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兩晉南朝時期的彈劾文化

李正君 王錦潤

摘要：兩晉南朝時期，彈劾文化已經形成并趨于穩定。探討這一時期彈劾文化機理是深入理解古代監察體制的重要視角，可以從三個角度加以闡釋：其一是彈劾精神文化，兩晉南朝的君主和大臣都極力弘揚彈劾精神，營造濃厚的彈劾文化氛圍；其二是彈劾行為文化，君主通過各種制度手段規范監察官員的彈劾行為，增強其本身及彈劾實施的莊嚴性和權威性；其三是彈劾激勵文化，君主從地位待遇及情感兩個方面激勵監察官吏，認同其職任身份，以刺激其敢于彈劾，更好地發揮監察效能。文章從多維度解釋、分析兩晉南朝彈劾文化，對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監察體系亦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兩晉南朝；監察；彈劾文化

中圖分類號：K23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6721101（2024）01001606

收稿日期：2022-08-08

基金項目：2020年度安徽省社科創新發展研究課題：南朝國家監察體制構建研究（2020CX122）；2023年鄭州大學委托項目：國家“十四五規劃”項目《（新編）中國通史》魏晉南北朝卷

作者簡介：李正君（1989-），男，安徽淮南人，講師，博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秦漢魏晉南北朝史。

兩晉南朝時期，彈劾文化日趨穩定，深刻地影響著我國古代監察制度的運行以及監察官吏日常的監督行為。這一時期，監察機構和官員行使的監察職權主要包括監督權、立案調查權和處置建議權［1］。監督權是監察權中最為基礎和最為重要的權能，并且此時的監督行為更重視事后監督，輕視事前監督。孫中山先生在論及古代御史的權力時曾言“監察權就是彈劾權”參見劉宗帥《我國檢察機關對行政規范行為的監督探析》，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S1期第161-165頁。。現存史料亦足以證明，在大量的兩晉南朝監察實例中，事后彈劾處置占絕大部分。因此，兩晉南朝時期的監察文化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彈劾文化。它是監察體制的內核，是不以朝代更迭而改變的政治文化。

目前，學界對于兩晉南朝監察體制的研究，多集中于監察機構及職官設置、監察實例分析和監察效能發揮等方面參見：韋慶遠、柏樺《中國政治制度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白鋼《中國政治制度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邱永明《中國古代監察制度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關文發、于波《中國監察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對于監察運行過程中所展現出的彈劾文化鮮少關注。筆者曾撰文，從監察機構的設置與地位、彈劾程序的固定化和彈文的格式化、彈劾先例與“故事”的援引、恪盡職守的監察隊伍的形成等角度闡釋兩晉南朝時期的彈劾文化，但尚未觸及監察體制的文化機理參見李正君《試論兩晉南朝時期的彈劾文化及其時代啟示》，安慶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1期第105-110頁。。而彈劾文化是監察機制運行的重要基礎，中國古代監察制度蘊含著極為豐富的文化特征，沒有文化的支撐，許多制度無法制定。鑒于此，本文擬從彈劾精神文化、彈劾行為文化和彈劾激勵文化3個層面考察此問題，對兩晉南朝時期的彈劾文化進行再思考，冀為探索這一時期監察體制的生動性和復雜性拋磚引玉。

一、彈劾精神文化

彈劾精神文化是監察機構與官員在監督實踐中提煉形成的，為全體官僚系統所普遍認同的監督文化的總和。它是監察權力運行的載體，貫穿于監察機制運行的整個過程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古代中國國家監察體系經秦漢時期的發展已日趨成熟，專業化程度更強。兩晉南朝時期處于漢唐兩大歷史時期的過渡階段，無論是從君主維護政權穩定的角度，還是從傳統儒家士大夫追求政治理想的角度進行探討，朝野內外對于監察彈劾業已形成普遍認同的價值追求。

（一）君主重視彈劾精神的構建

兩晉南朝時期監察制度的本質，是君權主導下的國家監察。監察權力是君權的延伸，監察制度的基本任務是整肅百僚、彈劾非違，凈化政治生態，通過“彰善癉惡，激濁揚清”，實現監察效能的充分發揮，從而達到維持政治穩定、鞏固統治的目的。因此，兩晉南朝歷代君主十分重視廉潔奉公以及監督彈劾的文化引導和宣揚。

西晉武帝曾強調刺史的監督作用，詔曰：“興化之本，由政平訟理也。二千石長吏不能勤恤人隱，而輕挾私故，興長刑獄。又多貪濁，煩撓百姓。其敕刺史二千石糾其穢濁，舉其公清，有司議其黜陟。令內外群官舉清能，拔寒素。”［2］78西晉時期，刺史早已成為地方長官，其先所具有的監察職權已大為削弱。晉武帝此時強調刺史的監督職權，意在強化中央對地方的監督和控制。

宋孝武帝曾說：“敕違糾慢，憲司之職。若理有不公，自當更有厘正。而自頃劾無輕重，輒致私絕。此風難長，主者嚴為其科。”［3］2078孝武帝的此番言論是針對當時“劾無輕重，輒致私絕”的情況提出的，希望憲司能夠明確自身的監察職責，對非法違法行為嚴肅處理。

風聞奏（言）事是南朝時期重要的監察信息來源渠道和監督方式，梁武帝天監元年詔“成務弘風，肅厲內外，寔由設官分職，互相懲糾……今端右可以風聞言事，依元熙舊制”。《南史·梁本紀》亦載，“詔以憲綱日馳，漸以為俗，令端右以風聞奏事，依元熙舊制”［4］186。可以看到，南梁時再次強調風聞奏事的重要性，是源于當時“憲綱日馳”的現實。而梁武帝提倡風聞奏事是為了消除監司害怕因彈劾失敗而造成不良后果的顧慮，鼓勵其敢于監督、善于彈劾。當然，風聞奏事并不意味著可以毫無依據地無端彈劾，仍須提供讓人信服的證據。

綜合上述內容，不難發現，君主的詔書不僅在朝廷上起到了警示作用，也對彈劾精神文化進行了提煉和宣揚。從組織社會學角度來看，君主不可能時時親自對百官進行監督，所以需要將監督權委托給監察機構。監察機構作為管理方，負責國家監察權力的管理運行；監察官吏是代理方，負責具體實施監察。由于監察權力是君權的延伸，監司和監察官吏需要按照君主的意圖行使監察權，實行“向上負責制”。質言之，君主渴望在朝野上下弘揚彈劾精神文化，在整個管理群體編織一張人人受監督的權力網絡。

（二）臣下對彈劾精神的弘揚

兩晉南朝時期，門閥世族的權力異常強大，對于政治的影響也遠勝其他歷史時期。門閥政治成為這一時期政治演進的主要動力。因此，中國古代士大夫為實現其政治理想，也十分重視彈劾精神的弘揚。

西晉武帝時，傅咸任尚書左丞。尚書左丞原負責尚書臺內監察，而后，其監督范圍擴展到臺外。秦漢時，丞相府設丞相司直，負責行政監察。兩晉南朝時期司直不常置，尚書左丞填補了司直遺留下來的監察空白。正如傅咸所言，“尚書左丞彈八座以下，居萬機之會，斯乃皇朝之司直，天臺之管轄”［5］268。《晉書·傅咸傳》也曾記載“左丞總司天臺，維正八坐，此未易居”［2］1326。可知，尚書左丞可以糾彈八座及以下官吏，是國家重要的行政組織內部監察機構。惠帝時，傅咸任御史中丞，曾作《御史中丞箴》曰：“煌煌天文，眾星是環。爰立執法，其暉有煥。執憲之綱，秉國之憲。鷹揚虎視，肅清違慢”［5］292。《晉書·天文志》也有記載：“南蕃中二星間曰端門。東曰左執法，廷尉之象也。西曰右執法，御史大夫之象也。執法，所以舉刺兇奸者也。”［2］292漢成帝綏和元年御史大夫改大司空后，御史中丞為御史臺長官，御史中丞取代了御史大夫，成為與廷尉之象左執法并處于端門兩側的重要星宿。傅咸先以天文起興，將天文星宿與現實官職相結合，凸顯了御史中丞的權威，并以“執憲之綱，秉國之憲”一說直接點明了御史中丞在現實政治中的重要作用。

南朝劉宋時，謝莊針對當時監察體制出現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意見“頃年軍旅余弊，劫掠猶繁，監司計獲，多非其實”［4］2172。對于地方督郵的監督失利，謝莊認為“舊官長竟囚畢，郡遣督郵案驗，仍就施刑。督郵賤吏，非能異于官長，有案驗之名，而無研究之實”［4］2173。他渴望重塑地方監察體系，曰“自今入重之囚，縣考正畢，以事言郡，并送囚身，委二千石親臨核辯，必收聲吞釁，然后就戮。若二千石不能決，乃度廷尉。神州統外，移之御史。刺史有疑，亦歸臺獄。必令死者不怨，生者無恨”［4］2173。謝莊此言主要針對司法的監督，體現出其明慎用刑、罪疑從輕的辦案原則，是對監察彈劾文化的一種宣揚，強調了強化地方監督的重要性。

同時，一些盡職盡責、敢于彈劾的監察官吏，其自身行為也是對彈劾精神文化的宣揚。如東晉時，鐘雅任御史中丞，“直法繩違，百僚皆憚之”［2］1878；劉宋時，傅隆任御史中丞，“當官而行，甚得司直之體”［3］1550；南陳時，宗元饒曾兩為尚書左丞，兩為御史中丞，史稱其“性公平，善持法，諳曉故事，明練治體，吏有犯法、政不便民及于名教不足者，隨事糾正，多所裨益”［6］386。群臣對監察官吏的忌憚形成了威懾作用，彈劾精神文化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認同。

對于監察官員來說，實施監督彈劾是其日常工作，為完成其發揮監督效能的政治文化理想，他們渴望彈劾精神文化能夠在朝野上下得到更為廣泛的弘揚。兩晉南朝時期，通過朝廷對監察職官屬性以及廉政精神的強化，官員對腐敗的危害性以及反腐敗之必要性有了充分的認識，進而生出對于腐敗現象和行為的羞恥心，塑造了自覺抵制腐化的意志力。而監察權力運行必須遵循一定的倫理規范。從大量的兩晉南朝彈劾實例中，我們發現，除了受到法律法規約束之外，官員的道德標準和儀制規范也是監察實施的標準之一。他們的政治行為會受到其思想道德狀況的直接或間接影響和制約。因此，彈劾精神文化的宣揚不僅可以增強官員個人廉政思想的內生動力，也可以從文化機理層面加強對官員的監督。

二、彈劾行為文化

所謂政治文化，“是一個民族在特定時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態度、信仰和感情。這個政治文化是由本民族的歷史和現在社會、經濟、政治活動的進程所形成，人們在過去的經歷中所形成的態度類型對未來的政治行為有著重要的強制作用。政治文化影響各個擔任政治角色的行為、他們的政治要求內容和對法律的反應”［7］。在兩晉南朝彈劾實例中，監察官吏的彈劾行為體現出了獨特的政治文化，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從彈劾對象上看，有對單個官員的彈劾，也有對組織機構的彈劾。兩晉南朝時期，所有彈劾實例中前者所占比例較大，彈劾對象包括皇太子以下的整個官僚群體。如東晉時，王國寶“自表求解職迎母，并奔忱喪。詔特賜假，而盤桓不時進發，為御史中丞褚粲所奏”［2］1971。值得指出的是，兩晉南朝時期國家政治行政組織變革給監察體系尤其是監督對象帶來了不小的變化：八公并置導致相權一再被分割，按東漢官制，司隸校尉“無所不糾，唯不察三公”；到了兩晉南朝時期，御史中丞“職無不察”，許多宰相遭到彈劾。如西晉時，御史中丞侯史光彈劾太保王祥“久疾不朝”，然而君主并未對其進行處置［2］1290。宋永初三年，孔琳之任御史中丞，彈劾尚書令徐羨之放縱手下省事，乘勢兇恣，“虧違憲典”［3］1563。這應是重罪，但仍然“原之”。雖然君主出于種種原因，對世族領袖“法外開恩”，但此時的監察官吏敢于彈劾宰相，確是較秦漢時期有了明顯進步，監督客體更為廣泛。

除了對于單個官員的彈劾，南朝時期還出現了針對整個組織機構的彈劾案例：

元嘉四年，車駕出北堂，嘗使三更竟開廣莫門，南臺云：“應須白虎幡，銀字棨。”不肯開門。尚書左丞羊玄保奏免御史中丞傅隆以下，曇首繼啟曰：“既無墨敕，又闕幡棨，雖稱上旨，不異單刺。元嘉元年、二年，雖有再開門例，此乃前事之違。今之守舊，未為非禮。但既據舊史，應有疑卻本末，曾無此狀，猶宜反咎其不請白虎幡、銀字棨，致門不時開，由尚書相承之失，亦合糾正。”上特無所問，更立科條［3］1679。

由于沒有“白虎幡”和“銀字棨”，南臺（御史臺）拒絕于三更時開放廣莫門，遭到尚書左丞羊玄保的彈劾。羊玄保之所以將御史臺作為彈劾對象，主要是他認為御史臺不知變通，抑或開放廣莫門制度存在缺陷。御史臺則表示此舉雖然守舊，但是遵從禮制，并指責執事者沒有按規定請“白虎幡”和“銀字棨”，認為這是“尚書相承之失”。

其二，從彈劾呈現形式上看，有以彈文為載體的奏劾，也有口頭陳述的面劾。彈文是監察官吏上書君主發起彈劾的載體，是君主掌握百官尤其是犯官信息的重要渠道。兩晉南朝時期的彈文可以從3個維度加以理解：（1）彈文屬于應用文體，其文風必然打上了時代的烙印，駢儷化的色彩十分濃厚。正如曹道橫先生在《關于魏晉南北朝的駢文與散文》中指出的那樣，“魏晉文章的駢儷化傾向，最先開始于應用文字，特別是章表”［8］。（2）彈文是古代奏議文的組成部分，與當時的政治禮樂制度密切相關。（3）彈文還與作者本身的人生經歷、學養習慣有關。故而，彈文與其他文體一樣被納入作者文集，或以經典作品的形式流傳下來，供后人欣賞和學習。如，南梁尚書左丞徐勉有《左丞彈事》五卷，王僧孺有《兩臺彈事》五卷；南陳御史中丞孔奐有《彈文》四卷。此外，這一時期彈文還有著明顯的格式化傾向，側面凸顯了彈劾行為文化的穩定性。如，南陳御史中丞宗元饒彈劾蔡景歷，其彈文曰：

臣聞士之行己，忠以事上，廉以持身，茍違斯道，刑茲罔赦。

謹按：宣遠將軍、豫章內史、新豐縣開國侯景歷，因藉多幸，豫奉興王，皇運權輿，頗參締構。天嘉之世，贓賄狼藉，圣恩錄用，許以更鳴，裂壤崇階，不遠斯復。不能攻節自勵，以報曲成，遂乃專擅貪污，彰于遠近。一則已甚，其可再乎？宜寘刑書，以明秋憲。

臣等參議，以見事免景歷所居官，下鴻臚削爵土，謹奉白簡以聞［6］228。

可以看到，這篇彈文短小精悍，結構突出，格式化明顯。第一部分以“臣聞”開頭，并不直接進入正題，而是援引前例或者事實道理，為之后的敘事提供鋪墊和必要的理論支撐。第二部分以“謹按”或“臣謹按”開頭，開始講述所彈之官的具體情況。第三部分以“臣等參議”開頭，提出彈劾的處置建議。這種格式化的傾向，還可以從劉宋御史中丞孔琳之彈劾徐羨之、尚書左丞荀赤松彈劾顏延之、南齊御史中丞沈約奏彈王源和孔稚珪、御史中丞任昉彈劾劉整、南梁治書侍御史虞彈劾伏暅等的彈文中窺見一斑。南朝彈文格式化，使政府機構運行地更加順暢，不僅提高了行政效率，也增加了彈劾行為的權威性以及監察官吏的莊嚴性。

除上奏彈文發起彈劾外，還有面劾，即當面彈劾。一般情況下，監司面劾時，被彈劾者需要回避。如南陳時，徐陵任御史中丞，彈劾安成王頊。徐陵穿著整齊莊重的朝服，在御史臺官員的引導下帶著奏案進入大殿。而“陵進讀奏版時，安成王殿上侍立，仰視世祖，流汗失色。陵遣殿中御史引王下殿，遂劾免侍中、中書監。自此朝廷肅然”［6］332。從徐陵遣殿中御史把安成王頊引下殿這一舉動來看，被彈劾人員在被彈劾時是需要回避的。可見，儀式化的彈劾行為不僅增加了監督的力度，也達到了“朝廷肅然”的效果。

綜上分析，從彈劾對象看，兩晉南朝時期監督客體更為廣泛；從彈劾呈現形式看，兩晉南朝時期彈劾行為儀式化、穩定化等特征愈發顯著。

三、彈劾激勵文化

彈劾激勵是指君主通過特定的方法或統治方式，對監察官吏進行激勵的機制，使其最大化地行使監察職權。彈劾激勵文化的主體指君主本身，客體則是監察官吏，主要是通過一些統治和情感策略，使監察官吏勞有所得，提高自身監察官僚屬性的認同感：一來凈化監察官員群體，二來刺激他們恪盡職守，以構建完善的彈劾文化體系。兩晉南朝時期，君主主要通過地位待遇激勵和情感激勵兩種方式來培育彈劾文化。

（一）地位待遇激勵

兩晉南朝時期的監察體制上承秦漢、下啟隋唐，是中國古代監察制度發展史上的重要階段。這一時期，監察體制日趨完善，監察官員在整個官僚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和待遇也日益凸顯。尤其是南朝時期，監察權是君權的延伸，提高監察官吏的威勢也是南朝君權振興的表現形式之一。劉宋孝建二年制，“中丞與尚書令分道，雖丞、郎下朝相值，亦得斷之，余內外眾官，皆受停駐”［9］324。御史中丞為御史臺長官，東漢時曾與尚書令、司隸校尉號稱“三獨座”，“起初御史中丞遇尚書侍郎，須止車執版揖，后中丞地位日高，遇尚書侍郎，僅舉手禮之”［3］1250。南朝御史中丞專道出行，足以表明御史臺官員在整個官僚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再以御史臺官員為例，在兩晉南朝官員等級序列中，兩晉時御史中丞列第四品，治書侍御史第六品，黃沙治書侍御史第六品，侍御史第六品，禁防御史第七品；南朝劉宋時御史臺官員的品級與兩晉時基本一致；南梁時御史中丞位十一班，南臺治書侍御史第六班；南陳時御史中丞升至第三品，南臺治書侍御史第七品。可見，君主善于利用這種位卑權重、以下凌上的方式開展對全體官員的監督。

雖然君主有意提升監察官吏的地位和待遇，但在兩晉南朝門閥政治的背景下，仍有不少高級世族成員不樂于擔任監察官吏。如《宋書》卷六十載，范泰嘲王淮之“唯解彈事耳”［3］1624。王淮之家族四世為御史中丞，卻因彈劾而遭到范泰恥笑。連御史臺長官都不免被大臣恥笑，何況其他監察官吏？又如《南齊書》載，王僧虔“尋遷豫章內史，入為侍中，遷御史中丞，領驍騎將軍。甲族向來多不居憲臺，王氏以分枝居烏衣者，位官微減，僧虔為此官，乃曰：‘此是烏衣諸郎坐處，我亦可試為耳”［9］592。可以看到，王僧虔作為瑯琊王氏的家族成員，愿意擔任御史中丞等官職，這樣的情況并不多見，因為甲族（世家大族）不樂于擔任御史官職已成為兩晉南朝時期的通例。《通典》也稱：“江左中丞雖一時髦彥，然膏粱名士猶不樂。”［10］142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于，御史臺長官御史中丞在高級世族成員眼中被定義為濁官，他們更愿意擔任具有較高榮譽性又可以擺脫繁瑣日常職事的清官。

與世族眼中御史中丞的濁官形象不同，國家有意提升御史中丞的地位，將其納入清官系統中來。魏晉宋齊時期，“御史中丞、侍御史等是整肅官規之職，地位甚為重要，……雖然是要職，卻不是清官”［11］77。而到了南梁時期，通過梁武帝的官班制改革，“尚書郎和御史中丞都絕對算不上濁官，清官和濁官都有各種等級。只是尚書郎、御史中丞同一流清官相比稍遜一籌而已”［11］147。此時，御史中丞才開始慢慢脫離濁官的性質，步入清官系統，但還不算一流清官。學者張旭華在《中古時期清濁官制研究》中表達了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并提出御史中丞在梁天監改制后已成為清官［12］。另有學者提出，蕭梁官班制確立之后，各班首位都是當時清官之選［11］195。而負責行政組織內部監察的尚書左丞正是排在第九班的首位，因此也被納入到了清官系統中來。

綜上可知，兩晉南朝的君主有意將彈劾激勵文化在朝野上下進行推廣和宣揚，并通過某些制度化的方式將其固定下來形成規范，從而為彈劾行為的有效實施構建一個濃厚的文化氛圍。

（二）情感激勵

如前所述，君主將監察權力委托給監察機構，監察機構是管理方，負責國家監察權力的管理運行，監察官員是代理方，負責具體實施監督。這一時期，監察官吏與君主的關系其實是監察體制內部權力運行的管理和分配關系。監察官吏實行“對上負責制”，按照君主的意志行使監察權力，并且他們渴望得到君主的認可和激勵，以實現其政治理想和人生價值。同樣，無論是從穩定統治還是伸張君權的角度，君主十分重視監察機構和官吏，不僅提升了他們在官僚體系中的地位，對于那些恪盡職守的監察官吏也給予了充分肯定。

西晉李憙任御史中丞，“當官正色，不憚強御，百僚震肅焉”［2］1189，曾彈劾故立進令劉友、前尚書山濤、中山王睦以及故尚書仆射武陔。因此，晉武帝專門下詔褒獎，其詔曰：

法者，天下取正，不避親貴，然后行耳，吾豈將枉縱其間哉！然案此事皆是友所作，侵剝百姓，以繆惑朝士。奸吏乃敢作此，其考竟友以懲邪佞。濤等不貳其過者，皆勿有所問。《易》稱“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今憙亢志在公，當官而行，可謂“邦之司直”者矣。光武有云：“貴戚且斂手以避二鮑”。豈其然乎！其申敕群僚，各慎所司，寬宥之恩，不可數遇也［2］1189。

詔書首先針對李憙所彈劾案件的處置情況進行了說明，重申了法律的重要意義，接著對“當官正色”的李憙提出了褒獎，最后借此事對百官提出了告誡。李憙不畏權貴的正直品格得到了晉武帝的肯定，其后他愈發盡職盡責，“憙為二代司隸，朝野稱之”。

西晉侯史光泰始初拜散騎常侍，兼侍中，后遷御史中丞。晉武帝曾下詔稱：“光忠亮篤素，有居正執義之心，歷職內外，恪勤在公，其以光為御史中丞。雖屈其列校之位，亦所以伸其司直之才。”［2］1290晉武帝看中侯史光“居正執義之心”，故任命其為御史中丞，希望能“伸其司直之才”。

南齊劉休建元初為御史中丞，上表自劾：“臣自塵榮南憲，星晷交春，謬聞弱奏，劾無空月。……臣竊尋宋世載祀六十，歷職斯任者五十有三，校其年月，不過盈歲。于臣叨濫，宜請骸骨。”南齊高帝蕭道成下詔安撫“卿職當國司，以威裁為本，而忽憚世誚。卿便應辭之事始，何可獲惰晚節邪”［9］613，首先從任職角度充分肯定了劉休盡職盡責，然后從感情角度規勸劉休此時辭職會獲得一個懶惰的晚節。

從前揭幾則君主與監察官吏的文書交流中，可以看出，君主對于恪盡職守的監察官吏，肯定其正直的品格，褒獎其在職任上的貢獻。君主通過認同和肯定，即在情感上拉進與監察官員的關系，鼓勵監察官員繼續認真行使監察職責。

四、結束語

中國古代的制度中蘊含著很強的文化屬性，文化是制度的靈魂，制度是文化的載體，兩晉南朝時期的監察制度也不例外。而文化對于制度運行的影響又是無形的，構建兩晉南朝時期監督彈劾的文化機理，一方面可以使監察體制運行更加順暢，監察彈劾效能更好地發揮；另一方面可以使彈劾文化深入人心，塑造濃厚的監察氛圍。本文從彈劾精神文化、彈劾行為文化和彈劾激勵文化三個方面，對兩晉南朝時期的彈劾文化機理加以探討，發現這一時期的君主主要通過宣揚彈劾精神和責任、規范彈劾行為、完善彈劾激勵機制等方式強化彈劾權力，在提升監察機構和官員政治地位的同時，有意于朝野上下編織一張人人受監督的監察網絡，以維護其封建統治。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兩晉南朝時期彈劾文化已經形成并穩定發展，但在人治社會背景下，君主為維護封建統治與君權政治對彈劾文化進行宣揚，人為因素的介入增加了監察制度的不確定性，側面反映出這一時期監察制度的設計與運行之間存在明顯張力。

兩晉南朝時期作為中國古代彈劾制度發展史上的重要階段，為隋唐彈劾制度的成熟作了必要的準備和鋪墊。在兩晉南朝基礎上，唐代設置了更加完備的監察、彈劾機構，形成了比較嚴密的彈劾程序、方式及制度，涌現出了一批敢于彈劾的官員［13］。而腐敗及其治理是人類社會的永恒話題。因此，積極探究兩晉南朝彈劾的文化機理、總結中國古代彈劾的歷史經驗，對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監察體系、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亦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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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洪夢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