影響力。最后趁地區亂局為自身擴軍備戰,徹底打破“戰后體制”束縛,實現“全面大國化”總體國家戰略目標創造機遇。
3.3 對“高邊疆”領域國際合作帶來嚴重障礙
“高邊疆”指的是超越主權邊界和物理疆界的空間和領域。雖然學界尚未形成統一定論,但自20 世紀80 年代美國提出這一概念以來,其內涵已隨著人類活動空間的不斷擴展,從狹義的太空領域擴展至海洋、極地及網絡空間等領域。由于美國“高邊疆”戰略在提出伊始便具有把軍事企圖與非軍事利用有機地結合起來的特點。對日本而言,其既希望將自身經濟、科技實力轉化為軍事實力,又想從中獲得經濟收益,擺脫經濟困境。這就使得其必然以美國為范本,走上“安保先行”的“高邊疆”發展道路。在2013 年版《國家安全保障戰略》中,日本已明確將海洋、太空及網絡視為國家安全保障相關領域。此后數年間,日本又相繼組建“網絡作戰隊”及“太空作戰隊”,并不斷以提高作戰能力為目標對其進行改組、擴充。基于此,可以將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對海洋安全的強調視為日本加大“高邊疆”安保能力建設,積極參與“高邊疆”大國競爭的縮影。
如果說日本既定“高邊疆”安保戰略會在加劇既有競爭態勢的同時,助長太空、網絡等“高邊疆”領域的軍事化、政治化及戰略化的傾向,那么隨著大國競爭的日益加劇,其很可能導致“高邊疆”徹底淪為美國為維系、重構自身霸權體系的主戰場。實際上,在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出臺前后,日本相關布局已初現端倪。在2022 年底新修訂的三份核心安保文件中,日本不僅以比肩甚至超越歐美主要大國為目標,明確提出自衛隊將著力構建旨在實現網絡空間常態化巡邏,并對可疑源數據進行癱瘓攻擊的“主動網絡防御機制”。計劃通過強化“宇宙作戰能力”、建立確保太空利用優勢地位相關體系等手段,推動航空自衛隊向“航空宇宙自衛隊”蛻變;還提出將著力構建集陸、海、空、太空、網絡空間、電子戰等領域于一體的“跨領域作戰能力”。不僅如此,2023 年1 月14 日,日美兩國正式簽署太空領域合作協定,強調在《阿爾忒彌斯協議》等既有協議框架下開展太空合作,③而該協議明顯帶有限制相關國家獨自發展地球軌道外活動,進而推動美國地位合法化的特點。2023 年6 月2 日,日本發布首份《太空安全保障構想》,其中強調以參加美英澳聯合太空作戰中心,以及由美、澳、加、法、德、新、英七國聯合發布的聯合太空作戰愿景等方式,與同盟國、“同志國”共同強化官、民衛星防御工作。或許相較于擔憂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出臺后日本海洋政策的種種異動,更應當對日本“高邊疆”政策的整體泛政治化、泛意識形態化、泛安全化予以高度重視。
四、結 語
在人類文明步入“海洋世紀” 的第三個十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開放簽署已逾四十載之際,曾獨霸東亞海權四十余年的日本不僅再度通過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將自身海洋戰略徹底引上以武力為依托推進海權擴張的危險老路,更將冷戰思維、零和思維等有違歷史發展大勢、有損人類共同利益的歷史糟粕帶入其中。同時,令人倍感諷刺的是,雖然在新版《海洋基本計劃》中將自己打造為海洋秩序的維護者,并聲稱要將“作為人類寶貴生存基礎的海洋交給下一代”,但在實際行動中,日本既沒有一刻停止飽受詬病的商業捕鯨活動,也沒有絲毫放緩遭多方質疑的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污染水排海計劃。這種空喊口號、“雙標”“兩面”的行為不禁令人深思,日本所維護的國家安全,究竟是真正意義上國家處于未受威脅狀態的國家安全,還是延續“主權線利益線”軍國主義思維的國家安全;日本所維系的海洋秩序究竟是基于《聯合國憲章》和國際法的海洋秩序,還是基于美國霸權利益及“家法幫規”的海洋秩序;日本所維持的海洋可持續發展,究竟是個別發達國家優先的可持續發展,還是世界各國人民共享的可持續發展。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我們人類居住的這個藍色星球,不是被海洋分割成了各個孤島,而是被海洋連結成了命運共同體,各國人民安危與共。在全球海洋治理問題日益成為國際社會共同面臨的重大課題,亟需通過構建“海洋命運共同體”予以應對的今天,以海洋大國自居的日本顯然成為了一股將海洋作為大國政治角力場及排污“垃圾場”的逆流。無論是對同周邊國家關系、地區和平穩定局勢及全球“高邊疆”領域合作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還是其背后所暗含的舊式海權思維、冷戰思維及軍國主義戰略思維,全世界珍視海洋、愛好和平的國家與人民均應對日本出臺新版《海洋基本計劃》,在海洋戰略領域的一系列倒行逆施舉措予以高度警惕。
責任編輯 楊海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