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萱
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是中國歷史最悠久的音樂節,不僅承載了新中國音樂六十余年的深厚歷史底蘊,更是國內外文藝界交流、借鑒、切磋的重要平臺。本刊將連續刊載第三十八屆音樂節獲獎文章,并與上海音樂家協會、上海音樂學院一起對第三十九屆入選文章進行評審。優秀的作品經得住時間的考量,音樂如此,文字亦如此。

2023年3月19日晚,《無論西東》——“方錦龍和他的朋友們”音樂鑒賞會在上海音樂廳上演。國樂藝術家方錦龍與吉他演奏家段昌武、打擊樂演奏家徐德梁、貝司演奏家蔡繼文一同為現場觀眾帶來了一場音樂與文化的盛宴。
兩個小時不間斷的音樂會在座無虛席中開場,在意猶未盡中落幕。坐在回程的地鐵上,我的耳旁呼嘯而過的有風聲、人聲,還有音樂會的余音不斷回繞。如果讓我用一些詞來總結當晚,我想大概會是“一場講演、兩本游記、三種聲音”。
音樂會開場,方錦龍身著一襲長衫立于舞臺中央,身旁一張桌子上擺放了各種樂器,非同尋常的基調于此時就已定下。整場音樂會以夾敘夾演的形式呈現,方錦龍將國樂知識生動地穿插于演繹之間,關于樂器,也關于樂曲。
方錦龍以巧舌如簧之“簧”字引入,就簧類樂器與竹制樂器展開了極為生動的介紹。從出土于河南舞陽縣的來自九千年以前的賈湖骨笛,到世界上最早使用自由簧的笙與飽含中國文人意蘊的簫,再到唐宋時傳入日本,后在中國式微的尺八,方錦龍用樂音在觀眾眼前拉開了一幅歷史畫卷。
方錦龍的講述中不乏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如從“不分伯仲”說開,就樂器本身進行了伯塤與仲篪的展示;又如借一把古琴的泛音、散音、按音,帶觀眾一領音樂中的“天、地、人”之寓意,讓人不禁感嘆中國傳統音樂的歷史積淀與文化飽含的深厚與廣博。
“文化自信”在方錦龍的演與述中不斷被凸顯、強調。而在這個過程中,他還不時以玩笑調節氣氛,如把無琴弦、無琴鍵、無音高的鋸琴戲稱為“三無”樂器,引得臺下歡聲笑語。這位學識與樂識兼備的藝術家,將中國文化融于音樂演繹中,讓觀眾在“聽”音樂的同時,也“觸摸”到了一件樂器和一首樂曲背后的歷史。與其說當晚是一場視聽音樂會,不如用一場生動的講演來形容更為貼切。
音樂會上,方錦龍先后兩次帶領現場觀眾開啟充滿未知的音樂之旅,堪稱“兩本游記”:一本是《千年回響》,展現的是國內風土;另一本是《五弦琵琶世界游》,描繪的是域外風情。
《千年回響》呈現的是方錦龍多年來通過采風累積的碩果。從漢族的骨笛、笙、簫、篪到云南少數民族的巴烏、彝族的口弦、佤族的“嘚”、海南黎族的鼻簫、哈尼族的其篥……每一件樂器的出現與展示對現場觀眾來說都是一次驚喜——驚于樂器的樣式繁多,更喜于它們的音色紛呈。
如果說《千年回響》是通過諸多民族樂器讓現場觀眾欣賞到祖國的錦繡河山,那么《五弦琵琶世界游》則借由一把五弦琵琶演繹出世界的人情美景。這本“世界游記”一路途經亞洲、歐洲、美洲。它從中國首都北京出發,模擬三弦的音色,仿佛讓人置身于北京城里的老胡同;下一站是兩河流域,阿拉伯風韻在五弦琵琶的演繹下展現得淋漓盡致;到了印度,方錦龍將彈撥琴弦與敲擊面板的技法結合,使得西塔爾琴與塔布拉鼓共恰于一體之中;旅途仍在繼續,日本是亞洲之行的最后一站,伴隨著清脆的三味線音色響起,觀眾的鼻尖宛如彌漫開來了恬淡的櫻花香氣;此后一曲用日本都節調式演繹的江蘇民歌《茉莉花》,滿廳春色更是藏不住地襲來,讓人分不清這花的顏色是白還是粉。
亞洲之行短暫落幕,往西步入歐洲,在五弦琵琶的演繹下,伴隨著響板的咔噠聲,亮眼的紅裙好似在眼前一閃而過;再往西,則有古典吉他、民謠吉他和電吉他輪番上陣;至于旅行的終點,方錦龍選擇了中國上海,并用一曲《紫竹調》為這場充滿奇遇的旅行畫上了句號。
兩段旅行,途中旖旎風光不斷。兩本“游記”中承載的中華民族器樂文化之豐富、世界音樂之魅力以及五弦琵琶之表現力,無不讓人為之動容。
不同聲音的交融也成了本場音樂會的亮點。中西相融的聲音、古今相會的聲音以及歷史積淀的聲音,三者共同上演,難分彼此。人們隨音樂在不同時空里流轉,于不同國度間穿梭,打破了“時”與“地”的邊界。

1934年,電影《漁光曲》上映,其同名主題曲一時之間傳遍大江南北。不同于原版的人聲呈現,方錦龍選用了源自意大利的鋸琴替之。纏綿的樂音似人聲也似老唱片,通過拉奏與敲擊這一演奏方式的更替,在聽覺效果上更添新意。關于以器擬聲,在電影主題曲《我要你》的演繹中同樣有所展現。音樂沒有華麗的編配,但不同樂器間的音色互動卻是恰如其分的。
論及中西相融,一曲《憶江南》扣人心弦。音樂在吉他的低吟中開場,而后是琵琶與吉他的對答如流。放眼整場音樂會,采用與之相似卻又不同對話的,還有兩首西班牙名曲《愛的羅曼史》與《阿斯圖里亞斯》。琵琶與吉他,兩者的掃弦在抗衡與融合中不斷交織,弗拉門戈的熱烈在你來我往間酣暢淋漓。音樂進行中的兩次呼喊尤為抓耳:一次是用以轉換,音樂于同一音型的數次重復后頓停,方錦龍一聲呼喊,音樂再起,此時換以掌擊面板,猶如響板聲起,似有舞者腳步踢踏、裙擺飛舞;另一次是作為收束,呼喊間插于音樂進行當中,音樂在呼喊中結束,現場的熱情卻在呼喊中點燃。觀眾的叫好聲與掌聲融成一片,久不能停,這是對這次演繹最好的認可。
選自《音樂·詩經》的兩首作品《瓊瑤》和《玄鳥》極具古典韻意?!董偓帯分兄黝}詮釋的層次遞進極為巧妙,表現出演奏者的獨具匠心。從不加潤飾的純粹彈奏到加入揉弦的重復,以單音為核心的同一主題在方錦龍手中煥發出不一樣的生命力?!缎B》中連音的運用更是讓人驚喜,這一節奏上的短暫游離讓聽者于音樂框架之中與之外不斷搖擺,猶如浪中的行舟人,隨浪而飄搖,但亦可歸舟。
對琵琶經典曲目的再演,以《彝族舞曲》和《十面埋伏》兩部作品為代表。前者是方錦龍對恩師王惠然的緬懷,也是對上海大同樂會各位國樂先賢們的致敬。音樂在琵琶的輪指中娓娓道來,配以吉他的或分解和弦陪襯或快速輪指伴隨,加之口弦的點綴,這曲《彝族舞曲》異常動人。更為值得一提的是,琵琶最后的獨白與停頓讓在場的觀眾深刻體會到了中國美學中常說的“留白”之美。
《十面埋伏》的收場是整場音樂會的點睛之筆。加入低音弦的五弦琵琶有著不同于四弦琵琶的張力。場上只余一盞微弱的燈光,但琵琶音起,一如王猷定所寫的那般:“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迸_上雖只有一人、一琵琶,但在音樂的造境中卻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為這場音樂會點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方錦龍的五弦琵琶中,我聽到的不止樂聲,更有一位成熟演奏家在舞臺上的松弛與游刃有余,一位國樂傳承者對中國傳統樂器與文化承續的信心與肩負,一位虔誠習樂人對琵琶不變的熱忱與初心。